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绝对的地图测绘,或,重返“认知图绘”

2014-08-15阿尔伯特托斯卡诺

文学与文化 2014年2期
关键词:米尔斯资本主义政治

[英]阿尔伯特·托斯卡诺

李 莎 曹一帆 译

(阿尔伯特·托斯卡诺[Alberto Toscano],英国伦敦大学[University of London]教授;李莎,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硕士研究生;曹一帆,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硕士研究生)

Cartographies of the Absolute,来自《地缘政治美学》序言里弗里德里克·杰姆逊用的一个术语,以复数的形式出现是参考他所谓的“认知图绘美学”。在20世纪80年代中期的会议演讲中,回应学界普遍放弃把马克思主义的辩证法当作文化批判的指南,杰姆逊为这一美学的兴起摇旗呐喊。在这里,这个措辞十分重要:他并非在一系列作品的分析中确定或宣称这个存在,而是强调它对政治和实践阐述规划的政治需求。

这一对文化和表征实践进行阐释的美学需求与一个雄心壮志相符合(而杰姆逊暗示说,最终无法实现),那就是绘制晚期资本主义或后现代的社会空间和阶级关系。在这一呼吁背后存在一个断言,那就是认知上测绘世界体系的机制和轮廓是无能为力的,正如一个城市居民无法在心里绘制预期的城市那样在政治上虚弱无力。

这一美学旗号下产生的理论或许可以使得个人主体和集体看清他们在全球化世界中所处的位置:“……使个人主体能在特定的境况中掌握再现,在特定的境况中表达那外在的、广大的、严格来说是无可呈现(无法表达)的都市社会结构组合的整体性。”这种艺术作品和叙述不应仅仅是说教或教化式的,然而它们还有必要是说教或教化式的,重新想象并且重新运用理论阐明重大事件中政治教育、指示甚至宣传可能意味着什么。危急关头的状态正是我们的时代及其政治后果的可塑性(figurability)或代表性(representability)。对当代统治的政治解剖里一切经过鉴别的“手段”、中枢神经或薄弱环节而言,以一种强有力的阐述测绘资本主义的地图是其先决条件。

测绘地图的观念基于历史变迁的争论、文化和政治经济之间的关系:每个时代发展文化形式及其所允许的表现模式——不管多么片面和意识形态化——来表征其世界(来“整合”它)。继恩斯特·曼德尔(Ernest Mandel)和乔万尼·阿里吉(Giovanni Arrighi)的作品之后,杰姆逊为资本主义的历史形式和文化表征模式之间的关系设定了三个重要阶段。这三个历史“根基”依次是古典或市场资本主义、垄断资本主义(帝国主义)和当代后现代时期的跨国公司。

资本主义的“古典”时期的表征并不是特别困难。“总体”决定个体生命能够看似合理地被城市和国家的政治-经济空间、伟大的实在论者和自然主义的叙述所规定下来。表征被理解为个体和集体、局部地区和世界的一种定向关系,在资本主义的殖民投影下动荡不定。比如说,在维多利亚时代晚期的伦敦,决定一个职员生活的力量远远超出他直接的生存经验。正如杰姆逊指出的,他的生活“真相”与大英帝国的整个殖民体系相关:这个空间如此庞大复杂以至于他不可能越过民族主义的陈词滥调而意识到它,虽然他在政治和经济上也是无意识的。

不必说,文化生产者并不完全试图建立这个新的内在联系的全球化地图,但是批评家的角色就是去梳理新兴现象的征兆——我们甚至可以说,这种辩证的批评家所做的症候式阅读恰恰显著地实现了资本主义迫切追求的“世界市场”。杰姆逊指出了这一方式,由于帝国时代的巩固,不同的作者独立地伪造出了他所称的“一元的相对主义”(monadic relativism)。在纪德、康拉德、佩索阿、亨利·詹姆斯和普鲁斯特的作品中,可以在不同程度上看到,“每一种意识是一个封闭的世界,因而社会总体的表征现在必须采取那种(或许不可能的)形式,让那些封闭的个体世界及其独特的交往活动共存,而原先那种互不干扰的现象在现实中就是一段轮船夜航、飞机航线不会相交的离心运转”。第三种“晚期”阶段从表征和定位上表现出更大的挑战,或者说是完全的封锁状态(blockages)。

具有争议的是,地图测绘计划的语言要求对政治、审美问题的塑造表征给予更具体和更有经验的构筑。越过对城市的观念的深思,测绘地图首要是一个实践的任务,包括个体与城市空间成功或失败的沟通定位。杰姆逊写道:

