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凋零寓乡愁 寻觅寄别情——李清照词菊花意象的哀怨苦像与审美局限

2014-08-15

唐山学院学报 2014年1期
关键词:词作李清照菊花

张 炜

(1.上海城乡建设交通党校;2.上海城市管理学院,上海200233)

李清照词中关于菊花的意象经常被阐释为生离之愁、国家之愁、民族之愁,所谓“幽细凄清,声情双绝”①许宝善《自怡轩词选》,转引自高建中选著《唐宋词》,广东人民出版社2001年9月第1版,第445页。,所谓“情景婉绝,真是绝唱”②茅英《词的》卷四:“连用十四叠字,后又四叠字,情景婉绝,真是绝唱。后人效颦,便觉不妥。”转引自高建中选著《唐宋词》,广东人民出版社2001年9月第1版,第454页。。前人绵长的阅读沉陷就势掩映着李清照人生折辱的重重忧虑,也让我们感受着这世间曾经的温暖渐淡渐远,感受着这世间曾经的雍容撕裂坍塌。然而这样的脉承引发长久以来我们对李清照的研究总是文藻辞采地罗掘音韵美情思美[1],难以朴厚地穿越文本的繁复表现,聚合封建时代的女子可能跟男性一样拥有能豪兴快意的思想空间。陈陈相因侵夺了可能解读的李清照菊花寻觅意象外潜存的另种文学面相,理所当然的李清照在公众视野里就这样被蒙混着被叹羡着呜咽了近千年。

剔除现有诸多版本的阙疑,可以确认李清照流传下来的词作中有五首提到了菊花,而且在词境里关于菊花的意象是有很大差异的。像《醉花阴·薄雾浓云愁永昼》里,菊花表达了词人的瞻望与期盼;《鹧鸪天·暗淡轻黄体性柔》则以菊花衬托词人窈窕姿态的娇艳与羞涩;《鹧鸪天·寒日萧萧上锁窗》里的菊花是在词人醉意朦胧时写出的以花为媒的乡愁与怜惜;《多丽·小楼寒》则以菊花的白色形貌绘写了秋色的凌厉与高洁;《声声慢·寻寻觅觅》则描摹了词人身处空寂借酒消愁时心境的百般缠磨与凄惨。现在就这样试着让文字退回文本圆成的时代,围绕文本作为承载人类思考的母体,对李清照在朝代嬗变崩塌之时其词作盘亘在菊花意象上的精神本原深入地探究一番。毫无疑问,我们看到了古典生命的书写过程其实并不是死生契阔、凄婉悲鸣的女性词人的写作品格。

一、哀怨苦像:欲望抒写的审美局限

吕思勉在《宋代文学》里十分推崇李清照词作的音律:“易安诗笔稍弱,词则极婉秀。且亦妙解音律,所作词,无一字不协律者,实倚声之正宗,非徒以闺阁见称也。”[2]这样的评价在李清照《词论》残本里也能看到,如“盖诗文分平侧,而歌词分五音,又分五声,又分六律,又分清浊轻重”“词别是一家,知之者少”,突出其主张填词必须协律的艺术批评标准。李清照刻意进一步论证了“诗言志,歌永言,声依永,律和声;八音克谐,无相夺论”(《尚书·舜典》)的创作依托。这也说明中国文化的诗性传统已经成为文化意义上的遗传基因,构筑了文学诵读的永久性节奏要素,且揭示了词的音乐美是词得以不朽的天然原因。如《醉花阴》的缠绵、《鹧鸪天》的豪侠、《多丽》的忧悒、《声声慢》的悲凉,李清照词作的感觉情调同词调有密致关联,并同时意味着词作的任何凄婉都是缘音律的推搡形成。不过因为词调的历史性瓦解,今天只能是读词,除了平仄音韵,已不能从宫商角徵羽中去体味词的别样韵味了。由于这些既成原因,王国维在《人间词话》开篇便说:“词以境界为最上。有境界则自成高格,自有名句。五代、北宋之词所以独绝者在此。”[3]无疑,这使我们解读词可能更逼近于叙事文本而非诗歌文本,也由于切入点的辖制,当我们在心间窃据着厨川白村“文学是苦闷的象征”时,的确能从李清照菊花意象的曲折纠缠里探启其文本局限,认识其词作里矫情煽情杂糅的如麻心绪,以及漏尽更深之际,失魂落魄的凄怆哭喊。

