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会问题还是宗教情结?
2014-08-04叶隽
叶隽
摘要:文章对莱辛的早期剧本《犹太人》进行文本细读,探讨剧本所反映的宗教问题。一方面展现社会问题与宗教情结的复杂纠葛关系,另一方面充分肯定莱辛此剧挑战传统种族价值观念的重要思想史意义。同时,进一步将问题的探讨追溯到问题的宗教根源层面,即欧洲社会问题实质为基督教vs.犹太教。如何处理好这两种宗教关系,乃是亘古有之、至今未结的根本性问题。
关键词:莱辛;《犹太人》;宗教;文学史
中图分类号:I516.34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000107
一、 社会问题还是宗教情结?
1749年,莱辛正当弱冠之年。在如此风华正茂的时代,创作成果喜人也非不可预料之事。相比较《自由精神》(Der Freigeist Ein Lustspiel in fünf Aufzügen)的批判锋芒,《犹太人》(Die Juden Ein Lustspiel in einem Aufzuge)虽以调和为宗旨,但其横空出世仍有其不可磨灭的思想史意义。关键当然仍在于,诗人捕捉到的乃是西方文明中至关重要的“元问题”。或许,我们一定要追问的问题是,为什么要写犹太人?相比较海涅的犹太人身份,莱辛可是典型的德国人。那么,问题自然就凸显为:莱辛为何关注犹太人?犹太人又究竟在德国文化语境里扮演了怎样的角色?《犹太人》中男爵(Der Baron)对旅客(ein Reisender)是这样表达自己对犹太人之成见的:
一个只想得到利润的民族,是不会关心利润是怎么来的,是合法还是不合法,是通过诡计还是武力……这个民族看起来天生就是经商的,用我们德国话来说,就是行骗的。有礼貌、自由、爱做事、守口如瓶,这些本来都是他们值得被人尊重的品质,可他们利用这些品质给我们造成不幸——(停顿了一会儿)——犹太人过去给我造成的损失和麻烦就不少。当我在打仗的时候,有一个熟人非让我在他的一张债券上签名,后来那个提供债券的犹太人费尽心血,不仅让我还了钱,而且还多付了一倍的钱。——哦,这些人最可怕,也最坏——①
不仅有笼而统之的概括性评价,而且有亲身的实例举证。这种对犹太人的“一语定论”可谓相当有力。而作为犹太人的旅客,则提出了另一重标准:“我不赞同对一个民族下普遍的结论……所有的民族都有好人,也有坏人,犹太人也不例外——”德文为:ich bin kein Freund allgemeiner Urteile über ganze Vlker … Ich sollte glauben, da es unter allen Nationen gute und bse Seelen geben knne. Und unter den Juden - “ [Werke: Die Juden. Lessing: Werke, S. 1070 (vgl. LessingW Bd. 1, S. 389) http://www.digitalebibliothek.de/band5.htm ]《犹太人》,见[德]莱辛:《莱辛剧作七种》,李健鸣译,北京:华夏出版社,2007年,第93页。这里的“善恶”二元代替了“基督徒犹太人”的二元结构,是一个重要的颠覆。但问题在于,这种替换方式能否得到普遍认同?基督徒对犹太人的恶感由来已久且根深蒂固,这必须从最初的两分时代开始追溯,因为正是犹大对基督的背叛,揭开了日后基督教对犹太教的渐行渐远;而即便是在有教养的德国人中,也因为传统的强大力量,对犹太问题往往敬而远之。犹太人因主要以经商为生,就必然会以牟利为其首要原则,但这种生存选择方式似乎不应成为简单的民族被彻底否定的理由。更重要的是,欧洲人乃至西方人整体所走过的道路,不正是犹太人的道路吗?我们看一看,从货币到资本的崛起过程,再到资本主义的无往而不利,他们又和自己激烈抨击的犹太人的逐利有什么两样呢?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
