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古代诗歌阐释的同一性追求与多元化生成
2014-08-11黄丹丹吕肖奂
黄丹丹 吕肖奂
摘要:中国古代诗歌阐释者们通过多种方式来追寻诗人本意,无一不是为了回归作者创作的真实意图,恢复创作的最初视野;而这种对诗歌同一性理想的追求又往往受到阐释学另一种观念即“见仁见智”的挑战。从中国古代诗歌阐释的同一性追求、多元化生成以及同一性与多元化的意义这三个方面辩证全面地论述诗歌阐释的同一性及多元化,就会得出这样的结论:文学阐释本质上是一种个人追求,本不应该束缚于某种僵化的观念和方法,而应本着动态开放的精神来阐释,这样就会使文本本身以及作者、读者在众多纷论中展现出新的景观和更多的丰富性。
关键词:古代诗歌;阐释;同一性;多元化;意义
中图分类号:I207.22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1003-0751(2014)06-0163-05
文学阐释学中的同一性追求是指阐释者(读者)认为通过一定的阐释方法,能够获得作者的本意。依照西方现代阐释学的观点看,阐释者之意与作者本意是不可能同一的;但中国古代一些追求本意的阐释者坚定认为,诗歌同一性并不是自我沉潜的幻觉,而是可以实现的目标。与此同时,在追求作者本意的过程中,“仁者见仁,智者见智”的诗歌阐释法也不可避免地生成。
一、古代诗歌阐释的同一性追求
古代诗歌阐释者孜孜于诗歌同一性的追求,试图通过多种方法来还原诗人本意。早在先秦时期,《尚书·尧典》提出的“诗言志”就认为诗歌是用语言表达言者意志的。但是诗人的意图往往不会从字面意义上直接体现出来。《孟子·万章上》就提出“以意逆志”说,这种诗歌阐释方法,在肯定诗人之志的基础上强调不能“以文害其辞”,即不要拘泥于文字来断章取义。而在实践中,诗歌阐释者也是积极从诗文本﹑创作主体和解读者三个角度尝试对诗人本意进行还原。
1.超越字面语言的深层追求
刘勰《文心雕龙·知音》有言:“夫缀文者情动而辞发,观文者披文而入情,沿波讨源,虽幽必显。世远莫见其面,觇文辄见其心。”①这是刘勰关于文学创作过程和文学品评过程的一段精彩论述。也就是说,读者对诗歌文本的阅读可以依循文辞﹑章句去感悟文本语境,与诗人进行思想交流,从而设身处地进行“测度”,还原作者最初的文本意义。
在阐释学中,文字是唯一的先决条件,那么诗文本的文辞﹑章句训诂始终是追求诗人本意最初级的必不可少的阶段。程颐在《四书章句集注》中云:“凡看文字,先须晓其文义,然后可求其意,未有不晓文义而见意者也。”②孟子也提出探寻诗人本意要“不以文害辞,不以辞害志。以意逆志,是为得之”③。他指出文辞之意或章句之意与诗人之“志”(意)或有不统一的地方;追寻诗人本意,依靠文辞章句为解读基础,但不能局限于文辞的表面意思。正如张隆溪对孟子此句的解释所言:“拘泥于字面的理解之所以不可取,因为它对字句的机械阅读把握不住文本在本来的语境中真正想要表达的意思。”④因此,要深入理解到诗歌的言外之意﹑弦外之音,才可能完成诗人本意还原的任务。