(一)李清照的菊花意象反映知识和利益的分离、现实和想望的割裂

李清照出身宦门,从小诗书琴画均得风采,嫁于赵明诚后更是在彝器书帖中过着精纯乐得、恬然仰承的生活。但是就像李清照在《金石录后序》里描述的那样:“自王涯、元载之祸,书画与胡椒无异;长兴、元凯之病,钱癖与传癖何殊?名虽不同,其惑一也。”[4]李清照在这篇近乎归纳自己一生的文章里清楚地表明自己在金石失落殆尽之后,凭藉赵明诚的《金石录》深深体验到世间的存亡之理、盈虚之数。这种澹然使我们将李清照在菊花意象上所呈展的价值指归看成是其现实实际的自我惩戒,因为李清照是以菊花来再现现实世界的破裂,以现实景物的衰竭枯萎衬出她形而上意识的无望。金人入侵、皇室穷侈、丈夫早逝、文物荡无,李清照倾心毕生的金石收录里所建立的精神秩序在这样残酷动荡的研磨里撕裂成媒怨的花姿意象,而且在菊花姿态里我们感受到的孤独、憔悴、遮藏、摧辱其实是李清照在当下知识系统被碾成齑粉后所感觉到的个人利益的无情撕裂。她以菊花意象印证:知识改变不了命运,相反,知识太多反而更阴凉地感受被抛掷的自尊。李清照就这样被耽搁在时代的疮疤里,她摆脱不了男尊女卑,摆脱不了因缘出世,菊花意象使我们多多少少看到李清照的安分,虽然她的诗文并不完全显示她的这种安分。由此,我们感受到了李清照无法走出人生哀婉、实现想望中的理想存在的真正原因,那即是她的文才视阈只能让她站在贵族位置喟叹现实,把现实当作必然,即使她进行了有限度的抗争,譬如她“上诗救父”,譬如她校勘《金石录》,但她终究是没能化解世袭的傲慢,超脱闺阁庭院的狭小,建立独有敦厚的自我,更不能熬磨着苏轼“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的境界。

(二)李清照的菊花意象反映创作和经验的扭结、生命和信仰的背离

在李清照菊花意象的实际构建里,她给后人留下了缠绵悱恻、细腻婉转的写作灵性。如对明末清初的女词人徐灿,陈廷焯点评说,“闺秀工为词者,前则李易安,后则徐湘蘋”[5];朱孝臧点评说,“词是易安人道蕴”[6]。这种比较无疑让我们看到李清照对后世贵族女性创作的影响力,特别是为同样颠沛流离处境中的文学抒写提供了崇奉样本,所以读到徐灿“帘卷晓寒生怕起,一种分鸾,两地黄昏雨”(《蝶恋花·春闺》)时,我们显然会认为这是对李清照“花自飘零水自流,一种相思,两处闲愁”(《一剪梅·红藕香残玉簟秋》)的蹈袭。但这种继承在风格多元与情感独特方面裁减了灵醒,使代表具体经验的创作局限于普遍意义,或者说只是概念的运筹而已。这样,由李清照的身后事例看到李清照在建立菊花意象时赋予菊花的情感真实是合经验的绝对,她不能把菊花放在她身处的世界外的其他关系里去抒写对菊花的认识,于是在她的菊花意象里处处能看到对生存世界的摹痕,因而不太能用创新来涵盖李清照词作的想象力。同时沉滞创作和经验的交织性使我们既对今天菊花园艺的赏玩表示文化意义上叛逆性的怀疑,又对李清照菊花意象在文学史上衰微的影响力表示人本意义上执泥性的质疑,因为我们还发现李清照在生命和信仰之间没有构成连续的自主的统一体,她的菊花意象缺乏对生命本身的关怀性思考,把词作中的“我”在与“菊”的关系中描绘得风光占尽。如果菊花能说话,恐怕会认为自己是被错误地带到这个世界来的,所以命运颓然多舛。“人生非金石,岂年长寿考”(《古诗十九首·回车驾言迈》),沉迷金石的李清照不会不知道这个理,从中可见对菊花夸大其辞的感官描写使李清照受制于情绪,同时在掩藏“死亦为鬼雄”的豪爽洪量里走向信仰的反面。

