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花原有四时香——读《独陪明月看荷花:叶嘉莹诗词选译》有感*
2014-08-15孙康宜
孙康宜
去年暑假,台湾大学的齐益寿教授来耶鲁校园参观,他赠给我一本叶嘉莹教授诗词的英译本,题为Ode To the Lotus:Selected Poems of Florence Chia-ying Yeh(《独陪明月看荷花:叶嘉莹诗词选译》)。这本书印得十分雅致,封面上有周半娟女士所绘荷花,书中收有叶教授的中文诗词原文,配上陶永强先生(Tommy W.K.Tao)的英文译文,其中每首诗词都附有谢琰先生(Yim Tse)的书法。多年来我一直想在我那门“中国女诗人”的英文课中介绍叶教授的诗词,但苦于找不到合适的英译本,得赠此书,我如获至宝。现在持有此诗词原文及其英译相对照的新书作为课本,让我满怀如愿以偿的欣喜。心想,明年春天若能及时采用此书作为课程教科书,也算是对叶嘉莹教授九十华诞的课堂祝贺。
去年5月间齐教授先到加拿大的温哥华旅游,其间他曾拜访书法家谢琰先生。当时叶嘉莹教授正好在场,于是就亲自赠送了一本《诗词选译》给齐先生,并在书上加上题签“迦陵,2012年五月二十四日,于温哥华谢先生府上”。但到了耶鲁之后,齐先生得知我急于拥有一本叶教授的诗词译本,便慷慨割爱,先将那本英译诗词转赠给我,说他回头再请叶教授补寄一本到台湾给他。几天后齐先生就收到叶教授的电子回函,说一切照办没问题。而我也同时接到叶教授来自温哥华的长途电话,我们在电话中叙旧长谈。
不用说,我迫不及待地细读这个英译本。首先,我觉得书中有关叶教授诗词的选录做得相当好。虽然只选了五十一首——等于只收入叶教授十分之一的诗作(从前2000年台北桂冠出版社出版的《迦陵诗词稿》共收有五百四十首之多)——但因为所选的叶氏诗词篇篇俱佳,每首都具代表性,而陶永强先生的译笔又属上乘,阅读中极富乐趣。此外,集中还收有一些过去《迦陵诗词稿》所未收的新作,也大大扩展了我的视野。套用叶教授评赏诗歌的用语,我之所以特别对这些诗作有一种“兴发感动”的感触,乃是因为多年以前叶教授曾给我看过她一些诗词的手稿。现在时过境迁,我再重读她这些旧作,同时眼见诗人又累积了最近几十年来的生命经验,而且都已写出新的诗词——所有这一切都足以让我这次的阅读成为更深层的“知音”阅读,并能更贴切地进入叶教授的诗境中。记得从前叶教授曾对王国维、王维和李商隐的“寂寞心”做出比较:“静安先生所有的是哲人的悲悯,摩诘居士所有的是修道者的自得,而义山所有的则是纯诗人的哀感。”通过这次阅读,我发现叶教授晚年的诗词已经不止拥有李商隐那种“纯诗人的哀感”,也同样具有王国维的“哲人的悲悯”和王维的“修道者的自得”。我想这是因为诗人在饱经人生的坎坷之后,对生命有了更深的体会,有所寄托的缘故吧。
我是1976年3月间才开始认识叶教授的。当时我还是普林斯顿大学的研究生,正在写有关唐宋词的博士论文。作为叶教授的普通读者,我读过她有关“人间词话三种境界”、李商隐的“嫦娥诗”、温庭筠词、大晏词、杜甫七律、“李杜交谊”、陶渊明的“认真”与“固穷”等主题的论著,对她讲评诗歌的方法和角度十分欣赏,但那种“欣赏”仅限于学术层次,对叶教授其人,我并无任何了解。在1976年那次相识后不久,由于某种特殊的因缘,使我从此很能体会叶教授的“心灵世界”,对于她那种经历“百劫”忧患之后而仍然保有坚毅不拔的精神,打自心底佩服。她最终给我的是一种难得的“生命”教育。
