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交错美学”考察海外华人流散写作
2014-08-15庄伟杰
○庄伟杰
乡愁是一种美学。放逐是一种美学。生命律动是一种美学。那么,与海外华文作家错综复杂的风云之旅和心灵之约相呼应,在跨文化语境中的海外华人流散写作,还会生长出思想与艺术上的“交错美学”。
一、交错美学的意义
我们生活的世界是多重的,而人类的生命(情感) 是多元的,在这多重的世界和多元的生命图景里,一切人情世事常常建立起相互关联,或冲撞、或交叉,或重叠,或互动,如此腾挪跌宕而纠结交错的现象,呈万花筒式展示出生活本身的摇曳多姿。海外华文文学的文本价值之所以越来越受到人们重视,除了与一批新锐海外华文作家的不断崛起分不开外,又与作家们的生命精神特征密切相关,即以多元的文化素养、特有的创造素质和自觉而执着的文化守望以及跨文化的视野而引人注目。我们从那些具有代表性的新移民作家那里,可以获得诸多启示:他(她)们往往凭借灵敏的感悟力,以一种自觉的意向和一种文化血缘性的导引深入到多重文化构成的世界里,吸取富有活力的文化因子,让自己书写的文本空间,在现实与历史、物质与精神、现代与传统、肉体与心灵等相互交错中获得一种扩张力,充满了嗅觉、视觉、听觉等感觉的高度敏感及灵动的创造力。高行健、北岛、刘再复、严力等华文作家,无论是身居海外还是穿行于原乡与异乡之间,都曾引起惊涛骇浪。严歌苓、张翎、虹影、林湄、李彦等女性作家巾帼不让须眉,堪称是其中的佼佼者。文学尤其是小说作为透视复杂多样的社会生活的底片,应是多种文化因子交错织就而成的有机板块。如是,方能形成作品自身具有不妥协的坚硬质地,充满着人性与历史的严肃考量,折射出人生丰富的声光色彩。这些新移民华语作家之所以在华文世界获取好评,盖其源在于他(她)们总是持兼容并蓄的写作态度,以现代哲学与文化意识作为参照,从中外古今文化构成的各个层面去掘取营养来丰富和建构自身,催开出亮彩独特的文体之花。正是一种交错美学给力于他(她)们的创作,使海外华文书写的整体水准获得了有效的提升。对于这种交错美学,需要就其意义与价值,从诗学上略加考辩与展开。
交错美学的意义,首先是突出了人类现代经验的审美之维。或者说,它是把美学分析运用于我们的现代生活,施之于我们对现代生活的新问题、新经验。我们所面对的是天使与魔鬼的时代,是怀旧与现世、生活与诗意交错并存的人生,也可以说是一个复杂的“美学社会”。这个“美学社会”往往是以距离和交错为特征的。现代主义所标榜的诸如“冒险”“荒原”“断裂”“岛屿”“飞地”等等,其实都属于种种现象,它们都依赖于“交错的距离”的美学描述和界说。在海德格尔对“人,诗意地栖居”的憧憬中,在他对电子媒介造成“距离”的消除而未能使人切近“物”的批评中,所体现的是“人”与“物”交错互视的美学目光;在德里达对由于数字技术而导致“情书消失”的哀悼中,所呈示的是对消解西方形而上与形而下之间的“批判距离”的美学评判。他们都在一定意义上表达了对“审美现代性”的一种“乡愁”。现代西方美学普遍重视有所交错,有所对视的“距离美学”。叔本华早就指出:“我们的生命履历就像一幅马赛克图案;惟当与其拉开一定距离,我们方才能够认识它、鉴赏它。”①朱光潜对此的分析是:“就我说,距离是‘超脱’;就物说,距离是‘孤立’。”②这是“我”与“物”之间相看的交错互读。同样道理,文学所观察、审视、表现的是有距离、上下左右天南地北交错存在的复杂的“人”与“物”,而且,作为创作主体的作家,又人为地“插入”“摆布”“调整”“转换”乃至“否定和肯定的交织”,就必然会撕破线性的逻辑,寻求开放的时间经验、历史经验与艺术经验。这一点在海外华文作家那里尤为明显,在此岸与彼岸之间游弋腾挪,因生命之插入,因命运之摆布,因叙事之调整,因时空之转换,交错美学就成为他(她)们普遍接受的美学原则与书写形态。
