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杂的“乡土”——“第一个十年”乡土小说中“乡土”的内蕴
2014-08-15鹿珊
鹿 珊
(东北师范大学文学院,吉林 长春 130024)
乡土小说是五四新文化运动后应运而生的新产物,它开辟了中国白话小说的新方向,打破了传统小说“才子佳人、王侯将相”的固有格局,“自魏晋南北朝时代发源,明清两代达到巅峰的中国古典小说,自此有了新流向,新突破,新品格”。在之后整个现代文学的舞台上,乡土小说无论从数量、质量还是影响力上看,都称得上是小说队伍中的主力军。可以说,乡土小说构成了现代小说第一个十年的基本面貌。“乡土”,作为“乡土小说”一词的定语,给人的第一印象大多是农村、土地和农民,是满溢着泥土味道的世界。庄汉新在《魂系乡土——中国20世纪乡土小说史纲》里提出:“把所有出现农民形象,带着农村乡土题材内容和地方乡土风格特色的小说作品,都称之为‘乡土小说’。”但实际上,“乡土小说”中的“乡土”有着更加丰富的内涵。本文以现代文学的第一个十年(1917-1927)的乡土小说为依据,来分析“乡土”这一概念所包含的复杂而深厚的内蕴。
一、“乡土”的内涵
乡土小说作为20世纪的一种独特文学现象,从它产生伊始就蕴涵着特定的文化历史内容。“乡土”所指的不仅仅是单纯的“乡村情貌”,更是中国传统文明与外来工业文明的激烈冲突碰撞与杂糅融合下的复杂的文化体现。
(一)“乡土”的双重含义:乡村+城市
30年代初,鲁迅首次把文学研究会一些青年作家——蹇先艾、王鲁彦、许杰、许钦文等——发表在20年代中后期的小说作品称为“乡土文学的作品”。他在《中国新文学大系·小说二集·序》中对乡土文学的定义为:“……凡在北京用笔写出他的胸臆的人们,无论他自称用主观或客观,其实往往是乡土文学,从北京这方面说,则是侨寓文学的作者……(他们的作品大多是)回忆故乡的……因此也只见隐现着乡愁。”从这里我们可以看到两重含义:
1.“乡土文学的作家”,多是“侨寓京城”,远离乡土,先前有着乡土农村生活的知识分子。纯粹的农民或者生长于城市的知识分子是写不出乡土小说的,即使涉及到农村题材,也并非真正的乡土小说。如鲁迅谈到许钦文时所说:“还未开手来写乡土文学之前,他却已被故乡所放逐,生活驱逐他到异地去了……”严家炎也说过:“乡土文学在乡下是写不出来的,它往往是作者来到城市后的产物。”因此在某种意义上可以认为,乡土小说也是一种城市小说。
2.乡土作家的“侨寓文学”不同于“侨民文学”,“侨寓”的是作者本身,作品则是多展现故乡的生活、风土和人情,笼罩着丝丝缕缕的乡愁。乡土作家一方面逃离了落后的宗法制度农村的藩篱,走进都市,另一方面在都市中又接受西方文明的洗礼感受到自身与都市的不融洽,成为夹缝中挣扎的“侨寓”人群,乡土文学则担负着“侨寓作家”文化定位与心灵归属的重大责任。因此,乡土小说的整体艺术面貌上,表现出浓厚的乡土气息和鲜明的地方色彩。正是这种乡土气息和地方色彩,才是此类小说之所以被称为“乡土”小说的根本所在。
(二)“乡土”的双重表现:专制压抑+田园乡情
在乡土小说发生的肇始期,它们大都展示了尚未启蒙的旧中国宗法农村的面貌。在乡土小说沉闷压抑的世界里,有严格按照地方的婚嫁习俗操办的冥婚(王鲁彦《菊英的出嫁》);有因为受丈夫疼爱而被嫉妒、怨毒的婆婆逼成“疯妇”的乡村少妇(许钦文《疯妇》);有因为偷窃行为被村人处以极刑(水葬)的青年(蹇先艾《水葬》)……在这些可叹可悲而又可怖的故事中,我们看到的是闭塞、愚昧、沉寂的乡风,卑微、麻木而又残忍的乡民,专制压抑得密不透风得宗法制乡村,也看到乡土作家们对闭塞乡村的厌恶与批判,对苦难麻木的乡民夹杂着愤怒与失望的悲悯。
