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国夹缝中的波兰选择

龚灿

坐落在波兰首都华沙市中心的华沙科学文化宫，高234米，是波兰境内最高的建筑物。它与整个华沙的城市气质格格不入，因为这是上世纪50年代斯大林送给波兰的礼物，但出钱的是波兰自己，最初名为斯大林科学文化宫，又被人戏称为“斯大林的注射器”、“俄国婚礼蛋糕”。波兰人对它的情感很纠结，1989年波兰民主转型成功后，人们提议要么炸掉这栋建筑，要么对其进行改头换面的修缮，各种方案最终因资金不足而罢休。如今它已改名为华沙科学文化宫，并被列为波兰历史遗产。

波兰人对华沙科学文化宫的态度也折射出波兰对苏联或俄罗斯的态度，同样纠结和敏感。地缘政治学家乔治·弗里德曼在《谁将参加第三次世界大战》的文章中预测，2050年欧亚大陆周缘地带将出现三大势力，除了日本和土耳其，第三就是波兰，经济上波兰已成为世界第21大经济体、欧洲第8大经济体，也是目前最活跃的经济体，但在政治外交以及历史因缘上，它对两大强邻德国和俄罗斯都很戒备，俄罗斯如今处于重建阶段，对外态度强硬，而德国与俄罗斯已建立多边发展关系，令波兰有“如临深渊”之感。或许，正如英国历史学家诺曼·戴维斯所言，波兰是“神的游戏场”，上天将波兰人置于德俄之间，是和他们开了一个残酷的玩笑。

波俄恩怨五百年

说起来，波兰人对俄国人的仇恨远甚于德国人。波兰有这样一句名言：“如果德国入侵波兰，那么波兰丧失的是领土；如果是俄国入侵波兰，那么波兰则会丧失灵魂。”16世纪晚期以来，波兰与俄国就为争夺东欧霸权而多次交锋，仅在18世纪波兰就被俄国和普鲁士瓜分三次，1795年波兰亡国。法国大革命期间，在拿破仑的支持下，华沙大公国建立，因此在拿破仑入侵俄国的战争中，波兰是除法国之外出兵最多的国家。拿破仑认为波兰军队最靠谱，因为他们是为民族生存而战。拿破仑战争失败后，俄国毫不心软地参与对华沙大公国的瓜分。此后，俄国对波兰人起义的镇压不遗余力。

20世纪的波兰犹如一个什么人都可以来此踢球的国际球场，而波兰却不是场上的球员。一战结束，虽然巴黎和会承认了波兰的独立，德国也归还了波兰的领土，但当时的苏维埃俄国拒绝放弃，一直把波兰与乌克兰和白俄罗斯西部的边界看成是俄波边界，于是波兰政府为夺回被瓜分的领土而诉诸武力。波兰军队大败红军，波兰获得了西白俄罗斯和西乌克兰。这场战争也拉开了近代俄波两国的恩怨。

二战爆发前，波兰与英法结盟，苏联则与纳粹德国签订《苏德互不侵犯条约》，1939年9月德国对波兰发动闪电战，二战爆发，苏联同时出兵波兰，20万波军被俘。1940年4月，斯大林下令在卡廷森林等地屠杀1万多名波兰官兵，造成卡廷惨案。当时苏联将罪行推到纳粹德国头上，直到1990年才正式承认该事件。

卡廷惨案没有被波兰人轻易遗忘，他们的领导人和媒体多次提醒俄罗斯对这起事件应负道德责任，这也成为华沙对莫斯科施压的“王牌”之一。2009年8月，俄罗斯总统普京在波兰报纸上撰文坦承卡廷事件不道德。相比于卡廷惨案，无论波兰还是俄罗斯，对1920-1921年间超过45000名红军战俘被波兰处死的历史事件，都讳莫如深，鲜有提及。

历史总是惊人的巧合。为参加卡廷森林惨案70周年纪念大会，2010年4月10日，波兰总统卡钦斯基乘坐的专机在卡廷森林坠毁，总统夫妇及波兰政府、军队高官数十人全部遇难。这场灾难无疑为这两个斯拉夫民族数百年的恩怨情仇再添沉重一笔。

二战结束，由于苏联政府干预，波兰的流亡政府被彻底忽视，新生的波兰由波兰统一工人党执政，加入社会主义阵营。波兰成为抵挡西方的第一道防线，但是经济发展滞后、社会缺乏民主、国民强烈的反俄心理和西方国家的渗透，导致波兰成为东欧社会主义国家中最动荡的国家，并揭开了1989年东欧剧变的序幕。

民族主义左右外交

东欧剧变后，团结工会领导的波兰政府向西方逐渐靠拢。而波兰与俄罗斯之间的恩怨并没有随着苏联的解体而消散，民族主义情绪对俄波关系有着深远的影响，历史上那些反俄英雄被再度提起并加以强调。