朱熹对诗人本意的探源也有精彩的论述。他说:“而今随文解义,谁人不解?须要见古人好处。如昔人赋梅云:‘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这十四个字,谁人不晓得?然而前辈直恁地称叹,说他形容得好,是如何?这个便是难说,须要自得言外之意始得。”⑤朱熹选取宋代诗人林逋《山园小梅》中的诗句为例来说明字面之外的意义。据史料记载,林逋是一个喜爱隐逸、淡泊名利之人,“初放游江淮间,久之,归杭州,结庐西湖之孤山,二十年足不及城市”(《宋史·隐逸传》)。《山园小梅》就是林逋以梅花的精神比喻自己超尘脱俗的清幽之乐。诗句的字面意思很好理解,但诗人之意并不在这里,而是以借梅花暗喻自己超凡脱俗的品格。朱熹倡导的是一种深度的文学解读模式,他在《朱子语类》中说,文学作品的“言语,一重又一重,须入深处看,若只见皮肤,便有差错,须深沉方有所得”⑥。因此,超越字面语言深层地追求诗人本意,既不能弃文字于不顾,又不能囿于文字本身;应从文本这一有机体的整体语境中体悟诗人的原初意图,这样才可能把握诗人的最初创作视野,寻求到真正的诗人之意。
2.知人论世的寻求方法
读者们都有探求诗人本意的愿望;但面对统一文本,不同的读者会做不同的解读,而且每个解读者都深信自己的阐释有绝对的意义,于是就形成文本内部解读的多元化。那么,在这些多元化的文本阐释中,我们如何从文本之外寻求证据支撑,以求能探寻到真正的诗人本意呢?
对作品本意的判定,不仅要对字面语言进行深层追求,而且要了解诗人所处“时世”和诗人自身的“出处”来探求诗人意图。事实上,孟子在阅读书面文辞时就强调要了解有关作者的情况。他提出了著名的“知人论世”说:“颂其诗,读其书,不知其人,可乎?是以论其世也,是尚友也。”⑦诗人与读者处在不同的时空,无法面对面进行交谈,聆听其声音,观察其表情,只通过文辞所表达的意义来测度,难免会有歪曲和误解。因此,要把握诗歌蕴含的真正意图,就必须冲破这种局限,了解作者为何人,处在什么样的时代和环境中。苏轼也充分认识到“知人”“论世”对于理解诗人之意的重要作用,他说:“问世之治乱,必观其人;问人之贤不肖,必以世考之。”⑧
王国维对孟子将“知人论世”与“以意逆志”结合起来解诗的方法评价甚高,并认为如此则“古诗虽有不能解者寡矣”。孟子的“知人论世”说虽然论及时代背景、作者生平与诗歌意义之间的相互关系,但此说并未普及开来。郑玄的《诗谱》虽然是依据《史记》系年而作,但并不涉及作者的生平。后来王逸的《楚辞章句》也只是遵循分类的编排方式进行注释。而宋人更善于从历史的角度来阅读﹑阐释诗歌。周裕锴先生在《中国古代阐释学研究》中说:“宋代的‘尚意阐释学在诗歌注本中表现为历史主义﹑理想主义和知识主义三种倾向。而在这三种倾向中,以历史主义显得尤为突出。”⑨在一定程度上讲,直到宋代,读者们才充分意识到知人论世对本意还原的重要作用,开始积极关注诗歌产生的时代背景、作者生平事迹等。如此有关诗人年谱﹑诗集的编年本以及有关诗人诗篇的纪事就大量产生。宋代最伟大的史学名著《资治通鉴》就是采用了编年的形式并取得了前所未有的极大成功,后来的《续资治通鉴长编》《建炎以来系年要录》等纷纷仿效。这些年谱以及后来的编年诗集等提供了诗人所处时代背景资料及其生平事迹,这样便于了解诗人创作的时代背景以及诗人在此年代中创作诗歌所包含的意蕴,恢复其原初视野,便于读者知人论世,让读者与诗人能进行跨越时空的亲切对话,以便能更好地理解文本、探索到真正的诗人之意。