犹太人似乎也有足够的理由来为自己辩护,莱辛就借犹太人的口吻质疑道:“什么样顽固不化的人才会否认一个民族竟连一个正直的人都没有,如果他有一点正直心的话?而这个民族,正如喜剧的作者所说,孕育出了那么多的先知和最伟大的国王。这一残酷的结论有根据吗?如果有根据,那就是整个人类莫大的耻辱!如果没有根据,那就是下这一结论的人的耻辱!”[德]莱辛:《论喜剧〈犹太人〉》,见[德]莱辛:《莱辛剧作七种》,李健鸣译,北京:华夏出版社,2007年,第117-118页。这当然是不无道理的宣言,其指向更在于将个体与民族整体相互替代,以击破犹太民族孽根性的谬论。应该说莱辛站在启蒙理性的立场上,强调以道德操守本身,而非简单的宗教或种族划分来斩钉截铁地决然区分个体价值,是有道理的。而试图在“老百姓根本想不到的地方”让其见出“道德”意味来1754年第3卷、第4卷前言,转引自[德]莱辛:《莱辛剧作七种》,李健鸣译,北京:华夏出版社,2007年,第83页。,则将其揭露社会不公现象(对犹太人的歧视和压迫)、抗拒主流偏见、体现启蒙公正的思路显露无遗,更昭然显示出青年莱辛的思想独立和启蒙立场。
可不能回避的问题仍然是,犹太民族被公认的特点或者民族性乃是“逐利”,因为这样一种民族特征而造成的普遍印记,并不是随便说说就可以消除的。我们应当意识到,“宗教信仰为人类心理最深之需要而发生,各种价值往往以宗教为中心而形成系统,人生最后价值最后之保障,亦常在乎此”汤用彤:《哲学概论》未刊稿。转引自孙尚扬:《汤用彤的文化思想》,见张岱年等:《文化的冲突与融合——张申府先生、汤用彤先生、梁漱溟先生百年诞辰纪念论文集》,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7年,第145页。但各种价值观念的冲突、矛盾乃至不可调和,也正因于此。犹太人对基督教的贡献自然不言而喻,可其不见容于信奉基督教的欧洲各国也是事实,何以然?犹太人是东方人还是西方人?这或许是个值得追问的问题,但至少西方人承认的希腊文明与希伯来文明是鼎足而立的。作为希伯来文明创造者的犹太人,为什么竟然会被西方人不承认?即便就德国来说,自10世纪以来,犹太人就一直作为一个少数族群(Minderheit)而存在Arno Herzig, Judische Geschichte in Deutschland – von den Anfngen bis zur Gegenwart(《德国犹太史——从开端到当代》), München: C.H.Beck, 1997. 2., durchgesehene und aktualisierte Auflage, 2002, S.9.,这是一个不容忽视的特殊族群,即便是他们对德国文化的意义也非常重大,可事实却是在历史当中他们备受歧视。且不说16世纪轰轰烈烈的“驱犹浪潮”,甚至到了1750年所颁布的《总规章》中,也是在税收、准入行业等方面对犹太人诸多限制。参见Bernd Martin & Ernst Schulin, Die Juden als Minderheit in der Geschichte(《历史上作为少数民族的犹太人》),München: Deutscher Taschenbuch Verlag, 1985, S.66.
