捉野蜂的男孩
2014-08-08郭雪波
郭雪波
诺贝尔物理奖得主丁肇中近期在实验中发现,宇宙空间大量存在“暗物质”,能量很大,人类目前只知其百分之五而已。这就是“万物有灵”中的那个灵魂类无法捕捉的东西。英国人类学家泰勒教授在《原始文化》中说,人或万物,在其形态毁灭后其精神仍以信息态存在,或潜在或凭依附其它物体显现出来。古人称“不死的灵魂”,指的就是精神的信息态。
月光如水,似一片银色的乳汁涂满土炕,经无糊纸的空窗棂折射后屋内更显得梦幻般幽暝。
朦胧中,六岁男孩小黄毛在土炕上翻身坐起,揉眼睛,似是被这柔美的月色照醉了般摸索着下地。正当他懵懵懂懂往外走去,如一梦游者时,从土炕上传出奶奶的招呼声。
毛沙拉,要去哪里呀?
Saondaolin-baot。小黄毛答。
天还没亮那,这光是月亮的光,孩子。
哦,是月光呀?奶。
这会儿蜂儿们还没出来呢,它们也在睡觉。Saondaolin-baot上边,现在一只蜂儿也没有,它们是出太阳后才能飞呢。
噢。小黄毛迟疑了。在奶奶哄慰下,他又回到土炕上躺下,等候天亮。不觉间,重新睡过去了,这下一直睡到太阳晒屁股。
他一咕噜爬起,嫩嫩地叫一声,奶,太阳出来了哎。
炕上不见了奶奶身影。炕头放着一粗瓷碗,碗里有块巴掌大的苞米面菜饼子,其实是黑黑的野菜饼子。于是他知道,奶奶又到野外撸树叶子去了,那张菜饼子是他这一天的口粮。他啃下饼子三分之一,余下的放回碗里,然后跑到水缸那儿灌进一肚子凉水。将要出门时,想了一下,又回来把那多半块饼子小心翼翼地装进衣兜里,他知道家里的耗子也正在挨饿。
外边灿烂的阳光狠狠刺晃了他眼晴,心里说,好亮的天,今日个Saondaolin-baot上边肯定花儿开很多,蜂儿也会来很多。他喜滋滋抬步跑走之前,还不忘了踮脚尖挂上门钌铞儿,再塞上小棍别好。
Saondaolin-baot,就位于他家东南几里外,从那里再往南几百米就是锡伯河了,流着黄泥汤般的不多的浅浅河水。有必要先对Saondaolin-baot这名称解释一下,前边的Saondaol是指一种类似梅刺儿枣刺儿荆棘的木本灌丛植物,春夏季盛开红的紫的粉白的小花,baot则是一丛或一座,由于蒙古语Saon无法找到同音汉字,只好拼写。其实就是一座长满带刺儿Saondaol这样植物的鼓凸的大土崖而已。
毛沙拉意思是小黄毛,奶奶春夏忙撸树叶子秋冬又忙搂柴,还顾不上给孙子起个大名。
赶到时,一群一群的野蜂在那座刺儿丛土崖上挤着堆儿飞,嘤嘤嗡嗡的,他的到来引起短暂骚动,蜂儿们似在说,来迟了小黄毛,来迟了。而一群腹部有条斑的黄峰,则围着他乱草似的头发转,如簇拥着一只蜂王。黄蜂又叫大马蜂,内地人更愿叫它胡蜂,因它能蜇死一头牛。
在这座特殊的长满刺儿灌的Saondaolin-baot上,所有村童不敢接近,传说是邪性的地方,小黄毛真像是一位自由自在的蜂王。那些尾根都长着毒刺的野蜂,居然都不蜇他,甚至喜欢他身上的那股味道。那是一股与生俱来的特殊的味道——“狐臭”。
她又做了那一奇怪的梦。
捉野蜂的男孩,六七岁的样子,站在一座土崖上的刺儿丛中,朝她喊着话,就是听不清在说什么。每次梦醒后,一身冷汗。仔细一想,这辈子的生活经历中,自己从未遇到过这样一个奇特的男孩。
他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呢?为什么老在梦中纠缠着她?
懒在床上,人的思绪也变得慵懒。惬意的退休生活,本可睡到自然醒,可受梦中男孩滋扰,这香甜的晨眠是再无法继续了。慢慢起床,洗漱,然后给做日工的阿姨打去电话,告诉今天不用过来了。昨日儿子来电话,要接自己到他任副旗长的库伦旗转一转。也许担心她老一人闷在家里,闷出毛病,儿子也知道库伦旗对她具有什么样的特殊意义。
车在茫茫的沙坨公路上疾驰,穿越一道道植被稀疏的沙土岗。那些来去奔梭的车辆,如低飞在波谷浪峰间的一只只海燕。
临近旗镇时,她的心无意间猛地跳了一下,不知为何。她轻“哦”了一声。
“伊主任,怎么啦?”开车的小李不放心地询问,“车速是不是快了?”
