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一种思想方法和写作的诗学——耿占春的诗歌理论与批评
2014-08-15陈超
○陈超
曾有一家刊物要我用最简单的词语表达对现代诗的价值确认标准,我给出了“精神重力与个人词源”。这是一个彼此相关的并列连接词,其中的两个维度,很难说孰轻孰重。我以为,对成功的现代诗而言,诗歌外在的成规或“仪轨”,还不是决定性的,决定性的是那种表达现代人对生存的特殊感受力的特殊语言。这意味着现代诗的意味和表达其意味的话语方式,是同步发生、彼此选择、彼此发现、彼此照亮的。优秀的现代诗,不仅是特殊的修辞技艺,也是诗人试图揭示和命名生存、历史、生命、文化中的噬心困境,所产生的“精神重力”。而且,这种“精神重力”体现在现代诗中,也并非类聚化的“代言人”式表达,而是来自于诗人个体生命体验所浸润的“个人词源”。在现代社会,先锋诗歌要为捍卫个人心灵感受的价值而申辩,诗人虽然要处理个人经验中的公共性,但更专注于公共经验中个人的特殊性。诗人寻求个人化的语言,个人化的书写、命名能力,常常将公共化的语词变为个人“发明”般的新词,像是汲于“个人词源”的深井。
同时坚持这两个维度,有助于我们在新的历史语境下如何衡估“诗与真”的关系问题。在此,“精神重力”和“个人词源”,是在对话关系中展开的两个相互激发、相互平衡、相互吸引——简言之,是“相互赠予”的因素。对现代诗而言,缺乏“个人词源”的“精神重力”,时常会沦为空泛的见证式表态;而没有“精神重力”在其中的“个人词源”,则常常沦为微不足道的私语化美文“遣兴”。正是成功的个人心灵词源,赠予精神重力以艺术的尊严;而精神重力,则赠予个人心灵词源以具体历史生存语境中的分量。
与此相应,我以为,对现代诗学的价值衡估,也同样需要兼及“精神重力与个人词源”。这样,才能使得诗学文本不仅仅是对对象的阐释,同时还能发挥其介入当下复杂写作语境,乃至更开阔的具体历史语境的活力和有效性。本着这种愿望,我很认同耿占春的诗歌理论与批评。在我眼里,他就是极少数拥有“精神重力与个人词源”的诗人批评家。“诗学”,在耿占春这里,不仅是对具体诗歌文本的阐释和批评,更是他释放个人化历史想象力,与世界、与语言深度相遇的方式。
在我印象中,1980年代,耿占春的诗学基本是圣言—隐喻系谱;而1990年代以来,他的批评方法经历了一个较大的调整和转变。正是这种调整和转变,使他得以打破诗学的某种“幽闭”状态,重置诗学的具体历史及文化位置,更新甚至是清除了种种沉闷乏味的专业套语,在很大程度上带动了诗学理论界批评方法的转型。
在《近年诗歌批评的困境和可能前景》一文中,我曾将耿占春等人的批评方法,称之为“历史—修辞学的综合批评”。他的个人化诗学,既是一种特殊的认知世界的“思想方法”,也是他的创造性“写作”。这个诗论家,不但为我们提供了别有天地的识见、感悟,同时还带来了个人化诗学修辞的活力和快乐。
在相当长的时期里,诗歌批评家或是单一地贴近社会学和文化阐释,或是专注于文体形式研究,或是印象式地表达自己的审美感受。这些批评文本各有佳境,但也有明显的缺陷——它们人为地将现代诗的意义阐释和形式研究割裂,硬性地使之“各自为阵”了。前面谈到,现代诗是“表达现代人对生存的特殊感受力的特殊语言”,这决定了其“功能”与“本体”是同步呈现的。缘此,诗学话语应该树立“舞蹈与舞者不能分开”(叶芝语)的意识,积极寻求真正有效地“兼治”或“打通”二者的方式,避免“分而治之”带来的缺失。如果说,前些年采取“分治”是为了使诗歌批评更走向“内部”,有一定专业推进力的话,那么今天依然如此,则就有明显的保守性了。