二、 挑战传统种族价值观念
可 在18世纪中期之际,莱辛之著《犹太人》,可谓是“晴天霹雳”,将一个在西方社会里存在多年、压抑许久的火药引爆开来了。犹太人命题的提出,无疑是对传统种族观念的一种颠覆。因为,多少年来,犹太人都是作为一种反面形象而出现在欧洲世界的,尤其是以犹大对基督的叛变作为标志性特征,以犹太人群体的牟利特征而著称于世。剧中人马丁(Martin Krumm)的表述最有代表性:“哦,亲爱的上帝,如果您希望幸福和祝福降临于这个世界,您就得警惕那些犹太人,他们比鼠疫还要可怕。”德文为:Ach! mein lieber Herr, wenn Sie wollen Glück und Segen in der Welt haben, so hüten Sie sich vor den Juden, rger, als vor der Pest .“ [Werke: Die Juden. Lessing: Werke, S. 1056 (vgl. LessingW Bd. 1, S. 381) http://www.digitalebibliothek.de/band5.htm ] 《犹太人》,见[德]莱辛:《莱辛剧作七种》第87页,李健鸣译,北京:华夏出版社,2007年。后世人的另一种表述或许可以相互参照:“要给‘犹太问题准备‘解决,第一步是把犹太人与人类分离开来。那程序并不新鲜;它已持续了大约两千年。我们听了一次又一次,在对盛行于许多地方的暴行的辩解中,听到既有犹太人也有其他人;犹太人从来是完全无辜的,其他人也从来不曾完全有罪。历史的客体与非主体,犹太人向来受着这样一个社会的掌握,在其中先加以迫害后再加以杀戮时常是通向神圣或权力之路。”《犹太复国主义与种族主义》(1975年),见[美]威塞尔(Wiesel, Elie):《一个犹太人在今天》,陈东飚译,北京:作家出版社,1998年,第53-54页。应该说,这并非一个人的偏见,而是代表了当时社会中一般性的犹太观。日后赫赫有名的大哲门德尔松(Mendelssohn, Moses, 1729-1785),当他1743年首次来到柏林时,其官方记载是:今天通过了六条牛、七只猪,还有一个犹太人。Gordon Craig, The Germans, New York: New American Library, 1982, p.130.可见,即便犹太人未必胜过鼠疫,但至少是和牛马猪羊等畜类并列的。莱辛与门德尔松是挚友,他们都成为德国启蒙运动的标志性人物,后者也成了近代犹太宗教改革的代表。对德国犹太人身份的扭曲,后来者埃利亚斯(Norbert Elias, 1897-1990)曾如此说过:“毋庸讳言,那是一种非常奇特的经历,一方面隶属于一个被歧视、被烙印的少数民族,另一方面又完整地生存在施打烙印的主流民族的文化传统以及社会命运之中。……一方面,通过家庭与学校,我能够全方位地被溶入德国及欧洲教育的文化潮流;而另一方面,由于属于一个特殊的族群,由于身为这个特殊族群的一员,又莫名其妙、无从了解地被人歧视与咒骂,且没有任何退 路。”转引自刘新利:《门德尔松的生平与著作(代译序)》,见[德]摩西•门德尔松:《耶路撒冷——论宗教权利和犹太教》(Jerusalem: über religise Macht und Judentum),刘新利译,济南:山东大学出版社,2007年,第5页。
所以,也就可以理解,即便以男爵这样的性情高贵之人,因出于感恩之心而想将自己的女儿嫁给旅客之时,也会因为对方的犹太人身份而“知其限止”。他甚至并不在意对方的社会地位,而只是“受恩图报”:“难道是上天让您的地位低于我的地位!这样更好,我的报答就会更有价值,而您,也许会更容易接受我的报答。”德文为:Wollte der Himmel, Ihr Stand wre geringer, als der meinige! So würde doch meine Vergeltung etwas kostbarer, und Sie würden vielleicht weniger ungeneigt sein, meine Bitte Statt finden zu lassen.“ [Werke: Die Juden. Lessing: Werke, S. 1107 (vgl. LessingW Bd. 1, S. 412) http://www.digitalebibliothek.de/band5.htm ] 《犹太人》,见[德]莱辛:《莱辛剧作七种》,李健鸣译,北京:华夏出版社,2007年,第112页。