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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宋朝

2014-08-14潘益大

中国经贸聚焦 2014年6期
关键词:官员

潘益大

中国人好拿历史说事,其中多有娱乐化倾向。泛滥成灾的清宫戏自不必说,就算一些专家学者,也不甘寂寞,将历史的陈谷子烂芝麻重新拿来炒冷饭,易中天靠在电视上“品三国”一举成名便是典型。有人对此不屑,讥讽他拿严肃的历史“说评话”,他却得意地自吹“站着把钱赚了”。

也并非所有人都在戏说历史。最近读了吴钩所著《重新发现宋朝》一书,虽非传统意义上的史学著作,倒也引经据典,史实丰富,加之行文活泼,篇幅短小,感觉颇有兴味。

印象中,这些年的说史,以明清为多,汉唐次之,而涉及大宋的,除了电视剧《包青天》和《水浒》中有所交集,其余好像不多见。这种现象的存在,我想大概与人们对宋朝的习惯看法分不开。

历史的玩笑

宋朝的立国是在汉唐盛世之后,这似乎天生不利于宋的自我形象塑造。虽然此前历经五代十国之乱,宋太祖赵匡胤的统一中国强化了中央集权,有利于社会的休养生息,商业和文化的繁荣造就了时代的进步,却终究有大唐的巍峨丰碑在前,生活在巨人阴影下的大宋王朝大则大矣,又不免相形见绌。

更糟糕的是,流传于坊间的关于宋朝的故事,大多属于负面形态的东西,影响最广的,如在“莫须有”罪名下岳飞的蒙冤而死之类,显然极大地损害了宋朝的形象。岳飞的一阕《满江红》,“怒发冲冠”成为千古绝唱,而“靖康耻,犹未雪;臣子恨,何时灭”的悲愤,总是在引发人们对亡国恨共鸣的同时,宣泄了对徽钦二帝昏庸无能的不满。我读中学时,语文老师讲解《满江红》,不仅慷慨长歌,还一字一句地教会了我们唱这首歌,至今过去了半个多世纪,依然旋律在心。

南宋偏居江南一隅,面对外族入侵,连年征战而欲振乏力。苟延残喘之下,临安小朝廷不得不开始逃亡生涯,直至迎来终极之役厓山海战,忠义大臣陆秀夫身背8岁小皇帝赵昺跳海而死,书写了宋王朝最后的悲壮。这一幕绝世悲情令人刻骨铭心,却愈加反衬出一个王朝的无奈和没落。赵宋帝国历18帝320年漫长岁月,后人没有记住其曾经的辉煌,反而念念不忘那些倒霉蛋倒霉事。历史似乎给大宋开了个小小玩笑。

然而,正是这种长久以来对宋朝的误读,才使得“重新发现宋朝”这一命题的提出变得顺理成章,而经过一番仔细的梳理,条分缕析之中,我们果然发现了宋朝别样的精彩。

“权归人主,政出中书”

按照《重新发现宋朝》作者的分析,宋朝最特别的地方,是并不像史家历来强调的那样皇权专制达到

登峰造极地步,相反,其国家治理体系颇具“分权与制衡之美”。宋代的制度设计均遵循“事为之防,曲为之制”的原则,对于文武百官、皇亲国戚乃至君主本人,无不严加防范。

汉唐二代皇帝为了独揽大权,采取立内朝、制外朝的策略,并起用皇室的“身边人”来钳制政府首脑,历朝历代乱政无数,无不源于此。宋朝的国家治理架构却相对合理,就像南宋的洪咨夔对宋理宗说的那样,“臣历考往古治乱之源,权归人主,政出中书,天下未有不治”。也就是,主权归君主,宰相行政事,这样的一种二元权力结构,若能彼此相安无事,则天下太平可求。

但是,宋天下终究是赵姓老大打下的,皇帝虽知“祖宗之法严”,也有忘乎所以,不时冒出乾纲独断的念头。对此,书中特意列举了北南两宋4位皇帝遇事碰壁的8个故事,以此证明宋代君臣“虚君共治”的理想已然实现。

其中说到宋仁宗一心想提拔张贵妃的伯父张尧佐当宣徽使(一个挂名闲职),被包拯极力反对而作罢;宋孝宗嗜好围棋,内廷国手赵鄂天天陪他下棋而得宠,便向孝宗讨官做,孝宗不敢私自封官,嘱他自己找关系,屡次不成,只好不了了之,这样的事在其他皇帝那里也碰到过。相反,时至今日多有陪高层领导下棋打牌的无德无能之辈得高官的事发生,其用人之道竟不如古代宋朝,不能不叫人感慨唏嘘!