凯文·林奇(Kevin Lynch)告诉我们,所谓疏离的都市,归根到底,乃是一个偌大的空间,人处其中,无法(在脑海里)把他们在都市整体中的位置绘制出来,无法为自己定位。……要在传统都市里制定疏离方法,我们必须着重对地域感重新做好具体而实际的把握。我们把一个可予操作的信号系统重新组织起来,让它在我们记忆中生根,使个体能够依据信号系统,而在不断变动的多重组合中绘制出、再绘制出蛛丝马迹来。

从这里开始,杰姆逊呼吁一种认知图绘的美学,这将可以揭示并且激发某种“关于社会总体的自我意识”:“此处提出认知图绘的观念包含一个推断,这就是林奇对社会结构范围的空间分析,这种社会结构范围换句话说就是在我们的历史时期全球(或者我是否可以称之为多民族)范围内的阶级关系总体。”正如杰姆逊或许后来承认的那样,在后现代美国的城市空间的扩张和剥夺的背景下,他以一种典型姿态对阶级意识的认识论问题进行了“转码”(transcoded),而这一问题是匈牙利马克思主义哲学家乔治·卢卡奇在20世纪20年代提出的。

虽然杰姆逊关于社会和审美形式关系的辩证构想使他对迷失方向(disorientation)的理解特别有说服力,但这个问题是有一些有意思的先驱者的。比如说,另一个在政治低潮时期写就的纲领性的文本与之有强烈的共鸣,那就是出版于1959年的C.怀特·米尔斯(C.Wright Mills)的《社会学的想象力》(The Sociological Imagination)。这本书尝试去定义一些类似于问询和调查的政治事物,这些事物可能会扰乱技术官僚组成的一维。绝非偶然,美学和理论术语——测绘(mapping)、想象——使调查广泛地在反政治的时代致力于政治化地思想。同样并非偶然的是,这类文本当下继续努力把政治干预和理解权力的杠杆支点、结构、手段联系在一起。

米尔斯苦涩的喝彩远比同时代人过时的预言少得多(“意识形态的终结”就是一个):“我们的时代是焦虑与淡漠的时代,但尚未以合适方式表述明确,以使理性和感受力发挥作用。人们往往只是感到处于困境,有说不清楚的焦虑,却不知用——根据价值和威胁来定义的——困扰来形容它;人们往往只是沮丧地觉得似乎一切都有点不对劲,但不能把它表达为明确的论题。”在《社会学的想象力》一书环环紧扣的主题里,他把知识技术的时代精神与其政治理想拉在一起,他的政治理想表述为“对历史本身的结构性运行机制进行集体性的自我控制”。这种融合是一种社会科学的观念,与传记历史、社会结构中的这些互动有关。乍看之下,这可能是平淡无奇的,但是正如对结构性的“宏大理论”和调查机构的“抽象经验主义”的彻底攻击所启示的那样,米尔斯认为这种社会思想的“古典的”规则是很危险的,会带来严重的政治后果。

公众对社会知识的需求与学术实践的脱节让米尔斯对“富裕的社会科学家”予以强烈谴责。这些人不愿意面对社会问题,“当然是当代权贵所造成的我们时代最大的人文阙遗”。相反,富于创造力的社会思想者的职责应是跨越个体焦虑与集体转型的裂缝,这样做是为了完成一个任务,这个任务既是智识上的又是政治上的,从智识暴乱到实践管理的转变预示着将要应付我们不知道的事。正如米尔斯所言:

“基本问题”及其解答,我们往往需要关注焦虑和漠然,前者从个人生活历程的“深度”中产生,后者从某一历史阶段的社会结构中产生。我们在选择和陈述问题时,首先必须将漠然解释为论题,将焦虑解释为困扰,其次要将困扰和论题都包容于对问题的陈述之中。……任何一个完整的“答案”,都应找出它可以介入的战略据点,即找到结构维持或变迁的“控制杆”;并对那些处于可以介入的位置却没有介入的人做出评价。

今天距离米尔斯所反对的冷战旧习似乎已很遥远,我们此时提出这种理论需求做什么?有必要回顾米尔斯在《社会学的想象力》一书中的观念,米尔斯将他的时代认作是他所谓的第四纪元的门槛,这个时代所包含的不同社会首次有了不容忽视的、迅速的、显而易见的相互作用。实际上,米尔斯是最先从理论上运用“后现代”观念的人之一。米尔斯的社会学想象因而能够被视为坚持致力于后现代争论中的变异形式。

