以爱情的名义永生永世——马尔克斯《霍乱时期的爱情》浅析
2014-08-15杜婧一
杜婧一
(吉林工商学院,吉林 长春 130000)
1982年诺奖得主加西亚·马尔克斯以他独有的光芒照亮了那个时代的拉美文学和世界文坛,无数人在读了《百年孤独》之后不禁发出“好书一本足矣”的叹谓,这位有着“大师”称号的叙述者从容不迫完成了对魔幻现实主义的颠覆,同时幽默地告诉我们,能够超越加西亚·马尔克斯的,只有他自己。获得诺贝尔文学奖后,他这样评价《霍乱时期的爱情》:“这是我最好的作品,是我发自内心的创作。”他在写这本书时基本上放弃了他标志性的“魔幻”写实风格,他所描述的生活段落,是一种绝对内在、直观、拒绝用真理性的语言概述也无法被庸俗的陈词滥调消解掉的世界,采取的是拉丁美洲古老传统的写作方式,但却保留了马尔克斯一贯不落窠臼的锐气。
这部跨越了半个多世纪的爱情史诗,向我们展示了几乎所有爱情的可能性:坚贞的、放荡的、隐秘的、转瞬即逝的、含蓄的、粗暴的、柏拉图式的、相濡以沫的……我们瞠目结舌的是每种爱情的叙述和转换是那样恰如其分,没有丝毫的突兀乖张。关于爱的名目繁多的题材也被马尔克斯变戏法式的呈现在我们面前:暗恋、初恋、失恋、单恋、等待、殉情、偷情、婚外恋、夫妻亲情、丧偶、露水姻缘、老少畸爱、黄昏暮情……《纽约时报》曾如此评价该书:“这部光芒闪耀,令人心碎的作品是人类有史以来最伟大的爱情小说。”
一、爱情即爱情本身:关乎本能,关乎天赋
在这个追逐权利与GDP的时代,诗人和诗人的爱情必然遭到放逐。然而爱不是麻木庸俗的商业符号,不是用物质元素可以衡量或交换的等价物。这本书一开始就告诉我们,爱是一种才能,无法教授,突如其来,不受控制,爱情泄露了神秘的人类原始情感密语,它洞悉一切却又沉默不语。
弗洛伦蒂诺是这种天赋的拥有者,在爱的领域里,他天赋异禀。这场跨越了两个世纪惊天动地的爱情仅仅始于那个命中注定的去送电报的下午,女孩费尔明娜·达萨读书时不经意的抬眼一瞥,可怜的弗洛伦蒂诺就这样被爱火灼烧、击沉了。这样的惊鸿一瞥后来在费尔明娜的丈夫乌尔比诺医生初见她时也出现过,然而转瞬即逝。面对命运,费尔明娜没能顺从自己对于爱情直觉的天性,却是在父亲世俗的推怂下走向了乌尔比诺。
文章以倒叙的形式讲述了弗洛伦蒂诺绝望又孤独的爱情,这条明晰的线索绵延了整部故事。自从遭遇了那宿命的一见钟情,弗洛伦蒂诺再也摆脱不掉这种倾慕与牵挂,哪怕遭到彻底的抛弃,心爱之人嫁于炙手可热的医生,绝望的自我放逐,漫长的没有希望的等待,与死神长时间的赛跑.他清楚地知道自己对爱情的感觉,却从未认识到费尔明娜根本不爱他的现实。“他的弃儿般的眼睛,牧师般的装束,他的神秘的行动,都引起她的难以遏止的好奇心;但她从来没有想到,好奇也是潜在的爱情的变种。”费尔明娜年轻时所为他做的一切,都是源于她稚嫩的刚萌发的爱的好奇,她完全不知道他是怎样的人,她与父亲抗争的,是她对自己爱情的掌控权而不是这个男人。所以当再度看见他那冰冷的眼睛、青紫色的面庞和因爱情的恐惧而变得僵硬的双唇,她惊慌地自问怎么能残酷地让那样一个幻影在自己的心间占据那么长时间,所以她挥挥手,淡淡一句“不,请别这样,忘了吧。”就把他从自己的心里抹掉了。