诗歌于社会、历史、文化、性别、阶级、少数族裔,如此等等大有关系,其文体修辞形式也是诗歌之为诗歌的本体依据。在有效的诗学批评中,它们均不可或缺。我们不能顾此失彼或非此即彼,而应有能力将之扭结一体做出综合批评。说到底,真正有活力的诗歌批评,探讨的应是综合性的事关具体历史语境下先锋诗“写作”诸方面的问题。而要对“写作”这个关联域广阔的概念进行综合考察,则需要树立“形式就是恰当地达到了目的的内容”,即本体与功能不再硬性割裂的、求实的理念。围绕综合性的当下诗歌“写作”问题,笔者明显感到上述诗歌批评,将本体与意义做“二分法”的处理,或依赖于某种单一的批评“范式”进行批评写作,是乏力的,至少是不顺手或不够用的。如何将诗歌的外部研究和内部研究有效地打通,就成为需要我们考虑的重要问题。
我看到,耿占春的诗学理论与批评,就成功地实践着从单一化的批评模式中跳出,探寻一种“历史—修辞学的综合批评”的方式。他的诗学话语,采取了较为明显的“知识僭越”或曰跨界的策略,逾出专门化的“学科知识体制”,开启历史哲学视野乃至社会学视野,将历史话语、社会学话语、哲学话语,融通到诗学话语中,为现代诗的意识背景做出了深层次的透视,把诗歌清晰地显现在具体的历史语境之中。
与此相应,他的诗人论,也同样打破以往诗歌批评内在的制度性局限,在对诗人个体审美话语的分析中,自觉地引入历史话语分析的维度,实践一种以话语的历史生成为重心,同步激活历史文化阐释和文体修辞阐释的新的综合批评模式。他自觉地将对个体诗人的阐释,纳入较为开阔和纵深的社会历史和诗学的对话关系中,体现了微观研究中的宏观视野。他注重从对诗歌话语的修辞学、文体形式的分析中发现“症候”,将之引入某种社会文化视野,透视出诗的困境和可能性,揭示出其历史的、文化的压力。使诗学话语能对社会历史和修辞学的双重视野作出回应,把对诗歌的文体意识、修辞特性的细读辨析,同步融渗到历史话语的建构中,这或许就是耿占春的想法。
一
限于篇幅,笔者主要以耿占春近年出版的诗学著作《失去象征的世界》为例,分析其诗学话语的特性。我以为,在这部书中,他采取了一种姑且称之为“历史—修辞学的综合批评”的方法,从而有效地将历史话语和文体修辞研究统一起来。
此书以“象征”作为切入点和叙事对象,知识考古式地回溯其古老出身、发展,并特别揭示了它在现代社会的变形记。如所周知,象征,可以是指一种局部修辞方式,一种文本的结构方式,一个流派,一种整体的文学观念;但它同时也是指一种思维方式,一种存在方式,乃至一种与对超验的“神秘之力”的感应息息相关的灵魂信仰。在这部著作里,耿占春没有简化问题,讨巧地择其一点论述,而是综合地论述了象征的发生学、效果历史,语言本体构成和历史文化心理功能。象征,因其往往是作为一个文化想象共同体的沟通单位,就恰当地成为作者在诗歌文本和具体历史语境、文化语境、社会场域之间,复杂盘诘、穿逐的通道。
耿占春富于洞见地揭示出,“象征”的存在、变化与消失过程,不仅是诗歌审美修辞学范畴内的变化,同时更表征着人类社会、文化和生存境遇的变化。换言之,“象征”的改写,也意味着人类对自身历史意识、文化、生存意义的改写。
在“历史—修辞学的综合批评”视野中,论者指出,前现代社会的“公共象征”(包括原型象征)的形成,与一个文化共同体(也是想象共同体)的共同视域有关。那时,人对生存与生命的感受性,既受惠、又受制于公共的象征图式。我猜想,如果在上世纪80年代,耿占春一定会对“失去象征的世界”表达更多的感伤。因为那时的他(或者说那时青春期心意相投的“我们”),还是个圣言,包括与之相应的“美文”的倾听/领悟者,希望世界(首先是诗歌)按照“应然”而非“实际”的样子运行。那么在经历了意识形态、历史文化、语言构成、乃至世风的剧烈震荡变异后,他已经收获了更成熟、更具韧度的精神敏识力和承载力。