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菌合鸣:生物艺术的预言
2014-08-15裴燕
裴燕
出现在“齐物等观”国际新媒体艺术三年展上的《细菌合鸣》是一件颇具未来感的装置。方形木箱的面板上描绘着宇宙星体的轨道,中央部分扣着一个透明的玻璃穹顶,一根横轴贯穿其中。面板的一组对角线两端各嵌放着一个喇叭,另一组对角的一端印着一个指纹图样,另一端则是三个玻璃培养皿,里面充满着颜色形状各异的霉菌。
这件生物艺术装置是来自斯洛文尼亚的媒体艺术家萨沙·斯帕卡尔、生物学博士米莉亚那·瓦吉杰和生物黑客阿尼尔·波德歌尼克三人的创作。培养皿中的菌群就是从这三个作者身体上取样的。当观众按下面板上的指纹按钮,就向位于中央的电子线路发射了一个电子信号,激发通过菌群的电流,菌群继而调制成一个一致的声音。来自三个艺术家身体的微生物群作为一个整体被转化为一个电子音在这瞬间被观众所聆听到。
人类菌群是包括细菌、真菌和古生菌的微生物群的集群。这些微生物群居住在皮肤的表面和深层中,在唾液和口腔粘膜中,在结膜和消化系统中,它们种类繁多、数量庞大,与我们的身体同生共存却也容易被人忽略其存在。《细菌合鸣》中,这些微型生物成为了艺术创作的媒介和主角。菌群自身的繁衍衰退和周围环境都会影响声音的最终形成。通过这种方式,来自人类身体的一部分以一种出人意料的方式呈现,艺术家们意图展示人类身体不是由相同的特定环境所定义或约束,而总是在与所有事物产生内部互动。身体本身由许多异质物质构成,它们不断地在转变或互相交叉渗透,因此身体的边界也不会是清晰分明的。
《细菌合鸣》作者之一的萨沙·斯帕卡尔是一个具有人文学科背景的媒体艺术家,其创作涉及生物艺术、媒体艺术、平面设计和实时视觉交互的交叉地带。从2010年起她开始涉足于生物艺术的创作,通过连接科技与生物有机体而创作出媒体装置和其他界面。最早的《7K: 新生命形式》就是这样一个交互视听艺术装置,让观众沉浸于一个独特的科技-生态系统中——一个由植物、微生物和工业产品nano构成的“新物种”。这个项目的主要理念是科技也像有机物一样拥有生命,能让我们去探索、使用和学习。在我们身处的时代,自然和科技之间的关系早已千丝万缕地交织在一起,后者已成为自然本身的一个重要部分,这种自然与科技的共生就是我们新的自然。
萨沙的创作实践有着“生物黑客”运动的背景。这一运动意在打破生物技术的神秘性和人为限制,像反叛的电脑黑客一样,通过分享和协作,任何有兴趣的人都可以参与发展创新的生物技术,破解生命难题或制造新的物种。
萨沙的生物学知识正是来自于生物黑客运动社团,但是不同于一些生物黑客热衷于用创新基因技术来合成新的生命物种,萨沙专注于用有机物与无机物来合成一种新的生物-科技有机体。她的另一件作品《细菌出现》就是这样的一个有机体,能像许多生物有机体一样制造声音。这个“生物黑客”的音乐盒也是由菌群和电子设备组成。如果你抚摸它头发般的菌丝“皮毛”,它的声音会改变,像宠物得到爱抚一般发出满意的咕噜声。和其他任何生物一样,它也需要维护一定的生存环境来存在,而精心的照料可以使它达到最好的生命状态。
电影《阿凡达》中,纳美人可以用自己的辫子与翼龙、神树或潘多拉星球的其他生物相连,继而心灵相通,这种直达天人合一境界的跨物种连接或者成为其他生命一部分的想象无疑是一种极致的诱惑与渴望。萨沙的《我的连接》正是孕育自这种对超越的渴望。这个共生的跨物种联接器提供了一种人类与其他生命共生互存的沉浸式体验。在一个太空仓内,人的神经系统与人和菌丝形成的交互反馈回路整合在一起,人类的心跳被当做输入信号,它被转化为通过菌丝可感知的脉冲,脉冲又被转换成声音、光和触摸信号,这种新的现实和环境又通过感知系统反馈于人类的神经系统。