“没事。开慢点也好,观观景。”她说得随和。
“好咧,听说您老是故地重游,自从包旗长来了后我们旗这几年变化挺大的。听说您老过去在这里当过领导,是吧?”
她“噢”了一声,不知可否,只觉得这小司机话有点多。其实知道她曾在这里呆过的人现在已不多了,肯定是从儿子嘴里说漏的。接到儿子邀请后她曾有些犹豫,但梦中那个捉野蜂的男孩和他所站的那座刺儿丛土崖,始终在诱惑着她。
片刻后,小司机又说:“包旗长在前边Saondaolin-
baot加油站那儿,正恭候您呐。”
一听到Saondaolin-baot这名儿,她心里又如被蜂蜇了一下般刺痛,不由得皱起眉头。尽量保持着平静,不动声色问:“干吗非得在那个地方等呀?”
“高速路上别处不好停车,进镇子前只有那家加油站还适合等候。其实吧——”小司机欲言又止,在她询问的目光下接着说道,“其实吧,我也不愿意在那个地方停下来,嘿嘿。”
“为什么?”
“不瞒您说,那地方正闹鬼呢。”
“噢?闹鬼?怎么个闹法?”
“大概在一个月前,半夜里来了辆车要加油,工作人员正在屋里打瞌睡,懵懵懂懂摁开关加油,收钱,然后接着睡。第二天一早却发现,他收的钱是冥币,跑到外边一看,满地都是油,油全加到地上了。吓得那职工魂都没了,再也不敢来上班。”
“还有这样子事?迷信吧。”
“开始都说是迷信,可后来又发生了怪事,夜间司机总看见这家加油站前边有蓝色鬼火飘移,一闪一没的。就上星期,有几辆车被鬼火迷惑追尾了。”小司机说得有鼻子有眼。
“真有这事?”
“千真万确。”
她无语。心里默默寻思,乡间这路神鬼事过去也常见,只是大家习惯性地愿意往迷信那儿一推就完事,不甚追究也无法追究。在无神论教育普及下,解释此类事变得很简单,可以风一样吹走心中那些不解的困惑就是。
“看来这家加油站建的不是地方啊。”她说。
“老百姓都这么说,加油站背靠的那座刺儿丛大土崖,村民叫什么“孙道临·包特”(Saondaolin-baot),有问题,怀疑早先是块大坟圈子。”
“大坟圈子?过去我在这里时,倒是没有听到有这样的说法,看来‘鬼们也与时俱进了。”她讥讽,然后没有再开口。这话题让她不舒服。
加油站说着就到了,果然冷冷清清,没有停靠任何车辆加油,似乎业已关门。空旷的车场上,只停着迎接她的车辆不信邪地泊在那里,看上去如两只大鸟落在地上。
“小李,咱们就不在这里停了,把车直接开到旗宾馆去吧。”她突然吩咐。
“不行啊伊主任,旗长要在这里给您敬下马酒,献哈达。”
“打电话告诉他,这套礼节就免了,我也不是来视察的官员。”
小司机电话也不敢打,还是她自己拨通号码告诉儿子,称自己身体不舒服,不在这儿耽搁了,先过去了,你从后边赶过来吧。这下小司机不敢违逆老太太意思,只好踩下油门。
当小车摁两声喇叭不减速开过去时,她看见有两个美女捧着哈达、两个帅哥捧着美酒,站在路旁恭候。焦灼的儿子西服革履地挥着手,从车后跟跑了两步,又无奈地摇摇头赶紧回车上从后边追来。
当妈的忍不住笑起来。司机小李暗暗想,老太太够狠,连旗长儿子的面子都敢撅。
毛沙拉看着那些野蜂,嘴上咯儿咯儿乐开了。不知为何,一见到这些簇拥着自己的大黄蜂、黑野蜂、小蜜蜂们,他如见到亲人般高兴,平时总紧绷的一颗心这时也能够放下来。在这里,看不到其他村童白眼,大人们也不敢走进这里揪自己耳朵。
毛沙拉,你这小野种,又来逮野蜂子啦?他们只在外边嚷一嚷。
奇怪,毒胡蜂咋就不蜇死他呢?“村革委”克尔伦司令曾被蜇过,差点要了他的命!