可见,在这个时代,等级观远不如宗教差来得巨大。因为一旦听到旅客自己犹太人身份的表白时,除了尚不通世事的小姐之外,众人皆大惊失色。即便是豪气干云如男爵,也不再做联姻之想,只是表示愿意赠送财产以答谢,因为“我宁可当心存感激的穷人,也不愿当无情无义的富人”德文为:Nehmen Sie mein ganzes Vermgen. Ich will lieber arm und dankbar, als reich und undankbar sein.“ [Werke: Die Juden. Lessing: Werke, S. 1108 (vgl. LessingW Bd. 1, S. 413) http://www.digitalebibliothek.de/band5.htm ]《犹太人》,见[德]莱辛:《莱辛剧作七种》,李健鸣译,北京:华夏出版社,2007年,第113页。。这还只是作为个体德国人的自身立场来表达,但其中因宗教差异而存在的文化歧视,远远超出因为贫富差距而导致的阶级不平等。这是我们理解欧洲语境的一个重要因素,就是在很长时期之内,宗教差别超越阶级矛盾。而马克思发明了“阶级斗争”之后,再加以现代政党因素的作用,宗教虽然作为一种信仰力量而逐渐淡出政治舞台,但问题在于,莱辛处理这样一种因宗教冲突而产生的文化抗争现象太过简略,刚表明了这种基督徒犹太人的仿佛誓不两立,就让克里斯多夫用利益眼光来衡量得失:“不,见鬼!肯定也有不是犹太人的犹太人。您是一个好人,我不走了,就这么定了!换了一个基督徒不踢我一脚才怪呢,更不用说给我鼻烟壶了。”德文为:Nein, der Henker! es gibt doch wohl auch Juden, die keine Juden sind. Sie sind ein braver Mann. Topp, ich bleibe bei Ihnen! Ein Christ htte mir einen Fu in die Rippen gegeben, und keine Dose!“ [Werke: Die Juden. Lessing: Werke, S. 1110 (vgl. LessingW Bd. 1, S. 414) http://www.digitalebibliothek.de/band5.htm ]《犹太人》,见[德]莱辛:《莱辛剧作七种》,李健鸣译,北京:华夏出版社,2007年,第114页。而随之男爵与旅客也各自相互恭维,仿佛达到了相互理解与认同的最佳境界。可是,来得太快的和解,不可能是对问题的最终解决,因为长期积累的矛盾必然是根深蒂固、盘根错节,不可能指望在一时激动或冲动之下就达到人性的和解,更不用说历史对人类本身的深层规训和制约。席勒的《欢乐颂》固然理想,但更多的是出于理想主义的主观塑造,所谓“四海之内皆兄弟”也略 引该诗:“欢乐,是众神的绚丽之光/ 仙境梦萦的神女啊/ 你让我们如痴如醉,如脚踏星云/ 天神啊,你是众神之尊/ 只要你集结无边的雄威神力/ 便能集散沙于高地,化腐朽为神奇/ 只要你展开温煦的柔韧羽翼/ 五湖四海的众人啊,就可永结兄弟”。德文为:Freude, schne Gtterfunken, / Tochter aus Elysium,/ Wir betreten feuertrunken,/ Himmlische, dein Heiligtum./ Deine Zauber binden wieder,/ Was die Mode streng geteilt;/ Alle Menschen werden Brüder,/ Wo dein Sanfter Flügel weilt.“ 此为作者自译。另可参见钱春绮、张威廉译本,见[德]席勒:《席勒诗歌戏剧选》第320页,钱春绮等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6年。张威廉译注《德国名诗一百首》,上海:上海译文出 版社,1988年,第160-162页。德文本,Schiller, Friedrich von: Gesammelte Werke(《席勒选集》), Limassol: Lechner, 1998, S.117-118.,又真的有几人能做到?