其次,交错美学的意义,是实现了与中国美学传统中“远”“返”回环、交错豫如的生生之韵的文化链接。海外华文作家可谓躯体与心灵的远行。然而,正如中国艺术的生命哲学所言:“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吾不知其名,强字之曰道,强为之名曰大,大曰逝,逝曰远,远曰反。”③“反”又作循环意,即今之“返”。艺术之道,是“远”与“返”的统一体,不“远”不足以成道,不“返”也不足以尽道之韵。“远”之必“返”,即强调回环豫如。人生与艺术的个中道理,往往在于“返”中有“远”,故有高致;“远”中有“返”,故能落实;远之于返,故不滞不沾,留出自由空间;返之于远,故回送信息,知其波纹端倪。这一“远”一“返”与时俱化,展示出纵横交错、相摩相荡的生命张力和艺术节奏,一任文学家在远阔的心空中自然舒卷。难怪一度旅美的余光中沿着“去向西方,回归东方”的路线,左手缪斯、右手散文地交错写出诸多美文;难怪二十多年前“西寻故乡”的刘再复,近些年又“返回古典”,投入《红楼梦》的感悟与“双典批判”的讲述之中,不啻也是交错状态中的大潇洒;也难怪旅法的艺术大师赵无极激动地大喊:“其实,谁能了解,我花了多少时间来倾听和消化塞尚、马蒂斯!然后再回头,寻找我们传统中我认为最美的唐宋绘画?整整五十年的工夫!”④正是“远”与“返”的交错开合和历史回声,驱动着、也丰富着他们艺术与学术的生命。
复次,交错美学的意义,还在于激发海外华文文学家们“主体”与“客体”之间的互动。主体对于客体的审美距离,是一个自变量;客体之于主体的交错,是创造力的函数。客体事物一旦与主体自身的生命体验相交错、相重叠,就能丛生出时间感、空间感,导引出复杂的情感、历史的积淀以及相反相成的语义互涉。文学创作中“主体”与“客体”的互涉互动,大致包含如下内容:
客体——文化→历史→事件→物象→场景→人物
主体——心理→情感→灵魂→欲望→想象→联想
几乎每组词语都能产生一一对应,也可以形成交叉对应与随心错接。正是在这种种交错中,美学意义上复杂而有深度的作品,足以产生抒情、反省、批判三位一体的艺术冲击力。这样,我们有理由把那些自觉体现或构成交错互动式融合的文本的审美空间形态,称之为“交错美学”。
二、个案解读
无独有偶。加拿大华文作家张翎有一篇著名的小说《交错的彼岸》。她近几年来的许多作品,也正是暗合了交错美学的理念呈示了从原乡与异乡、历史与现实、现代与传统、东方(文化) 与西方(文化) 等交错互动的一系列话题。她的作品从不同的侧面为我们描绘了一幅幅丰富多彩的华人(移民)生活浮世相或众生相,并带上鲜明的文化、语言和民族标记,由此来组织、扩大文本的艺术空间,让小说的审美创造自觉地体现或构成为一种互动式融合的空间景象。
