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胡子小记
2014-08-15谢子元
○ 谢子元
廖静仁先生有一副浓黑茂密的络腮胡。虽则我国传统戏曲中的美髯公似乎都是长须飘飘,并非络腮胡,但这并不妨碍静仁先生的美髯公风度和声誉。朋友们多称他为廖胡子或廖大胡子,我则以一音之转,尊之为廖夫子。夫子者何?辞典上说,这是古代对文学境界相当高的人的一种尊称,也是孔门弟子对孔子的专称。在我看来,无论是他的文学上的造诣,还是他那大胡子中透着的坚毅、智慧和自觉,都足以当得上这个为“夫子”的称号。
廖夫子是湖南安化人。安化有山有水,山是梅山,水是资水。安化人的祖先就是赫赫有名的“梅山蛮”。“梅山蛮”,“性剽悍,历不服中土”,淳朴耐劳,尚武尚义,重血性,凡事“只问当不当,不问难不难”,“虽千万人吾往矣”,“虽九死其犹未悔”。廖夫子幼失慈怙,只上过四年小学,就辍学到社会上混生活。他在资水上驾过船,拉过纤,还做过各色手艺人。艰难的少年时日,与江水作对逆流而上的纤夫生涯,成为他生命的底色,也模塑了他的坚毅性格、硬汉形象,滋养了他的文学。上世纪八十年代他以散文创作异军突起,其篇什中多翻滚着资水的浪沫。
《过滩谣》是廖静仁的生命交响曲,是他的寓言和宗教。当事业遭遇曲折,当创作遇到瓶颈,《过滩谣》就会在他的耳际荡起。他就仿佛回到了那个跌倒在冰雪中的少年纤夫,全身为之一震,又有了毫无畏惧地迈进那支负着人生苦痛,却又能征服激流险滩的队伍的勇气!
除了《过滩谣》,还必须说到的是“扒子船”,这大船概也是资水上的特产之一。廖夫子多次和我唠嗑过资水上的一句俗话:“扒子船,两头尖,有水敢上天。”他的人生有过多次转折,从纤夫、手艺人到县文化馆的文学专干,县报的老总,省委统战刊物的执行主编,再到承包省作协内部刊物的“包头”,省企(事)业文联的当家人,再到主动卸却管理者职务,回归作家身份,开启新的创作之途。他的身份转换常出人意料,回头来看却颇合乎螺旋上进的公理,而当初他在决断选择之时,我以为是有“扒子船”在激励着他的。毋宁说,他就是一只“有水敢上天”、没水也要借来水的“扒子船”!
几年前,他主编一套《湘江礼赞》,约我撰写一章“湘江人物”,他给我们定的章目是《指点江山》,讨论时我提出用“谁主沉浮”更贴切,他却不理不睬。写作时我还是把题目改成《谁主沉浮》,但他统稿时又改了回去。后来他专门跟我解释说,“我们在资江上撑过船的人是忌讳说‘沉’的”——原来如此!可见那段生活在他的意识和潜意识中有多深的印痕!
廖夫子的大胡子里也蕴藏着智慧。
中国作协副主席、著名作家谭谈是廖夫子尊为老师的人。谭谈先生在任湖南省文联主席时自号“三借堂主”,就是“向有权的人借权,向有钱的人借钱,向有名的人借名,来办文联的事情”。廖夫子师承有自,也深得其中壶奥。他没有少借领导人的权,老板们的钱,名人们的名——包括用他自己的名,也包括他老师的名,来搞文学和文化上的事情。他承办湖南省作协的内刊《湖南作家》,创办省企(事) 业文联的内刊《财富地理》,都辟有“政经文坛”或“政经语文”之类的栏目,专发领导人言论或作品;他的刊物都直送省、市、县各级党政主要领导、人大代表、政协委员;每一期刊物从策划到内容到版式到装帧都能给人耳目一新的感觉和较强的视觉冲击。因此,在一个很多公开期刊半死不活的时代,他的内刊却能风生水起,颇受读者青睐。他本人也上得厅堂,下得厨房,常常成为政要们的不卑不亢的座上客。投之以木瓜,报之以琼瑶。他的多个大型出版项目都得到了来自各方面的支持。
廖夫子自我总结道:“我是在该搞文学的时候搞了文学,该闯市场的时候闯了市场。”但是不管是在专注于创作的时候,还是在发家致富的时候,他心灵深处的文学之根却从未有过动摇。他深知是文学改变了他的人生,他感恩文学,执着于文学,也常常想在这个文学已然边缘化的时代再燃起一支文学的火把。他深知,文能穷人,但人必须先谋生存,再求发展,然后才能“游于艺”。所以,不同于一般文人的弄文,他谙于“造势”、“借力”这一套市场运作手法,深知四两拨千斤的道理。也许人们会觉得这一套并不陌生,无非是媚俗媚世地“披着文学外衣弄钱”。其实非也,他却是“披着弄钱外衣来搞文学”。他弄了钱,是要还报文学和文化的。看看最近10年内,在企(事) 业文联、《财富地理》这些平台上,他主编、出版了百余种文化图书。这些书,爬梳史料,搜罗遗佚,厚重典雅,广博渊深,又好看,又好读;这些书,有的入选《湖湘文库》,有的列入湖湘读书月读书榜,创造了社会效益,也产生了经济效益。也难怪一些党政领导愿意为他所用,因为他能办事,办漂亮的文化上的事;也难怪一惯只吸收离退休老同志的省文史馆,破例把馆员的帽子给他提前戴上了。
