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士人”的出处意识演进
2014-08-15张淑焕
张淑焕
(延安职业技术学院陕西,延安716000)
由于中国古代社会制度的制约,古代文学创作的主体多半都兼有官员和文人的双重身份。中国士人面对宦海沉浮,个中冷暖有不足为外人道者,亦有可为外人解者,这些深层的情感往往深蕴在他们的文本中。因参与政治而积淀的人生情感使中国士人在“出”、“处”这一哲学范畴上充满着浓郁的命运感慨。
先秦时代,士人作为政治社会中的重要参与者,对于“出”、“处”选择还没有太多的纠结,有文学史开端之称的《诗经》中就有很多诗篇表达了诗人对政治的看法。《诗经》时代是王官文化时期,那时的教育形式还以官学教育为主,有机会接受教育的士人在受教育之初即明了自己出仕为官的人生走向,故还较少有“出”、“处”的矛盾纠结。那么到了“《诗》亡然后《春秋》作”的诸子时代,士人面临的又是怎样的一个社会呢?《孟子·离娄下》曰:“王者之迹熄而《诗》亡,《诗》亡然后《春秋》作。”[1]从孟子的这段话可以看出,“礼坏乐崩”致王官文化下移,民间私学兴起,更多的人有机会获取知识,且各方诸侯也争相招贤纳士,这两方面的相互促进,使士阶层在诸子时代迅速膨胀。
于是有孔子周游列国处处碰壁仍不放弃“出”之信念的典范。孔子的《论语》中处处充斥着“学而优则仕”、“士志于道”、“士不可以不弘毅”这样的话语,士人们无疑有了一条义不容辞的求仕弘道之路。而且孔子还以其自身的经历成为了那个时代一个典型的人物活跃在舞台上,以其“出”之经历实践着弘扬“道”的信念。相对而言,那时的隐者接舆、长沮等,则以背景型的人物点缀着诸子纷争的社会,并以其“苦隐”的生活期待着“处”之理论升华和自己的话语中心地位的出现。
其实,“出”、“处”对于士人都是那么的艰辛,“士志于道”的精神使士人有着坚强的决心为自己的理想而奋斗,屈原就是一个“出”的痛苦、“出”的悲壮,并为“出”付出生命的人。屈原《离骚》的开篇“帝高阳之苗裔兮,朕皇考曰伯庸”[2]正是这种高贵的血脉、显赫的家世使他不能甘于平庸,更不能如渔父所劝解的那样:“世人皆浊,何不淈其泥而扬其波?众人皆醉,何不餔其糟而歠其酾?何故深思高举,自令放为?”[3]可是屈原却以其神圣的使命感反驳了渔父的劝解:“吾闻之,新沐者必弹冠,新浴者必振衣;安能以身之察察,受物之汶汶者乎!宁赴湘流,葬於江鱼之腹中。安能以皓皓之白,而蒙世俗之尘埃乎!”[4]这就是屈原为他那高贵的血脉、坚定的理想而宁肯牺牲生命的宣言。
屈原与孔子一样成为一个时代的标志,“出”的理论支撑和精神标尺也在他们的时代取得了辉煌成就,占据了话语的中心地位和绝对的权威领域,可是,孔子、屈原的痛苦又是士人们无从忘却的记忆。孔子周游列国而不为所用,满腹经纶却无人识,到头只能退而讲学,心中的悲寂也只能在教育弟子中化解。屈原的“出”之执着则使他选择了一条不归之路,屈原为“出”而身殒,就形式而言他绝非第一个,但在文化意义上,屈原又确为第一人,并使“出”成为了一种士人们心向往之却又有着无从消解的恐惧心理的生存样态。于是庄子出现了,中国的隐逸文化至庄子而有了一种全新的境界。《庄子·天下篇》存录庄子告诫士人退却于官场后,于世俗生活中生存的信条:“独与天地精神往来而不敖倪于万物,不谴是非,以与世俗处。”[5]在庄子这种对“处”之精神境界的建构中,可清楚的看出,在诸子纷争时代,“处”之生存样态并没有在退却于文化的边缘地带后,彻底放弃对政治的关注,也没有向占据文化中心的“出”之生存样态妥协过。
西汉大一统政权的建立,给士人提供了出仕的机会,贾谊应时代的需要“出”为汉帝国导引一条“成长治之业”的精神大道,并竭忠尽智的为国远虑,可他的热忱却被权臣诋毁而遭到汉文帝的放逐,这是贾谊的不幸,亦是士人的不幸。贾谊因“俟罪长沙”而进入远离北方政治中心的湘水之畔,这样的遭际使他得以与屈原对话,从而成为以文学形式消解自己在大一统政体下“出”、“处”困境的第一人,也是后世士人在“出”、“处”困境中“解放”自己的常用之途。而最终贾谊却没有走向屈原的悲剧深渊,是因他在屈原的精神指引之下又缘入庄学,这对于贾谊这一自觉肩负时代大任的儒士来说无疑是一种痛苦的选择,但在大一统政体下,失去了出处选择自由的贾谊,如要确保一己生命的存在,除了混世之外,也唯有在庄学的思想境界中“处”而自保了。
从《后汉书·张衡传》中可知,张衡从事长达十年之久的官职是太史令,太史令为史官,说他时隐时仕也是从这方面出发的。东汉末期,因“党锢之祸”而使士人人人自危,张衡以“朝隐柱史”的生存之道化解着自己内心的“出”、“处”矛盾。张衡深蕴着儒道两种精神的包容力使其“出”而从容,“处”而淡静,这不惟是张衡的个人修养所得,也是综合了两汉近四百年间士人们的经验更赖于在东汉末党人之势力的影响下所致。