从繁复的社会生活到缤纷的文学作品之间,存在着一个神秘的、交错的中间地带,而这常常是作家探索并展示的文化心理世界。观照作家的文化心态和创作动因,无论从社会学或文艺学的视角来看,都是必要而适应的。作家的文化心理总是在有意无意中投射到文本中。这是我们进入作家的生命殿堂和寻找其心灵旗帜的重要渠道。诚如西方美学家沃林格在《抽象与移情》一书中所言:“从心理学角度来看,技巧是第二性的东西,它只是意志所导致的结果。”⑤在沃林格看来,艺术意志才是艺术存在的本体,制约所有艺术现象的最根本和最内在的要素就是人所具有的艺术意志。这是作家的精神深处奔突而出的支配着艺术创作的运动形式及运动方向的艺术灵魂。因为“每部艺术作品就其最内在的本质来看,都只是艺术意志的客观化”。具体说来,艺术意志即是人的“一种潜在的内心要求,这种内心要求是完全独立于客体对象和艺术创作方式而自为地形成的”。⑥它来自于人的日常应世观物所形成的世界态度,是来自于人面对世界所形成的心理态度,或称“世界感”。这种“世界感”与“艺术意志”所构成的时空坐标,正是作家创作所展示的“交错美学”形态。下面,不妨从故乡——异域、现在——历史、现代——传统、西方(文化)——东方(文化)所交错构成的文化语境框架,来探析和讨论女作家张翎的笔下凝聚着怎样丰富多彩的内容。
当一个人漂洋过海远赴他乡,在描写漂泊生涯中建立起来的“新家”时,几乎同时编织着与故土家国之间固有的千丝万缕的联系。1986年,张翎离开北京稳定的部委机关工作,远赴加拿大。在最初奔波的日子里,单搬家就超过20次,并尝试着从卖热狗到行政秘书的多种职业。故乡——异域之间横亘的不只是几千里几万里的地理空间,还是两种不同国度、不同生活方式和语言文化的跨越,也是不同时期的历史时间的穿越。现实是严峻而残酷的。写作是她的一个梦,只是她相信:太穷、太富了都当不成作家。奋斗若干年后,她凭借自己的艺术意志,加上温州人的品性以及文学自身的独特精神作用力,终于动笔了,以一种精神逃逸的方式来保护自己的灵魂,求取健全的人性和生命的神性。于是,有了1998年的长篇处女作《望月》,之后便一发而不可收:《交错的彼岸》 《邮购新娘》 《雁过藻溪》,继之再捧出《金山》,还有《余震》 《向北方》等等。
读张翎小说,似乎仍保持一个传统的外貌,通常都是对家族历史的回溯或追忆,在异域与故土之间交错穿梭,伴随着主人公的生命寻根与自我追寻。张翎自言:“在我的小说里,没有都市白领,没有与我同代、同时期的人,太近了,我没有能力去写。写当代题材,我也会追溯到历史背景中去。如果离开根去写叶子,我会心存疑虑,会有恐惧感。”在她看来:“一部好小说应该是直接生活经验和想象力的合宜结合。”⑦于是,她的作品大多注重现实与过去的血脉关系,移植与寻根的渊源关系。在世界移民文学中,“回乡”“追忆”“寻根”都是相当普遍的书写母题。费解·埃格纽(Vijay Agnew) 在分析移民文学为何总是离不开描写祖籍家史、国史和民族史时认为:“过去总是和我们在一起,它是我们现在的特有因素;它在我们的声音中回响,它在我们沉默的上空翱翔,阐明着为什么我们成为我们自己,为什么住在现在我们把它叫做‘我们的家’的原因。”⑧个别世界级的大师也好,华裔作家如谭恩美、汤亭亭也罢,在作品中常常展开祖籍文化历史的旅途跋涉,用过去作为现实的参照,借此来追溯历史充实眼前的想象力,来表达自己对居住国的民族、阶级、身份特征和性别的思考,以及对祖籍国文化和居住国文化之间的关系等看法。张翎作品中的女主人公皆以回故乡老家寻找家族的血脉根系,来重新给自身漂泊的人生旅途定位。《交错的彼岸》中的蕙宁和《雁过藻溪》中的末雁在婚姻与爱情受到挫折之后,面对情毁家破,发觉在异域的现代生活中难以找到自己的精神家园和生活归宿,意识到只有返回那个文化传统悠久深厚的环境中才能重新确认自我、重新建构自我。在某种程度上,反映了生活在不同文化的夹缝处,移民流散者为求证自我身份的心态。