在这部剧作中,莱辛还是很乐观地让基督徒和犹太人和解了。尽管有犹太人救护男爵为前提,但这种和解还是来得太快了。因为即便是在剧本的各种暗示信息中,我们都可以看出社会舆论和风俗观念的长期形成不可能是短期能够改变的,当管家马丁质疑强盗是犹太人时,表明“有几个犹太人就有几个骗子,没有例外”的观点时德文为:So viel als ihrer sind, keinen ausgenommen, sind Betrieger, Diebe und Strassenraeuber.“ [Werke: Die Juden. Lessing: Werke, S. 1056 (vgl. LessingW Bd. 1, S. 380)]《犹太人》,载[德]莱辛:《莱辛剧作七种》,李健鸣译,北京:华夏出版社,2007年,第87页。,他所代表的绝对是德国社会的普通人看法;作为仆人的克里斯多夫(Christoph)的表达则更有代表性:“什么,您是犹太人,您居然敢让一个基督徒当您的仆人。您该当我的仆人才是。圣经里可就是这么写的。我的天,您侮辱了我内心的基督精神……我都可以去告您!”德文为:Was? Sie sind ein Jude, und haben das Herz gehabt, einen ehrlichen Christen in Ihre Dienste zu nehmen? Sie htten mir dienen sollen. So wr es nach der Bibel recht gewesen. Potz Stern! Sie haben in mir die ganze Christenheit beleidigt … Verklagen will ich sie noch dazu.“ [Werke: Die Juden. Lessing: Werke, S. 1109 (vgl. LessingW Bd. 1, S. 413) http://www.digitalebibliothek.de/band5.htm ]《犹太人》,见[德]莱辛:《莱辛剧作七种》,李健鸣译,北京:华夏出版社,2007年,第113页。在这里,基督徒犹太人的誓不两立二元关系被揭示得淋漓尽致,一个仆人都可以向主人如此说话,可见其时的宗教价值观是高于经济利益的。甚至可以说,那还是一个信仰时代依然存在而资本驱动已经悄然到来的大变动的前夜。
有论者认为,旅客乃德国文学中第一位“有教养的犹太人”Erich Schmidt, Lessing – Geschichte seines Lebens und seiner Schriften(《莱辛——其生平与著作的历史》), Band 1. Berlin: Weidmannsche Buchhandlung, 1909, S.148. ,这倒确实是一个更值得关注的形象,因为在欧洲文学中犹太人形象确实相当一般。大家耳熟能详的恐怕是莎士比亚笔下的那位夏洛克(Shylock),此君所代表的犹太人形象,确实在相当程度上表现为自私自利的商人典型。但我们也要意识到,夏洛克作为商人,其损失绝不仅是表面利益,而是多重利益,有论者指出:“夏洛克失去的不仅有他的爱女,而且有大笔财富、‘银钱、珠宝、他的‘绿玉戒指。爱情与财富总是紧挨在一起。这个剧充满了钱币和财宝。夏洛克固然痛爱女儿,他把银钱和珠宝却看得比女儿更重。”威尔逊•奈特:《论〈威尼斯商人〉》,见杨周翰选编:《莎士比亚评论汇编》下册,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1年,第400页。但这恐怕也不仅是犹太民族的问题,按照马克思的说法,“资本来到世间,从头到脚,每个毛孔都滴着血和肮脏的东西”德文为:Wenn das Geld, nach Augier, mit natürlichen Blutflecken auf einer Backe zur Welt kommt, so das Kapital von Kopf bis Zeh, aus allen Poren, blut und schmutztriefend.“ [Marx: Das Kapital. Marx/Engels: Ausgewhlte Werke, S. 4440 (vgl. MEW Bd. 23, S. 788)][德]马克思、恩格斯:《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3卷,《资本论》第1卷“资本的生产过程”,北京:人民出版社,1972年,第829页。。然而,即便是这位莱辛想尽力塑造的高大形象——犹太人旅客,也不自觉地被暴露出不可避免的弱点,譬如他对男爵管家马丁的冤枉,他对自己仆人克里斯多夫的怀疑,都表现出他的问题,这是我们从另一个方向值得从犹太人角度思考的。但总体而言,莱辛此剧的社会性大于艺术性,其价值更在于将社会焦点的矛盾问题(当然背后更是思想观念的大问题)以文学的形式迅速普及化了。
三、 问题的宗教根源抑或“利益分配”——基督教vs.犹太教?