但费尔明娜实际上是一个具备爱的能力的人,只不过她爱的是自己的倒影。就像《飘》中斯嘉丽对阿希礼的爱一样——“除了在我的想像中外,他从来就没有真正存在过,我爱的是某个我自己虚构的东西,那个东西就像媚兰一样死了。我缝制了一套美的衣服,并且爱上了它。后来艾希礼骑着马跑来,他显得那么漂亮,那么与众不同,我便把那套衣服给他穿上,也不管他穿了是否合适。我不想看清楚他究竟怎么样。我一直爱着那套美丽的衣服----而根本不是爱他这个人。”当她明白自己对弗洛伦蒂诺的感情只不过是“阿希礼”式的幻觉后,后来的几十年里,她甚至都没有再想起过他。直到暮年重聚,回望起自己对爱情的错误选择,回忆起年少时绽放的激情,两个老人之间的情感,更近于一种心灵依托,“他们像一对经历了生活磨炼的老夫老妻,在宁静中超越了激情的陷阱,超越了幻想的无情嘲弄和醒悟的海市蜃楼:超越了爱情。”
马尔克斯最初写这部书的动机,来自父母的恋爱史,后来他在墨西哥读到的一则报道:两位近八十岁的美国老人,每年都在墨西哥约一次会,坚持了四十多年,最后一次被抢劫的船工用木桨双双打死,持续了半个多世纪的地下恋情才得以曝光。
他写爱情,忠实于生活的原貌,忠实于他对身边事物的观察,没有矇眬神秘的桥段,没有缠绵悱恻的别离,合情合理地让读者感到惊讶。他十分注意控制叙述的平静,但是他对生活始终保持着敏锐的洞察力,而爱情的原貌也在这种克制冷静的讲述过程中被描画出来:它千变万化,时而纯净,阳春白雪;时而晦暗,有违人伦;时而宁静,持久悠远;时而狂热,堕入情欲。但爱情不是别的,爱情只是爱情本身,不能用其他词汇去阐释,每个人有自己的解读,它是一个没有正确答案的永恒追问,没有人能够说出爱的形状,因为它无形,隐遁在生活的每个意想不到的角落里。
对于这本书,很多人都怀有共同的疑问,那就是弗洛伦蒂诺在爱着费尔明娜的同时,却与622个女人有过性生活,并一一以笔记形式记录下来,记满了二十五个本子。这样离奇混乱的行为完全有悖于他对费尔明娜清澈执着的情感,这样的矛盾让人困惑不解。曾有人用弗洛伊德的理论解释这种行为的合理性,他对费尔明娜的爱被现实重创,这种欲望那样强烈却长期被现实压抑谷底,而且在自我放逐的过程中又被夺走了童贞,于是他“选择了第二种途径,把压抑已久的欲望投射到了众多女人身上。他的欲望一旦爆发便以势不可挡之力俘获了各种各样的女人。老妪,少女,妓女,寡妇,疯子,还有黑皮肤女人。”他无法另寻一位深爱的女子结婚,除了得到她,他的情感空虚永远填补不了,肉体上越是肮脏混乱,内心对费尔明娜的向往越是绝望的高亢。
故事的尾声,那艘航行在生命之河的重聚之船上,弗洛伦蒂诺语气坚定地对费尔明娜说:“那是因为我为你保留了童贞。”这不是单纯无耻的欺骗,而是灵与肉的重新融合,心灵和身体达到了一致的平静,汹涌的情欲并没有如约而至。达萨并不相信他的话语,但她喜欢他说这话的勇气,因为它的价值并不在于他们准确的含义,而在于那种令人头晕目眩的力量,那是爱情的诱因。爱情在经历各种变种、迷失、损毁后又回归了它的本身,它只能是它本身。
二、悲剧往往是爱情的迷人之处:无爱、孤独、疾病与死亡