经过东汉的党锢之祸,士人与大一统政权逐渐疏离,从东汉覆亡到南北朝之际再没有一个大一统的政权给士人以强大的吸引力,于是士人在“出”、“处”选择上更倾向于“处”之一端,可在“处”的生存状态下尽情纵乐时他们体认到了人生朝露的悲哀,而当他们意识到自我价值,走向自我率真时又发现社会还存在着诸多约束,完全的任情率真并不为社会所容,嵇康和阮籍就是在这种矛盾中摸索的两个个体。
嵇康对于如何处世,是反复思考过的,在《卜疑》中他提出了二十八种处世的态度,归纳起来分为三类:一类是出仕为官,一类是游戏人间,一类是“处”世归隐。他向往的是一种虽处人间却超脱世俗之外,自由闲适如诗如画的生活,嵇康这样一种理想的生活境界,这样一种诗意心态不幸却伴有一个过于执着、过于切直的性格,他对名教就是“非汤、武而薄周孔”使自己处于社会批判者的立场,把自己与世俗对立起来,他因批判名教而让司马氏政权无以自处,虽他个人的力量没有足以与司马氏政权抗衡的程度,但从上千太学生为之上书这一行动中,嵇康的被杀多带有警示的意味。嵇康为自己选择了“处”于世俗生活之中,并为之做了一个纯粹的诗意构思,可却因为社会的不容和自身耿直的性格为现实所抛弃,这是高尚者的悲剧。
与嵇康同时的阮籍,始终徘徊于高洁与世俗之间,在矛盾中度日,在苦闷中求解脱。《晋书·阮籍传》:“籍本有济世志,属魏晋之际,天下多故,名士少有全者,籍由是不与世事,遂酣饮为常。”[6]阮籍的用世之心是很强烈的,他的《咏怀诗》中很多向往建功立业的诗作,他“尝登广武,观楚汉战处,叹曰:‘时无英雄,使竖子成名乎!’”[7]说明他内心潜藏着平时没有表现出来的“出”之思想。可是阮籍的苦闷也正是在于他有自己的抱负却找不到实现的条件,需处处逃避。当然阮籍的苦闷还远不止这一个原因可以解释的,阮籍在“出”、“处”之间的矛盾是“出”而不得又“处”而不宁,做为当时的名士,司马氏政权总是对他时时关注,常想用他来粉饰太平,本来他那高洁的个性是不会妥协于此的,可他为避祸却只得违心而屈从,这就导致了他心理上的极端不平衡,只能用纵酒来排解这种苦闷,终却苦闷一生。
直到陶渊明,终于可以从“出”、“处”困境中解脱出来,远离政治而作为一个与政治渐离趋势之过程的完美代表。陶渊明的出现,使得这一趋势得到了一次完美印证,可后继士人却因种种原因并非都可以做得渊明,于是陶渊明以楷模之形象逐渐得到后人的认同,其影响也逐渐深化开来。
如若每件事皆可按规律而行,那么历史也将是平淡无奇之过程了,而灿烂的历史正是有不合规律之人和事的出现,中国士人之于政治的关联,也正是如此。如若按前述之规律,士人至陶渊明之后皆以隐者自居,那么士人之历史也只是一部隐逸史了,可士人之所以仍居于历史之中,皆因一些士人之为道之任,为民之心,逆趋势而行反与政治之关联更为密切。可是我们却不能否认这样一个事实,那就是在这样的反复中,中国士人越来越趋于退守,越来越重视气节,“处”之精神被越来越多的士人发扬,虽然人士们的高风亮节至为感人,但从客观的社会观点来看,却不能不说是一种悲剧,不能不令我们感到遗憾。
现代社会各种职业不再有高低贵贱之分,进取之路并不只是从政一种,一个人的政治才能也决不应凌驾于其它才能之上,因此一个人履行自社会责任和发挥自己的聪明才智可以有更多的道路可以选择,可在这么自由的环境之下我们又有多少人去承担我们该承担的责任呢?当然,由于社会进步又必须要由理性的人去完成,因此,在一个相当长的时期内,知识分子又负有当仁不让的优先责任。也可以这样说,即使仅从个人所负的社会政治责任来看,出处之义也仍未过时;若从个人崇高的道德人格着眼,那些历史上在宦海浮沉中坚守士之大义的先贤往圣更是放射着永久的光辉。
[1]十三经注疏整理本--孟子注疏[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0.
[2]十三经注疏整理本--论语注疏[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0.
[3]程俊英,蒋见元.诗经注析[M].北京:中华书局,1991.
[4](唐)房玄龄.晋书[M].北京:中华书局,1974.
[5]陈寅恪.陶渊明之思想与清谈之关系[M].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1.
[6]叶嘉莹.汉魏六朝诗讲录[M].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199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