实际上,莱辛自己已经将此社会问题的宗教根源明确揭示出来了。此剧发表后,意见纷纭,一方面是对此论点感到新颖,毕竟犹太人在德国乃至欧洲社会里已经“盖棺论定”,如此反弹琵琶必然引起关注;另一方面则必然展开激烈争辩,因为这事关诸多层面的现实操作。莱辛强调自己在戏剧里所塑造的“那个诚实和高贵的犹太人”的真实性,他认为“如果一个犹太人能够更少地感受到基督徒的轻视和压迫,并不再被迫靠低级的小商业活动来谋生”④莱辛:《论喜剧〈犹太人〉》,载[德]莱辛:《莱辛剧作七种》,李健鸣译,北京:华夏出版社,2007年,第116页。,那么这就是完全可能的。莱辛将问题引导向根本所在,就是财富问题,就是利益获取问题。他认为最重要的条件就是“拥有财富”和“正确使用财富”,在他看来:“如果有人坚持,财富、更好的经验和受到启蒙的理性恰恰就是在犹太人身上不起作用的话,我就不得不说,这是一种偏见,而我的喜剧就是为了减少这种偏见。这种偏见纯粹是出于傲慢或仇恨,不仅仅是为了要把犹太人当作野蛮人,而且要把他们视为低于人类的人。”④这段话可谓一针见血、凌厉之极,戳到了反对派的痛处,也体现了启蒙立场的坚定。将人类视同一家,凸显世界理念,这正是启蒙思想的精华所在。
借助犹太旅客之口,莱辛这样表述道:“要是一个犹太人骗人,十有九次是基督徒逼的。我真说不清楚,有多少基督徒声称自己能同犹太人正直地交往,但如果犹太人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的话,他们就会大吃一惊。如果要让忠诚和正直在两个民族中生存,那这两个民族就都必须为此付出同样的努力。但如果一个民族只认自己的宗教,而且认为自己有权去迫害另一个民族的话?那么——”德文为:Wenn ein Jude betriegt, so hat ihn, unter neunmalen, der Christ vielleicht siebenmal dazu gentiget. Ich zweifle, ob viel Christen sich rühmen knnen, mit einem Juden aufrichtig verfahren zu sein: und sie wundern sich, wenn er ihnen Gleiches mit Gleichem zu vergelten sucht? Sollen Treu und Redlichkeit unter zwei Vlkerschaften herrschen, so müssen beide gleich viel dazu beitragen. Wie aber, wenn es bei der einen ein Religionspunkt, und beinahe ein verdienstliches Werk wre, die andre zu verfolgen? Doch “ [Werke: Die Juden. Lessing: Werke, S. 1059 (vgl. LessingW Bd. 1, S. 382) http://www.digitalebibliothek.de/band5.htm ]《犹太人》,见[德]莱辛:《莱辛剧作七种》,李健鸣译,北京:华夏出版社,2007年,第88页。或许不无夸张之嫌,但此中点出的基督教的根本问题所在,却极为洞察而敏锐,基督教的教义固然很有仁慈向善的方面,但其作为一元宗教的独占性、霸道特征也极为明显,这在它日后与东方各民族产生密切交往的时候,就表现得极为突出。西方史家对此已有明确之认识:“从一开始起,基督教就强调四海一家,宣称自己是世界宗教;从使徒时代到现在,积极传教一直是基督教会的主要特点。而且,为了使异端和不信教的人皈依基督教,基督教会总是毫不犹豫地使用武力。基督教的好战性源自犹太游牧民所崇拜的复仇和惩罚之神。基督教作家常用战争做比喻,将人间世界看作是上帝与撒旦交战的战场。因之,丝毫不奇怪:基督教首领在执行‘到世界各地去,将福音传播给每一个人的命令时,时常采用种种强有力的方法。”[美]斯塔夫里亚诺斯(Stavrianos, Leften Stavros):《全球通史——1500年以后的世界》(A Global History – The World since 1500)第11-12页,吴象婴等译,上海: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1999年新1版。如果我们考虑到所谓“更加贴近真实历史的耶稣”的说法,即:耶稣是古代以色列大卫王室的后裔,以及一个王族家族的长子,曾被尊为“犹太人的王”,并因存此念而被罗马人处死。他所奠定的不是一般理解的教会或宗教信仰,而是自他弟弟雅各与诸亲属所形成之王朝……。这当然仅备一说,但对基督教的政治本质或许可以理解得更清楚些。参见[美]詹姆斯•泰伯(James D. Tabor):《耶稣的真实王朝》(The Jesus Dynasty)扉页,薛绚译,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08年。