但另一方面,在对闭塞专制的“旧土”进行批判的同时,有些乡土小说也会在字里行间流露出对田园乡情、野老天荒的明净自然的深深怀念。鲁迅的《故乡》中,在描述“苍黄的天底下”的“萧索的荒村”这一“故乡凋敝图”的时候,仍念念不忘“深蓝的天空中挂着一轮金黄的圆月”,“海边的沙地,都种着一望无际的碧绿的西瓜”和“紫色的圆脸”的少年,虽然这只是“我所记得的”迥异于现实的故乡,但这铅华未染的轻灵的世界未尝不令读者心驰神往。废名的《竹林的故事》,更是纯粹的展现了清新纯净、充满生机的清隽飘逸的自然画卷。“流水潺潺,摇网从水里探起,一滴滴水点点打在水上,浸在水当中的枝条也冲击着查查作响”,这一幅幅干净的画面中虽也会夹杂对乡民苦难的悲悯,但展现在人们眼前的,并没有深刻的人性的压抑和束缚,只有淡然悠远的乡情野趣。在当时的中国,这种创作方式不仅仅表现了作者的“乡恋”与“怀乡病”,也许对作者来说,更是在营造一个心灵的归宿。
二、“乡土”与“乡土文学”的关系
(一)孕育乡土小说的摇篮
在古老中国深厚的农业文明的笼罩下,乡土小说的产生可以说是自然而然的。中国作家很多都有着农村生活的经历,积累了丰富的“乡土”的素材,在漂泊异乡远离故土的环境中,在城市文明的冲击下,会产生喷薄欲出的创作冲动。在这种情况下诞生的乡土小说,不仅是农村风貌图的展现,更是中国社会农业政治和农业文化的反映,是根植于传统中国的、深入乡村中国的骨髓的灵魂描绘。可以说。农业文明,也就是“乡土”,是乡土小说之所以产生的历史根据和内在源泉。
(二)乡土小说成长繁荣的推动力量
20世纪20年代的中国本身就是一块巨大的“乡土”,封建闭塞的传统农业文化构成当时社会氛围的主体。当大批接受西方“科学”、“民主”空气熏染过的知识分子将他们的信仰和理念传入中国,破坏了传统文化的稳定性和连贯性,这个如巨蛋一般的封闭文化政治体系被先进知识分子以激烈的手段打破,造成了中国知识分子在文化大转型时期世界观的斗争和价值观的复杂矛盾。为了实现乡土中国的现代化,唤醒底层农民群众成为当时知识分子的首要任务。而“揭出病苦,以引起疗救者的注意”的有效手段,无疑是乡土小说,这大大有利于乡土小说的迅速成长。
所以,20世纪中国乡土小说的繁荣,源于作家与故园的“精神血缘”,同时也源于社会变革时期中国农业政治和文化的需要。传统“乡土”文化与西方现代文明作为矛盾冲突的两极,共同作用于古老的乡土中国,促成了20世纪二、三十年代乡土小说的第一次高潮。
(三)社会审美诉求的体现
随着乡土小说的兴起,它的“乡土”特征上,逐渐肩负起社会各方面审美诉求。这同时也是乡土文学日益繁盛的原因之一。从作家的视角来看,“乡土”小说现象是“审美规范的一次断裂”,是打破传统的“贵族文学、山林文学、古典文学”的模式,建立“平民文学”的一次审美规范的重构。台湾学者陈建忠说过:“当新文学运动在二〇年代开始随着新文化运动兴起后,传统文学的世界观与文学立场已无法适应二世文人的需要,他们要求一种更能反映新思潮的时代形式与文字”,这体现的是知识分子对“乡土”的审美诉求——重建审美规范;从农民的角度来看,他们的群体之中有历尽艰辛的“盐巴客”,有被生活摧残麻木的中年“闰土”,也有懵懂的“萧萧”,在乡土小说中,他们可以看见自己的影子,找到自己的面貌;从城市小资产阶级的视角窥探,在贫瘠的乡村土地上,他们看到的是可鄙可笑的阿Q、申辩“窃书不能算‘偷’”的孔乙己,为赌“典子”的赌徒吉顺……,他们以“乡土”来调剂生活,在乡下人的粗俗、憨厚、丑陋中寻求快乐;从革命者的角度,他同情下曾农民的悲苦和不幸,希望以此来唤醒民众,共同反抗封建制度求得解放;从苦闷失意的“零余者”们的关注方向,竹林、山水、田园、土地,则是他们逃避现实、排遣苦闷、寄予心灵的干净去处……因此,“乡土”二字寄托了多种多样的社会审美诉求,代表着乡土小说艺术价值的独特性和审美价值的多样性。