通过使用生物材料来创作这些新奇的艺术装置,萨沙·斯帕卡尔为观众提供了一种新的视角和经验来看待和理解我们人类自身和周遭事物,重新审视我们与自然和科技的关系。这种创作意图与“去人类中心主义”的思想密切相关,这种思想试图纠正“人类中心主义”所带来的世界灾难和生存危机,呼唤用一种更平等的眼光去对待和包容世间万物。人类轻狂鲁莽的根源,或许就在于人只能以自身有限的知识和经验去理解其他生命和事物,萨沙的作品正是希望借助这些新的连接方式,帮助人们意识到自身感知系统的局限,进而对僵化的科学分类和功利性的生物政治产生质疑和颠覆。
和其他思考后人类时期的思想家和艺术家一样,萨沙向我们预言了一种有关非人类中心世界的设想,在这个时期人类的存在并不处于主导地位而是和生态系统的其他元素一样。“放弃笛卡尔的分类系统并接受一个事实:关于科技领域的发展并不仅是从硬件到软件,同时也会在机械,数字和逻辑的有机混合现象的作用下发展到湿件。”
记者:什么启发了你做《细菌合鸣》这件作品?
萨沙·斯帕卡尔:当我们在为《细菌出现》和《我的连接》做有关真菌菌丝体的调查时,一个探索人类身体真菌的想法出现了。事实上人类的身体就是一个不同种类微生物的集群:真菌和古生菌。在身体的边界——皮肤上充满了这些微生物,所以不能肯定地说身体的起点和终点是哪里。这个事实揭示了那种把任何人类身体都视作一致的想法是一种完全武断的说法,因为身体的材料并不是固定的、不变的实体,而是一种不断变化的、有能力在一定时间内替换其所有细胞的多样性存在。
另一个非常有趣的事实是皮肤表面一些菌群增长和消失的方式。你的皮肤上会寄居什么样的微生物、真菌或古生菌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我们居住在何种环境、吃什么样的食物、身处什么季节、和谁接触等等。这意味着身体在和环境不停地对话,这种对话每一天每一刻都在改变着身体,从而改变组成我们身体的材料。然后问题再次出现:“这个菌群真的是我吗?是我的身体?”这似乎是一个宗教才能解释的问题。
记者:通过这件作品你想表达什么理念或观念?
萨沙·斯帕卡尔:是所有存在之物的关联性,无论是有机或无机的,包括人类的身体,他们不是分离的,而是与环境高度融合的。在人类身体层面,身体并不是简单地终止于皮肤表面;在身份层面,使用了三个不同身份的人类身体的菌群;在生物和技术的有机体层面,建立了一个包括了电子、机械、有机和活的材料的装置;最后在交流的层面,在不同的材料以及不同的语境和环境中引入一种互动形式的沟通。凯伦·巴拉(Karen Barad)的一段话很让我们受到启发:“我们是宇宙的,这里没有内部和外部。只有从内部发生的行为和变成其一部分的世界。”
记者:在《细菌合鸣》这件作品中,它发出的声音会根据微生物的生长或死亡而不断变化吗?
萨沙·斯帕卡尔:声音随着每一次按下按钮后电子信号通过菌群时都在变化。当然在菌群生长或死亡时改变会更大。绝大多数菌群都是弹性聚合的,在适合的条件下,它们在一个充满营养介质的培养皿中可以存活数月。
记者:这件作品有三个作者,你们每个人在这个合作中的角色分别是什么?
萨沙·斯帕卡尔:米莉亚那·瓦吉杰博士,阿尼尔·波德歌尼克和我是三个非常不同的个体,有不同的背景。米莉亚那是药用菌领域的博士,阿尼尔是一个生物DIY活动的指导,我的背景是人文和艺术。但我们的知识和经验没有止步于专业领域的边界,都倾向于跨界,总是学习新事物。幸运的是,我们都愿意对内部连接的理念采取内部行动,就如菌群对一个需要它介入的情形产生行动一样。我们每个人看到需要对这个项目贡献自己的知识和能力就去行动。我们的角色没有正式的划分,在整个过程中我们不断地互相咨询每件事:观念、观念的执行、材料、电子学、机械以及与菌群相关联的各种事等。
记者:你什么时候开始从事生物艺术的?为什么?