我永远忘不了1976年3月20日那天,我生平第一次见到叶教授。那天正是普大东亚系所举办的“中国文学叙事研究”会议的前夕,我的指导教授高友工先生嘱我负责招待叶教授和她的学生施淑女(即作家李昂和施淑青的大姐),所以在会议期间,她们两人就住在我的公寓中。记得那次会议中叶教授所讲的题目乃是有关王国维对诗词意境的拓展,同时也涉及一般诗词赏析的标准问题。那是我首次听叶教授演讲,对于她优雅的态度以及充满智慧的分析和讲解,印象颇为深刻。两天后,3月22日那天,大会就结束了。
但她们才离开两天,我就听到了一个晴天霹雳的消息——叶教授的大女儿与其夫婿死于车祸。这个消息令我感到震惊而焦虑——我想,叶教授如何能经受得了这突然丧女的打击?我们要用怎样的话语才能安慰她?我知道,遇到这样的情况,任何安慰都可能流于形式。然而,我还是寄了一封短信给她。
直到三年后,1979年1月间,我有一个偶然的机会到温哥华的不列颠哥伦比亚大学演讲,才再次见到叶教授。记得那天在晚餐结束后,叶教授就把我送回旅馆中。刚一打开旅馆的房门,叶教授就立刻说道:“咱们见面不容易,应当好好聊一聊,我干脆帮你把行李整好,今晚你就睡在我家,明天早上我负责把你送到机场。”就这样我在她的温哥华家中过了一个难忘的夜晚;我们俩打开话匣子促膝恳谈,直至深夜。就在那天,她第一次让我看她的诗词手稿。印象最深刻的就是她为大女儿所写的十首诗,题为《一九七六年三月廿四日长女言言与婿永廷以车祸同时罹难日日哭之陆续成诗十首》。读到“谁知百劫余生日,更哭明珠掌上珍”等诗句时,我不禁泪水夺眶而出。
也就在那天晚上,我了解到她从前在台湾的白色恐怖期间的种种遭遇。她告诉我:1949年年底,她丈夫赵先生被捕下狱,半年之后她自己也受牵连,与彰化女中的校长及其他几位教师同时被捕拘讯。当时她的长女言言才几个月大,她也只好带着吃奶的言言一起住进拘留所。后来被释放之后,她竟然成了无家可归之人(当时赵先生还在左营狱中)。她不得已只好投奔亲戚,夜间在亲戚家的走廊上铺一条毯子,母女勉强过夜。叶教授当时才刚满二十六岁,曾写《转蓬》诗记载此事,有“剩抚怀中女,深宵忍泪吞”等句。那个“怀中女”也就是后来丧生于车祸的言言。生命中的种种阴晴变化和反复无常,确实令人难解。她内心之悲苦自不待言。
我以为1976年叶教授的丧女经验乃是她生命中的转捩点。在那以后,她的诗词逐渐体现出她内心的一种新境界——逐渐由悲苦走向超越的境界。换言之,从前对人生的“感发”已转为“感悟”。她于1983年所写的《浣溪沙》尤能表达这种“感悟”之情:
已是苍松惯雪霜,任教风雨葬韶光,卅年回首几沧桑。 自诩碧云归碧落,未随红粉斗红妆,余年老去付疏狂。
末尾那句“余年老去付疏狂”最能道出诗人在经过无限“沧桑”之后所悟得的“自由”感(译者陶永强先生将此句译为“The remaining years—as I grow old—/Let me spend them with abandon”,用“abandon”来描写一个“狂”字,特佳)。其大意是:既然“已是苍松惯雪霜”,那么就干脆趁着“余年”来好好地“疏狂”一番。“疏狂”指的是一种类似“随心所欲不逾矩”的境况,那是一个人的心境完全处于淡泊之后的自然表现。“疏狂”也令人想起苏轼在《定风波》一词中所描写的那种“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的潇洒意境。在此,苏轼有一种“也无风雨也无晴”的感悟;在她的《浣溪沙》词中,叶教授也有“任教风雨葬韶光”的通脱解悟,是大智慧的表现。
