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兵吴国忠 / 外一篇

晓 弦

老兵吴国忠是我的同行。这个有着志愿兵生涯的老兵，退役后与我在一所学校，同教初二语文平行班。

同行跟他论课研，他却决意说打靶，他说当兵那会特意把卡宾枪准星瞄向老乡的二百米胸环靶。结果老乡得到嘉奖，做了他的班长，他却用绿袖子掩起嘴巴笑，居然还在被窝里笑。室友以为他梦见了媳妇，他却嚷嚷：老乡老乡，靶上一枪。

语文课有珍宝岛自卫反击战课目，他总喜欢讲几个难辨真假的故事。他说，他的投弹是师部出了名的远。有一回演习，他只投出十米，甚至是五米、六米。投这么近连黄毛丫头也会，他却箭步上前捡起吱吱冒烟的手榴弹，远远地投了出去。他说三天两头投弹太没劲，想试投近些的滋味。领导训斥他，他却说投远投近一样有意思，还说，要是五米、六米那儿敌人打埋伏呢！结果他捡回一个处分。上世纪80年代，语文课有珍宝岛自卫还击战一课，轮到他上，他会毕恭毕敬穿上一套泛白的绿军装，然后以军人的步伐跨上讲台，却连一个生词也不教。他只说一个事，说穿了也是小故事，却让学生听得心儿吊到喉咙，一愣一愣的。

那是除夕的边境，瞎天黑地的，营部却不许点灯。天刚下过没膝的暴风雪，他一人在距营房千米远的哨卡值班。突然，传来“嗷嗷”的声响，像伤者的嚎叫。直觉告诉他：“有情况。”他转身给团部拨了个两位数的暗号，只有接线的信号兵知道情况有多重要。随后他端起枪，轻轻趴伏在哨卡门前的雪地里。团长接到情报，汗毛都竖了起来，立马组织一个加强排，摸黑包抄过来。奇怪的是，当包围圈收缩至哨卡后，根本没发现一丝一毫敌情。连长骂了句“狗熊”，便率部撤了。刚撤不久，偏偏“嗷嗷”声在暗夜再次响起，声音似有似无，似近似远，会不会？这回吴国忠没去哨卡报敌情，而是等声音一寸寸逼近。

终于，听得见粗重的喘息了，真真切切，吴国忠突然发起怵来，咋办？报告吧，一旦前次情形重现，受一顿怒斥事小，弄不好还会说我谎报军情，受到摘掉领章帽徽的军纪处理。不报吧，这分明像是敌人来犯的举动啊，而且估摸在前面十米光景的地方。于是，他再一次将身子埋伏在雪地，只露出眼睛，把枪一次次瞄准发出声音的地方。他想，要撤掉上次投弹的处分，只能将功补过。他的子弹已上膛，等待敌人撞上准星。可在这伸手不见五指的夜晚，要瞄准敌人，是多么难以做到啊！

“嗷嗷”声再次响起时，他终于不自觉地“叭叭”地射出一梭子弹，定了定神，他仿佛发现敌人已经被击中，“嗷嗷”声越发大声了，然后戛然而止。听到枪响，连长率人火速奔来。发现哨卡空着，四周除了寂静还是寂静，遂发起火来：“死了啊，人呢！”

“还敌情呢？屁也没有！”连长拧亮斜挎在腋下的手电，借一束发白的灯光，发现不远雪地里有串鲜红的血迹，马上朝斑斑点点的血迹寻去，居然发现一头栽倒在雪地里正喘着粗气的大野猪。而这时，老兵吴国忠却端着枪突地在雪地站了起来。

这一回，设了十九年的边境哨所，第一次受到团部嘉奖，连长捧回一面集体二等功锦旗，老兵吴国忠立了个三等功。大红的嘉奖令寄至吴国忠的故乡，乡长仿佛是接住了部队首长宣布过的嘉奖令的茬，一字一顿地说：“国忠同志敌情意识强，好样的！”

英雄柏卫东

说出这个真相，他用了整整四十七年。

一桥飞架南北——桥南出英雄，桥北出狗熊。英雄是大家公认的，叫卫东，而狗熊，则是哑蛋的自喻。

真相是，柏卫东与哑蛋是同乡，他俩同一个冬天都戴上了大红花，一同随一辆老式闷罐火车哼哧哼哧不远千里来到新兵连……甚至，一起被编进军区警备队特训，一起被派至白塔山麓守卫这座堪称长虹的铁桥，一起在一个冬天的凌晨佩上武装带，一起雄赳赳气昂昂地扛起枪，一起“一二一一二一”地走到桥南和桥北，一起与另外两个肩负守桥使命的战士立正敬礼和换岗。

列车从南向北隆隆地驶来，或许是列车看见桥的信号将车速减慢到与自行车差不多的速度。一根一抱粗的圆木，被哑蛋看见时正在列车装着的圆木堆上滚动着，“不好，要出事了”，哑蛋冲着轰响的火车喊。路过桥北时，那根木头居然从火车上滚落下来，不偏不倚，正好击中了卫东头部，一瞬间，鲜血染红了他的衣衫。

而那列绿皮火车似乎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一样，吭哧吭哧远去。

自然，柏卫东成了妇孺皆知的英雄，卫东妈妈成了英雄妈妈，被部队首长从千里之外接到了营房，然后，到一个个连队做一场场催人泪下的报告。卫东舍身救旅客的事迹，一时见诸于各大报纸的头版头条。

再后来，柏卫东捧起圆木在列车前跃起的大型塑像，被安在了白塔山麓的南桥堍。而哑蛋呢，那天随着“咚”地一声，他眼睁睁看到桥北的血腥的场面，变得十分忧郁，再也不想说什么，简直真的成了“哑蛋”。有一年他探亲回家，几个孩子在他背后骂他“狗熊”，气得他第二天就默默地返回部队，从此之后变成木头人似的。退伍后，他索性到工地学开铲车，赚了点小钱后，一咬牙当了油漆保养工。他几次三番来到曾经的大桥旁，为英雄的塑像和大桥做免费保养。

天长地久，他被称为哑巴守护人。真相是，卫东捧起圆木在列车前奋然飞跃的塑像，在一个同样是冬夜的凌晨轰然倒塌。

而哑蛋在过了七七四十九年后的弥留之际，哽咽地对世人吐出几个鲠在他喉几十年的僵硬的字：“是木……头……没……长眼……撞上……英雄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