廖夫子的事情都不是单枪匹马干成的。他有自己的团队,他深信民间大有人才,所以其团队成员大都来自草野,大抵是一些做过玫瑰色的文学梦、又跌过跟头、闯过江湖的自由写手。他把他们收归麾下,为他们量身订制岗位,放手让其发挥聪明才智,条件成熟时又放他们到更宽阔的地方去。而他用以凝聚他们那个命运共同体的,是他的金点子、他的文学热度,或许还有他夫人卧了几个土鸡蛋的一碗阳春面。他就这样成为一帮手下人拥戴的“主公”、教父和智库——所谓“知人善用”,也不能不说是廖夫子的一智。而今,当他复归于创作生活时,他的这个共同体似乎已经风流云散了——实际上他的手下也早翅膀长硬了,各各闯出了自己的新天地。
廖夫子似乎很爱“从乡下迁来城里的树”这个意象。他不一次地写《做一棵城里的树》,先是散文,后是中篇的自传体小说。他深信,“它(树)们到城里来,是因为这城市少不了它们,是前世今生的一种缘定”,尽管曾遭受锯干断枝的境遇,但“肯定不需要多少春日,这些树一定能生长出新树冠,能舒展着新的枝条,并且会有着飞鸟鸣蝉为之歌唱,有流云雾岚为之舞蹈”。他又写了散文《公鸡自乡下来》。那真是一个“不知天高不知地厚的家伙”,它从乡下来到城里阳台上,“早中晚的三个时段,它照例‘扑——扑——’地扇动双翅,如入无人之境般喔——喔——’地一顿铿锵长鸣”。最终,它一群鸽子展开翅膀,扑扑飞向了对面高楼的脊,再也没有回来,“只留下了它曾经喊出的铿锵之音,如一个古老而常新的寓言,在的心中萦绕。久久,久久”。树也好,公鸡也,都是从乡下来到城里,但前者的命运是确的,后者却有几许悲壮、几分悬疑,也留下更多的想象空间。树乎?公鸡乎?夫子孰是?许他是乡下来的树中最惬意、最舒展的一棵,以为城里人提供一片浓阴了?也许他是那只若无人、不知天高地厚的公鸡,去当那群鸽的“主公”去了?他像一位充满哲学的智者,出问题,却把答案留给读者。
廖夫子的大胡子里还有一层独特的含——自觉。
文化工作,无外乎传承、整理、传播、创。廖夫子是以创造者进入文化人身份的,但那时的创作动力,恐怕主要是“国家粮”、养活子、出人头地之类形而下的东西,而使他烧得欲罢不能、一吐方休的火种,则是苦难青少年生活。其后,有一较长时期,他转变文化整理者、传播者,一部分原因是市场的量和对更高生活质量的追求,更主要的原因是他对自身文化人的角色定位越来越明朗。为文化人,他要做文化工作,即使是搜集、理、传播,他也力求做得比别人更高明一点,更文化一点点。最近几年,他似乎更清晰认识到了文化人的责任,他日渐淡出市场江,而复归于文坛,复归于文学创作。他转而始小说创作,牛刀小试,即有多个中短篇在国数家刊物重点推出。是的,文化的最高境毕竟是创造,创造才是对于文化最原生性的献,也是对人生高度的更大的挑战。斯时,经两番嬗变,他不再为生计写作了,也不再名份、帽子、位子写作了。他渐渐成为真正义上的自觉的写作者和文化人了。
“自觉”是廖夫子常常挂在嘴边和心上的一个词。他曾编自觉文库,又曾为子女们张罗开了一间自觉餐厅,又以自觉餐厅的名义自办了一种《自觉》刊物,编印了一套一半是轻松阅读、一半是快乐笔记的自觉笔记本。他曾命我作《自觉赋》一篇,我诚惶诚恐,揣摩他的心思,托为对话体,汗涔涔而意悬悬地缴了卷。赋的末尾写道:“廖公静仁,海内文士也。尝为作文章,以成人也。又为之食肆,以食人也。每语我曰:‘吾人处此生命之链条,日食三餐之余,当思添薪传火,有点滴以增进于人文,庶不负于天地,不愧于祖宗,不堕于动物之界也。此即所谓自觉欤?担当欤?’因额其食肆曰‘自觉’。呜呼噫唏!夫子之言,岂不然哉,岂不然哉!”然则我之所谓“自觉”,即是廖夫子的“自觉”吗?答曰:不得而知也。
近年来,廖夫子在悠游的生活中,每有会心,常作成小诗,用短信发出,以飨三数好友。我也偶然享受过这种待遇,但每每只是拜观欣赏,从未与之酬唱。如今,文章写到此处,一首《赠廖夫子》的歪诗已经涌上了我的心头,我也决定发一回短信给他了:
一把络腮胡,千秋自觉心。
文章翻白浪,书卷涌黄金。
忍见弦歌绝,敢将兴复吟。
城中方寸地,大树久成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