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常病人

汝荣兴（浙江）

“老人家是哪儿不舒服呀？”

坐在我面前的那位头发白了至少一半的老人，是我这天上午所接诊的第五个病人。病历卡上的资料显示：他叫唐三观，今年七十二岁，家住离我们医院不远的一个居民小区。令我十分意外又非常纳闷的是，在听了我那应该是很热情又很明确的询问之后，他的回答竟是硬生生的这样一句： “我要住院！”

“住院？老人家，您得先告诉我您是哪儿不舒服，我才可以知道您得的是什么病，也才可以知道您究竟是不是需要住院呀。”

在意外又纳闷的同时，我不得不耐心地跟这个名叫唐三观的老年病人解释。为了安抚他那显然是有些不怎么正常的情绪，我还特意给他倒了一杯水，让他先喝一口。但是，他却一边双手抖抖、嘴唇也抖抖地喝着我递去的水，一边依然只顾着用答非所问的方式这样对我说道： “医生，我要住院！”

“求求你让我住院吧，医生！”甚至他眼神十分殷切、语气更是十分强烈地这样恳求我道。

我可是真有些被他弄得哭笑不得了。我甚至怀疑他会不会是我们楼上精神科的病人。于是我就问他： “对了，老人家，有没有家属陪您一起来呀？”

他当即摇了摇头。这一瞬间，我突然发现他的神情很是黯淡，那种似乎是被人看到或说到了他内心的某种痛楚的黯淡。然后，我又听见神情黯淡的他在这样自言自语着： “我胸闷着呢。唉，我胸闷得厉害呢！”

“您胸闷？哦，那我先给您检查一下吧。”

这样说着，我便将信将疑地把这个名叫唐三观的老年病人引进了隔壁的检查室。不过，进了检查室后，他又并没有按我的要求在那张小床上躺下来，而是忽然一把拉住了我的手，同时生怕别人会听到似的悄悄地对我说道： “医生，实话告诉你吧，其实我也不是真的胸闷，可我真的很想住院，因为……”

听了这个头发已白了至少一半、名叫唐三观的七十二岁老人那既吞吞吐吐又显然是早就准备好了的一番话，我不禁心头一愣又一怔，甚至还有种痛痛又酸酸的感觉……接着，我心情很是复杂地马上给他开出了一张住院单，住院的理由为 “胸闷待查”。

与此同时，为了这个头发已白了至少一半、名叫唐三观的七十二岁老人住院，我还专门陪他去了住院部，并跟那里的同事做了如此这般的一番特别交代；接着，我又按他的请求和他所提供的号码，分别给他的两个儿子和两个女儿打了电话，将他住院的消息及时通知了他们……

这之后，每天中午、下午从门诊部下了班，我都会专门去住院部看望这个头发已白了至少一半、名叫唐三观的七十二岁老人，就像他不是我的病人而是我的家人一样——在那里，如果他的儿子、媳妇和女儿、女婿们都不在，他就会精神矍铄地一个劲儿跟我谈天说地，聊家长里短，论国内外新闻，甚至是讲各种各样的笑话。当然，也不会忘记笑嘻嘻地一再对我说“谢谢”，总之是根本不像一个病人的样子。而要是遇上有他的儿子或媳妇、女儿或女婿们在，他又总是会情态逼真地一会儿跟他们说自己正头疼得厉害，一会儿又对他们道自己实在是心慌得严重，反正是一副确实有病，也确实是非常需要和应该住院的样子。然后，他会神色十分安然和舒泰地享受他们那动作很是细腻又到位的按摩；或者是享用他们那专门为他削了皮，然后一直送到了他嘴边的苹果；或者是与他们热烈又和谐地讨论家里油盐酱醋之类的问题；或者是殷殷又静静地听他们那关于孙子或关于外孙女读书情况的介绍与汇报……

哦，你看看，这个头发已白了至少一半、名叫唐三观的七十二岁老人，可千真万确是个非常病人呀！

就这样，这个头发已白了至少一半、名叫唐三观的七十二岁老人，住院已快有一周的时间了。这天中午，因为觉得这样下去也实在不是个办法，而且还真很不是滋味，所以，从门诊部下了班，我便连中饭都顾不上吃，就直接又去了住院部——在那里，我先与住院部的同事一起，将这个头发已白了至少一半、名叫唐三观的七十二岁老人叫进办公室，你一言我一句地劝他还是尽可能早一点结束自己那种 “非常病人”的生活。接着，我就再次给他的两个儿子和两个女儿打了电话，并将他们也一起约到了住院部的办公室里，然后把导致老人住院的真正 “病情”告诉了他们……

“什么，原来我爸他住院并不是真的有病，而只是想让我们能经常来看他和陪他？！”

“是的，那才是老人家住院的真正原因！不过，难道你们没发现或者说是不觉得那是一个非常真实而又充分的理由么？！”

没错，想让儿女们能经常来看他和陪他，那便是这个头发已白了至少一半、名叫唐三观的七十二岁老人当初跟我说的“因为”后面的全部内容。当然，这也是我明知他根本就没有什么病，却还是同意和安排他住院，并在他住院后经常如一个家人一样前去看望这个 “非常病人”的全部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