在诗歌阐释中,“本事”一词非常重要,周裕锴先生在他的著作《中国古代阐释学研究》中说:“不仅要了解诗人所处的‘时世和诗人自身的‘出处,还需要‘曲尽诗人的‘原本立意始末,即获得有关创作该作品的具体的背景资料。宋人把这种背景资料叫做‘本事。”⑩本事既然是诗歌创作的具体背景资料,就能够更加明确地锁定诗歌产生的具体语境﹑明确地指向诗人本意。作者有时会对诗歌表达的意图及这一意图产生的背景加以说明,如诗的题和序之类,杜甫的很多纪实性诗作就是如此。但大部分诗歌的抒情性远甚于其纪实性,或者说历史要素并非所有诗歌所具备;而要理解诗歌的原初意图,了解作品、诗人背后的背景成为必要的工作。一旦从诗题、诗序和文本中无法看出作者的创作意图,甚至没有题、序时,本事显得尤其重要。一旦了解本事,诗人之意马上就“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3.亲证还原与涵泳妙悟
在诗歌阐释过程中,阐释者强调真正的文本理解与解释就应该是透过抽象的文字符号对人生体验的亲证与还原。换句话说,诗歌本意的追寻有赖于原初语境与原初体验的回归。因此,阅读者的亲身经历和涵泳体悟是追寻诗人本意的重要方法。
亲证体悟是为了回归诗人本意。宋人常常通过对事物的“切己体认”和身临其境来体验和探究事物。朱熹在《朱子语类》中说:“读书,须要切己体验,不可只作文字看。”陆游也曾经说过:“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从本质上说,诗歌凝聚着诗人对事物的体验和感悟,诗歌语言是诗人的一种存在方式,当读者身临其境,亲身体验诗歌中的斯情斯景,便能极大程度地重现诗人创作时的原初视界,完成诗歌意境的重建。这就是惠洪所谓“亲证其事然后知其义”。叶梦得在《石林诗话》中说他初读黄山谷诗“马龁枯萁喧午梦,误惊风雨浪翻江”句时不理解其诗中“风雨翻江”之意。他说:“一日,憩于逆旅,闻旁舍有澎湃鞺鞳之声如风浪之历船者。起视之,乃马食于槽,水与草龃龉于槽间,而为此声,方悟鲁直之好奇。”叶梦得相信自己真实地体验到山谷先生做诗时的感受,真切地将自己所历之事与诗人描写相印证,因而把握了“风雨翻江”的真正意涵,达到了“知其义”的境界。
宋人在“以禅喻诗”的背景下将恢复诗歌原初视野的亲证还原与禅宗的妙悟联系起来。所谓“妙悟”就是解诗者所须寻求的“悟门”。在诗歌创作中,妙悟就是周裕锴先生在《中国古代文学阐释学研究》中说的作者将自己“真切的生命感受嵌入声律文语中而不露痕迹,‘如羚羊挂角,无迹可求”,“悠然心会,妙处难与君说”。其实,禅宗的妙悟与朱熹提出的“涵泳”的解读方法也是异曲同工。所谓“涵泳”就是解读者或鉴赏者沉潜作品其中,反复玩味和推敲,以获得其中之味,才能最终感受﹑领悟到作品的艺术精髓,才能把握诗人本意。
二、文学阐释的多元化生成
在古代诗歌阐释中,阐释者们孜孜以求的同一性理想往往受到另一种观念的挑战,即“见仁见智”说。如张隆溪明言:“《易经》中‘仁者见仁、智者见智的名言已经可以用来为阐释上的差异作合法性的辩护。”并且《易经》这句名言直接影响了汉代董仲舒提出的“《诗》无达诂”的说法,此说法也被用来论证诗歌读解中的多元化阐释。诗歌在不断的鉴赏中则有了无数未定的潜在意义和价值,那么诗歌阐释的多元化也就自然生成。
1.诗歌阐释中动态开放的文本意义
文本意义的生成离不开人们的理解和阐释,而阐释者对作者本意的追求也受到各方面的限制。在此过程中,由于文本的开放性结构,语言的不定性和暗示性等因素,不可避免地使文学阐释具有多元化倾向。