依托这个精神背景,在论述“象征”的前世今生时,他指出,其实没有在时间和历史语境的流动之外的永恒“象征”。从一定的角度看,象征图式是一种特殊的意识形态。不只是意义寻找象征,象征也完成着意义的建构。不同的意识形态,会对此前的象征框架进行解域乃至清除。就像意识形态一样,象征图式也可能是对现实的歪曲与神秘化。“在宗教和革命的象征实践中,当人们把象征图式奉为真理而不是可改变的知识、可错的实践,并变成权力的强制仪式时,神圣的意义冲动就会变成‘恶的象征’。”①我以为,这不仅是学理意义上深刻的语言批判,更有生存、生命意义上真切的骨肉沉痛之感。宗教,包括种种一元论、独断论真理,在人类认识自己的道路上,既带来过启示、安慰,又伴随着种种先验的虚幻观念和火刑柱;而现代历史中的革命象征主义,最终也堕落为瞒和骗的意识形态。这些历史的语用学分析表明,象征实践既可成为意义的建构,也可能促成一种“恶的象征冲动”。
传统的公共象征话语的逊位(不无道理,也不无怅惘地),带来了20世纪以来“个人象征”(或是“私人隐喻”)在现代诗中的大面积出现。从纵深的历史语境看。论者指出,这绝不仅是追求诗歌趣味的“陌生化”嬗替,而是与文化想象共同体的破裂有关。在“共识”破裂的现代,孤独个体寻求个人内在性,遂瓦解了整体话语(包括整体象征话语)。个人象征,是人与自我的对话。个人象征试图“追求沉默事物的内在性”,追求差异语言和暧昧言语所暗示的潜在现象的内在性。这种个体诗学话语的暧昧性,源于现代人的多重内在纠葛,及其在社会历史中地位的虚无飘渺、瞬息性和无告感。
值得注意的是,摆脱传统象征图式或文化共同体原型的诗歌写作,看起来似乎是自由了,其实更难了。它要求诗人拥有个人更强大的精神背景,更丰富深入的阅世,更货真价实的语言才能。只有这些要素同时到场,才能成就不凡的现代诗歌。所以,仅从狭义的语言修辞学角度去理解并实践个人隐喻、个人象征,并不能保证你写出可信赖的优秀的诗歌。个人象征—隐喻的现代诗,如果写得成功,就会以个人话语方式,酣畅淋漓地表达出未知的个体生命体验之晦涩角隅的“褶子”,以及个人对母语内在奥秘和可能性的激活。“现代诗人是一种艰辛的劳作者:他们从来都没有对‘语言背后’的存在的信靠,语言的意义没有被信托给一个终极的意义之源。对他们来说,语言文字的象征系统早就解体了。他们的修辞炼句,都是独自维系人类生活与意义领域的悬念。他们是没有确定信仰的炼金士,其诗作是没有神秘的语言炼金术。”②
耿占春没有忘记指出,有一些诗人,甚至某些“著名诗人”,天赋不错,但其实也没有建构可持续精进的、强大的精神背景,没有丰富深入的阅世和反思,日益自我封闭,其诗歌写作显得偏失、枯涩。某些诗歌,垒叠的隐喻看似目迷五色,隐藏得很深,事实上是一种缺乏谜的“秘密”。某类隐喻语言,能指繁丽纵横,使人很难区分意义过于深奥还是处于空乏状态。缺失了秘密的字谜,产生了或许混合着启示的感悟和茫然不安的阅读,它昭示着话语自我指涉这个语言本体论新神话的危机。
在对诗歌话语的精敏分析中,耿占春既关注着象征与存在世界的联系,象征的消失所带来的“问题”的转移,也不无肯定、甚至是辩护式地关注着现代社会里诗人对微弱的象征意义的寻求。1990年代以来,中国诗歌虽然持续经历着“象征的失去”,但人们“失去的并非全部意义领域,也不是意义的全部内涵,失去的主要是集体的神话、传说、信仰和象征,失去的或开始变得模糊不清的是关于意义的集体象征图式,而非个人的感受力”。③耿占春指出,这正是当代诗歌写作的意义之所在。在公共话语中可说的意义,毕竟与微观的个人体验的意义颇有差异。这正是诗歌写作能够在一个意识形态霸权和工具理性称王称霸的社会环境里,捍卫个人存在感的根据。在这个历史的意义虚无化的时刻,操纵着集体的生存模式的那种意义图式已经消失,个人的体验与感受力成了瞬间性意义的生成与幸存之地。以感性形式存在的意义、以诗学方式表达的意义,不是公共语言所能表达,意义亦非公共性的存在物。当然,意义的个人化并不等于狭隘的“私人化”,尽管其诗学表达具有私密性,却无疑存在于人们的共通感之中。