这是下地干活的“革命农民”,赶着牛拖着木犁路过Saondaolin-baot时的斥骂,他们每人胳膊上套着一个显示贫下中农尊贵身份的红袖章。对那鲜艳夺目的红袖章,毛沙拉曾十分艳羡,村里大多孩子也都戴着显摆,他就央求奶奶自己也要戴,奶奶叹口气不知从哪里翻出一块旧红布就给他做了那么一个不伦不类的红条条,给他戴上了。毛沙拉稀罕至极,只向邻居那个偶尔跟他玩的女孩莎娜炫耀一回。第二天奶奶被抓走跪在领袖像前请罪,口号声震天动地,他胳膊上的红条条也被克司令一把撸走,狠狠搧他耳光人滚出几丈远。奶奶扑过来护住孙子哀求,是她地主婆有罪,放过小孙子吧。有人鉴定出那红条条是从旧内裤上剪下来的,地主婆恶毒。事后毛沙拉悄悄问奶奶是真的吗?奶奶点点头称找不到别的红布了,他又问什么叫地主婆?奶奶摸着他头暗暗流泪,解释说指有土地的主人老婆叫地主婆。他又问那你的地在哪里呀?没了,都没了,归集体归国家了,他们说占有土地是有罪的,孩子,所以奶奶才连累你一起受这份罪。
从那次后,他一见村民胳膊上的红袖章就身上发抖,不敢正眼看那颜色。当邻居女孩莎娜隔墙得意嘲笑时,幼小年纪的他头一次感觉到被告密被出卖的滋味是那么的刻骨铭心,那么的刺痛心肺,眼里不由得闪射出隐忍的刀锋般的寒光。
此刻,他躲在扎人的刺儿丛中,静静等候红袖章农民们走远些。
铁灰色枝杆上长硬刺儿开粉色小花的野梅丛、绿色叶片都长毛刺开黄花结小果的金棘儿、还有灰白色小叶子的沙棘、长不大的酸枣棵子、野蔷薇——都热烈地展开胸怀欢迎他,他是它们的孩子。一个野孩子。
外边彻底安静了。下地的下地了,上学的上学了,无学上的毛沙拉开始了这一天的营生——捉野蜂玩。
他把褂子脱下后反过来,双手反着伸进衣袖里,让褂子背面朝前挡在胸前,然后去逮那些落在花芯上的野蜂子。不逮小蜜蜂,也不逮马蜂,而是专逮那种个头最大的老虎蜂,有拇指盖大,嗡嗡鸣叫像飞机,翅膀扇起来虎虎有风。可这种老虎蜂不多,很难碰,需要耐心等候。太阳晃晃地从头顶上直直晒着,他身体黑黑一小团如一砣子被晒干的牛粪,定定地蹲在花丛下边一动不动地等着。一旦有老虎蜂落稳花朵上时,他就迅疾无比地伸出双掌,空掌心合拢着活捉它。虎蜂尾刺扎不透套手上的袖子,在隔布的手心里嗡嗡怒哼着乱撞,他左手小心捏住其头部,右手再去拔那根有毒的尾刺。那尾刺伸缩有规律,当尾刺吐出时迅速挤住它不让其缩回去,再靠长指甲拔出那根霸道无比的毒刺。然后拿出奶奶给的缝衣线,从虎蜂细腰处拴住,而虎蜂那鼓突滚圆的大臀部再吞吐也无毒刺蜇人了。接着从兜里拿出一取灯盒,小心翼翼地把抓获的虎蜂关进去。此时他汗一道泥一道的黑黝黝小脸上,绽放出花一般的笑容,等候第二只俘虏的到来。有时等烦了,他也随便逮一只马蜂或小黄蜂关进取灯盒里去,过一会儿打开一看,发现小蜂子们居然都被那只霸道的老虎蜂给咬死了。于是他再也不那么做了。
终于逮到第三只老虎蜂,可以放飞着玩了。
