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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疆雪原

2014-08-07毛眉

回族文学 2014年4期
关键词:雪原雪地大雪

毛眉

在刚刚过去的这个无雪的冬天里,我时刻都在怀念着新疆雪原。

下雪天是我的良辰吉日,我常常会在暴雪横扫之后,第一个跑出去,享受它的崭新——崭新的气息、崭新的面貌、崭新的秩序、崭新的格局。看到世界还未被利用的那个样子,感觉在还没有任何先哲的时候就有了我,一种遗世孑立,过一次理论思维的节日。

总觉得,雪原理应徜徉着一个因无知而无畏的灵魂,来安慰它冻得结结实实的寂寞。于是,在这片理性稀薄的雪原,我用红色羽绒服标出了人的位置,经年地着迷于雪地里的徘徊,着迷于不断树起新的思想体系,又拆除旧的。

纯净而淳厚的雪原上,有我杂沓不已的脚步、无所不至的思想、雪中取火的希望。那些踩出的踌躇,构成了一张思想地图,留下我向四面八方突围不得、溃不成军的痕迹。我在内心忙碌着,每一缕纠缠的思维都寒至齿凉,线性而尖锐。

我摸索着自学,听见叔本华说,“世界是我的表象”。那么,雪原是我的表象吗?我在雪地里,直接运用了自己对雪的理解力,而不是许许多多有关雪的见闻录。

放学走在白杨道上,会有男生突然窜出来,踢一脚白杨树,树上的雪挂便劈头盖脸落满一身,忙忙地抖落着,唯恐落进脖颈里,冰凉至骨。

这成了日后的习惯动作,每每读完先哲,我就冲到雪原上,把他们的体系抖落到雪地里去。脖子上,领子里,一点儿不留。爱默生被我这样冻死在雪地上,卢梭被我这样冻死在雪地上,接下来还有康德、歌德、纪德、弗洛伊德……

雪原上四面八方的所谓路,无非是徘徊。我在雪原上下求索,左右横渡,慢慢地酝酿着一层慧解。我要在雪原打造出一双那样的眼睛:能把虚无缥缈的事物整理好,把不在场的秩序整顿好。

在雪夜读书的漫长中,无论是对哲学的打捞,对历史的梳理,对文学的坚持,都不过是在借它们的广博来使荒凉的人生过得快一点、宽一点、松一点。我在书中毫无顾忌地只凭本能,去爱好历史中的一方,去偏袒哲学中的一派,以此为通道,在那个并没有自己位置的时代里爱憎一场。

漫天飞雪中,我总是停不下脚步,直到成为雪原的一部分,直到那些惊起的羚羊和灰兔,一只只镇定下来,继续做它们的事情。

一只山羊来到面前,我蹲下来,仔细辨认,看看它有没有在雪地上划下一些可疑的足迹,努力想告诉我些什么?这样一只苦寒的山羊,洁白,忧郁,像我眼下的思想,面临着艰难的过冬。

我发现读陈子昂要在这样的冰天雪地,“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二十二个字,开唐诗之卷首,成千古之绝唱;

读曹雪芹要在北方雪原,看一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独钓寒江雪”,“枯藤老树昏鸦”,“断肠人在天涯”,这样的句子都是在雪原上写成的,骨力豪放,句数天成,劲气充周,他们都是冰天雪地中元气淋漓,心肠鼎沸的人;而在大雪中肉搏到最后的我,干脆就成为一阕继起高古的文体,夜夜“月黑雁飞高”,夜夜“大雪满弓刀”。

站在雪原边上,像站在纸张边上,有一种无声的关于写作的期待。

雪原上不缺少主题,但缺少韵律、节奏、行距。我在没有边界的雪原上徘徊,希望能被什么东西绊住,一丛沙生植物、一副牛头骨架、几片鹰的羽毛、一块没有藏好的石头……

但是,只有雪原。很长时间里,独在雪原的荒谬性,使我面临着极端的表达上的困境。而那些亟待成熟的思想的块垒,彼此间又碰得鼻青脸肿。

天生喜欢秩序的我,恰恰有着一种令自己痛恨的混淆。我每天都像是从大雪中铲出一条小径,艰难地一寸寸走出无序。

我在雪原上寻找表达,寻找语言。那时,我还不知道怎样把个人的生活转化为文学,提炼为思想,上升为哲学,乃至以扩大为人类学。

在新疆,词语闪烁着它的本质之光,镶嵌在准确的地方。那雪挂,分明挂着我的语言,一路诉说着不为人知的结晶;那胡杨,化繁为简,应该是我的句子;而戈壁上石头的质感,是每个字,滚向四面八方;还有思想,是一只只泛红挂枝的苹果,清香的同时闪烁着禁忌;还有体系,体系应该是一座葡萄园,阳光、大气、水分尽在其中......

我要向每一种水果学习,各自天然,彼此不会抄袭香气,就像我生在北方,长在新疆,徘徊在雪原,寻找着突围,一切都那么命定而天然。

后来的我才醒悟到,寻找文体,寻找语言,寻找出口。之所以如此艰难,那其实是在一种巨大的混沌中创造“秩序”,开辟“秩序”的过程,几乎是造物主才能做的事。

持续不断的分裂,缓和了我的激情。其实,人并不能从独自的省思中,从灵与魂的刃搏中,获取什么真正有价值的东西,而我的一生却会湮灭在这个探求无果的漫长中。那是个地质年代,是我个人意义上的冰川时代。

哲人把人对自己的笑称为神祇的笑。我以这种笑整理着在寒冷中写给抽屉的札记,像是整理出一条大雪压境中的突围,并顺着这条路径,照亮曾经的分裂与疯狂。

曾经的暴烈、尖刻、怪癖、忧郁总算过去,如今我也会莞尔,也会有“一轮明月到床前”的惊喜,会有“卷起帘来看天下”的襟怀。

虽然,那一个冰川世纪以来的雪原踌躇,雪原徘徊,雪原彷徨,困惑与求索,所有拼打厮杀的苦难无补于当代思想史,但我并没有为此白白受苦。每当落雪婷婷,我都自然而然地以新疆的位置,以雪原的形状,以散文的器皿,怀念大雪中,那些美丽的秩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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