耿占春这样命名这样的诗——“细节的主题化”,它“提供了一种不脱离偶然语境及其细节世界的意义感知形态”。我以为,与种种无谓的“诗歌何为”的跨世纪性的诗学焦虑争辩相比,耿占春这个命名真正称得上是有效的发明。他敏锐地揭示出一种瞬间的意义形态,一种个人化的、不可复制的生命感知的意义和价值。他发现了因为诗歌所处的总体语境已经失去了产生共识的意义框架,一首诗就需要在自身呈现一种意义参照,换言之,它是临时的、偶然情境的意义模式。
对我来说,耿占春的这一命名,有充分的说服力和启示性:一首诗既是一种偶然的经验境遇中的意义感知,也是一种力图显现使意义得以被感知的微弱的框架。对这类使“细节主题化”(转喻,叙述性成分增强)的创造力形态,耿占春指出了其“祛魅”美学的特性,以及可能的创造力与困境的并存。就其可能具有的创造力而言,是使诗歌借助“转喻”唤醒个人化的具体经验,并使诗歌坦率、轻捷、真切;而令人忧虑的困境是,如果表达一味地失去分寸,就会让“‘现成品’带来对审美主观性的暂停”。所以,从根本上说,诗歌修辞基础的变化,不是单一的审美修辞话语问题,更来自于诗人对“主体移心化”后的具体历史语境的感受。在对象征修辞的不同态度背后,是人的生存境遇的衍变。
耿占春既在为诗歌“个体化的感知力”申辩,但又有足够分量的对历史语境复杂性的分析、敞开,我以为,这就叫将历史视野和修辞学进行了如盐融水的综合考量,从而有效地联接起了修辞学分析和历史话语分析,文体学批评和文学社会学批评,体现了宏观历史洞察中的微观专业化视角。批评家不是在“排场”地展示自己案头盈尺的相关“知识”,而是使论述充满具体历史语境中的紧张感和摩擦力,和对诗歌写作内部问题的有效打开。
面对当代诗歌变动不居的情势,耿占春的批评成功地把文体学的、感受性的、表象的语用学,融渗到历史话语、历史修辞的语用学。经由对几位差异性很大的当代诗人如王小妮、昌耀、臧棣、沈苇、萧开愚等的个案分析,他揭示出诗歌“修辞”的变化或改写,也意味着人对自身历史意识、文化、生存意义的改写。在耿占春笔下,诗人话语方式的变化既是个人化文体修辞的,也是具体历史文化的,既是诗人思想幽秘的纠葛状态的体现,也是时代文化矛盾经由修辞学的显形——在修辞的背后是主体的精神处境。
耿占春的诗学,始终保持着对具体历史语境和诗歌语言/文体问题的双重关注,使诗论写作兼容具体历史语境的真实性和诗学问题的专业性,从而对历史生存、文化、生命、文体、语言(包括宏观和微观的修辞技艺),进行了扭结一体的处理。他的批评文本,既不是单一地专注于诠释诗歌母题与理念,避免了社会学的粗放和简化;也不是单维地专注于从本体修辞学的角度探寻其诗歌话语的审美特性,避免了把诗歌文本从历史语境中抽离,使之“美文”化、风格技艺化;而是能将它们相互融渗,共时游走。这样,他的诗歌批评就有效地联接起修辞学分析和历史话语分析,文体学批评和文学社会学批评,体现出宏观历史洞察中的微观专业化自觉。在他自觉而有力的历史文化批评和修辞学批评的融会中,增强了批评话语介入当下创作的活力和有效性,并对即将来临的历史—审美修辞话语的可能性,给予了“话语想象”“话语召唤”的积极参与。
基于这样的特性,耿占春的话语成为能够引诱经验读者不断读下去的“实践—反思的个体诗学”。
二