上文讲到,如果了解诗歌的“本事”,那么作品的意图也很容易获取;如果了解作者所处时代的背景和生平经历,也有办法寻求作者创作者意图。但是如果诗歌的作者缺失或隐退,又无从考证,而且文本中包涵伦理意向的“志”与历史因素的“世”都淡化甚至隐没时,我们就无法确切地寻求到诗歌创作的原本意义。而且语言文字本身就具有不定性,特别是文学作品中的诗歌,作者运用大量丰富的想象,将蕴藏在心底的思想情感“发言为诗”,付诸笔端。呈现在读者面前的可能是诗意化的文本,读者能体味其存在,但不在同一个时空,更不是同一个人,就无法准确地将这朦胧缥缈的情思还原为具体的本事和本物。沈珩指出:“窃惟注杜之难,莫难于得少陵一生真心迹。盖其忠君爱国之诚,忧时伤事之切,羁愁感叹,一一发为咏歌,笔墨之光,若隐若见。百世而下,大都凭诸臆测,穿凿傅会,人竞所长,不知庐山面目,孰是得其真者。”《杜诗笺选旧序》里也说:“性情万变,诗亦如之。试读《三百篇》,宁可持概而量哉?”沈珩所说的“真心迹”与这里万变的“性情”是读者最难捉摸和把握的。
中国古代文学自古就有比兴传统。早在《诗经》时代,赋比兴就成为诗文本特别是《风》诗很重要的艺术手法。而比兴的大量使用使得大部分诗歌成为典型的象喻性文本。在《周易》中,“象”有象征和隐喻意。《周易》的文本是以“卦”象征着天下最幽微深渊的道理,以“辞”隐喻着天下变动不居的万事万物。而且“象和意之间并非一对一的关系,绝非有一个圈定的死义,而是有很大的弹性”。语言文字是人类思维的表现形式,每个字词也可以说就是概念,所以语言文字只能叙事而不能完全表达细微、抽象的思想情感。读者以自己的感受去体验诗人在诗歌中描摹的意境和画面,这中间本身就具有差异性。因此,文本客观存在的这种性质本身就决定了阐释的多元存在的客观性。
2.作者“本意”的未定性
在宋代人们追求诗歌阐释同一性的同时,以“书可尽言之要,言可尽意之理”为理论的创作倾向和阐释倾向也遭到极大挑战。“情性”“兴趣”等成为刘克庄、严羽等人诗歌批评中更重要的标准。其实这种创作倾向,是作者们不满语序完整、意脉清晰的“说出来”之诗,而要提倡一种感觉不到语言存在的“说不出来”之诗。正如钱钟书先生所说,严羽论诗的总倾向“就是以‘不说出来为方法,想达到‘说不出来的境界”。
宋人信奉“诗言志”的古训,认为诗歌是承载着诗人意志的文本。但同时他们也认为诗歌文本是诗人感触、漫兴的产物,既然“以情为诗”的诗歌重“情”,不主“志”,那么这些诗歌也就不必包涵明确的意图,更不需要承载具体的意义,模棱两可的模糊性使诗歌朦胧其本旨。既然作者本身创作就不带有明确的原意,那么就不必追寻诗中的“本事”“本意”。
而追求同一性的阐释者们凭借显露在外面的意向调动“目击道存”的想象思维,沉浸于与作者相同或类似的处境,设身处地揣摩测度领会诗人之意。但是“一首诗的文、句,不是一个可以圈定的死义,而是开向许多既有的声音的交响、编织、叠变的意义的活动。诗人写诗,无疑是要呈示他观、感所得的心象,但这个心象的全部存在事实与活动,不是文字可以规划固定的”。既然文字不能与作者所表达的意思绝对合一,且经过“比兴”等修辞手法的润饰,加以其中蕴藏缥缈的情愫,那么确指固定的“本意”有时根本就不存在。正如杨万里《诚斋集》中对“兴”的诠释:“我初无意于作是诗,而是物、是事适然触乎我,我之意亦适然感乎是物、是事。”既然这些诗歌是作者无意识的产物,那么试图探寻作者之意便是缘木求鱼。面对这种“漫兴成篇”“以情为诗”的无意识、感触漫兴的文本,不管是人们汲汲追求的“以意逆志”还是“知人论世”的阐释方法是完全无效的,那么阐释者只能是各随其意的“妙悟”或“涵泳”,不必将意义完全落实,那么诗歌走向阐释多元化是客观存在的必然。
3.阐释者的创造性投入