乌尔比诺医生是世俗评判标准中典型的成功者:显赫的家族与高贵的姓氏,优秀的基因和漂亮的履历,英俊的外表与迷人的风度,他是上帝的宠儿,他的生活是人们想象中“幸福”的典范,与费尔明娜的结合看起来也是世俗的模本婚姻,但是作者在开篇便无情的点明:“不可避免,苦杏仁的气味总是让他想起爱情受阻后的命运。”乌尔比诺医生不懂爱情,是个可悲的无爱者,贫瘠的感情世界与他光鲜的社会地位形成强烈的反差,也证明了爱情与现实的格格不入。
无爱的痛苦在爱情悲剧中是最凄凉的一类,弗洛伦蒂诺在面对费尔明娜父亲的威胁时,无畏无惧地平静说道:“您朝我开枪吧,没有什么比为爱而死更光荣的了。”乌尔比诺这样的人是无法理解其中意义的,在他看来没有任何荣耀重过生存本身,维持物质形式和家庭关系的稳定也是生存必须的,他既是秩序的象征者也是秩序的捍卫者,他那充满经验的头脑里接受不了任何一件超出“常理”范畴的事情,面对为爱而死的好友德圣阿莫尔以及因为“太爱他了”而帮助他走向死亡的情人,他厌恶地认为她“不可救药”。在与费尔明娜刚开始婚姻的时候,他心里明白,自己并不爱她,同她结婚是因为喜欢她的高傲,她的严肃,她的力量,也因为自己的一点儿虚荣心.无爱却用婚姻来囚禁他人渴望爱情的灵魂,这其实是一种十分卑鄙的行为,世人却用充满艳羡的目光看待他们。当妻子受到婆婆与小姑子们折磨羞辱而接近崩溃的时候,他非但没有拯救她于水火,而是冷漠地说:“请你永远记住, 一桩好婚姻中, 最重要的不是幸福, 而是稳固。”婚姻生活的慢慢侵蚀让费尔明娜对生活的欺骗恍然大悟,轻浮的世俗天堂里这位上流绅士高高在上地断言:“社交生活的关键在于学会控制恐惧,夫妻生活的关键在于学会控制厌恶。”费尔明娜意识到但已经太晚了——“在职业权威和世俗的迷人外表下,她嫁的这个男人其实是个无药可救的懦夫,一个靠姓氏带来的社会地位而耀武扬威的可怜虫。”当有爱情诉求的灵魂碰触到无爱的人的时候,苦痛就无可避免,在爱的领域里,爱无能者是最大的悲剧。
由于爱大多数都出自单方面的行为,所以孤独便理所当然地成为爱的副产物。爱情并非产生于世界的开始,也不结束于世界的尽头,从始至终,爱情都是这个冷漠世界的异己力量,是支撑人们面对严酷平庸生活的坚定信念。虽然它看起来转瞬即逝,复杂多变,对真正拥有它的人来讲又是挥之不去,亘古不变,以这种异于世界的力量去对抗生活的永恒节奏,孤独感一方面是刺痛,一方面也是忠于爱之信仰的考验,只有穿过这漫长的黑暗,才能抵达生命的核心。情到深处,你无法不成为一个悲观主义者,弗洛伦蒂诺疯狂地用书信表达着自己的爱,文字是世俗对他情感的否定与嘲笑后最大的寄托,当迷醉在无望的爱情里难以自拔的时候,他甚至一小口一小口喝着母亲的香水,在这样的疯狂中找寻费尔明娜的气息,醉倒在海边的他成为那座城市乃至全国唯一由于爱情的原因戴上五磅重铁镣的男人。
黑女人莱昂娜·卡西亚尼对弗洛伦蒂诺无私又孤独的爱是精神之爱的又一例证,她的一生为了他做了那么多肮脏的勾当和见不得人的卑鄙事,将他扶植到了最终的位置上,整个人却为他衰老了,她冷淡地拒绝了他肉体上的要求,用一种残酷的方式点醒了他,她那样爱他,愿意继续爱他而非欺骗他,爱的孤独也是爱的高尚。这种由于知遇之恩引发的爱让卡西尼亚选择一种寂寞的方式回报着他,默默地帮他打点生活的每个细节,这是一种柏拉图式的爱情。