2012年6月欧锦赛在波兰与乌克兰举行，在波兰队与俄罗斯队的一场小组赛之前，为防止意外出现，波兰当局出动了6000名警察严防死守。就在正式比赛的当天中午，俄罗斯球迷与波兰球迷的一场友谊赛引爆了两国球迷的大冲突。小组赛正式开始后，俄罗斯球迷展开了一幅巨大的旗帜，激怒波兰球迷。赛后，欧足联认定这幅旗帜是种族主义标志，俄罗斯遭到欧足联惩罚。两国之间的恩怨被转移到了足球比赛上。其实在比赛前几天，就有波兰媒体开始渲染这不是一场简单的足球比赛，并希望波兰队能够像1920年“维斯瓦河奇迹”战役一样再次战胜俄罗斯人，变相地煽动民众的民族主义情绪。

1920年，新生的波兰国家首任总统毕苏斯基率领波兰军队大败苏俄名将图哈切夫斯基的战役“维斯瓦河奇迹”，一直被波兰人深藏心中。在波兰纪念历史上三个挽救国家的“大胡子”中，就有毕苏斯基一席之地。战后华沙城市重建中，波兰末代国王宫殿旁边就矗立着毕苏斯基的雕像。波兰总统府门前则有波尼亚托夫斯基持剑纵马的雕像，此人是拿破仑帝国时期华沙大公国的总司令，在入侵俄国撤退途中，他拒绝投降策马入水而亡，被认为是波兰的爱国志士，是波兰民族精神的象征之一。波兰人对其民族历史非常看重，国内遍布各种纪念碑、雕塑、遗迹，它们昭示着这个国家悲剧色彩浓郁的近现代历史，也映射出民族主义情绪仍影响着波兰的政治外交。

空难身亡的波兰总统卡钦斯基是“亲美远俄”政策的坚定执行者。2006年俄罗斯禁止从波兰进口肉类，作为还击，波兰则阻止欧盟-俄罗斯新的“伙伴关系与合作协议”启动。2007年波兰允许美国在波兰境内部署导弹防御系统，遭到俄罗斯的强烈反对，认为这是美国向俄罗斯前院推进的“无耻行径”，并在2008年军事打击格鲁吉亚时对波兰进行军事威胁。两国关系陷入紧张状态。

2007年唐纳德·图斯克政府上台后，其外交政策变得更加务实和谨慎。过去他们一心一意加入欧盟和北约，而今同时注意拉近与东方的关系，包括改善与俄罗斯的外交关系，双方在天然气方面有很大的合作空间。endprint

但是乌克兰危机再度令波兰与俄罗斯的关系跌至谷底。对饱受战争苦难的波兰来说，发生在这个国家周边的任何军事行动都是非常危险的，特别是有俄罗斯这样一个不按常理出牌的邻居。有不少波兰人担心，现在波兰与俄罗斯的领土边界只有加里宁格勒这块飞地，一旦乌克兰被俄罗斯攻破，那么俄罗斯就可以越过乌克兰直接对波兰构成威胁。再加上一旦发生动乱，将有几十万乌克兰难民涌入波兰境内，给波兰带来的国际压力和经济负担也可想而知。波兰自然希望有一个亲西方的乌克兰邻居。因此，在乌克兰危机中，面对俄罗斯的武力干预，波兰一直主张对俄罗斯实行严厉的制裁，并增强北约在其东部联盟的军事威慑。当然，随着乌克兰危机的升级，波兰在欧盟和北约的影响力也在不断提高。

与德和解，远交近攻

自苏联解体后，波兰加快了与西方结盟的步伐，1999年波兰加入北大西洋公约组织， 2004年5月正式加入欧盟，2007年成为申根公约会员国。同时，波兰与同样从苏联脱离出来的7个新主权国家签订友好条约，积极建立良好关系。

在波兰向西方靠拢的过程中，德国是最积极支持波兰加入北约和欧盟的，并在历史问题上主动递出和解的橄榄枝。1970年，西德总理勃兰特的华沙之跪，以真诚反省的姿态奠定了德国与被侵略国家战后和解的心理基础。

2013年，波兰前总统瓦文萨表示，他希望看到德国和波兰在经济方面有更好的合作，欧洲的边界已经不再重要。今年是波兰加入欧盟十周年。世界银行华沙代表处经济师马尔辛·皮亚考斯基以及《经济学人》杂志，都称波兰已进入一个“新黄金时代”。金融危机期间，波兰经济表现亮眼，是欧盟唯一一个经济保持增长的国家。“东有波兰，西有德国”，两国成为欧盟经济发展的两个引擎。坚实的经济表现让波兰在政治与外交领域的话语权大幅提高，继德、英、法、意、西后成为欧盟第六大成员国。相比于十年前，如今赞成留在欧盟的波兰人已经高达89%。不过波兰在经济上对西方的依赖性也非常大，2011年波兰外长西科尔斯基撰文称，对波兰安全与繁荣的最大威胁，不是恐怖主义，当然也不是德国的坦克，甚至不是俄罗斯的导弹，而是欧元区的分崩离析。