以追求作者本意为理想的“以意逆志”等诗歌阐释方法,实际上也不能完全把握文本的客观意义。尽管“以意逆志”是为了恢复作者原初视野,但是“意”是读者自己的,面对同一个文本,一千个读者便有一千个哈姆雷特。读者所处一定的历史环境中,对诗歌的解读必然具有历史性。而且,对处于同一时空背景下的作品,由于个人心理结构的差异,要想完全了解作者的本意也相当困难。欧阳修在其文集中就说,即使是好朋友的诗歌,要相互完全理解也并非易事:“昔梅圣俞作诗,独以吾为知音”,可是最后还是“未必得秉笔之人本意也”。更有甚者,就是同一个人对同一篇作品的理解也会前后有差异。黄庭坚说他在读陶渊明的诗时就说自己年轻时与经历世事后读同一首诗歌有不同理解和感悟。读者随着年龄、知识、经历、环境的改变,对同一作品必然有不同的理解。文学意义的呈现都必然是读者与文本相遇时重新构建下的产物,而读者不可避免地具有“先行意识”。因此,理解和阐释只能是相对的,永远不可能具有绝对的权威性。
阐释者的自我情感定位对阅读视角、鉴赏取向同样至关重要。诸如《诗经·葛覃》,《毛诗》解释为:“葛覃,后妃之本也。”鲁说曰:“葛覃,恐其失时”,其意是男女相会应在合宜的年龄而不失其时,使婚姻和谐,百姓繁衍生息。鲁诗的出发点是下层百姓,其对人民的生活状态的描写往往是直接而且毫无保留的;而《毛诗》多从上层统治阶层的角度出发,以统治阶级的道德品行来间接影响着百姓的生活。翻阅同一本《诗经》,谢玄喜欢“昔我往矣,杨柳依依”这种柔美的诗句,而身为执政者的谢安则欣赏“訏谟定命,远猷辰告”这种有助于王者统御百姓、有利于统治的诗句。沈德潜《唐诗别裁集·凡例》有言:“古人之言,包含无尽,后人读之,随其性情浅深高下,各有会心。”这就十分明显地体现了对读者以情性解诗、观诗自得再创造作用的极大重视。
王夫之在《畺斋诗话》中指出:“作者用一致之思,读者各以其情而自得”,“人情之游也无涯,而各以其情遇,斯所贵于有诗”。这里强调人的情感及审美快感在阐释中所起的重要作用,对阐释的差异作了肯定。阐释者对文本的解读都带有主观性,故宋人在“心解”的基础上提倡“活参”等更强化了诗歌接受过程中“纵横无不可”的感受、联想与体会。如此一来,作品的意义成为一个开放的系统,随着历史环境的变化而不断衍变和派生,甚至发生转移。
三、古代诗歌阐释同一性与多元化的意义
在中国古代诗歌阐释学中,寻求读者之意与作者本意同一的理想,一直是阐释者们孜孜以求的目标。他们也试图用各种方法来寻求作者本意,千方百计地回归作者创作的原初视域,尽可能地接近诗人本意,还原诗人本来的真实意图。对诗人本意的追求有着极大的意义和作用。张隆溪认为:“从阐释多元论的角度看,为了正确地达到对作品的创作性理解,就不应该忽视作者和作者的意图。理解始终是一个有目的的过程,它总是旨在解决文本中的困难和分歧,使可能相互冲突、彼此取消的不同因素各得其所、协调一致,不能让他们阻碍意义的形成。”诗歌“在心为志,发言为诗”,而作者显然是“志”的创造者,存在于作者心中并被体验的事或物或者感觉乃是他诗作的来源。于是诗的意义便是诗人意欲表达和呈现的存在,那么对作者原意的追求便是还原本真意义的一切阐释有价值的目标。
在追求本意的过程中,读者们都坚信自己的阐释肯定符合作者的意图。实际上,每个人的阐释尽管可能是真实的,却只不过向世人展示了一种或然性。正如张隆溪所说:“赫施承认‘没有人能确切地重建别人的意思。解释者的目标不过是证明某一特定的读解比另一种读解更为可能罢了。在阐释学中,证明即是去建立种种相对可能性的过程。”
