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魔幻乡土中的历史寓言——论王青伟《村庄秘史》

2014-08-15周会凌

文艺论坛 2014年2期
关键词:民间历史

周会凌

巴尔扎克有句名言:“小说被认为是一个民族的秘史”。而所谓“秘史”,即隐秘性的,民间的,不被正史记载的,不为人知的那部分历史记忆。湖南作家王青伟的这部《村庄秘史》就是这样一部以民间为主体进行历史书写的作品,它讲述了五个相互关联的故事:兄弟章大与章小的革命历程;木匠章顺与“大太太”、麻姑与阿贵之间扭曲的性爱故事;战俘章义与田香曲折的爱情经历以及他自我身份确证的艰难过程;章一回如何成为“上面”,红湾与老湾间发生的集体杀戮;章得与蒲月的婚姻,再娃改换为老湾血脉的故事。小说从民间视角出发,以“互文”的形式讲述了一段隐秘而诡异的乡村历史,对宏大叙事的革命正史进行了多维透视,以及还原、补充、质疑与解构。作品将叙事焦点始终集中在湘南一隅——老湾,讲述老湾世界的时代变迁与在这里聚族而居的章姓人物的命运跌宕,以此来探究民族的生存和精神历程。作者在重重的历史隐喻与浓厚的魔幻色彩之下,对历史进程中的民间人物形象与其文化心理进行了细微描摹,显露出文化透视的意向,展现历史的多层次文化意蕴,究其文字的深处,折射出作者对于历史特性与民族命运的深刻反思与独特洞见。

一、以民间为主体的历史书写

《村庄秘史》不再是吟唱乡土田园恬静诗意的悠远牧歌,而是一个用文字筑建起来的充满隐喻、魔幻乃至暴力色彩的幽暗的民间世界。王伟青在精心构建的这个湘南边地世界中,通过意象运用、性心理刻画、民间神话讲述等手法,表达了自己对于民族在特定历史时期的历史文化的思考与审视,并藉由民间人物文化心理的多重视角展现出历史的丰富意蕴,是属于文化视野的历史叙事。

小说的讲述重心并非宏大叙事中反复出现的重大历史事件,其主要人物也不再是人格高大的革命英雄典型人物,在作者的笔下,这一切具有强烈倾向性的政治意识形态都被适度消解,突出的是以民间为主体的历史讲述。正如王德威所说:“小说夹处在各种历史大叙述的缝隙,铭刻历史不该遗忘的,原该记得的,琐屑的与尘俗的。”①王青伟正是以一种民间视角去讲述历史,这是对于官方宏大历史叙事的一种感性言说与个体体认,是对有所遮蔽的历史的再发现。他着力用文字去逼近历史的褶皱与缝隙,以文学的方式体认历史,因为文学的一大价值就是去言说那些散落在固化历史缝隙中细屑而鲜活的生命存在,去勾勒与描摹那些消逝或委顿于大历史尘埃中的民间人物,呈现出他们在宏大的历史辗压之下的心灵挣扎与灵魂呻吟。作者用魔幻现实主义的手法在历史与民间之间,寻找到一条精神通道,用文字与想象体认历史与悲悯人性,去抵抗某种意义上的精神遗忘。

陈思和的“民间”理论认为:“民间文化形态在当代文学史具有特定的含义,它既包含了来自生活底层民间社会的劳苦大众自在状态的感情、理想和立场,也包含民间文化艺术的特有的审美功能。”②他认为“民间”是与国家相对的概念,它是在官方权力体制掌控之下又保有一点独立性的文化空间,有着巨大的包容性,民主性的精华与封建性的糟粕交杂相处,有光彩照人的内容,又有藏污纳垢的形态,是一个多维度、多层次的概念。由此可见,“民间”是文学创作领域的一个独特的文化审美空间与视界。“过去与国家权力中心相对应的民间往往是通过‘家族’、‘宗族’的型态来体现的,文化价值是以集体记忆的符号来表现,具有较稳定的历史价值。”③在《村庄秘史》 中,老湾世界即是一个章姓氏族形成的宗法社会,展现了湘南民间生活与文化型态。在这个独特的“民间”文化空间中,作者细致地呈现了章大、章小、章顺、麻姑、章义、田香、章一回、章得、蒲月、再娃……这些老湾人的无奈与焦虑,及其在各自人生路途上遇到的种种不幸和困境。通过对这些民间人物与民间生活的日常化书写,我们看了中国二十世纪历史的重要节点:辛亥革命、土改运动、抗美援朝、“文化大革命”以及改革开放等等。作者将历史大事件化为民间人物生存与生命的宏大背幕,使这些民间小人物成为历史的直接言说者,以一种来自民间底层的声音讲述另一层意义上的历史真实。