显然,根据这种逻辑,基督教有自身不可避免的本质性缺陷。它实际上就是西方元思维的一种表现。可我们应当注意到,基督教的好战也并非天生如此,史家甚至认为“基督教世界的好战也是对东方在较早几个时期里频频入侵欧洲的一种反应。欧洲是欧亚大陆的边远地区,落后、人口稀少,早先常遭到野蛮的、信异教的印欧人、日耳曼人、匈奴人、马扎尔人和阿拉伯人的蹂躏。因此,中世纪时居住在这一大块边远地区的欧洲人东临信异教的斯拉夫和波罗的海诸民族、南迎穆斯林阿拉伯人”[美]斯塔夫里亚诺斯(Stavrianos, Leften Stavros):《全球通史——1500年以后的世界》(A Global History – The World since 1500),吴象婴等译,上海: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1999年新1版,第12页。。针对这样的背景和环境,欧洲人的措施乃是持续发动十字军东侵。以战争的方式来面对冲突和利益攫取,这是西方世界的逻辑,也是他们日后对待其他文明的方式,如非洲、拉美、东亚等等。
实 际上,就西方文明的源头来看,两希文明是不可分割的。而希伯来文明的核心正是犹太教。甚至基督教也就是犹太教在向西传播的过程中,与希腊文明遭遇之后所诞育的灵馨儿。然而,这后来的晚辈,却对栽树之前人不恭起来,甚至要将其扑灭,多少有点老虎学艺之后的杀猫之心。基督教与犹太教的关系真是“剪不断,理还乱”。在我看来,此种意义不仅在于彼此间“纠葛难断”的敌对历史,更在于能显示出一种复杂二元关系的相克相生相成。其实,破除门户之见,乃是人类走向大同之道的必由之路。故此,我们要能清醒地意识到,形形色色的宗教、党派、门户、系分,名称各异,而实质则一,无非是通向大道之途的立名不同罢了。就宗教而言,非仅犹太教、基督教之冲突,日后莱辛也意识到需要加上伊斯兰教,上演一出“三教演义”式的《智者纳旦》;至于放眼东方,至少还有印度教、道教、儒教等需要考量。而即便在各宗教内部,即便不说基督教的三教之分(天主教、新教、东正教)、各会形异(诸如耶稣会、方济各会等),诚如海涅所指出的,门德尔松的意义就在于,“像路德打倒了罗马教皇那样,门德尔松打倒了犹太《圣法经传》”德文为:Wie Luther das Papsttum, so stürzte Mendelssohn den Talmud, …“ [Werke: Zur Geschichte der Religion und Philosophie in Deutschland. Heine: Werke, S. 3200 (vgl. HeineWuB Bd. 5, S. 248) http://www.digitalebibliothek.de/band7.htm ] [德]海涅:《论德国宗教和哲学的历史》,海安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74年修订第2版,第89页。。由此可见,即便是在犹太教内部,也有着非常复杂的派分关系,需要细加辨别。
当 然我们应当注意到这个剧本的不成熟性,因为是早期之作,其独幕剧设计多少压抑了整体结构的鲜明性,连续23场的全程,也让人感到重心难以凸显。尤其是,如果我们将其与后期作品《智者纳旦》相比,其实验性、简单化、单薄感就显得更为突出了。如果说,这里是一种简单的基督教vs.犹太教之后的“想象性调和”的话,那么《智者纳旦》则明显将事物发展的复杂性和可变性都考虑在内了,也充分表现出作为启蒙代表人物的莱辛,在走向成熟过程中表现出的睿智和雍容。那个无法区分的戒指,就像每个宗教都秉承了神界拯救世人的使命一样,是无可指责乃至辨伪的,这其中表现出的胸怀早就超越了狭隘的民族国家,甚至宗教界限的“普适性”意义。所以汉斯•昆高度评价《智者纳旦》,认为其表象是家庭戏剧(Familiendrama),实际上却具有“人类戏剧”(das Drama der Menschheit)的价值②[德]汉斯•昆:《启蒙进程中的宗教》,载汉斯•昆(Küng, Hans)、瓦尔特•延斯(Jens, Walter):《诗与宗教》(Dichtung und Religion),李永平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5年,第85、88页。,看重的正是其中表现的超越。就这个意义来说,作为一部乌托邦式的“调和戏剧”(Vershnungsdrama)②, 《智者纳旦》其实表现出莱辛作为启蒙代表人物的“向中之路”的自觉选择。