1941年,米尔斯向朋友写道:“一切新事物都‘悬而未决’。如果你跟‘地面’贴得太近,你就无法飞向新领域。理论是一架飞机,而非沉重的靴子;它是侦查和细察的部门。”侦查、暗中探查、测绘地图、“情态再现”——米尔斯和杰姆逊可以被视为持有同一种美学观念,在其军事的和城市规划专家的参考文献中,向我们讲述在总体视野(它的缺席或当下的不可能)和战略规则之间的纠缠:找到并且最终控制那种“杠杆”,减少无力感。

借用马丁·海德格尔的话来说,我们这个星球和物种的世界化(worlding)已经意味着把世界构想成一个整体,总的来说是日常生活的一部分。当技术介入进来,从内部支配起世界的航海和一切交往,这种状态日益加剧。无论我们掌握多少技术和科学知识,这种全球化社会空间的视野都是主观和片面的——基于我们的位置、阅读、见闻(这些大多是偶然或者无意识的)。“认知图绘”根据阶级、种族和性别的差异而多种多样;他们受到许多影响,比如个人经验的奇思异想、城市的不同用途、意识形态以及满载着以世界观为名的繁多的现实态度。一些人可能会被隔离和排除在他者的视线之外。在那些常常不发生冲突的地方,空间的“单一性”充斥着漠然,与外界切断联系。

与辩证批判的基本原则一道,即使我们想要保持总体的方向,也不能逃避一些批评家的挑战,他们认为“世界化”只是一种帝国和殖民想象的晚近产物,以此在镇压的领土上抹平差异。虽然这些问题超越了我们的想象,当它基于杰姆逊对现代经验和文学体裁发展的理解而兴起时,不足为奇的是,认知图绘的观念提出于西方,并作为资本积累的中心以及帝国主义意识形态的目标。正如我们已经暗示的那样,正是因为处于帝国时代,现代主义的起源和它的美学表现重叠缠绕,那么认知图绘开始成为一个问题。

杰姆逊论证道,在西方,在公众和私人之间、“诗与政治之间”彻底隔离的推论是“深厚的文化信念,那就是我们的私人的生活经验与经济科学和政治动力在某种程度上是无法比拟的”。现代主义的抽象表征——其空间、时间、中介以及形式上回应主体性裂痕的构想——不得不被视为一种“缺席的缘由”,这种“政治无意识”是“我们的”社会生活在别处的原因所在,这个充满了剥夺、镇压的世界为帝国主义和殖民主义进行了界定。比方说,弗吉尼亚·伍尔夫的小说并不是关于帝国主义的,但是它们产生于此,换句话说,小说形式因此而被塑形——就像一个陌生的“吸引子”(attractor)只能生存于它所引发的力学的变形之中。考虑到认知图绘的帝国主义起源,这使得它与后现代现象的认同复杂化了,相反,它应被视为帝国主义的资本主义世界体系从19世纪晚期一直到21世纪的复杂产物。

历史上资本主义的地形和韵律调节着审美经验的形式,假如我们不能彻底想清楚其中的断裂(disjunction)——比如,经验和抽象的断裂、日常生活和资本力量的断裂——就不能理解这一叙事中的突变(mutations)。这一假设构成了杰姆逊一篇文章的根据与理由。这篇文章写于《认知图绘》一文之后,并一度成为阿加斯·阿迈德(Aijaz Ahmad)等一系列后殖民主义批评者猛烈攻击的目标,它就是《处于跨国资本主义时代中的第三世界文学》。在此我们不会探讨该论争本身(杰姆逊的辩护者是拉扎鲁斯[Neil Lazarus]、拉尔森[Neil Larsen]和普拉萨德[Mashava Prasad]),而是对于我们的问题点而言更有意思的:杰姆逊试图强调,在第一世界和第三世界之间存在着政治和认识论的差异,以及它们各自所具有的社会和文学经验的不同形式与种类——不是一般意义上维护“非经典”文本的价值平等,而是维护它们的巨大差异。这可能会无可避免地招致批评,认为该文是对我们/他们、现在/过去、中心/边缘等二分机制的复归,以至于证明美国帝国主义生产了这些二分法。杰姆逊可能争辩说,真正的二分法的确存在,它是一个扭曲的世界的产物。但这对于杰姆逊来说并不意味着一个历史性的差异,即先进与落后的差异,因为用费边(Fabian)的话来说,这些世界都是同时代的。