二、历史背后幽微人性的展示

《村庄秘史》让我们触摸到了乡土社会的内在脉动。它以百年来中国历史的变迁为背景,通过宏观与微观视野的结合,深刻地展示出老湾人的生存史和心态史。小说中,作者用了较多的笔墨来讲述章大与章小两兄弟的命运轨迹。在章大与章小两兄弟的人生历程中,弟弟章小是在章大的引领下走上革命道路的,但两兄弟的人生轨迹却截然不同。原本有神童之称的哥哥章大,即后来的章抱槐,因为一次意外被捕目睹了惨无人道的“筷刑”,从而成为革命的叛徒,也由此给自己的一生烙下了深深的耻辱印痕,他的恐惧、悔恨与痛苦都来源于此。由于章抱槐个体性格中的怯懦畏死,使他在命运的十字路口“每次抗争都走向了自己意想不到的反面”,逃脱不了“命运的诡计”。后来,当年幸运逃过被捕的弟弟章小成为革命胜利者江河水,在北京任高官,娶了哥哥章大的初恋对象斯美,终于衣锦还乡。当年的章小变成了当功成名就的江河水,而哥哥章大则是背负着不清不白历史的章抱槐,江河水离开故乡老湾时面对着委顿落拓的章抱槐十分严肃的说:“你还是不要教历史吧,作为一个自身历史上有过污点的人,你教历史不合适,你应该改教化学。”④由此,原本想“借历史的虚幻来舔干他的心灵之痛”的章大刹那明白“自己被弟弟杀死了”,于那一刻,是章大也好是章抱槐也好,体验了真正意义上的精神死亡和彻底绝望,以致最后他诬告弟弟江河水当年出卖同志,由此而抱恨终身。作者细腻而饱满的展示了在莫测的命运与自身性格的囿拘面前,一个灵魂的隐痛与挣扎,其灵魂内部的鼎沸煎熬,最终又是如何一步步滑入人性黑暗的深渊,从而力求以此来逼视某种人性的深处。在革命历史的宏大名义之下,生命个体细微的情感与真实的胆怯是不被允许的。而背负上“叛徒”之名的哥哥章大心里曾经也想过如果弟弟当年也像自己一样目睹了筷刑的惨毒,他会不会变节呢?会不会与自己一样背负上“叛徒”的罪名呢?在既往模式化的历史讲述的洪亮声音背后,也许有着无数生命的扭曲、萎谢与落寞,他们都于历史的深处缄默无言。作者着力于表达出对历史深处那些面目模糊的个体生命存在的呈现与关怀,让这些原本湮灭在历史尘埃中的人物走出历史设置的阴影,为自己个体的合理存在而发声与辩白。

与章大命运类似的还有章义。他参加革命十几年,也有过属于自己的辉煌,但最后在战场上被敌人用枪托砸成了驼背并成为战俘。因此,他失去了一切,包括作为老湾人的身份、作为人的尊严。面对曾经与自己相濡以沫现在却日渐疏远的妻子田香,还有仇恨自己的儿子章春,以及那些鄙夷自己的老湾人,章义只能日复一日的去烈士纪念碑前向那些当年和自己一块走出老湾、后来牺牲的同伴的亡灵倾诉,用泪水和回忆去亲近这些曾经与自己并肩作战过的战友们,以此来抵抗活着的艰辛与苦痛。在漫长而无望的寻求自我身份确证的过程中,章义甚至想到以死亡去获得自己身份存在的认可,或是让自己的儿子杀死自己以确认自己的历史存在。不难看出,章大与章义这两个人物的命运是有着惊人的“同质性”的,他们都是被自己人生中的某段“历史”所累的人,他们也因此而失去了确证自我的可能与权利,而他们终其一生都在找寻、求证自己的身份与历史。章大将元结造字命名的浯溪碑林作为自己精神道场,用来祭奠自己,在那里,他看到了千古文人都在石碑上留下了自己的生命印迹,章抱槐执著的想要寻找到一块属于自己的石壁,把自己在敢死队时写的那首诗刻上,“以证明他曾经活过的历史”。而章义在纪念碑前向那些自己熟悉的亡灵倾诉自己内心的痛苦时,曾经有过“疯狂的念头”,那就是偷偷的将自己的名字刻在纪念碑的角落,但“找不到一个那样的地方”,他还想过将自己的名字刻在一块砖头上,埋在那块纪念碑下面。