李清照的一生历经家亡国破的惨痛,又以整理丈夫遗作《金石录》为继续人生的极大精神支柱,所以其菊花意象上折射的屈辱生命印痕是其人性最本色的情感抒写,也是后人推服其成就的文本生成原因。虽然我们可以循例着“人生是一场欲望引起的无休止的斗争”[7]的佛谕,可这“斗争”的方式并不全以“欲望”为依据,亦使得李清照的菊花意象杳渺掩藏着诸多文本脉络上的局限。这些局限从中国女性史的角度观察,李清照在那样一个时代是缺少自由人格的,她建立的菊花苦像是被单边倾轧的不平等个体。毫无疑问,摹状的菊花意象让我们感受到一个古代女子千年来怎么被时间流推来推去,怎么被囊揣入深深浅浅的文学利禄里,又谨饬着被视作婉约柔丽的词作风格,但终被载入史册而成为不朽。

二、效法自身:消寻灭觅的文学可能

李清照的词作让我们发现这样一个问题:人与自然的关系十分不平衡不和谐。李清照的菊花意象在很大程度上悖逆抑止了自然规律,屏除了“春生冬死,秋实夏荣”①《庄子·天运》:“春生冬死,秋实夏荣,云行雨施,水流风从,自然之理。”的思想依附,让菊花意象巧妙地移植到自己写意的情感,且在痛惜自然对菊花薄情的幽微里,李清照表达了对天道出缺的哀伤和疲顿,这亦使“寻寻觅觅”成为其文学特征性的标志。因为李清照对传统秩序的这种有力击碎,让我们看到了很可以颠覆既有思维的显豁悬隔,同时在效法天还是效法自然的罅漏里开掘一条惜力文学“寻觅”的可能之道。在这里,穿越有形价值的限定显然可以提供宽裕的创造视阈,对通常人们熟稔于心的菊花瘦弱愀然印象作审美意义上的激活,消除联接遥远的古代文本时怜智悯慧的怯弱,把李清照的菊花意象带到效法自身的分析思维里。那样,在消除作品叙述终结的时间墙之后,借助于这样的剥啄陈旧的出新思维,得以揭开文本沉溺历史的守成包裹,得以放步释读菊花意象的可能境界,并在时光倒流的祛疑翕张里、在言重眼拙的纤毫截获里,能清晰地把李清照视作是古雅艺文里不单是怨愤的文学遗产,还可能参酌出些今天应有的文学尊严,反噬出些今天藐藐寡趣的文学口味,训喻出些今天慧黠憬悟的文学品位。

(一)李清照菊花意象的局限让我们感到文学意象和生态世界的并重关系

消除菊花憔悴诸意味首要的是词人自身的人性解放,然后才有笔墨端间菊花品格的自然解放,而人性解放的哲学起点在于,李清照在消解传统伦理的强势观念时,必须建立自己的独有。换言之,李清照只有着力于对衰变实景的经验性穿越,认同自然的无规定特质,认同创造的无限度特质,其菊花意象才不会停留在“已有”相态里。毫无别途他功地看去,现世菊花给予我们的亢奋和推宕在很大程度上是以情感信奉来应对物质围护的结果,如我们今天种菊、赏菊、品菊的文化意味,如以菊花追怀故人音容笑貌的象征意义。由此而言,在以物质积攒作为统治者权利中心的时代,传统“天人合一”具有苟简制度文化的依顺效用,而宋代的发展实际已使魏晋、李唐作为可“急急如律令”承继的传统,也就是效法天其实已平衍成效法人自己的创造物的“合一”了。如此我们还看到李清照溅落在菊花垂愁千古意蕴上的沙砾,即她对眼前菊花的眷顾缺乏载思载想的形而上薄厚。李清照的菊花意象如果能实现我们今天在菊花问题上的鸿蒙开阔,并斟酌对自然菊花的文化啮合和微细超越,突破春兰秋菊的自然惨苦,那么李清照的菊花意象可能焕发出的应该是绚烂茏葱的生命喜悦,应该呈展出词人修正凌驾、消除腐朽的喜人长势。