三、“乡土”的“文化批判”目的
20世纪20年代,中国社会性质是半殖民地半封建社会,当时的乡土小说大都具有反帝反封建的品格。但笔者认为,这种反帝反封建,大多是从文化批判和反抗的角度,而不是从政治革命的角度去表现的。最显著的例子是鲁迅的《阿Q正传》:阿Q是真正的宗法乡村的底层农民,他有农民的憨厚、质朴的一面,但更明显地具有偏狭、愚昧、盲目、无知、落后的一面。阿Q的形象是鲁迅对当时普遍存在于广大国民身上的劣根性的一种传神的描绘,意在解剖这种社会性的精神病态,反映处在经济困顿和精神压力双重奴役下的农民的命运的不幸和精神上的苦痛。这是一种思想启蒙性质的文化批判,针对的是死水般沉静着的,或者说停滞中的落后鄙陋的乡土文化,希图使“国人之自觉至,个性张,沙聚之邦,由是转为人国”。所以,《中国20世纪乡土小说论评》中提到:“鲁迅最早的一批乡土小说,就是直接顺应革命唤起农民群众的需要而产生”,笔者认为是不确切的。鲁迅(包括其他早期乡土作家)的小说创作更多的偏向于文化批判的目的,而非政治革命的宣传。《阿Q正传》也写到了革命,但阿Q的“革命”目的一是“革”小D(同为底层农民)、赵太爷、秀才、假洋鬼子……所有欺负过他的人的“命”,二是抢女人,挑拣“赵司晨的妹子”、“邹七嫂的女儿”、“吴妈”——“可惜脚太大”……,这种“革命”的意识只是愚昧的小农意识的报复,说明在鲁迅的思想观念中,靠文艺唤醒农民去参加革命是不成立的,不科学的。
蹇先艾的《水葬》同样突出的是对封建文化摧残下的麻木残忍的人性的批判。作品彰显出两重的悲剧——儿子的惨死和母亲等待的无望,彰显出两重的人性——残酷和怜爱,从而展现出宗法制乡村文明下的人性的恐怖。麻木的看客以“道德”的名义毁灭生命,实际上获得的是原始的施虐的快感。这不仅是对乡土文化、落后习俗的批判,更是对人性的深层剖析和鞭笞。正如鲁迅所说“凡愚弱的国民,即使体格如何健全,如何茁壮,也只能做毫无意义的示众的材料和看客,病死多少是不必以为不幸的。所以我们的第一要著,是在改变他们的精神,而善于改变精神的是,我那时以为当然要推文艺”,由此明确的点出了乡土小说的创作目的——通过文化批判达到思想上的启蒙以改造国民性。
值得注意的是,乡土小说家在进行文化批判的过程中,或多或少的会带有一种尴尬和痛楚。《祝福》中作为思想启蒙代表者的知识分子的“我”,面对祥林嫂人死后是否有灵魂的问题,只能吞吞吐吐,含糊其辞,因为“人何必增添末路的人的苦恼,一为她起见,不如说有罢”,这里虽然没有明确的表现出对启蒙的质疑,但也不难看出启蒙者面对底层农民、面对需要被启蒙的人群时的矛盾痛楚和尴尬无力。鲁彦的《菊英的出嫁》也是如此。菊英的冥婚虽然是落后的、愚昧的风习,但带给母亲的是心灵上的抚慰。一旦母亲对“菊英灵魂的幸福生活”的幻景被扯破,带来的只能是精神上的加倍痛楚。文化批判在这里显得残忍而无力。乡土小说最可贵、最有价值的地方也正在于这种思想的复杂性。
总结:“乡土”是一个沉重而复杂的概念,它根植于传统农业文明,同时又作为矛盾的一极与现代文明合作碰撞,擦出“乡土小说”的火花。它所赋予乡土小说的,像系着风筝的线绳儿的“老家的房梁”,是根源、是动力、是依据、是其深层的精魂之所在。它既是民族传统的承载,更是文化层面上的审视与批判,以求达到“重铸”国民性的目的。因此,对乡土的理解,不能够只看到它对地方色彩的界定,而应该从多方面深层次上把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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