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苇的诗
2014-08-15沈苇
沈 苇
在宏村
在宏村,四个法国诗人
和十几个中国诗人
坐在明代的南湖书院
侃侃而谈,北京的“历程与场域”
被树才偷换成“诗歌与翻译”
在可译与不可译之间
没有一条通往秘密花园的幽巷
当我们谈论语言和工具时
通常忘了说一说人和人心
说一说现场的小黄瓜、圣女果
此刻,雅克·达拉斯的白发
无法翻译,忧郁的琳达·巴罗斯
她十六岁的罗马尼亚创伤
无法翻译,田原说到的
日本青蛙、俳句中的青蛙
无法译成一只中国青蛙
“因为它们长得太小了!”
晾在晴日里的竹笋、梅干菜
挂在竹竿上的咸猪头,无需翻译
所以我用破相机拍下猪头系列
拍下月沼中的民居倒影
当宏村以一个倒影向我显现
石板路上的水洼是镜子
却更像白日梦的译者
(——赠李红雨)
南 屏
流水和石板桥的路
参天古樟指引七十二条小巷
一座心愿之乡的迷宫
是时间的固化,还是
空间化为一个过去时?
从弥散又密闭的幽暗中
从一只水缸、一张雕花木床
脱身,山峦和水田这般明媚
插秧女子,重复祖母们的残余动作
田埂上,缓缓走过一头老水牛
后面跟一个急躁不来的男人
白鹭、蝴蝶,扑闪眼前
这一刻,我毫不怀疑自己
正置身千年前的江南
南 浔
雨停之后
河边菜馆里的杨梅酒在继续
从水里打捞起来的
湿漉漉的话题也在继续……
香樟叶柔软地铺了一地
仿佛春风里的欣然告别
一棵树可以是新的
一个人为什么做不到呢
当它抖去一身落叶,也卸下
前世恩怨积蓄的繁华碎片
一座名园有它的还魂记:
垂柳依依,拂过水面
如同死去小姐们的寂寞发丝
睡莲们继续睡着
在淤泥卡住的梦里
会有一种轮回升起、莅临
待到盛夏,将重新谱写我
葱郁而孤独的恋情
雨停之后
有人在街上哼着越剧
一条狗跳过水洼,在桥头张望
雨水一度中止生活
现在又恢复了往日从容的韵律
像小镇一位平和的居民
我爱着菜市场里的气息和叫卖
像今生今世的留恋
雨滴仍在屠夫们的案板上跳跃……
一个哑巴在雨中寻找她的妹妹
一个哑巴在雨中寻找她的妹妹
她的钢笔丢了,她的本子湿透了
再也无法与一棵树、一只鸟儿交谈
雨水如注,河里的螺蛳在呕吐
从一个村庄到另一个村庄
没有一个人听得懂她的话
她发现,是他们的愚蠢
隐藏了她的妹妹
有人告诉她:枇杷熟了
喜鹊刚刚飞过村东头
“留下来吧——
“我们村里有许多棒小伙。”
她摇摇头,笑了笑
转身又消失在大雨中
雨水滂沱,泥泞轰响
哑巴要去远方寻找她的妹妹
“雨水啊,你把妹妹带到哪里去了?
雨水啊,我要赤脚走到你尽头!”
木渎之诗
在木渎,夫差和西施的爱情
成为灵岩山上游人的闲谈
河道里漂着油污
天没黑,摊贩们就摆出黄碟
我在街上捡到一首诗:
“两块两块,统统两块,
原来卖五块、八块、十块的东西,
现在都卖两块,
走过路过,千万不要错过……”
石家饭店,八仙桌和长条凳
偌大餐厅仅我一位食客
穿蓝印花布的女服务员无所事事
相互打打闹闹
我自斟自饮干掉一瓶善酿
随手抄下一份菜谱
算是我在木渎捡到的第二首诗:
“鲃肺汤25元,三虾豆腐18元,
松鼠鳜鱼98元,清溜虾仁58元,
活炝河虾45元,鸡油菜心12元,
石家酱方25元,油泼童鸡35元,
母油船鸭60元,白汤鲫鱼30元。”
周 庄
在贞丰客栈的百年老屋内
我觉得自己是一位古人
旧楼阁,黑木梁
方格漏窗和老式家具
带我回到过去时光
如果蜘蛛网织得更低些
可能会逮住我
一点点将我吃掉
请不知名的主人原谅吧
今夜我冒昧侵占了你的红木床
我要梦见你,记住你
“贞诚厚道人
丰衣足食家”的遗训
天刚亮,游人喧哗从窗下流过
南腔北调浮上来,像风铃
挂在对面低矮的屋檐下
他们将雅集的迷楼
踩得吱吱嘎嘎,摇摇晃晃
直到如欢快的泥鳅
拥挤在沈厅前
沈万三,这位江南首富的发家史
仍是现代人心中的神话
他们渴望效仿,从生活的淤泥中
挖出聚宝盆,因此他的名声
通过油亮甜腻的万三蹄
在继续传播
离开集市般的周庄
来到镇外的银子浜和万三水冢
烈日下,两位疲倦的船夫在打盹
传说水下埋了十万两银子
那么银子也一定在打盹
无锡吟
我是吃喝嫖赌的精。
——阿炳
从锡山和惠山深处流出的二泉映月
从呜咽的二泉流出的二泉映月
从破败的道观流出的二泉映月
从如墨的无锡之夜流出的二泉映月
从刑具般的月亮流出的二泉映月
从一只瞎眼流出的二泉映月
从酒精、鸦片、梅毒流出的二泉映月
从两根难兄难弟的琴弦流出的二泉映月
——这是被侮辱被损害的南方神经上
流出的二泉映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