放飞前,他会对着取灯盒面上那张图发呆。图上用浅红色单线条画着一个年轻母亲给婴儿喂奶,安详而亲切。那会儿,再饿毛爷爷也鼓励多生。此时他眼神变得痴痴,似是琢磨着什么。奶奶告诉过,他也有个妈妈,但去了很远的地方,有一天会来接走他,你就在Saondaolin-baot上边等着她。可村里人却说,他是被地主婆从镇上沟里拣来的野孩子,私生后被遗弃,无爹无妈。想到此,小小年纪的他深深叹口气,然后打开那盒。当三只老虎蜂从盒子里飞冲而出时,他脸上再次绽放出笑容,咯咯乐着,抑郁的神情一扫而光。被拴在一起的三只虎蜂,身下拖着一根长线,线的这头攥在他手里,在空中盘旋着绕飞。虎蜂蛮力很大,上下挣腾着,忽高忽低,悠悠然地舞动着,可比其他村童放的风筝有趣多了,因为蜂是活的。西斜的阳光下,Saondaolin-baot上微风习习,他玩着,转着,灿烂地笑着,也顾不上刺儿丛不时扎着他,全身心享受着三只玩伴带给他的快乐。玩累了,跑饿了,从兜里摸出那半块菜饼子吃。此时,从他胳肢窝里随着汗水悠悠然地释放出一股味道来,弥漫着散开去,那是一股闷骚香味夹杂着恶臊气味。通常,这股味道被叫作:狐臭。那些大小蜂儿们,一闻到这股气味,慢慢全扑到他身上来,嘤嘤嗡嗡,也不蜇他,都亲密无间地趴伏在他身上,密密麻麻。他就坐在那儿傻乐着,也不驱赶,也不害怕,任由着它们拿他身体当作温暖的蜂巢。
蜂不蜇的这一奥秘,他自己也不清楚。只知天下人都歧视他欺侮他时,唯有蜂儿们喜欢他,亲近他,不欺负他。他也喜欢它们,除了奶奶,它们是最亲密的朋友。
黄昏了,奶奶该喊他回家喝菜糊糊了。
可今天,奶奶的那一声长长的召唤,却始终没有响起。
犁地回来的红袖章农民,见他还呆在刺儿丛包上,身上落满野蜂子毫不在乎,都惊愕,骂骂咧咧地匆匆走过去不敢多望。
太阳已落进锡伯河上游的水色中,如火焰点燃了整条河。奶奶还是没有回来。他放飞了三只虎蜂,独自回家。蜷曲着小身子,哭泣着躺在家里土炕角,在饥饿和恐惧中熬着漫漫黑夜,等候天亮等候奶奶归来。
可奶奶始终是没有归来。
母亲伊茹黛,安稳地坐在宾馆大厅宽沙发里,身子陷在软座中看不见。
儿子包赫几乎是跌出了那一骤停骤动的旋转门,定一定神,发现母亲后再匆匆奔向那张大沙发。身后依然跟随着要敬酒献哈达的帅哥靓女们,迈着碎步,如影随形呼吸紧促,一脸的职业笑容。
当儿子一定要郑重其事完成迎接仪式敬下马酒献哈达、两对男女面向她引吭高歌那首科尔沁迎宾曲时,母亲伊茹黛很无奈地摇了摇头。她费力从深陷的沙发窝里拔出身子,站起来,不再矜持,帮儿子完成这一繁文缛节。她不理解儿子干吗非要这样。儿子悄悄告诉她,我得给他们看看,我还有您这位不凡的老妈妈。
“原来,这下马酒是下给别人看的,怎么,工作不顺了?”她盯着儿子看。
“没有啥不顺的,凭您儿子本事,地头蛇们是压不过我的。”儿子附她耳边笑吟吟说。
她顿时知道,儿子遇到事了。从小一撅屁股,知道他放什么屁。儿子是三年前从上边派下来任这里的常务副旗长的,工作干得还是不错,可官场的尔虞我诈谁知会发生什么。不过她这次还真的猜错了。安顿下来,辞掉丰盛午餐和陪客,称自己身体不适为由就在房间里简单叫了一碗馄饨,然后就歇了。弄得儿子再次尴尬,那也没办法,母亲的秉性他是知道的。
正好双休日,陪母亲转转库伦。下道丽都湖游览,上北山哈达泰峰逛景,再去南山观杏花林白花花如一片雪色,让母亲感觉到小小库伦现在已有了两三个不错的去处,与当年不同。当母亲提出想拜一拜新近复修的清初三大寺时,儿子颇感意外,母亲向来是一位无神论者,她这是真想拜还是只参观一下?