如果说张翎在对故乡与异域的文化关系阐释中,通过她的文本有的放矢地做出意味深长的探讨,那么,这种注重于现实与历史混合交错的文化视角,乃是跨国界、跨地域、跨文化的空间位移。作家巧妙地透视历史与现实的沟通关联,或交错于时间与空间、或往返于现在与过去,从而以文学的形式来表达自己对异域生活现状与故土过去生活之间,或承传或转移的客观存在。由此可见,从过去——现在的历史时间来看,张翎告别了“过去”的故土之前,渴望的是能在异域沐浴现代文明的雨露;一旦她真正踏上“现在”的异域(都市)时,一切梦想似乎在一夜间被“现代文明”所捣碎。相对而言,异域是她的“现在”或“成年期”,而故土是她的“过去”或“童年期”。当女作家在“现在”流动时态中感到异域生活的抑郁、苦闷和无奈时,她不得不把悠长视线拉回“过去”凝定时态里,去探寻和回忆故土生活里曾经拥有的欢乐和情趣,并在追忆回味中表达对“将来”进行时态的向往与追求。“她深信,成年后的叙事都只是对于童年各种版本的回溯。”⑨于是,往日的人、事、景、物便纷纷从沉睡状态中苏醒过来。“在反反复复的迷失和寻找中,我终于推开了最后的那扇门。”⑩她同样把通往长篇力作《金山》的漫长旅程比成是“开一扇门”。这扇门洞开的回忆又因为张翎内心情感的酒精浸泡而成为一种诗化了的回忆,一种充满着想象力的“未来之梦”。2008年圣诞节,她写完了《金山》的最后一个字:“那一刻,我强烈感觉到,那些长眠在洛基山下的孤独灵魂,已经搭乘着我的笔生出的长风,完成了一趟回乡之旅。此后,好几个月我几乎不愿意说一句话。我想,我已经把一生的呐喊,那种很隐忍的呐喊,都放了进去。”这与其说是作家的“情感发酵的记录”,不如说是用文字写下了自己的“心和梦的历史”。这“心”是因为从她初到加拿大一次无意间在洛基山山麓发现修筑铁路的华工墓碑开始,整个故事已经在她心中酝酿了20余年,才完成了“一本关于这些在墓碑底下躺了将近一个世纪的人的书”。而“梦”当可视为她对“未来”理想生活的憧憬。可以说,在过去——现在——未来的流程中,张翎更多的是通过对“过去”的描绘来实现其对“未来”的寻找,以达到对“现在”的关注。这种对“过去”的情绪记忆和想象,无形中把作为创作主体的自己带到过去的“诗化回忆”中。在张翎那里,完全不在意别人给所谓新移民小说规定的那些套路,“什么种族歧视、血泪仇、个人奋斗……完全打碎,我以客观、自由的方式面对主人公和他们的生活,除了历史和细节的真实决不允许‘戏说’之外,我的创作状态绝对自由”。[11]从这个角度来定性张翎的文心和笔下的文学世界,我们发现,张翎小说其实也是一种想象的艺术,交错地呈现出心与梦的历史。她要表达的,是她对远远大于自己生活世界的那部分天地的终极关怀。
世界在变化,时间在流逝,人生也在不断变化中渐行渐远。在全球化的文化经济秩序和模式的多元化、重叠化的后殖民时代,任何文化的内容和形式必然会与其他文化产生彼此交流、影响和渗透,乃至排斥,特别是在倡导多元文化的移民国家里。由于现代性、全球化的历史境遇等诸多因素的影响,不同文化之间的优越感和失落感等纠结在一块所滋生的乡愁、盲目浪漫的民族主义情绪乃至以非理性对抗为出发点的后殖民文化焦虑等等,尤其是远离故土、旅居海外的最初,常有一种“无根”的漂泊感,因此,相当长的时期里在华文作家笔下,“乡愁”和“文化冲突”自然成了叙述的共同主题。