在章大和章义的身上,我们看到了个人被历史所“取消”的悲剧。虽然,他们都试图用自己的方式去铭刻一段关于生命的印痕,并希望由此而获得历史的认证,但无一不以失败而告终。米兰·昆德拉说过:“小说家既不是历史学家,也不是预言家,他是存在的勘探者”。⑤王青伟正因为敏锐地洞察到了官方历史理性面貌下的非理性的一面,所以才始终坚持用一种民间叙述立场来对历史背后的幽微人性进行抚摸与展示,突显出政治对于人性的扭曲,承载起对于人的心灵勘探的责任。在时代的演进过程中,历史滚滚而来的巨轮残酷无情的碾压过作为历史客体存在的个人,这些卑微而渺小的生命一个个都消逝、湮没在宏大历史的茫茫烟尘之中,但作者却让我们触摸到了像章大、章义一样被排斥在正统历史之外的那些模糊身影的心灵悸动与灵魂自语,我想,这才是《村庄秘史》真正有价值的地方。

三、权力书写下的历史思考

在作者对于历史的思考中,我们可以准确的抓住其关键词:权力。作者对于权力的书写颇有意味,极力呈现与突出权力笼罩之下的冷酷与温情、救赎与毁灭、忠诚与背叛、丑恶与良知的纠结与缠斗,以隐喻的方式淋漓尽致地展示了在历史与现实中,人性如何被权力异化、奴役、蹂躏,从而释放出人性中最为黑暗与嗜血的一面,让人惊慄不已。

《村庄秘史》让我们看到了权力宰制下的乡村社会中,乡土社会伦理法则具有极高的权力,显示出凶残性与嗜血性。如老湾人得知木匠章顺将要接与其有不伦畸恋的红湾地主陈秉德的“大太太”接到老湾,老湾的人就“集体出去把那个老太婆拖进河中心去捂死”。另外还有夫权,章顺在外有一个众所周知的情人,虽然他是那么的不堪,但他对待辛勤持家育儿的妻子麻姑却是极其残忍。他将妻子“那流淌着奶和蜜”的私处加上了一把锁,让她为自己这个并不贞洁的丈夫保持贞洁,更让人震撼的是章顺到了后来自己都已经记不起这件事了,钥匙早就找不到了。这种夫权的至上,对于妻子的身体上的极度虐伤与精神上的极端漠视,令人发指。

但最引人深思的还是另一种权力的无处不在与无所不能。在战场上成为美国人战俘的老湾人章义,颓然地回到故乡,但却发现无法对自我身份进行确认。他惶恐地发现:面对着自己生于斯长于斯的故土,面对着那些乡亲父老,居然没有一个人愿意站出来证明章义就是章义。这是真实而又荒谬的某个特殊革命历史情境之下的困境,不禁让我们想起了卡夫卡笔下的《城堡》里那位土地测量员K,他作出一切努力却最终也没有确认自己的合法身份。这是某些特殊的历史时期,具有某种宏大庄严名义的权力宰制下既荒谬而又真实的困境。当章义最后绝望的上交《关于于请求死亡的报告》 希望能使自己的儿子章春获得合法身份,但代表着“上面”的章一回却将他的行为定性为一种“公然的挑衅”,并冷酷地回答“上面需要你活着”。这是多么荒谬的真实,在历史的某些特殊时期,人的死亡都需要一种权力来批准,只能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否则就是自绝于人民。当人的存在连死亡的权利都被政治与体制剥夺殆尽时,人事实上已被置于极其荒诞的境地中。

小说中第四个文本讲述了章一回如何成为权力的象征——“上面”,以及红湾与老湾在革命的名义下的集体仇杀“狂欢”。“章一回是怎样变成上面的,老湾人觉得一直是一个谜”,而章一回自己也将这个过程作为一个巨大的谜而隐藏着,他“用各种办法逐渐抹杀了所有知道他来历的人的记忆”。一旦有人胆敢质疑他的身份与权威,他就通过谈话使这些怀疑者缄默。另外,章一回每日都埋首于那些神秘而又繁多的档案之中,并借助频繁的开会来使自己在老湾与红湾人心里保持一种神秘性与权威感。这是一种偶像的自我制造过程,最终确立了他代表“上面”的符号性的身份。章一回成为了老湾与红湾的大独裁者,成立了乡村的最高法庭,他可以“主宰任何人的生死”,他对于战俘章义的美丽妻子田香的毫不掩饰的占有欲望,让章义的儿子章春心甘情愿地认自己作父亲。章一回成为了无数小孩的父亲,对无数的女人的占有,而失踪的亦素就是死在他的奸杀之下。文本中有两处情节令人深思,当在乡村里代表着神力的常年身着一黑色长袍的常贵爹被章一回定为“信仰混乱罪”后,常贵爹被勒令脱下了那件象征着神力与权威的黑袍,但章一回自己却穿上了那件黑袍;而面对演了一辈子戏的章玉官,章一回命令他演帝王戏,最后章一回自己却也穿上帝王戏装。这里章一回对于黑色长袍与帝王戏服的穿著行为背后,都彰显出章一回内心不断膨胀的权力欲望与个人野心。也正是在章一回这个乡村暴君的独裁之下,引发与纵容了老湾与红湾之间的集体杀戮,这是在某些宏大的名义之下的集体死亡“狂欢”。

