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的监狱,在大学
2014-07-30余秋雨
余秋雨
在海德堡这座工业城市里,除了那个老城堡之外,最著名的要数海德堡大学,这所大学是欧洲最古老的大学之一,没有围墙,学生们弥散四周,处处可见。
这所大学原本并不出名,并没有突出的建树和学术成就,如今它之所以能够驰名于世界,只是因为一所小小的监狱——学生监狱。
学生监狱如今只是一处遗迹,早已不再关押学生。但监狱的墙壁上并未注明这已是一处遗迹,所以,很多外国来的游客都非常惊讶,世界上还有专门的学生监狱?我想,海德堡之所以没有加以注明,多半是出于幽默吧。
这样的遗迹即便在全世界也不容易找到第二个。
顺着街上的指示牌走,不久就会抵达一幢老楼,门关着,按铃即开。穿过底楼即见一个小天井,沿楼梯往上爬,到二楼楼梯口就已经是满壁乱涂的字画,三楼便是“监狱”。四间“监房”,一个高蹲位的厕所。“监房”内有旧铁床和旧桌椅,而四壁和天花板上则全是狂放顽皮的字画。
其实这个“监狱”只用了两年,1912~1914年,是校方处罚调皮学生的场所。哪个学生酗酒了、打架了,或触犯了其他规矩,就被关在这里,只供应水和面包,白天还要老老实实去上课。
但这里毕竟不是真的监狱,没有禁止从别处买食物进来,也没有禁止别的同学前来探望,因此,这里很快成了学生乐园。好多学生想方设法地故意违反校规,争取到这里来“关押”。
监狱的墙壁上有几行胡乱涂写的德文,翻译过来就是:
“嘿,我因顽皮而进了监狱!”
“这里的生活很棒,我非常喜欢,因此每次离开都感到心痛,真遗憾这次的关押期是两天而不是十倍。”
可见,有些学生是这里的常客,早已把处罚当成了享受。这倒让我们看到一个有趣的逻辑:世间很多强加的不良待遇,大半出于施加者自己的想像,不一定对得上承受者的价值系统。有时,承受者还正求之不得呢。
墙上还赫然写着被关押学生自己订出来的监规:
一、本监狱不得用棍子打人;
二、本监狱不得有警察进入;
三、若有狗和女人进入本监狱,要系链子。
这第三条监规污辱了女性,很不应该,但也证明,这所“监狱”是很纯粹的“男子监狱”。而且,这条监规很可能是一个一连被几个女同学告发而收监的男生制订的吧?
“学生监狱”关闭在1914年,大概与第一次世界大战的爆发有关。如果真是这样,它关闭得太有气派了。
我觉得这所“学生监狱”在以下几个方面很有意思:
第一,当时的校方有意思,居然私设公堂,自办监狱。这在世界上可能也是绝无仅有的事,所以,引起很多游人的好奇。校方对学生无奈到了什么地步可想而知,但现在看来,真正犯法的却是校方。
第二,当时的学生很有意思,居然已经调皮捣蛋到要迫使校方采取非法手段了。但他们调皮捣蛋的极致,不是反抗,不是上诉,而是把“监狱”变成了乐园。青春的力量实在无可压抑,即便是地狱也能变成天堂。
第三,这个地方按原样保存至今的想法有意思,或者说把没意思变成了有意思。海德堡大学辉煌几百年却并不反对把这几间荒唐的陋房展示世人,大批各国游客可能完全不知道这所大学的任何学术成就,只知道有这么一个“学生监狱”。对此,没有一个教授声泪俱下地提出抗议,像我们常见的那样,批判此举有损于大学声誉。大学的魅力就在于大气,而大气的首要标志是对历史的幽默。
第四,远道而来的各国游客有意思。他们来海德堡非得到这里看看不可,看了那么一个破旧、局促的小空间却毫不抱怨,只一味乐呵呵地挤在那里流连半天。尤其是那些上了年纪的女士,戴着老花眼镜读完墙上那些污辱女性的字句一点儿也不生气,居然笑得弯腰揉肚。
按年龄算,她们只能是那些男孩子的孙女一辈。也许,她们正是因为在这里看到了祖父们的早年真相,而深感痛快。
她们的笑声使我突然领悟,顽皮的男孩子聚在一起怎么都可以,就怕被女孩子嘲笑。因此,他们拒绝女孩子进“监狱”,就是拒绝女孩子的笑声,而拒绝,正证明心里在乎。
对于这个逻辑,今天这些上了年纪的女人全都懂得,因此,笑得居高临下,颠倒了辈分。
当年那些被关押的男孩子当然无法想像,几十年后,很多女性不系链子进来了,即使是那些最挑剔的老年妇女,也眯起昏花的眼睛,用笑声原谅了他们。
(宇文泰荐自《视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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