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刷书店的人,比夜店动物更寂寞
2014-07-30沈佳音陈欺禄
沈佳音+陈欺禄
北京已进入午夜。电车停摆,地铁锁上了闸门,只有夜班公交偶尔呼啸而过。隆福寺一带的商店早已关门。白天,它们售卖Bling Bling风格的妖艳服饰,夜晚,只剩下橱窗里目光呆滞的塑胶模特,凝视黑洞洞的街区。
居民楼里最后的灯光也灭了。
整个美术馆东街,惟一灯火通明的是一家书店。远远望去,这个四四方方、透出橙色灯光的大“盒子”,好像一艘暗夜降落的UFO。
这里是北京三联韬奋书店,4月8日起,它决定不再打烊。
人们还无法意识到,24小时营业,对一家已开张20多年的老牌书店而言究竟意味着什么。唯一清晰的是,在酒吧、餐馆熙熙攘攘的后海、三里屯、簋街之外,这个城市多了一盏留给失眠者的不灭灯光。
春夜,万物萌动,各怀心思的人们从城市的各个角落赶来这里赴约。这里是北京的深夜书房。
文艺刷夜
“你是猴子派来的夜读者吗?”一个女生走到头戴鸭舌帽的小尔面前,说了当晚“三联夜读群”的接头暗号——找到组织了,小尔给她手上系了一根红布条。
26岁的小尔是三联书店的粉丝,来北京四年了,一直住在附近。“我喜欢它国营的气氛,很朴素,连服务员都上了年纪,有一种很怀旧的时髦,不像其他书店那么商业。”
她游走在北京夜晚丰富多彩的文艺生活之中。以三联书店为中心,往东的东宫影剧院、三里屯,往南的首都剧场,往西的南锣鼓巷、鼓楼大街,往北的方家胡同、五道营都是她出没的地方。摇滚、诗歌、话剧,她攒了一个又一个文艺活动。这一次,三联书店开始通宵营业,她立即在豆瓣上发起了读书会。
深夜11点半,书店里渐渐安静下来。熙熙攘攘的人群在拍了许多照片后渐渐散去。有的人满载而归,有的人两手空空。有的人准备回家,有的人继续下一站。
夜读群的人到了17个,两个从通州骑车过来的姑娘还在路上。他们聚集在书店地下一层的角落里,没有wifi,甚至连手机信号都没有。这些素不相识的年轻人席地而坐,一人挑一本书念。
“那时我们有梦,关于文学,关于爱情,关于穿越世界的旅行。如今我们深夜饮酒,杯子碰到一起,都是梦破碎的声音。”一个男生朗诵了北岛的这首诗。旁边的一个人“嗤”地一声,开了一瓶啤酒。
过了一会儿,他们开始争论“你觉得纸质书还能存活多久,会不会被电子书彻底击败”。没有答案。凌晨两点多,大家都有些饿了。有个人随手拿起身边的灭火器,打开喷了一下,引发一阵惊叫,随后是一阵欢笑。“走吧,走吧,先去吃点宵夜,回来再继续。”一群人嘻嘻哈哈地出门而去。
这里是北京这个春天最新鲜的文艺刷夜地。“其实白天也可以去的,非憋着夜里去,是寻找一种结构主义的感觉——当一个姿势来到我们身上,要的是这种文艺的身形。”诗人大仙说。
媒体人张世豪晚上9点多进入书店时,感觉进入了一个秀场。穿着棉布长裙的文艺女生,脚踏马丁靴的长发青年,抱着孩子的青年夫妇,拄着拐杖、拎着水壶走来走去的老人,还有从外地特意请假赶来的读者……到处是拍照的人,书店经理在接受各种采访,收银台排起了长队。
在实体书店被网商逼到绝境的今天,三联书店的通宵营业有点像行为艺术,蜂拥而来的顾客也有集体表演的味道。但张世豪坐在一群阅读的人中间,还是忍不住在朋友圈里分享了文章《我害怕阅读的人》:“他们的一小时,就是我的一生。”
深夜书房是三联书店总经理樊希安多年的情结。2007年的一个夜晚,他第一次逛了24小时营业的台湾诚品书店敦南店之后,心里便种下了这个念头。但实体书店日渐式微,固守阵地都很困难,又怎么敢增加开支?