罗兰·巴尔特在《批评与真实》一书中揭示过一个有趣的事实,即如今许多有效的批评家也成了“作家”。这个说法可能会使那些所谓“学院派”理论家蹙额,但若是换一种表述,就会看到它骨子里的真确性。按照巴尔特的说法,“作家”不应以他所书写的文类为特征,而只应以某种“言语的自觉性”为特征,他体验到语言的深度,而不只是它的工具性或美感。以前,批评与创作是被一个古板的神话隔离了,而今天的作家与批评家处于同样缠绕——也很可能是欢愉——的写作环境中,挖掘着同一个对象:语言。
我很认同巴尔特的说法,相信耿占春也一样(还要加上本雅明、巴赫金等人)。因为这种意识不仅会影响到理论批评话语的表面的修辞效果,而且还注定会激发出批评家更开阔、敏锐、陌生化的思考,异样的书写欢愉和情感经验的冲撞力。文学理论批评,特别是诗学理论批评,不仅仅要做到“达意”,同时其本身也应作为一种揭示生存和语言奥秘的创造性的“写作”。
作为“文学性个人”,在挖掘语言的过程中,耿占春的诗学充分享受着创造性写作的欢乐。我感到,在他那里,诗学语言被发展、提升成一种体大思深,而又能饱满鲜润的语言。这种似乎可称为“杂语忻合无间地穿逐”的话语,既是追求主体书写的欢愉,同时也是为了在整体上增强对诗歌创造活动直入腠理的发言能力,并有力地回应了我们社会生活中的丰富复杂的体验状况、知识状况和语言状况。
由于以往的诗歌批评同时缺少文体特性和话语活力,以及批评文本的寄生特征,使文学批评像一种二流的事业,因此耿占春说,希望自己的写作不是一种谨守学科分类的写作,而是一种越界的写作。这并不意味着批评的不严肃、不科学,越界的写作,意味着批评家可以动用一切手段、一切话语类型来考察人的经验,社会学的、人类学的、政治的或心理的等等,叙事、分析、描述,甚至咏叹,文学意味着语言下的自由,就像我们的内心感受与思考不会受学科的束缚一样。耿占春这样表达了自己对诗歌批评的理解:“当代诗歌批评既是对应于诗歌文本的一种阐释性文体,亦是一种关于感性、感受力、经验世界与语言表达的论述。诗歌批评是一种批评主体与诗歌文本之间关于意义与理解的话语实践,一种通过非交流性话语进行言外之意的交流形式。一种够格的阐释与批评写作,将成为它所阐释文本的扩展了的语境。源于诗歌批评最深刻的理论动机,与其说它有着某种学科化的意图,不如说它更具有僭越学科界限的冲动:保持着‘写作’与‘研究’的话语张力,‘感受’与‘认知’之间的非确定性平衡,创造出‘批评文体’的修辞探索与学术规则之间的对抗性活力。”④
作为与耿占春相交相知30年的老朋友,我一直以为,不限于诗学,耿占春其实拥有多方面的话语才能。也可以说,在语言表达方式的丰富性上,他是具有“异秉”的。有他优秀的诗歌、散文、随笔、回忆录写作为证。只不过他选择了诗歌理论与批评,作为自己主要的言说方式而已。而正是上述异秉,决定了对他而言,“文类”的界限其实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人与语言的至切关系,是能够用个人化的语言,来充分表达自己对生存、生命、自然、历史、文化的感受与思考。而要想将身体和精神,做出浑融一体的表达,采用“诗学”的话语方式,对他来说,才是最顺手,也最有趣的。因为广义的诗学话语,既需要有纤敏的个人感受,又需要深度的思考;既有对阐释对象的认知,又有个人想象力翱翔的天地;既使用锐利的判断,又容留了事物神秘的不确定性。
耿占春的批评,已经找到了一种使经验可以被富于质感地、鲜活如初地感受到的语言。他最见本领的地方是,能够在感觉、想象、认知、分析的平行维度中,快意地共时游走。比如,他这样谈王小妮:“她观察,倾诉,‘忏悔’,内省,尽管都极为节制,因为她不想把所谓的‘忏悔’式的自我,‘升华’为一种自我的优越地位,她并不想建构一种暗含本质立场的道德主体,无论是社会伦理主体还是个人道德主体,这是她在描写中所自觉规避的。她之所以描述苦难的人与事是因为这些事物仍然是她自觉到的境遇,这些事物构成了她的传记经验,或构成了传记式自我的内在性,就像她对阳光的瞩目一样,构成了自我对世界的真实在场的一部分。”