“真拜。退下来一身轻,没那么多顾虑了。现在,好多在任高官都烧香问卜呐。”
“噢。也是哈。”
三大寺香客如云。正殿中喇嘛们分两边正襟危坐,集体念经诵法,众信徒们围在外圈,或跪或坐聆听经文。弥漫的香烟中,见母亲虔诚地加入到外圈信徒中间跪坐,儿子只好悄然退出外边等候,有人给他搬来椅子坐。他和寺庙管理者聊起不售门票的三大寺运转情况。
母亲在主佛释迦牟尼尊像前跪了很久,嘴里祈祷着什么,往捐箱里放钱时双手在抖动。
老人家这是在为谁或为什么祈祷,她内心因为什么而显得暗潮滚涌?难道是由于自己那句话惹她担心了吗?好像又不至于,经历过无数大风大浪的母亲不会在意这些芝麻粒小事的。邀请母亲重返故地,他是另有隐情,何时挑开好呢?无意间听来母亲在库伦时的一些传闻,始终困惑着他。这些传闻,似乎跟他也有关。但他知道,不能惹翻了老太太,需要耐心等候时机。
其实,母亲伊茹黛这边,不动声色中似乎也在等待着什么。
第三天,这样的时机终于出现。
“南山北山逛过了,佛也拜过了,今天是周一,儿要上班不能再陪您老游览。要不,今天随我去参观我主抓的城镇化工程吧。”早饭时,包赫似是随意,提出了这样建议。
“城镇化工程?那有什么好看的?”母亲神色淡淡。
“我们旗有一目标,就是早日实现旗改市,为此,加速城镇化建设,规划把库伦镇和东边三十里外的古尔班镇连接起来。”当副旗长的儿子说得很豪情,张嘴吞下一个小包子。
“那要毁掉中间的两三个古村落呢,胃口未免大了点吧?”母亲马上质疑。
“老太太,这是发展的需要嘛,没见北京城都拆掉古城古门搞扩建呐?咱这几个破旧老村算什么。”儿子自信得很,话意中不乏对母亲老脑筋的一丝讥讽。曾在人大工作的母亲伊茹黛,这些年可没少见儿子这样雄心勃勃的基层干部。她一时缄默,似是不想跟儿子掰扯大道理,很多事她已看透,何况不在位不谋政,尤其儿子地盘上她更不想指手画脚闹不愉快。
“我还是不去了吧,你们拆你们的,这两天老妈被你拽拉着逛这逛那,累呛了。”思忖片刻,她推辞。
“妈,你不去看一下,会后悔的哟。”儿子卖关子。
“后悔什么?”
“要拆的那几个村里,包括锡伯村。我知道您老人家当年曾在那里插队当‘知青,几年青春埋在那里,有段无法割舍的情感。”儿子终于抛出诱饵。
果然有效。母亲抬起脸,诧异地问:“锡伯村可没有处在你们规划的那条线上啊,干嘛拆人家?”
“属于沿线附近被扩进来的,投资方同时想开发锡伯村锡伯河,建一大风景区。”
母亲登时无语。半天说不出话来。
“到了这会儿我才明白,我宝贝儿子为何死乞白赖邀请我下来转游了。原来是,让老娘下来跟锡伯村告别,跟这即将消失的村庄告别的。”
“嘿嘿,也是跟您老那四年青春时光告别。听说老妈那几年受了不少苦,不,应该说伤害。”儿子有意把话题往深了推延。
“看来你是听到了些什么,那是个荒诞的年月,儿子。那些已经消失了的,早已告别,不可挽回,而无法消失的,告别又谈何容易呢——”母亲神色变得超然,一声轻叹中透出无限的落寞。
“那,您是想去还是不想去呀?”儿子继续试探。
“好吧,你既然安排了这场告别,那就去吧!有些事无法回避,只能面对。”
伊茹黛放下碗筷,本已漠然的脸上突然显出一股坚毅之色,令儿子不敢多言。
出发前,儿子打了两个电话,一个是给秘书,一个是给城镇化工程那边。
车又驰向伊茹黛来时的那条公路,可心境已经完全不同。初夏的和煦之风,吹进车里来时携带着一股泥土和山野清香,在心胸间荡起一股兴奋和激情。整整四十年,自离开后头一次踏上这条回探锡伯村之路,她内心中突然有一股抑制不住的亢奋和忐忑情绪涌上来。
当然,还有一丝丝的恐惧。她一直恐惧这条回归之路。
当前方隐隐显现出那家闹鬼的加油站和后边不远处的那座神秘的Saondaolin-baot时,她的心再一次暗暗激颤,接着是一阵针扎般的疼痛。
小肚子咕噜咕噜的叫声,与墙角老鼠磨牙声和蛐蛐苦唱声混在一起,迎来了太阳升起。
奶——!他揉着被泪屎糊住的双眼,弱弱地叫一声,如一小猫哼哼。