徘徊在东方与西方之间,由于种族、语言、环境的更换,特别是文化差异,刚留学和移民时,在张翎看来,就像把一棵大树连根拔起,移植到另一地方,一些树根已经下土,一些还浮在泥土表面,它对周围的气候、环境和土壤有一种很敏感、激烈,甚至痛苦的挣扎和反应。加上身份认同与走上创作之路前的人生阅历,她的心理结构和审美意识一开始既带有挥之不去的故乡情结,又具有极强的现代意识。可以说,在张翎的文化心理构成中,设计性的成份相对较少,而天然性的元素趋多。她是属于那种意在笔先,感觉大于理论,情感多于思想,形象先于观念的作家。换言之,在她营造的文学世界里,思想和观念潜藏于形象和情感的背后。面对着西方——东方,直面着中西文化差异,她只想打开“一扇门”,即通过语言这个“门”,构筑故事情节组合的景致,用以供奉完美的“生命”和“人性”。她深谙其中三昧:只有具备精美的文字,景致才会真正动人且富有吸引力。她指出:“一个作家,无论是海内的还是海外的,在这样多变的文学氛围里要与时代保持一种若即若离的距离,仿佛旧式婚姻里男女上街的情形——一前一后,并不并肩携手,却又总在彼此的视野里。”[12]特定的文化心理结构,驱使她的文化抱负和视野渐次拓宽。在赴加(拿大)十年之后开始动笔,她尝试着体验并且描述有别于叙述基调相当激烈而近于控诉的类似“伤痕文学”(像《北京人在纽约》等)的更为复杂真切的生存境况和历史风情。因为情绪一旦沉淀下来,会带来理性的审美距离,而特定的“站位”,又提醒她以一种更开阔的视域来审视自身与故土、西方与东方的关系,巧妙地融化中西文化的差异。张翎对文学写作的独到理解,为她的写作带来了新的气象和独立的文学品格。在《金山》中,人物性格与民族气质之间保持了一种极为冷峻独特且充满张力的对峙感,摆脱了将文化差异的合理性视为文化优劣与价值落差的那种迎合西方全球想象的“东方主义”偏见,让笔下的人物和历史生动起来的同时,还有意识地表达了自己的国族身份与文化认同观。
新移民文学作为经济全球化、文化多样性的后现代社会中的特种文化现象,如何面对和处理好现代与传统两者交错纠缠的矛盾,同样是值得每位作家思考和对待的问题。“对于新移民来说,故乡的文化传统制约着他们在新家园里的身份特征,但是这一制约的功能长久多久,却是与新移民在新家园居住的时间成反比的。”[13]或许,在时空之外、视野之内,伴随着时间的推移,稚嫩的茁壮了、青涩的醇香了、陈旧的枯朽了,连信仰的眼角也长出了丝丝波纹,喧哗与寂寥、昂然与低沉,如同在传统——现代的交错中斑斓成难以消散的记忆,化为汩汩漂泊的生生不息,与跃动的脉搏交错而化成寓言性的象征物,就如同在汤亭亭等华裔小说中所描写的那样,这时传统记忆、故乡文化便成为一种形而上的永恒的历史图腾。而在张翎的新著《睡吧,芙洛,睡吧》中,尽管仍旧跨越中西两个时空,但相对于她之前的作品,明显地超越了中西界限的“楚河界线”,突破了“中国故事”与“西方故事”平行并置的模式。之前,她笔下的主人公即使身处西方语境,她照样在作品里保留其中文名称或名字来展开叙事,如踏青、卷帘、小灯、猫眼、蕙宁、萱宁、末雁等。在《睡吧,芙洛,睡吧》里,主人公芙洛、吉姆、丹尼等,都采用英文名字,连小说标题也以主人公英文名字来命名。或许,张翎的创作意图本身就暗示着,在不同环境中,无论是东方——西方,文化与思想的冲突是暂时的、局部的,是一种表面现象,对真善美的共同向往才是人性的永恒主题。