一直到去年,国家加大文化产业投入,三联先后获得二百多万元的拨款。这差不多足够支持书店夜晚的运营。樊希安又开始蠢蠢欲动,今年春节放假回来的第一天,他就布置员工着手这件事:“要为城市点亮一盏阅读的灯,即使亏损也要坚持。”
寂寞灵魂
理想的城市就应该有足够多的空间和时间让人们免费栖息。大仙引用了伊夫·博纳富瓦的一段诗:“愿有一地备给远道的来客,一个冰冷的无家可归的人,一个被灯光所诱惑的人,在孤寂之屋光亮的门槛上。”
深夜书房便是这样一个地方,它是给这个城市无心睡眠者的一个承诺。午夜去书店也许比去夜店酒吧更空虚,比去深夜食堂更寂寞。
凌晨两点多,有的人趴在桌子上睡,有的人靠着墙角睡,有的人坐在台阶上,连保安也开始不停地打瞌睡。35岁的高强终于把当天《北京晚报》的54个版从头至尾看了一遍,然后也睡着了。
这时候,一个老人拎着一瓶大可乐进来。他原本在家上网打斗地主,结果不到一小时就把10块钱的欢乐豆打完了。于是他决定出门转转,正好听说这里有家书店开始通宵营业就想来看看热闹,就像他以前常去24小时的彩票站。他穿上旅游鞋,但没有穿袜子。11点多,他从工大桥出发,经过国贸,走过长安街,穿过王府井,三个小时后到达这里。
他把书店上上下下参观了一遍,花了40多块买了一本厚厚的《围棋常型》,然后就找了个凳子坐下。他看着窗外,隔一会儿喝一口可乐,并不看书。“我就是经常在网上跟人下棋,买了也不看,累眼睛。”他嘴巴一张一合,露出仅剩的几颗黄牙,“唉,出来花钱更多。”他就一直坐着,等五点多的头班公交车回家。他不肯透露自己的名字,“就是老百姓,一个不给党和国家添麻烦的老百姓。”
60多岁的孝女一晚上都在忙碌。她背着一个米色的双肩包,身前又挎了一个红色小包。这是她旅游的标准配置,里面装有一瓶水、一个笔记本、一支笔,还有一个DV摄像机。她一晚上翻了十五六本书,看到好的段落,就拿出DV拍下来。“我写博客要用这些资料。我的老朋友都说看我的博客没白看,长知识。”
她晚上8点就从人民日报家属院坐公交车来这里了。丈夫已经去世,她一个人独居。“平时9点多已经躺下了,但是睡不着。”她并不满意这里的环境,空间逼仄,又不是木地板,她怀念两个月前刚去过的诚品书店。不过,她还是打算以后要常常来这里过夜。endprint
编剧宋方金在微博上说:“一座城,没有一家二十四小时书店是不完美的。北京的深夜,在簋街,三里屯之外,终于有了一丛不眠的文字的灯火。最美的是,你去不去,它都在那儿亮着。真好。”
她晚上8点就从人民日报家属院坐公交车来这里了。丈夫已经去世,她一个人独居。“平时9点多已经躺下了,但是睡不着。”她并不满意这里的环境,空间逼仄,又不是木地板,她怀念两个月前刚去过的诚品书店。不过,她还是打算以后要常常来这里过夜。
编剧宋方金在微博上说:“一座城,没有一家二十四小时书店是不完美的。北京的深夜,在簋街,三里屯之外,终于有了一丛不眠的文字的灯火。最美的是,你去不去,它都在那儿亮着。这好。”
都市夜行人
说唱歌手大卫的一天刚刚开始。他头戴黑色礼帽,穿着黑色西装,留着络腮胡,手里揣着一个纸袋。他常常跳下舞台,钻进北京的黑夜里。
4月9日凌晨一点多,当朋友告诉他三联书店通宵营业时,他立刻穿好衣服,从亚运村打个出租车来到这里。
他迅速买下了店里最后一套《李宗仁回忆录》,还有《从黎明到衰落》、《民国人物过眼录》两本书,然后转身走到楼上的雕刻时光咖啡馆,边吃边看书,一直到天亮才起身离开。
第二天,当夜色深沉时,他又再度来到这里。这个愤怒的说唱歌手说他舍不得零点后的另一个北京,没有人比他更懂夜晚,更爱北京。他在黑夜怒吼,他在黑夜暴走,他在黑夜创作,他在黑夜读书。“看一晚上书肯定睡不着,一闭眼全是知识,就起来写写东西。”
当李耕忙与大卫在书店再度相遇时,他们轻轻地打了个招呼。三联书店24小时营业后,他们这些城市夜行人又多了一个去处。更何况,他们都是爱书的人。
李耕忙享受夜晚的生活。他在雅宝路做国际贸易,常常在晚上十一二点看着一箱箱的货装上集装箱运往俄罗斯,然后再回家读书。