波兰经济在金融危机期间能持续增长，除了波兰人的勤奋与谨慎，也离不开德国的提携。德国是波兰最大的贸易伙伴，波兰27%的出口面向德国。波兰与德国已经被共同的政治和经济利益捆绑在一起，有超过60%的波兰人对于德国在欧洲所扮演的角色持正面观点，认为德国在追求自身利益时也考虑到了其他国家的利益。

但是德国和波兰之间的历史恩怨不是一朝一夕就能解决的。二战对波兰人的影响可能远甚于任何一个民族，即使在战争过去70年后，这种民族灾难的记忆依然根植于波兰人心中，并影响着波兰人对德国人的偏见和判断。这种偏见与不信任也蔓延到了足球比赛中。

2006年德国世界杯，波兰队和德国队分在一个小组，世界杯比赛前波兰政府向德国警方提交了一份包括400名足球流氓在内的黑名单，建议德国禁止他们入境观看比赛。德国方面严防死守，仍没有阻止双方球迷制造出这届世界杯上最大规模的冲突事件。2008年欧洲杯，波兰队首次进入决赛，与德国队一决胜负，这场比赛在奥地利警方的高度戒备下仍引发了双方球迷冲突事件。2012年欧锦赛期间，波兰队与德国队的比赛也引发两国球迷冲突。很多时候，波兰球迷处于挑衅的一方，这当中不乏媒体的推波助澜。尽管德国总理默克尔的祖父是波兰移民，但波兰媒体仍多次丑化她的形象。民族主义情绪挥之不去。

德国国内（主要是指西德）在战争反省事宜上也始终存在左派和右派的分歧，经过长期的磨合博弈，主流社会才逐渐倾向于德国应该承担战争责任，但仍有少数德国人并不这样认为。21世纪初期，一个要求战后驱逐德意志人的国家退还德国人财产的“被驱逐者联盟”组织，激怒了波兰民众。2006年德国媒体对卡钦斯基出任波兰总理冷嘲热讽，引发了外交上的“土豆风波”。在该风波爆发前一年，德国前总统科勒在访问波兰时表示，“欧洲人应该共同重新评价和记录发生在20世纪的欧洲一切迁居、逃亡和驱逐事件，让公众了解它们的起因、历史背景和多方面的后果。而所有这些只能在和解和友谊的精神下实现。”可几十年化解民族恩怨的努力，仍有可能一朝瓦解。

受沉重的历史经验影响，波兰在外交政策上希望能与一个强大伙伴建立合作关系，以便在危急情况下能得到强有力的军事支持。由于历史上与德国和俄罗斯纠葛敏感，波兰更倾向于与美国建立伙伴关系，但是美国也并非值得信任的伙伴或者说靠山。

2009年7月，东欧22名政治名流，包括捷克前总统哈维尔和波兰前总统瓦文萨，联名写了一封公开信，对大西洋两岸国家（西欧与美国）关系淡化深表不满。东欧人将北约形容为“18世纪的波兰议会，任由其大多不负责任的成员操作”，对北约是否能提供真正的安全保障心存疑虑。2007年，为保护美国和欧洲大陆免受伊朗导弹袭击，计划在波兰部署10个导弹拦截装置，在捷克建立一雷达站，奥巴马政府上台后，重新考虑计划中的导弹防御系统。波兰担心原本承诺部署拦截装置的“爱国者”防空导弹会变卦，成为临时租用的模拟训练用导弹。而美国表示从未想过在波兰永久性部署真的拦截导弹，但波兰需要的是实实在在的防备，如常规演习、燃料和军火的储备。

今年6月，波兰《公开化》周刊曝光了该国外长斯科尔斯基的一段私人谈话录音，斯科尔斯基嘲讽波美关系“一文不值”，与美国发展关系所获得的所谓安全感“是种错觉”。但据分析人士认为，这份录音时间应该早于乌克兰危机爆发。乌克兰危机爆发后，波兰与美国已经明显加强了合作，共同应对外在威胁。今年6月初，奥巴马访问波兰时宣布计划耗资10亿美元增强美国在欧洲的军事存在，但这离波兰对美国的期望值还是有一段距离。

如今，波兰已成为东欧“其他国家”的榜样，是东欧变革的先锋，同时它也渴望在欧盟和北约寻求更大的话语权。只是波兰应该铭记20世纪的血泪教训，大国是不可依赖的，无论是英法德美还是俄罗斯。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