对于张翎而言,现代与传统的这对矛盾在其身上更多的是体现为融通或化解。她小说中的人物有的从传统中国走出来的,生活在多元文化的现代世界里;有的从西方走向中国,试图去理解古老的传统。由于在人类社会漫长的历史进程中,人的自然本质,往往并非随着文明程度的提高而加以凸显,相反却常常受制于现代社会的限制与束缚。但不管怎样,张翎思考的不是把自己放在与环境对立的立场上,而是寻求如何将自己融入周遭的氛围之中,寻求与环境、与周围的人相协调的生活。她说:“从老一代移民到他们的后代,观念已经发生了很大的变化,最初是落叶归根,后来是落地生根,到现在,应该是开花结果的时候了。”[14]在《邮购新娘》这部小说中,女主人公江涓涓身负着沉重的个人与家族历史,从文化传统的语境中走向西方现代社会,她在传统文化记忆与异国精神创伤交错中重新界定文化传统,从而建构自己文化身份的多质性。当她与牧师保罗·威尔逊相识后,学会了把文化对抗转为文化交流。当她与薛东的交往时,表现出了积极主动性,于是出现在薛东面前的是一个独立的主动出击和把握创造时机的现代女性形象。
在故乡梦与异国梦构成的“交错美学”形态中,我们在充分地领略了张翎那种入乎其内又出乎其外的写作笔法的同时,也领略到她如何在离散与寻根的生命本源叩问中,既坚守自己的文化身份又包容多元文化和融通中西文化差异的人性通达和人文情怀。有趣的是,当我们走进海外华文文学、特别新移民文学的情境中,从张翎奉献而出的一系列作品里,让我们惊喜地感受到海外华文文学的生命流程和转换变化在一路延伸中形成的态势,而且还为我们提供了丰富的启示和有益的参照。的确,“无论你血统里流淌着怎样的与生俱来的民族的血液,无论你如何地敬畏和热恋自己的民族,作为作家,既然思考与写作为你的生命形式,从文化的意义上讲,你就无可‘逃避’地首先是一个现代人,而才可能是其他的什么身份。特别是对于已经置身‘交错’地带的海外华文文学作家”。[15]
以上我们从“交错美学”形态出发,粗略地以张翎小说为例作了一番诠释和探讨。一部好小说,总是有着某种吸人的“魔力”。展读张翎小说,看到了她用“心与梦”构筑的世界,且有属于自己的“门道”。在多数情况下,她不拘小说成法,总能在温静的灵魂和流动的情绪互动牵制中,或委婉畅达、或冷静沉着地说出许多意切情真、耐人寻味的故事来,似乎散溢着某种深沉的情愫,流贯着某种幽远深广的韵致,既撩人意绪,又扣人心弦。她那富有移民文化特质的小说创作,反映了后现代社会流散写作的一个重要特征,即混合交错的美学形态和文化视角,既跨越家国或地域界限的空间变位,又往返于现实和历史的时间交错。然而,如果我们仅仅称她是十足的现实主义(作家),或认为她是“当代华语作家中经典现实主义的唯一继承人”,似乎尚不足以言明。其实,她是现实的,也有浪漫的一面;她是现代的,又有传统的浸染。她以“新移民”的身份闯入文学的生命殿堂,以寻求为圆心,以跨越大洋、穿越历史、关怀人性、超越生命等为切点来画圆。她的人生一半在中国,一半在北美,在大洋两岸交错互动中以寻找的姿态,既发挥才情的格局也有着结构性的变化。一方面,她在过去与现在的盘根错节中互为阐释,把故土旧事或华人移民历史作为“故事新编”置于倡导多元文化的异域框架中;另一方面,她通过审美理想即运用各种感觉去审视和表现现实与往事的联系和对话,并在文化的交叉和跨越中形成独特的“交错美学”形态,让人看到历史与生命本来的种种,去领会家国之梦的沉重和苍凉,去感受人性的温情和力量,去感悟生命的价值和庄严。
三、“交错”的设置与美学的“通约”