旁边铺位依旧空空,他的呼叫消失在土房的无数裂缝里,毫无反应。滑下土炕,跑到院子里喊奶,以为奶在院里忙什么。可小院里也空荡荡依然不见奶佝偻的身影,有一只野狗在院角寻嗅什么,毫不在意他的存在,只是回头漠然地看了他一眼,都懒得叫。他的恐惧在膨胀,一时忘掉肚里饥肠扭结的难受,噔噔跑到村街上满村喊奶,后又大胆跑到村革委看一看是不是被揪到这里来了。写大字报不下地干活的克司令,一脚把他踢出来,厉斥,滚,地主婆不在这里!陪他一起正革命着的漂亮女“知青”刘振玉在旁边拍手乐。
奶奶去哪里啦?奶奶出什么事啦?他小脑瓜全被这提问搅成浆糊。
从村革委门口的尘土里爬起来,手背摸一下脏兮兮的眼泪,抬脚又踅向村外跑去。他知道奶奶常去撸树叶子的那个地带,在十多里外的一处野榆林子,因那里老有野狼出没,奶奶曾带他去做伴。从那次,他才知道奶会唱那么多的老歌,一边撸着榆树叶子一边唱老歌,一首接一首。也许,她是在安抚恐惧荒野的小孙子,同时排泄心中的太多苦闷。其实真正原因是饥饿,遭遇三年大灾还没缓过气来的农村又遭遇“文革”运动,那几年农民都不怎么种地天天运动去写大字报。而锡伯村土地沙化广种薄收年年吃国家救济返销粮,每人一年口粮才二百斤,一天不足六两,“地主婆”小孙子是从外镇上认领的野生娃,没有户口,只能从生产队领她一人口粮,加上她干活因年老只得半个工分,口粮又被克扣一些。祖孙二人一年分到不足二百斤发霉的老苞米,平均下来二人一天才有半斤粮也就两个窝窝头,饥肠辘辘中只好去撸树叶拣野菜添补熬日子。俗话说饱睡饿唱,奶奶是因饥饿才哼唱,为忘却前胸贴后背的饥饿而歌。
毛沙拉小黄毛踉跄着走在野地上。一天一夜肚里没有进过食,灌满肚子的凉水除了咣当咣当直响外更加刺激着胃肠对食物的强烈渴望。他喊着,哭着,跌跌撞撞跑着,恐惧和饥饿让他六神无主也不知怎么找到的那片黑榆林子。锡伯河上游套湾的那块儿地,早年是个长满黑黝黝老林子常人不敢涉足的险地,称之为“奈曼格尔”即八户人家,传说这八户人家全是“红胡子”,风高夜黑干杀人越货的勾当。解放时政府镇压了土匪,黑林子也基本被砍伐光,大跃进时炼了钢铁,只剩些小榆树毛子成为狐狼出没之地。正走着,毛沙拉遇见一个邋哩邋遢的老流浪汉,半疯半傻,告诉他昨日在榆林子深处见过一老太婆,说完嘿儿嘿儿猥琐地乐。
毛沙拉走进树毛子一丛一丛地寻找奶奶,嘴里喊着哭着。老流浪汉好奇地也跟过来了,他的活法是寻些狼狐啃剩的尸骸解决饥饿问题,当然也以偷吃野地生苞米棒子为辅。一棵幸存的弯巴老榆树下,发现了奶奶残缺不全的尸体。大腿胸部臀部肚肠等处,全被野兽啃个干净,惨不忍睹,毛沙拉吓得不敢靠近哭都哭不出来。流浪汉也很吃惊,说昨天下午见到她时还好好的呀,趴在地上称自个儿上树橹高枝叶子摔下来了,歇一会儿就好,我还给了她半块贴饼子。老流浪汉没说给半块贴饼子是有代价的,说自己一辈子没见过女人屁股什么样强行扒了她裤子看了看,然后傻笑着顾自走了。显然地主婆当时是摔断了腿无法站起来,往前爬行几十米印迹可证明这一点,土篮子和大口袋里发黑的老榆树叶子撒了一地,脸色浮肿后变得绿绿的,这是吃了太多树叶子和有毒野菜造成的。右手掌却攥得紧紧的,流浪汉掰开后发现竟然是他给她的那半块饼子,没舍得吃。流浪汉刚想塞进自己嘴里,见毛沙拉馋涎欲滴地正盯着他,便说算毬啦,这块饼子肯定是留给你的,你吃了吧。
毛沙拉伸出手颤抖抖地接过饼子,放进嘴里去,顿时身上所有器官急速运转起来。微少的热量传遍全身,也有了哭泣的力气,便伏在奶的残缺尸骸上啜泣起来。
流浪汉傻笑着走了。毛沙拉留在奶的旁边,守护。
后来,村里来了人。克司令命人就地埋掉地主婆尸骸,还叫来警察抓走了报信的流浪汉。
大人们拍拍手都走了,忙着去写大字报,去完成每人一天写五张的任务。
谁也没理会缩在一角哭泣的毛沙拉。他本就是多余的野崽。掩埋奶的小坟丘子,在那里孤零零地戳立着,野风吹过时扬起一片干燥的黄尘。饥饿的乌鸦在远处叫,同样饥饿的狼也在不远处觊觎,显然土坟是保留不了多久的。
无依无靠可怜的毛沙拉,还坐在那里孤零零一人哭泣。
失去了奶奶,这下,你从哪里来,去往哪里哟?