萨沙·斯帕卡尔:当我2010年开始做自己的第一件装置《7K:新生命形式》时就开始使用生物材料了,我使用了苔藓和其他的林下植物。我从未理解使用生物材料是件特别的事,这就和我使用APP一样。我观察它,测试它、研究它,试着弄清它们的构造、质地、功能,欣赏它们的美感和它们对我的感觉系统所起的作用。材料只是一种材料,无论是有机还是无机的,它的一切是野生的未知的。我与材料的互动使它生动起来,材料中蕴含着我可以操纵、质疑和转换的含义,然后把这材料作为我想要传达的观念的一部分。当然在这过程中我学到了许多有关这种材料的化学、物理、结构,在环境中的角色和它对于环境的反应。
我的主要动机是发现材料之间的连接关系,主要是有机物和技术有机体。当然建立这种连接时会有随之而来的伦理问题。我想提出的问题通常是有关政治的、生态的,或者是其他挑战我们的社会、认知或科学方面现状的问题。
记者:对比其他你同时在从事的艺术形式(媒体艺术、平面设计、实时互动视觉化),做生物艺术有什么挑战?
萨沙·斯帕卡尔:因为想让观众与艺术品互动,我总是寻找生物材料中可以用来与人类实时交互的特点。这确实是个挑战,因为在大多数情况下,我所用的生物材料例如植物和真菌的变化的时间尺度与正常的人类认知所能察觉到的不同。通常来说,我们人类只能察觉到某些特定时间段的变化,在回顾时,通过比较生物物质之前和之后的状态。所以我和我的同事需要使用不同的感应器,让这些变化也可以在人类的时空中被感知。此外,融合了生物材料的艺术项目比起其他只使用无机材料的艺术品需要更多的照顾。
记者:你对于后人类时期的想象是怎样?
萨沙·斯帕卡尔:我们正在经历的时期最近被命名为人类纪,是地球历史中由人类主宰的时期。这种转变开始于19世纪,引起了全球性瓦解,人类居住区的根本性变化和其他令人警惕的改变是这个苍白的蓝色星球上当代生活的标志。这是僵化的人类支配自然的后果。那么后人类时期必须要处理的是人类中心的意识形态,提出新的概念框架和补充这一框架的实践。目前我对这个过程的贡献是通过不同的艺术品和工作坊来展现和创建不同材料之间的连接。但同时也揭露我们感知框架、科学分类、社会结构的局限。
记者:你认为自己是通过创作生物艺术在制造新的湿件吗?
萨沙·斯帕卡尔:我并不真正认为我们在制作新的湿件。我的实际生物学知识来自于DIY生物黑客活动和诸如工作坊这样的非正式教育实践。作为社团的一部分,我通过各种工作坊来学习和传授,这里的人们相信任何有兴趣的人都有权利来探索和无私地分享他们的生物科技知识。在生物艺术领域,我的作品角色更多是展示可能性、概念性的命题,质疑我们观看事物的方式,尝试启发那些可能会有兴趣就我和我的同事们提议的项目开展试验的科学家或生物黑客们。就这一点而言,我们没有真正地在科学感知层面制作湿件,而更多地是创造例如未来的装置如何应用生物物质,以及在此领域中随着更深层次的研究会带来何种问题或社会情境等概念性命题。
记者:你觉得这样的湿件会给世界带来什么?
萨沙·斯帕卡尔:任何物质本身没有给我们的世界带来多少东西,不论是湿件、硬件或软件。然而我们在更大范围的社会、文化、科学和政治过程中使用它的方式却会。因此,思考我们如何使用我们的知识和它如何在社会的资本和权力中分布和实施更为重要。湿件的生物技术应用是人类将自然环境和星球当作整体来对待的更大进程的一部分,然而我们物种在这个星球上的生存很大程度取决于我们理解和尊重在我们周围活的材料的能力,以及用不破坏我们居住条件的方式使用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