其实,交错美学形态在海外华人写作中都带着自身的文化积淀,从此岸到彼岸,背景、身份、遭遇、碰撞、寻找、认同……无不促使作家们去思索和挖掘生活的多彩、人性的丰富和生命的意义。旅美女作家於梨华继《又见棕榈,又见棕榈》后的最新长篇小说《彼岸》,从题目上来看,就具有多义性。“彼岸”,既意指文化的彼岸、婚姻的彼岸,更是生命的彼岸。小说细述悔恨、责难、宽恕、理解、同情、爱与恨等交错纠结下的家庭亲情,来叙写三代女性在异域亲历的人生轨迹。又如华裔女作家谭恩美的《接骨师之女》,以历史为背景,探触了三代女人的遭遇,时光的纵横交错,百转千回的生命历程,人物之间既有喜怒哀乐、悲欢离合、爱恨交错,让人产生内在的震撼。
当我们在对海外华文文学中的交错美学进行深细考察时,还应注意作家的宏观与细微相结合的设计。可以发现,作家在“交错”的设置和美学的“通约”这两个重要的方面,体现了经营的苦心。就“交错”的设置而言,不同的作家、不同的作品,显示出多样化的特点。有的,是结构交错;有的,是空间交错;有的,是心灵交错;有的,是想象交错;有的,是视角交错;有的,是和谐与不和谐的元素交错;有的,是叙述或抒情的声部交错,等等。
人们或许以为“场景交错”太过一般化了,但在有心计的海外华文文学作家里,“一般”可以变异为特别,产生陌生化的美学效果。试以马来西亚华文女作家钟怡雯的散文为例。在场景设计上,她写异文化的交错混搭的风情,是将后殖民和后现代加以错接,以奇异的场景与色彩,给人一种特别温热的刺激:
印度庙的屋瓦住满神祗,半人半兽,千手千眼,全漆上抢眼的颜色。华人称之为印度色的包括艳紫、艳粉红、鸭屎青、宝蓝、桔红,他们的纱丽和神庙,甚至车子都是一片喧嚣的华彩。印度人特别喜欢紫红九重葛,饮用血一样的玫瑰露。湿婆神、象头神、Saradvati、戴维女神和杜尔加女神在屋瓦上注视着跟他们一样华丽的子民。华丽,但贫穷。[16]
这里贫穷落后,却又华丽无比;这里浑沌蒙昧,却又睿智开化;这里尘埃遍布,却又红艳鲜亮;这里一无所有,却又无所不有——到处是喧嚣的华彩和华丽的子民。在场景与色彩交错中映现的怪诞的美感,那里有作家对美的发现,有直观欣赏过程中一颗温柔敦厚的文心。
这告诉我们,交错与混杂可以呈现世间事物的繁复风貌,可以形成多方的角力,可以造就更自由、更开放的经验表达。但交错美学并非纵容无节制的杂陈,相反,它要求作家掌握好“度”,寻求最大限度却又最为合理的“通约”,并在这个“度”、这个“通约”上,折射出思想与智慧之光。
对于这个问题,加拿大华文女作家李彦的《红浮萍》[17]和旅美作家冰凌的《同屋男女》[18],作出了有说服力的佐证。前者是长篇小说,叙述者“平”,在加拿大一位高贵阶层的孤寡老太太家当“小保姆”、做家务之余,还偷闲写作。老太太家有一个名叫“乔治”的老园丁,还有一只整日相伴的狼犬“麦克”。小说的叙述框架是双向的、交错的:既有“平”关于萧瑟飘零的家族史亦歌亦哭有血有泪的自叙,又有年迈神衰、连狗的名字都记不住的老太太没有爱情的生命史的记录。也许一般读者(尤其是西方读者)的兴趣在于关注“平”的叙述中从土地改革、“反右”斗争到文化大革命的东方一端的命运版本,然而,正如旅美学者刘再复所指出的,西方一端的这位老太太,有着“一种被堂皇富丽的物质所掩盖的令人难以承受的‘轻’,与东方那种由阶级斗争、政治运动、物质匮乏所构成的令人难以承受的‘重’,形成一种对照,一种张力,一种人类社会的巨大矛盾场。小说作者面对生存困境只做呈现,不作价值判断,也不开‘改造’的药方,但它引发读者思索:荒诞,无论是轻的方式还是重的方式都如此荒诞”。[19]荒诞什么?“通约”在何处?小说正是以人际间的疏离、紧张、冲突,以心灵的重负、苦楚、变形,揭示了历史和人性的大困惑、大变态,所有双向的、交错的元素,都集中到对人的存在意义的拷打与追问上来了。