(二)消除李清照菊花意象的局限让我们有理由上心于当下布波族的恋物癖好

在布波族文化里,富有的知识精英喜欢在低回压抑的人生旋律里有意放逐自我和对异物的虚假诉求,并放置精力在古文化的拯救上。作为贵族,李清照很可能像今天的有钱人那样在感知物质冷暖之后,产生难以消除的精神困顿,对生存有种被动羁留的空寂感。因为闲适,李清照有心情去描绘那些青涩苦情,去艺术性地体察菊花遭逢冷遇的细密过程。虽然这很让我们欣赏李清照对传统“天人合一”命题的化解。即李清照没有把菊花当作和自己一样可以有权利占据应有的生存空间,这情形就像法兰克福学派阿多诺描述的文化消费那样,李清照拿菊花作为消费对象,却同时编织着一个被互相囚禁的世界。如果李清照把菊花视作不可随意侵辱的文学对象,那她在文字空间对菊花的伤害可能会淡弱许多;如果李清照把菊花视作消解时序沉疴的本真对象,那她在文字空间对菊花的呵护可能会信望许多。由此还使我们探悉些许现代写作的主流价值和分流价值的文学意义,即作家创作在不同阶段的确会表现不同的文学意味,而简单强调脱离政治现实的所谓个性化写作可能会输掉作品撑持时代的运力、作品端正历史的功力,因为只有经主流价值效验的文学思考,才容易被后世转化为经典。所以不用奇怪,我们对李清照的认识在很大阅读空间里其实就只剩着那么三五个经典名句而已,虽然我们经常的就凭着这种有限去认同婉约风格、认同李清照的文本商标,虽然这种非学术严谨的惯性拾遗应该说是对古人文化趣味的回避和解构。毋庸置喙,李清照问题的迁延也许正是提醒,让我们省视如何正确放置眼光的阐释轴心。

贯通文史哲的思考使我们对李清照的研究俘获到许多新的内容,也对宋人词作里迭次丰裕的花姿意象感到出类拔萃的精致。正是李清照的菊花让我们拥有一个多元化取向的价值胶合空间,使我们认识到,对文本批评倘若缺乏哲学意义上的怀疑和否定态度,那会使得许多现有结论其实只是层层添加在传统终极涵义里的冀望性硬结而已。李清照留归哀痛的叹咏又使我们深深体会文学创造较之人类创造的总和显得那么的微末,思想自由有时更容易尾随生活焦虑,知识素养更容易委身微薄软弱,文学的精神家园总被摆布着缺乏瀛寰景致。渐渐失去大众兴趣的词作使我们感到当下个人生存欲望的强烈,当下社会经济需求的俏式,感到诗意写作的绝望匮乏,但踢蹬拆毁越是深重,我们对文学之梦的渴念越是欲罢不能。当我们薄物细故,避开俗气,在李清照古拙文化的映照下惊风波涛一番,我们今天可以看到的可能不仅是身体抒写的精神宣泄,或可以多多看到怀抱对生命至诚的敬爱绘就的人类优美的幻象世界,也可能由此撩拨我们再次反思当下文学的非文学问题。

三、小结

李清照的菊花意象使我们看到儒释道文化对人心灵世界的征服,菊花让我们看到李清照被遮蔽的没有心灵依托的精神空寂,游兴于金石器物并没有使李清照的词作世界出现交融渗透的中庸之美。李清照盘绕在菊花词作中的精神困扰对我们今天仍十分有警醒意义。因为我们回想百年来对抗非对抗、现代非现代的文学理论的频繁上场,使我们失去我们萦纡为生的判断标准,使我们的写作出现食亲财黑的文本困扰,生存压力使文学越来越丧失灵魂,又渐次被有目的地变成换钱的显贵物具,于是撄其锋的智慧取偿常使文学在皇帝的新衣下暴露精神的极度绵软。就这层含蕴而言,李清照让我们看到古典的生命抒写过程,虽然女性文才约束了她可能像苏轼像辛弃疾像岳飞那样醇浓快意的胆识。

[1] 张毅.宋代文学研究[M].北京:北京出版社,2001:917-920.

[2] 吕思勉.宋代文学[M]//万有文库.上海:商务印书馆,1934:88.

[3] 刘锋杰,章池.人间词话百年解评[M].合肥:黄山书社,2002:1.

[4] 王仲闻.李清照集校注[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79:177.

[5] 陈廷焯.白雨斋词话:卷五[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59:134.

[6] 朱孝臧.忆江南·杂题我朝诸名家诗集后//彊邨语业:卷三[M].扬州:江苏广陵古籍刻印社,1987:7.

[7] 马丁·奥利弗.哲学的历史·佛教[M].太原:希望出版社,2003: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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