在文学接受的过程中,由于文本结构的动态开放性、作者“本意”的未定性和阐释者的创造性投入等,不可避免地产生阐释的多元化。诗歌阐释者一直孜孜追求的与诗人本意合一的理想也只是个幻想。而这种追求中最基本的概念“知音”来自古代传说中的音乐家伯牙和子期的故事。不幸的是,这种完美的传达很快便因子期的去世而中断。如此看来,完美的理想似乎只能在传说中得以实现。而在文学阐释中,获得这位“知音”能理解作者最内在情感的理想读者,一直是诗人们的追求。与此同时,如同南禅宗追求的无拘无束的生活态度和自由灵活的思维方式一样,“知音”也引起了阐释者的反思。他们也意识到这种对诗人本意的刻意追求会极大地限制诗歌文本意义的丰富性。因此,读者的主观性阐发愈发受到重视,提倡如禅宗的“活参”等自由解读的读诗方法,努力打破文本绝对客观性的幻想,把作品从圈死不变的意义下解放出来。谢榛在谈到阅读与理解时,曾直言不讳地称:“诗有可解、不可解、不必解。”这并非要放弃评鉴的责任,而是表达了一种容纳和欣赏,一种阐释上的多元化主张。文学阐释本质上是一项个人追求,本不应该束缚于某种既成的、僵化的观点和方法,而应本着动态开放的精神来阐释,这样就会使文本本身以及作者、读者在众多纷论中展现出新的景观和更多的丰富性,也使得我们对文学阐释性质有更新的洞察。这种多元化开辟了一条通向持续不断阐释的道路。它超越了对作者本意的唯一性追求,使得对文本意义的重新构建有了更为广阔的天地,文学的意义和价值也随之能够以历久弥新的形态呈现。
注释
①周振甫:《文心雕龙注释》,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第518页。②[宋]程颐:《四书章句集注》,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本。③[清]焦循:《孟子正义》,中华书局,1987年,第63页。④张隆溪:《道与逻格斯——东西方文学阐释学》,江苏教育出版社,2006年,第178、261、260、194页。⑤⑥[宋]黎靖德:《朱子语类》,中华书局,1994年,第2755、2756、181页。⑦[宋]朱熹:《孟子集注》,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本。⑧王启鹏:《苏轼文艺美论》,中山大学出版社,2007年,第247页。⑨⑩周裕锴:《中国古代阐释学研究》,上海人民出版社,2002年,第229、236、226页。[宋]叶梦得:《历代诗话》,中华书局,2004年,第409—410页。周采泉:《杜集书录》,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第360页。[明]王嗣奭:《杜臆》,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第1页。周裕锴:《中国古典诗歌的文本类型与阐释策略》,《北京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5年第4期。钱钟书:《宋诗选注》,人民文学出版社,1979年,第297页。叶维廉:《中国诗学》,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2年,第81页。[清]沈德潜:《唐诗别裁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第1页。[清]王夫之:《畺斋诗话》,北京文学出版社,1981年,第5页。
责任编辑:行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