快意事做不得一件

更不可思议的是,神宗朝时期,一次因为陕西用兵失利,神宗大怒,批示将一名漕臣斩了。次日,神宗问宰相蔡确:“昨日批出斩某人,今已行否?” 蔡确说:“方欲奏知,皇上要杀他,臣以为不妥。”神宗问为什么?蔡说:“祖宗以来,未尝杀士人,臣等不欲自陛下开始破例。”神宗又提出将其“刺面配远恶处”。这时,副宰相章悙说:“如此,不若杀之。”神宗问:“何故?”章说:“士可杀,不可辱!”神宗声色俱厉说:“快意事更做不得一件!”章毫不客气地回敬了皇上一句:“如此快意事,不做得也好!”

宋朝的皇帝当到这个份上,实在够窝囊的,而在这些故事的背后,是宋人对君权节制的一种执著追求。南宋的一位御史刘黻针对当时皇帝“今日内批,明日内批”,老想绕过宰相机构直接指挥办事,上书度宗这样说:“故政事由中书则治,不由中书则乱,天下事当与天下共之,非人主所可得私也。”对皇帝很有点教训的味道。另一位御史方廷实更直接告诉宋高宗:“天下者,中国之天下,祖宗之天下,群臣、万姓、三军之天下,非陛下之天下。”

分明是单姓独传的封建“家天下”,在宋朝却被解读为“万姓之天下”,大有把皇权关进笼子的意味。皇帝老子历来自恃天下第一,呼风唤雨,无所不能,岂料用个人、批个文、办个事处处受制于下臣,还不时被指手画脚、说三道四,简直不如现今一个县太爷可以胡作非为——这个宋朝真的让人刮目相看。

僦舍而居,比比皆是

宋朝的惊人之举,还有我们时有所闻而当下中国从未实行过的“官邸制”。

所谓官邸制,就是国家为任期内的重要官员提供住房,离任则收回。这也是目前西方国家普遍实行的高官住房制度。记得前德国总理施罗德任内,联邦政府在柏林市中心为他提供了一套大房子,政府出部分租金,余额自己补齐,施罗德感到负担不起,一家三口依然挤在70平方米的老房子里。

古代中国,除了秦汉时期,唐宋以降大抵均实行流官制,官员离任,立马归还房产,致使许多士大夫为官一世,居无片瓦。唐代大诗人白居易有一首《卜居》诗写道:“游宦京都二十春,贫中无处可安贫。长羡蜗牛犹有舍,不如硕鼠解藏身。且求容立锥头地,免似漂流木偶人。但道吾庐心便足,敢辞湫隘与嚣尘。”白居易当时官至礼部主客郎中,相当于现今外交部礼宾司长,在京都混了20年居然一房无着,令人难以想像。endprint

《重新发现宋朝》提供的史实显示,到了宋朝,官员的住房情况并不比唐朝有所改善,甚或控制更严。立国之初的大宋很长时间未建官邸,京官均租房自理,所谓“自来政府臣僚,在京僦官私舍宇居止,比比皆是”。仁宗朝时期的大文豪欧阳修到京师任职,租住在破旧小屋里,他在诗中抱怨:“嗟我来京师,庇身无弊庐。闲坊僦古屋,卑陋杂里闾。邻注涌沟窦,街流溢庭除。出门愁浩渺,闭户恐为潴。墙壁豁四达,幸家无贮储。”境况如此,发点牢骚似也情有可原。

后来,朝廷根据实际情况和工作需要,虽在皇城根修建了一批官邸,也仅限于副国级以上宰相等八类高官使用,部长以下的官员,仍“僦舍而居”。州县一级的地方官员,则采用“廨舍合一”的官舍制度,即前屋办公、后屋居住,官员一旦离任,房屋即交由下任使用,国家并不包养终生。

今日今时,住房难成为国人永远的梦魇永远的痛,也成为腐败特权的黑洞之一。凡落马的大小老虎,每每行宫遍地,豪宅连片,而工薪阶层无不沦为房奴,这样的场景即便上溯千年的宋朝也未曾有过。

民可游青楼,官不挟妓行

实际上,按照大宋的制度安排,政府官员受制约的远非住房一条,其他方面还很多。

比如说,“官不修衙”。作者借《东京梦华录》的记载,详述了北宋京都市井的繁华,相比之下,皇宫却远不如历代宫城的豪华恢宏。史书记载,站在汴梁的酒楼“丰乐楼”上,甚至可以俯视宫禁,宫女日夜闻听民间酒楼丝竹歌笑之声,往往忍不住向仁宗皇帝诉说宫中的冷冷清清。