凌晨一点,李耕忙把车随手停在空旷的马路上,便进来挑书。他一直站着,从这个书架挪到那个书架,挑出一本,又选出一本。四个多小时后,七本书抱在手上。“好久没有这么清静地挑书了。白天来总是匆匆忙忙,没地方停车,时间又紧。”
这一带有他这二十年的精神地图。上世纪90年代在外交学院读书时,他便常常骑车或者坐102路、103路公交车来三联书店,往南则是中华书局、商务印书馆的书店,往东还有几家出版社的书店。路边也摆满书报摊。1997年,他毕业分到中国社会科学院工作后,午休时也常常骑车来这里。后来结婚生女,辞职下海,但三联一直是他购书首选之地。“我有他们最早的书友卡,所以它开夜场,我必须来捧场。”
来捧场的还有编剧史航。三联24小时营业的第一个晚上,他就打车过来。胖胖的他那天穿了件白雪公主的T恤,一口气买了9本书。在昏黄的路灯下,他一本一本拍照发到微博上:“希望以后明星约会多来通宵书店,这样被狗仔拍到也都有面子,还可以互赠自己喜欢的新书,总胜过旅馆出来被拍到。”
有了这些支持者,三联书店的夜场开放之后,销售数据连续攀升,第一晚14000多元,第二晚增加到25000元,第三晚冲到了32000元,第四晚更是突破了35000元。一个清华的学生一次性买了1900多元的书,兜里的钱不够再买一本书了,有些遗憾。
张世豪的同事写了一篇评论《有一夜算一夜的风景》:24小时书店,理想主义一定远远大于实用主义。他们深夜聚集在这里只是想表达,这个世界上,还有喜欢阅读的人。
精神符号
三联书店夜晚的热闹也许是短暂的。在这个城市夜夜笙歌的繁华之地,三里屯一家原本周末通宵营业的书店已经悄悄在晚上12点打烊了。
三联书店的夜晚终将归于宁静,但或许它能走得更久更远一些。对于很多人来说,这里承载了太多的记忆,许多人在那个阶梯上度过了人生中最宁静的时光。这里已经成了不忍舍弃的精神符号。史航说,三联书店让他想起《重庆森林》和《堕落天使》里的那位何志武先生,“最看不得好好的店打烊的,总是忍不住要钻到铁闸门里,帮它深夜营业”。
8号晚上10点多,企业家柏煜和北京电视台的一位主持人在世贸天阶吃完饭后,开着奥迪A6回家。快到南三环时,他听到广播里说“今夜三联书店不打烊”,立刻掉头回去。
他对三联书店心怀感激。上世纪90年代中期,他因为家境贫困,初中没毕业就来北京打工了。他白天蹬三轮去送货,晚上上夜校,周末就去三联读书。“我没有北京户口,当时没法在图书馆办证。去别的书店看书经常遭白眼甚至驱赶,但三联一次都没有。我就坐在台阶上看书,一看就是一天。”
那时他还有笔友,为了让自己的文字更优美些,他翻了好多书。“可惜最后都是见光死。”回忆起那些与青春有关的日子,柏煜放声大笑,“读书打开了我的视野。人生的起点和终点没法选择,但转折点是可以选择的。”
印象最深的是一本《苏轼散文赏析集》。买了之后,他就带在身边,坐公交时便背里面的文章。“这本书让我没那么浮躁了,面对挫折也能比较超脱,有忍耐力。”
1998年之后,他开始马不停蹄地创业,有十多年没来这家书店了。那晚,当他再次推开书店的门时,发现记忆中那个神圣的书店竟是如此的朴素。“也许是我现在五星级酒店去得多了的缘故。”
他的记忆复活了,看见了自己曾经走过的精神道路。他在店里找当年读过的那些书,只买到一本《魏晋玄学论稿》。此外,他又挑了三本文学论著。“我现在看书都带有目的性,像《失控》、《大数据》之类的。这样不好,应该多看点纯精神性的。”
在柏煜身上,24岁的待业青年朱美林看到了自己未来的希望。高中退学的他七年来换过很多份工作。现在,他决定集中精力参加自学考试,重新规划人生。午夜的钟声已过,他从昌平骑行而来。这一夜,他想看看书,顺便再做做卷子。这里的灯光和书桌是为他而准备的,若干年后或许他还会记得这一夜。
凌晨五点半,黎明驱散了黑暗。他们坐上公交,跨上自行车,走上马路,钻进地铁站,启动发动机,又迅速地消失在城市的人群中。下一个黑夜来访时,这里还有聚会。
(李刚荐自《看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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