后者作为短篇小说,也展示了交错的形态:一个中国男人,一个美国女人;一个雄壮勤奋的男性,一个表面文静却欲心似火的女性;一个有妇之夫,一个有夫之妇,这一对异族的饮食男女,都远离家园,阴差阳错住到了同一间屋。食、色、性的诱惑,再高尚纯洁的孤男寡女都扛不住。这个“交错”于同一个方寸之域发生的故事,起于人人能猜个八九不离十的俗套,但结局却是“金蝉脱壳”:男女主人公分别一头撞到另一套陌生的价值观念上,最终,中国男人赶在自己妻子抵美之前搬出了公寓,美国女人被东方式的节制由衷地感动不已。小空间(一套租来的公寓)和大空间(东西方文化伦理观念)的情势反差,形成了这篇小说的内在张力。这里没有谁胜谁负,却暗含了一个文化较量的主题,是一个发乎情而止于道义的“度”的把握。
交错美学形态的显山露水,充分表明了海外华文文学知识谱系的诗学研究本身带有的“复杂性”“差异性”和“互通性”。其中,有两个哲学和美学的概念需要我们反复思量:“自在”和“自为”。所谓“自在”,就是看到作家自身在既定的错综复杂的跨文化的现实里生活,其思想、言行与书写都会受到交错杂陈的现实之制约;所谓“自为”,就是作家作为历史的一环,作为社会的一员,在接受与拒绝的过程中,在“知足而知不足,有为而有不为”的交错践行中,以自己对事物的感悟,对必然的感应,在矛盾交错而非处处和谐的人世间,再造一个理想的美学境界。毫无疑义,“交错美学”之于海外华人流散写作,是一个意味深长且值得继续关注和探讨的重要话题。
注释:
①转引自金惠敏:《叔本华美学思想研究》,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9年版,第173页。
②朱光潜:《朱光潜美学文集》(第1卷),上海文艺出版社1982年版,第22页。
③《老子》第二十五章。
④参见香港《明报月刊》1996年3月号。
⑤⑥W·沃林格著,王才勇译:《抽象与移情》,辽宁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第10页。
⑦⑨⑩[11][14]傅小平:《张翎:写出落地生根的情怀》,《文学报》2009年9月3日。
⑧Vijay Agnew,“Introduction to Diaspora,Memory,and Identity”Diaspora,Memory,and Identity:A Search for Home.Toronto:University of Toronto Press,2005.P.3.
[12]张翎:《写作就是回故乡》,陆士清主编:《新视野新开拓——第十二届世界华文文学国际研讨会论文集》,复旦大学出版社2002年版,第106页。
[13]徐学清:《何处是家园——谈加拿大华文长篇小说》,《华文文学》2006年第4期。
[15]陆卓宁:《雅人深致上善若水——“张翎世界”的价值理路》,《名作欣赏》2008年第3期。
[16]钟怡雯:《湿婆神之乡》,见《野半岛》,台北联合文学出版社2007年版。
[17]李彦:《红浮萍》,作家出版社2010年版。
[18]冰凌:《同屋男女》,见《冰凌幽默艺术论·幽默小说》,纽约商务出版社2010年版。
[19]刘再复:《历史的见证与人性的见证》,《当代作家评论》2010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