从桥上过了锡伯河就是那家闹鬼的加油站。
伊茹黛发现,有几辆推土机和大铲车正在推铲加油站。她错愕,儿子告诉并非因闹鬼拆它,而是从这里开始后边六七里外锡伯村一带全部铲平,要建锡伯河沿岸自然花园和别墅区。
“别墅区?让锡伯村农民住别墅?”母亲笑问。
“有钱都可以住啊,主要是卖给远近城市富人。有钱人现在都想回归自然,寻求山明水秀之处不是吗,好吧,我们提供给你。”儿子的得意溢于言表。
“有钱人。”母亲鼻子里哼了一声,不动声色地再问,“那你打算,让那些无钱的农民住那里去呢?”
“住城里去,住镇上新盖的楼房。”
“火柴盒式经济适用房?”
“那也比他们原先土坯房强多少倍了,也不用种地,享福去啵!”
“不种地,住城镇靠什么养活家口去幸福?”
“安置工作呀,比如在新建的花园别墅区当个环卫工人、楼所服务生什么的。”
“生生掠夺了人家土地家园,还让他们为你们富人有钱人扫马路擦地板?这就是你们的农村城镇化?给他们的幸福?”母亲忍不住一吐而说,质问。
“瞧你说的,妈,让你给说歪了,嘿嘿——”儿子尴尬地笑。
“那,你们这么美好的宏伟规划,征求过人家锡伯村农民意见了吗?”
“这不正在做工作呢嘛——”儿子迟疑了一下,变得有些吞吐。
母亲摇了摇头。她现在对下边这种一哄而上整齐划一地搞城镇化,深不以为然。生吞活剥上头只从经济利益考量的某一政策,会引发什么样的后果呢?千万个承载几千年文化的古老乡村将会消失,代之而起的火柴盒式一色儿水泥楼里圈着几亿农民,失去土地无正经职业在城里又找不到尊严地位的他们,闲荡如散兵游勇,麻将、酗酒、赌博、寻衅滋事、群体围观,将成为一群困兽,在社会上那可是无法预知的不安定因素。难道唯有盘剥农村土地和农民,才是地方经济唯一的出路吗?这种城镇化,名为农民服务,实质上只是为拉动各地经济、到头来实为有钱富人服务的权宜之策,最终后果会如何呢?伊茹黛真不敢想象。
这时只听“嘭”一声大响,吓了他们一跳。
声音来自加油站后边不远处的Saondaolin-baot一带。包赫的秘书戴着安全帽跑来报告,“孙道临·包特”那边遇点事了,请包旗长过去瞧瞧。儿子下车去瞧了,她坐在车里呆了一会儿,闲得无聊也下车慢慢走过去看看。
那个出动静的加油站后边,很热闹。走一小坡上去,在不远处的Saondaolin-baot前边,停着好多台推土机、铲土机、运土卡车等大型机械,聚集了好多好多人,有工程人员、政府干部、一些维稳武警,还有更多的青壮农民、妇女小孩儿和老人。一见这阵势,伊茹黛顿时头都大了,隐隐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四十年未见的那座Saondaolin-baot刺儿丛包,外观上已大不一样了。从前的那迷人旧貌几乎荡然无存,上边的植被基本消失,裸露出黄色土崖更显狰狞而贫瘠的无惧,凸现着倔强倒像是一个裸汉面对四野,似是在质问:谁扒光了爷的衣服?她万万没想到,区区四十年时光,这座Saondaolin-baot上的绿色植被竟如此衰败,如此沦落。当年她和他爬进去后不见人影的各种刺儿丛,如今已见不到一棵,那些开小粉花的刺儿梅、开黄花的金棘儿、结小红果的枣棵类,都无一幸免地消失了。那段曾经美好温馨的又是苦痛伤心的四年岁月,就如这座光秃的土崖一样,永远的失去了绿色,往日真的已不再,永远地不再了。
有一景象令她意想不到,那就是土崖的上边,却赫然矗立着一座石头敖包,上边矗着蓝色的“苏力德”——纛旌。显然,这是村民新堆砌的,她插队那会儿没有,倒是听说解放前早年间上边的确曾有过一座“日月敖包”,传说是先人祭天的祭坛。
土崖前,人们在对峙。锡伯村是个大村,一千多户人家沿锡伯河北岸依地势逶迤而落,今天几乎倾巢出动,男女老少一两千人围站在土崖前。他们挡住那些推土机、铲土机、运土卡车等大型机械继续往前推进拱倒Saondaolin-baot土崖,再推进到后边村子里去。这里已成为桥头堡,前哨阵地。显然,锡伯村农民并不买政府所描绘的那一美丽蓝图的账。在这边厢,围集着政府人员、干活的工人司机、再就是百姓畏之如虎的“强拆队”——都是些被开发商招募来的社会闲散爷们儿、给点钱啥都肯干的青痞和进城农民工,还有些维稳武警。刚才的声响是,农民扔石块砸碎了铲倒一农民的铲车玻璃。
对峙双方已剑拔弩张,虎视眈眈,火药味十足,大规模群体械斗一触即发。
农民在愤怒地嚷嚷,谩骂,咆哮。Saondaolin-baot土崖上边,已挂出白布黑字大横幅,十分显眼:誓死保卫我们的家乡——三百年古村锡伯营子!