同样,在她的许多“荷花诗”中,叶教授也随着后来生命经验的改变而写出她对人生的不同感悟。有关荷花这一意象,叶教授显然有意将之作为她自己理想中的象征,但一直要到1983年(即撰写以上《浣溪沙》的同一年),她才在《木兰花慢·咏荷》的词作中明白地告诉读者有关她那“花前思乳字”的故事。她甚至在该词的前头,冠以一篇特长的“自序”(是《叶嘉莹诗词选译》中最长的一段序),详细解释她与荷花的因缘:
……盖荷之为物,其花既可赏,根实茎叶皆有可用,百花中殊罕其匹。余生于荷月,双亲每呼之为“荷”,遂为乳字焉。稍长,读义山诗,每颂其“荷叶生时春恨生,荷叶枯时秋恨成”,及“何当百亿莲花上,一一莲花现佛身”之句,辄为之低回不已。曾赋五言绝咏小诗一首云:“植本出蓬瀛,淤泥不染清。如来原是幻,何以渡苍生”。其后几经忧患,辗转飘零,遂羁居加拿大之温哥华城。此城地近太平洋之暖流,气候宜人,百花繁茂,而独鲜植荷者,盖彼邦人士既未解其花之可赏,亦未识其根实之可食也。年来屡以暑假归国讲学,每睹新荷,辄思往事……
从这篇“自序”可知,由于叶教授出生于“荷月”间(即阴历六月),她的乳名就是“荷”。所以每回诗人写荷,其实就是写她自己。我想,这就是为什么叶教授把这本“诗词选译”题为《独陪明月看荷花》的原因。可以说,这本《诗词选译》就是由诗词组成的自传。
必须指出,“独陪明月看荷花”这句诗乃是多年前诗人由梦中偶然得之。那时,女儿车祸的悲剧尚未发生。那还是1971年,即她刚迁往加拿大温哥华城之后两年。有一天夜里,叶教授在梦中得句,醒来之后无法全部记得清楚,因此就杂用李商隐诗句,临时写成绝句三首。《诗词选译》只选其中第三首,题为《梦中得句杂用义山诗足成绝句》。诗曰:
一春梦雨常飘瓦,万古贞魂倚暮霞。昨夜西池凉露满,独陪明月看荷花。
在此,诗人如实地表达了自己的“寂寞心”:除了独自陪着天上的明月“看荷花”之外,她又能做什么呢?整首诗有一种寄身异域的飘零之感。
但多年之后,在2002年所写的《浣溪沙·为南开马蹄湖荷花作》那首词中,她的写作风格显然有了很大的改变。同样写的是荷花,已没有从前那种带有“寂寞心”的意味。该词的第二阙写道:
莲实有心应不死,人生易老梦偏痴,千春犹待发华滋。
大意是说:荷花因有“实心”而不死;虽然“人生易老”,但诗人依然梦多,仍旧继续等待着无数个春天的开花结果。陶永强先生将末尾一句译为:“Still I dream of the blossoming/after a thousand springs”,可谓知音也。
其实早在1991年,在一首题为《金晖》的绝句中,诗人早已表达了晚年那种逐渐平静而淡泊的心态:
晚霞秋水碧天长,满眼金晖爱夕阳。不向西风怨摇落,好花原有四时香。
我想就是这种“好花原有四时香”的高贵品质使得一个饱经坎坷悲苦的女性诗人和学者,自始至终能在百般困难中勇敢地挺立过来,而且“挺立”得如此之漂亮!以年近九十岁的高龄,叶教授至今仍不断为她所喜爱的教书工作和写作投入她大部分的生命精力,其精神足以令人肃然起敬。
最后,我要引用书法家谢琰先生在《独陪明月看荷花:叶嘉莹诗词选译》一书中所写的“书者序”,以聊表我对叶教授的无限感佩:
……书写之前,我细读叶教授的诗词,藉以进入她诗词中的内心世界,体会她坚毅不拔的精神,超越人生种种的困苦,终能升华自我,予人的启迪无穷。叶教授的诗词给我内心的震撼与共鸣实非拙笔所能形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