认知图绘的问题是被这一地缘政治、殖民和种族的历史所预先设定的。帝国时代的都市现代主义,其特征为经验和抽象的断裂,而这种断裂可以与“民族寓言”相对照——在第三世界文学中,“关于个人命运的故事通常是第三世界的大众文化和社会受到冲击的寓言”,这体现为“政治之于个人的一种十分不同的比重(ratio)”。阿迈德谴责杰姆逊沦为民族主义美学之狭隘的工具论者,然并非如此,杰姆逊假设第三世界文学毫无例外是政治化的,并非是为了试图迂回地解决资本主义强权无表现性(unrepresentability)的问题,而是以寓言的方式呈现反帝和去殖民的斗争。

伴随支配的特权而来的还有经验贫瘠与知识匮乏:“我们所形成的上层奴隶主的观点是我们认识上的残缺,是把所观物缩减到分裂的主体活动的一堆幻想。这种观点是孤立的和缺乏个人经验的,它掌握不住社会整体,像一个没有集体的过去和将来的、濒死的个人躯体。”由此可见,认知图绘之主体“我们”是动荡不定的——身陷于无知的帝国(美国)公民和反帝反资本主义的知识分子之间。后者为阶级意识而奋斗,对于他们永不餍足的知识诉求,萨特有一个绝佳的概括式隐喻,出自他的《为知识分子辩护》。对萨特而言,知识分子不得不采用“受支配者的客观视角”(objective perspective of the dominated),而这是:

从下往上的斜镜头,其中(精英和他们的盟友)显得不再是文化精英,而是庞大的雕像,在它们的底座下重重地压着阶级,它再生着社会生活。这里没有相互认可、礼貌或非暴力(犹如中产阶级之间相互平视对方的眼睛),而是对所忍受的暴力、被疏离的劳动者和被忽视的基本需求的一张全景图。如果知识分子可以接受这一简单而激进的视角,他就能把自己看做真正的下等人。

这样一个透视法上的政治性扭转也可以采用艺术的和制图的形式。1929年超现实主义的世界地图展现了一个扭曲得令人发笑的地球平面图。其中大西洋、帝国主义的北方(巴黎除外)被压缩得无影无踪,白人的中心消失了;而硕大的阿拉斯加和扩张的巴布亚新几内亚,流露出超现实主义的原始主义激情。庞大而若隐若现的苏俄来自于超现实主义对共产主义充满矛盾的效忠。尽管最初创作该地图的动力可能是为了“贬低”帝国主义的欧洲和资本主义的美国,但真正推进它的力量可能更显而易见——大卫·罗恩迪格(David Roediger)曾将其与赞戛纳(Haifa Zangana)的《摧毁一张地图》(Destruction of a Map,1978)。对比,他暗示道:“它不仅挑战了帝国主义、资本主义者和专家式绘地图的原则,而且揭开了精确与科学掩盖下的真正理念,即绘制地图是一种对神秘世界的再生产,让人们不断地接受它。”对这样的世界——黑色皮肤与白人地图——的挑战也来自于1956年出版的《光滑的边缘》(Les lèvresnues),书中的地图篡改了法兰西的地名学,全都换成了阿尔及利亚的地名,犹如一种反转—殖民。在美学与政治的反殖民战场,反转事实的方法被加入到扭曲与倒转的反抗方案中,借此我们也能思考那些叙事——其中“白人世界”的支配性被反转——诸如比松(Terry Bisson)伟大的作品《山上的火》或者瓦倍里(Abdourahman A.Waberi)的《非洲合众国》。

认知图绘的需要从何种程度上说是来自个人与社会“完美比重”的幻想仍旧有待考量,而这种幻想是一种审美与政治浪漫主义——资本主义内核一个迷失主体想表达这样一种可能性,即真实的政治知识和经验能够进入生活的领域与底层的抗争。巴西批评家史沃兹在这一方面做出重要提醒,他建议我们应当抵制把认知图绘当做“核心”问题的诱惑,好像后者更是资本主义的,更倾向于造成个人与政治经济,经验与抽象的断裂:

一旦现实转移到抽象的经济职能,它就不再能通过人的故事解读了。观察过去的殖民生活,社会分工还很简单,因此可能更有收获。但自从世界市场的抽象化不再遥远,并不时破坏感知觉的完整性,这样一种具体性也受到了怀疑。

现在应当把感知与抽象的断裂视为一个问题,我们不能推测外围有更直接、更可见的资源来解决它。唯有资本主义与它地理上分化形态的不平均状态,才有可能影响它,直至不同形式与层面地解决的认知图绘问题。资本主义的不平均所产生的压力将引起形式上的“裂缝”,套用莫雷蒂一句优雅的陈述:“世界受到外部力量的指引,朝着奇怪的方向发展;世界观试图理解它,却总是被抛离了平衡状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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