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桦的诗
2014-08-15姜桦
姜 桦
最后的亲人
在你的土地上寻找最后的亲人
那些被雷电击倒的大树
那些被荒草覆盖的墓碑
那些比墓碑更加低矮的哭泣
一条河注定拉不住这时间的流水
那些红蜻蜓、金蝈蝈、绿蚂蚱
那些棉花地、大豆地、落花生
晚风中,那村庄上空剪不断的雾霭烟岚
掰下的老玉米随手被谁扔在地上
大河边,落日转动最后一株向日葵
那个每天放学以后一边唱着
童谣,一边弯腰割草的小女孩
少年滚动铁环,唇上茸毛渐密
曾经,我的被泥土悉心珍藏的祖母
暮色中,她稻芒琐屑的呼喊,越来越远
夕阳。血管里浮动一片半青的草叶
秋日的河边坡地,那个满怀荻花的女子
我咳嗽成血,大梦成病
所有的记忆被时间带走
一颗心,已被你运出去整整一半
一个没有理想的人
你出门,我送你出门
你上山,我随你上山
你去一座开满桃花的乡村
我带着花瓣和流水,安静地
落在那一棵棵粗大的桃树底下
你写字,帮你吸干故事中的泪水
你午睡,我守着你短暂的梦呓
在三月末的阳光里跑动,我掖住
你那敞开的领口,别让树枝
在那里,灌满太多的春风
对面的树再次长出了叶子
天上的星星追逐着硕大的玉兰花瓣
夜晚以寂静放大一颗露珠坠落的声音
如此深的春夜,我
还在等待一个人的归来
一个从来不怎么有理想的人
尤其,当我,进入了中年
取 走
从你的身上,取走这平原、河流、断崖、深壑
从你的梦里,取走那石头、雷暴、闪电、峡谷
取走蒺藜、树枝,一把火山灰的热、几根碎骨头的光
取走清晨、黄昏、黑夜、被撕开的青草蟒蛇的皮肉
取走蜂蜜、歌谣,玉兰花瓣点燃的火焰
那一处伤口,蹲着早年的明月
取走倔强的马匹,那自由奔跑的火把
黄金的稻米,置于墙角的纸币
三月春风之夜,一个人坐在
东山顶上看一轮棕红的月亮
那战栗的舌头来自高山之巅
深长如夜,那是我祖国的旗
天空开满阴暗潮湿的白梅
我,一个面目狰狞的厉鬼
你,一个眼睑着花的女巫
以春夜的月光
清洗一朵花白得不能再白的身子
两只鸟,悬于黑暗的翅膀突然打开
露 水
许多年过去,隔壁的
瘸腿婶子还说:整个
庄子,好几十户人家
还真地找不出一个
比你母亲更勤快的人
大清早去地里捉虫子
后脚跟打着屁股
灶膛里,一把豆秸火
正噼噼啪啪烧着呢,她的
前脚,已踩在棉花垄上了
那么一大块地啊,母亲
一边捉虫子一边唱着歌
这一只一只的大青虫
静静地睡在那些棉叶上
它们到底吃的什么啊
青青郁郁的大青虫
肥肥胖胖的大青虫
你们到底吃的什么呀?
看我们家的三个儿子
一个,比一个,瘦
太阳升得比竹竿都高了
母亲突然将头埋进了
密密的棉花叶子中间
连那些棉花叶子也不知道
刚才,她匆匆忙忙地
是用露水,洗了一把脸
颤 抖
最初的颤抖从一片湖水开始
黄昏时分,天边晚霞旋转
一只小野鸭张开翅膀
黑色闪电划过水面
顺着一片泉声,天空云彩颤动
落下来却是一层一层的叶子
跟着一盏灯火走进夜晚的深处
窗外的山坡倾倒着层层梅香
星空铺开的床单花朵灼烫
那一夜的松鼠舌尖战栗
四只趾爪都是红的
清晨,一片清脆的鸟叫
领着两个人走过红枫的山岗
对着远处连绵叠嶂的峰峦
说出我的最后一次恋爱
一个人的眼神瞬间被掏空
现在的湖水低了下去
在岩石上弯腰凿井的人
在绳子尽头问路的人
这疲惫的容颜、中年的趔趄
湖底的石头反射一段颓败的时光
断 定
无法断定,最终,能否从一段时光里抽出大海?
手掌的血还没洗干净,额头又碰出了淤青
春风的兔子越过那四月的油菜花丛
我所面对的生活,依旧仓皇、窘迫
那被阳光隔断的沟坎、春雨搅乱的花枝
那缠满柳枝的鹿角、牛歌和狼尾巴草
那些丹顶鹤、红顶鹈鹕和绿嘴麻鸭
浅水湾中芦苇摇曳,一切生命再生
一个夜晚,你为什么对曾经爱过的土地
满怀厌恶、憎恨和泪水?移开你的身体
一丛更新的青草从潮湿的泥土里钻出来
可那不可能成为你突然抽回双手的理由
用春风支起花朵无力的眼睛
用玫瑰撬开岁月干裂的嘴唇
多年以来我一直处在生活的边缘
惟有爱情,让我和你如此相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