这 也就难怪,以歌德这样眼光极高、轻易不曾许人的大家,也会对《智者纳旦》赞不绝口他(指歌德,笔者注)将毫无倦意地将《智者纳旦》作为人类艺术的最高经典作品加以称赞。Er werde nicht müde, ihn als das hchste Meisterstück menschlicher Kunst zu bewundern und zu preisen.“ 《歌德与克内伯尔(Carl Ludwig von Knebel)的谈话》(1779或1780年),见[Goethe: 1779. Goethe: Briefe, Tagebücher, Gesprche, S. 27887 (vgl. GoetheGespr. Bd. 1, S. 62-63) http://www.digitalebibliothek.de/band10.htm ] ,甚至认为:“这部剧作所表达的神性的容忍和宽容,对这个民族来说,但愿将永远是神圣和珍贵的。”转引自 [德]莱辛:《莱辛剧作七种》,李健鸣译,北京:华夏出版社,2007年,第388页。他甚至在选择创作主题时也遥相呼应,曾留下《永恒的犹太人》(Der Ewige Jude)的长诗断片,这不但是歌德对莱辛作为上代精英的充分体认,同时也为德意志民族揭示出一条可行之路。歌德表达出的不是对此剧提出的解决方案的赞同,而是彰显其表现的精神境界,这就是“宽容”,而且不吝啬地用出了“神性”这样的词汇。因为超越井中观天之困局,不断走向大格局,形成一种世界理想,乃是德国知识精英的夙愿和大贡献。即便康德的“世界公民”(Weltbürger)理念仍显得过分理想,诚如席勒借波沙侯爵所言:“对于这个世纪来说,我的理想过于早熟。我只能做,未来时代的公民臣属。”(Das Jahrhundert / Ist meinem Ideal nicht reif. Ich lebe / Ein Bürger derer, welche kommen werden.)Friedrich von Schiller, Don Carlos. In: Fritz Martini, und Walter MüllerSeidel (Hrsg.), Klassische Deutsche Dichtung. Band 13.(《德国文学经典》,第13册), Freiburg im Breisgau: Verlag Herder KG, 1964, S.114-115. 此处中文为作者自译,另可参见张威廉译:《唐•卡洛斯》,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81年,第115页。但歌德所标示的“世界文学”,马克思揭示的“世界市场”,都在体现启蒙思脉的延绵相传。守住理性,面对挑战,破解难局,走向中道,或许是怎样都变不了的“万变不离其宗”的中庸之道。从这个意义上来说,作于弱冠之际的《犹太人》,不过只是小荷才露尖尖角而已,但它所预示的启蒙精英展开的思想路径则极为重要,因为它不仅开启了莱辛生命史中的“犹太书写”,更意味着“就近调和”之后的世界理想的脚踏实地的展开,这在如今已经轰轰烈烈的全球化时代其实有着更为现实的范式意义。与其坐等“文明的冲突”遍地战火,不如认真开始寻求“最大公约数”的观念求同过程。
A Social Issue or a Religious Complex?- The Subversion of Traditional Ethnic Values by Lessings Drama Die Juden
YE Jun
Institute of Foreign Literature, Chinese Academy of Social Sciences, Beijing 100732, ChinaThe present essay offers a close textual reading of Ephraim Lessings script—Die Juden— and probes the religious issues represented in it, unfolding, on one hand, the complicated clashes and relations between social problems and religious complexes and, on the other, affirming fully and positively the important meaning of ideological history as shown in Lessings challenging traditional ethnical values in the script. Furthermore, the exploration of the issue is dated back to the level of religious source of the issue, i.e. the essential European social issue being that of Christianity vs. Judaism. How to handle the relations between the two religions has remained unsolved and radical problems since the ancient times.Lessing; Die Juden; religion; history of literature
周淑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