他谈臧棣:“臧棣的诗歌也有自己的魔术,他的话语体现出一种微弱的知觉(细微知觉)的幽暗光线,就像一种神秘的启蒙时刻,从古老而从未有过的异教箴言中分泌而出。”⑤在这样的批评话语中,感受力、想象力、洞察力,彼此借重,更精准地深入了对象,它们带来的阅读效果,既开启心智,还令人沉醉徜徉。我想,对真正有写作才能的人来说,诗学话语是多维度的自由话语。占春选择诗学作为他主要的写作类型,正是得其所哉。在这里,他才得以将自己的精神质地、灵魂隐私、修辞才能连根拖出,并使经验读者获得超量的心灵启迪和阅读快感。——我猜想,或许正是为了满足自己近乎“全息”的表达诉求,耿占春才孜孜不倦地浸身于“诗学”的吧。
耿占春曾说:“事实上最值得一试的是,做一个作家式的批评家,或者做一个具有批评意识的诗人。我不想把写作活动与批评意识看做两件事。借用桑塔格的话说,她身上有一个作家和一个学者造成的分裂感。学者积累的是知识和他在专业范围内的发言能力,而作家积累的是疑惑,更多的无知感。我觉得我的写作也在协调这种有益的冲突。”⑥的确,将诗学作为一种思想方法和创造性写作,“协调有益的冲突”的结果,不但使耿占春的诗学文字更精彩,同时使它们获致了更深邃、容留、开阔的思想品质。从前述笔者对《失去象征的世界》的评述分析就可以见出,作为“作家式的批评家”,耿占春从不站在二元对立的某一边来做出简单化的价值评判,或强装义角地给出“本质化结论”,而是试图捍卫问题的复杂性,保持问题的当代活力。对新出现的诗歌创造力型态,他往往持一种肯定性和批判性兼容的、开放的“悖论”式态度。关于理想的批评,福柯有一段话令我会心,不妨借挪一下,表达我的心意:“我忍不住梦想一种批评,这种批评不会努力去评判,而是给一部作品、一本书、一个句子、一种思想带来生命;它把火点燃,观察青草的生长,聆听风的声音,在微风中接住海面的泡沫,再把它揉碎。它增加存在的符号,而不是去评判;它召唤这些存在的符号,把它们从沉睡中唤醒。也许有时候它也把它们创造出来——那样会更好。下判决的那种批评令我昏昏欲睡。我喜欢批评能迸发出想象的火花。它不应该是穿着红袍的君主。它应该挟着风暴和闪电。”⑦
对理论批评姿态或对批评家角色的确认上,耿占春具有深刻的专业自觉,体现出理论批评相对的自立性,即理论批评与创作的“平行”和“对话”关系。批评为了更大限度地实现自己的价值,有必要重新确立自己。诗学批评不是诗歌创作的单纯的附属和辅助,批评家也不是诗人的“仆从”或“西席”。如果说过去曾经如此,那是由于真正意义上的诗学批评没有合理、合法地建立起来。批评与创作的合理关系只能是平行和对话。作为一个自觉的批评家,耿占春具有既深刻介入创作,而又能独立于创作的精神和书写能力。对批评价值、职能和过程的自觉,使他得以以较为敏锐和自如的心境,不断提出某些值得重视的问题。
在阅读耿占春的诗学文本时,我时常感到诗歌批评在获具相对的自立后,焕发出的自身的活力与魅力。因此,我总是对我的学生和朋友们说,去多读些耿占春的文字吧,它们既有活力,又有趣味。
注释:
①⑤耿占春:《失去象征的世界》,北京大学出版社2008年版,第9页、第145页、第234页。
②耿占春:《象征的衰落:修辞批评与社会批评》,《郑州大学学报》2006年第5期。
③④耿占春:《当代诗歌批评,一种别样的写作》,《文艺研究》2013年第4期。
⑥耿占春、纪梅:《对话耿占春:关于‘失去象征的世界’及其他》,《新诗评论》,北京大学出版社2012年版,第215页。
⑦福柯:《权力的眼睛》,上海人民出版社1997年版,第104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