北宋朝廷在政府设施上自我节制,同时诏令地方“无得擅修廨舍”,地方政府要修建衙门、楼堂馆所,必须经中央政府审核批准。苏轼先后两次出任杭州行政长官,州衙屋宇每见“例皆倾斜,日有覆压之惧”,却又无擅自修建官衙的权力,直至一再上报中央政府,才在远少于预算的拨款下勉强修缮了事。这种“官不修衙”的传统延续到清代,演变为地方官修建衙署一概自掏腰包,从养廉银中分期扣款,致使再无官员愿当这个自讨苦吃的冤大头。

又比如,“平民可访烟花巷,官员不可挟妓行”。宋朝的娼楼妓馆公开营业,但按照立法条令,平民可以眠花宿柳,官员不许召妓买醉,也不可私下宴请妓女吃喝玩乐,否则一旦查处轻则受刑责,重则罢官撤职。而对待司法官员,宋朝的制度限制比一般官员更加严厉,别说出入娱乐场所狎妓嫖娼,即使一般的社交应酬活动也一概禁止。像唐朝的白居易公然携十名妓女夜游杭州西湖,还赋诗自鸣得意,要在宋代早丢了乌纱帽。更别说现在居然还有法官集体嫖娼的丑闻,腐败堕落至此,简直抹黑祖宗脸面。

此外,对于政府官员公款吃喝的治理,作者认为是“历代中最为完善、合理的”。对必需的公务接待,国家财政明确拨给“共用钱”,凡超标违规以重典处置。对公干出差等,政府发给“券食”,凭券供应饮食,到年终统一结算,有多吃多喝的,同样按规章制度处罚。

福利“兜底”之功

“宋朝是一个崭新的时代。”当《重新发现宋朝》在论及宋代的福利体系时,我们明显感受到了作者笔下一种难掩的欣喜之情。

作者认为,宋朝已经“建立了一套覆盖面极广的福利救济体系,救济的对象涵盖了孤寡老人、残疾人、乞丐、弃婴、孤儿、贫困人口等所有无法自立的群体,提供的福利覆盖了国民‘生有所育、老有所养、病有所医、死有所葬等层面,可谓‘从摇篮到坟墓均有国家救济”。根据书中所述,分别来看,确实超乎今人的想象。

宋人对下一代关怀备至,主要表现为对贫困人家孕妇实行生活补贴,以免发生溺婴、弃婴事件。宋高宗曾下诏:“禁贫民不举子,有不能育婴者,给钱养之”,并在全国推广“胎养助产令”,为每家贫困户发钱4000文(相当于人民币2000元)。州县还设“举子仓”,专给贫家产妇发放救济粮。遇到荒年,路有弃子,遍布各地的“婴儿局”、“慈幼局”之类机构,则“官给钱典雇乳妇,养在局中”,“若民间之人,愿收养者听,官仍月给钱一贯,米三斗,以三年往支”。

宋朝设有“安老坊”、“安济院”等各种养老机构,60岁以上的老人,享有进入福利机构养老的权利,一般每人每日一升米,10文钱。对80岁以上的居养老人,政府还额外补助大米及柴钱。90岁以上老人每日有酱菜钱20文,夏天给布衣,冬季给棉衣,可谓照顾周全。

宋代专为收养、治疗孤苦贫困病人而设的“安济坊”,被认为是历史上最早的福利医院。所颁行的“安济法”规定:凡户数达到千户以上的城寨,均要设立安济坊,凡境内有病卧无依之人,均可送入安济坊收治。宋朝还设有“药局”、“施药局”,类似于今日的平价门诊部、平价大药房,看病“只收本钱不收息”。有时,药局也向贫困人家免费发放药物。

至于死后墓葬,宋朝各地所设的“漏泽园”制度,完全属于福利性公墓,“无主者,官为瘗之;民愿得钱者,官出钱贷之;每丧母过二千,勿收息。”政府还专门雇人管理公墓冥器陪葬贡品,一应提供,以慰逝者尊严。

根据以上各项,作者的结论是:“两宋期间建立起来的国家福利体系,为历代最为完备,不但超越了前代,而且为后世所不及。”两宋之所以成为历史上唯一一个没有发生全国性民变的长命王朝,“这里面,应有国家福利‘兜底之功”。

穿越时光,回归千年,我们见识了一个熟悉而又陌生的宋朝。除此之外,《重新发现宋朝》一书还“重新发现”了宋朝活跃宽松的商业环境、初具雏形的金融体系、广为开放的海上贸易等等,以至千年前的中国社会已具有内生的“近代化”特质。在历来对宋朝评价的歧见中,作者显然赞同陈寅恪、黄仁宇等人褒宋的观点,只是此书尚属札记类的文字,日后如有更深入的研究问世,想必会给人新的惊喜。

而我个人对宋朝的了解,大抵还停留在宋词阅读的层面上。宋词所彰显的汉语之美,堪称空前绝后。我甚至悲观地认为,从此往后,再无可能读到宋词这般秀美的文字了。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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