对于这种集体死亡狂欢可能产生的民族存在与人性沦丧的悲剧性结局,作者以一种魔幻现实主义的手法进行了想象与展现。红湾人为了报复与反抗老湾对于红湾的压制,在天瞒大爹的启示之下,用一万支火箭去射老湾那棵历史悠久的樟树。终于犹如世界末日的到来:“樟树身上流满了红色樟液……四周数百米的土地全都被樟树的汁液浸得通红”。古老民族的集体死亡狂欢与集体杀戮,最终只会使得广袤的大地被象征着鲜血的“红色樟液”覆盖,在仇恨之火中摧毁一切,就犹如那场大火之后,“老湾和红湾全部处于一种失忆状态”,导致了民族自身的毁灭。在作者瑰奇的魔幻想象讲述了历史的深刻寓言,其深处是其对于历史中某些残酷与荒谬的严肃反思与淋漓展现,在历史的多层次文化意蕴的挖掘中,折射出作者对于民族命运与历史存在的独特洞见与深刻哲思。

《村庄秘史》蕴涵了对于现代革命历史的种种隐喻性讲述,又有对于民间大地传统文化的温情赞颂,如章大在浯溪碑林体悟到的中国千古文人的人生境界与文化积淀、麻姑执著一生的“女书”文化。作品具有浓厚的魔幻色彩,其将触目惊心的历史现实与源于神话传说的幻想糅合,呈现出一种亦真亦幻,浓郁诡异的风格神韵。神秘的大樟树,古老的老湾祖先的传说,诡谲的乡巫预言,大量神秘而诡异的民俗事象渲染一种瑰丽奇谲的艺术意韵,此外,还有颇多诡异莫测的情节,如章一回在向五个女人讲述有关于老湾历史与自己的罪恶的故事的过程中,逐渐从衰老趋于童稚,最后与大樟树合而为一。麻姑书写的犹如天书的“女书”,以及她一生向往的那个名叫“千家峒”的神秘之境。因此,这部作品显出繁复浓烈的美学意韵,但有时略显繁杂,如整个文本的讲述者章一回在五个女人中逐一奔走从而串联起五个故事,这一结构设置让人眼花缭乱,颇显杂乱,某种程度上反而扰乱了文本的紧密契合。此外,作品中的性描述流于泛滥,对于各种非正常形式的性行为的过度曝露与书写,从某种程度上,甚至是遮蔽与削弱了文本应有的思想深度与精神主题。

杰姆逊认为:“所有第三世界的文本都带有寓言性和特殊性,我们应该把这些文本当作民族寓言来阅读。”⑥《村庄秘史》就犹如一个繁复深邃的历史寓言,其文本中体现出明晰的“小传统”观念,有意规避政治意识形态的思维定势,用民间的眼光去看待历史存在与现实,有浓厚的自由色彩与强烈的自在的原始形态。作者并不固守现代知识构架与意识形态,重新打开了一种历史视野,构筑一个原生态的民间文化空间,以种种历史隐喻与浓厚魔幻色彩呈现出民间历史中的风云变幻与小人物的命运浮沉,以期于文字的深处去表现作者对于历史特性与民族命运的深刻反思与独特洞见。这也许是去探求另一种存在的值得尝试的路径。

注释:

①[美]王德威:《想象中国的方法:历史·小说·叙事》,三联书店2003 年版,第2 页。

②陈思和:《来自民间的土地之歌》,《福建论坛》1999 年第3 期。

③陈思和:《中国新文学整体观(修订版)》,上海文艺出版社2001 年版,第169 页。

④王青伟:《村庄秘史》,湖南人民出版社2010 年版,第69页。

⑤[捷]米兰·昆德拉著,孟湄译:《小说的艺术》,三联书店1992 年版,第42-43 页。

⑥[美]杰姆逊:《处于跨国资本主义时代中的第三世界文学》,张京媛:《新历史主义与文学批评》,北京大学出版社1993 年版,第234-235 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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