爱情是初春时节容易染上的一种疾病,弗洛伦蒂诺受到爱的神谕后如同病入膏肓一般——失眠、呕吐、狂乱、迷醉、不吃不喝和精神恍惚,爱情居然同霍乱有相似的症状,这是马尔克斯的幽默感,也是确切的事实。《霍乱时期的爱情》,爱情注定与霍乱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在马尔克斯描述拉丁美洲的作品中,瘟疫是常有的情节,为什么选择霍乱,因为它说来就来,无法控制,不能判断,降临时逃不开也躲不掉,这些都是爱情的属性,也是弗洛伦蒂诺迷狂状态的最好比喻。疾病与爱情是整部书两条互相映照的线索,陷入“瘟疫”中没有出路的弗洛伦蒂诺,只有同时陷入迷乱的费尔明娜才能解救他;与爱绝缘的乌尔比诺医生正是对这种“疾病”强有力的控制者,他以完全不解甚至鄙夷的姿态蔑视着爱情,他医好了无数疾病却解决不了自己婚姻的问题,在死神降临前的一刹那他对达萨说:“只有上帝知道我有多爱你。”可笑至极,他的爱情要上帝才知道,他自己却不清楚;年老的两位“病友”终于相拥在一起的时候,面对世俗无情的嘴脸,那张黄色的霍乱旗帜又成为爱情最好的保护伞,他们就这样被这种狂热的疾病庇护着,愿意相信永生永世。
死亡与爱情,自古以来就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霍乱时期的爱情》从某种层面上来讲可以看做是死亡时期的爱情,死亡能够终结一切,但不能毁灭爱情,同时爱情也拥有着死亡的毁灭力量。德圣阿莫尔的死亡是故事展开的起点,不是死神夺走了他的生命,而是他主动向死神张开了怀抱,全书的结尾,年幼的阿美利加·维库尼亚死于嫉妒,用死亡祭奠了无法得到的爱。弗洛伦蒂诺整个的爱情历程也与死亡息息相关,当面对费尔明娜父亲的威胁时,他无惧死亡,认为为爱而死是最大的光荣,但在期待费尔明娜重新回到他身边的日子里,他清楚死神具有操控结果的能力,只有超越乌尔比诺的生命长度,才有可能来到费尔明娜身边,所以他竭尽全力地对抗死亡,不是为了长寿而活,而是为了抵达爱情的彼岸。
谈到此,还能够多说什么呢,人生终究残酷,爱情也是如此,无情、痛苦、死亡、甜蜜交织在一起,这正是爱情的魔力所在。
[1]加西亚·马尔克斯著.霍乱时期的爱情[M].杨玲译.海口:南海出版公司,2012.
[2]廖一梅.悲观主义的花朵[M].北京:新星出版社,2008.
[3]刘娟.《霍乱时期的爱情》中的死亡主题小议[J].大同职业技术学院学报,2006(2).
[4]张慧云.痴情?滥情?——以弗洛伊德的人格论分析 《霍乱时期的爱情》[J].名作欣赏,2006(22).
[5]谈清妍.爱情的乌托邦——解读《霍乱时期的爱情》中的爱情与死亡[J].襄樊学院学报,2009(6).
[6]加· 加· 马尔克斯谈《霍乱时期的爱情》的创作过程[J].洪子锐译.文化译丛, 1988(4).
[7]江晖.真实的与乌托邦的——读《霍乱时期的爱情》[J].读书, 1989(11).
[8]玛格丽特·米切尔.飘[M].陈廷良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9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