有人高呼:“克乡长欺骗了我们!不许强拆队进村!”
“包旗长,带你的人回去吧!”
传说锡伯营子是明末清初就形成的古村。沿着这条锡伯河,稀稀拉拉坐落着还有好几个带“锡伯”字的屯落,如“道尔-锡伯”、“鄂日根-锡伯”、“彦-锡伯”等。据老辈人讲,满洲人崛起吞并之前这一带属科尔沁蒙古人和锡伯族人游牧扎营之地,从这儿往南蒙古勒真一带是哈达部、叶赫那拉部等。锡伯人因参与“九部联军”古勒山(今铁岭)围攻努尔哈赤建州部而获罪,后全族被迁徙到新疆守边,这里就空余了不少带有“锡伯”之名的旧址。现在是半农半牧的蒙古人,在半沙化的坨包上散牧不多的牛羊,河岸好牧场全部开垦种地,又不能远牧,只好固守狭长的河谷地带刨食,为生存你争我夺。现在又突遭新政,面临家园被强拆消亡的厄运,农民的抵触情绪是不可避免的。
伊茹黛发现,儿子正和那位年轻的克乡长说话,应该说训斥。似乎在说怎么会这样呢,你不是拍胸脯打保票的嘛,怎么会这样呢?那位乡长也脸红脖子粗地唯唯诺诺申辩,本来说通了的,包嘎查达(村长)也告诉我们村民的事包在他身上,只要拆迁费到位啥都好说,谁知会出这幺蛾子事呢?儿子呵斥,拆迁费不是拨了一部分吗,全部到位哪有那么快,合同都没签呢!克乡长这下又支支吾吾了,儿子顿时明白喝问,是不是钱还没发给农民?那个克乡长只好挠头承认,包嘎查达我俩商量,等款子全部到位后再往下分——
儿子包赫的脸气得发青,恨不得一口吞了那个乡长。见此情形,伊茹黛暗想,拆迁费没到位合同都没签,农民一分钱都未拿到,就如此大兴土木来拆人家家园,儿子他们干的这是啥事?太不拿农民当回事了。就是款子全部到位了,农民也未必就真同意呢。这时那个小乡长对包赫说,要不旗长您上去解释解释?包赫瞪他一眼后,拿上大喇叭就大大咧咧上前去喊话了。
“农民兄弟们,请你们放心,拆迁费肯定一分不少地发到你们手上!城里的大楼房也等着你们去入住!”
“我们不稀罕你们的钱,也不稀罕住楼房!”
“我们就愿意住祖宗留下的家园!你们快滚吧!”
随着撇过来一阵土坷垃,差点击中包赫。那个克乡长怒骂,这帮无赖就这德性,给脸不要脸,还是派拆迁队武警上去驱散他们吧!他开始鼓动包赫。儿子在犹豫,回头发现母亲也已走过来,冲她尴尬地笑笑。伊茹黛仔细观察了一下那个小乡长,突然想起一个人来,当年那个克司令!难道是他的后人?
“你这乡长,官儿不大,胆子却不小啊。”她温和地微笑,见儿子有些蠢蠢欲动的样子,阻止道,“不可!搞出流血械斗,引发群体事件,你这旗长想不想当了?啊?脑子进水啦?”
儿子这才从一时冲动中醒过腔来,看看愤怒对峙的场面,又看看母亲,一时犹豫。还是母亲伊茹黛显出老练,和缓地对儿子说,你们还是把人先撤下来再说吧,做工作商量通了再拆也不迟嘛,急也不在这一时半会儿,何必闹得这么紧张鸡飞狗跳呢。儿子点点头,就去和有关人员商量半天,终于统一了意见作出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