亡父不知亲人痛
2014-07-29孙青瑜
孙青瑜
编者按:在当代文坛,河南作家孙方友以其“陈州笔记”系列小说筑就了笔记体小说的一座高峰。自1978年开始,他出版有长篇小说4部、中短篇小说集24部,创作电视剧本并被拍摄近百集,获奖70余次,部分作品被译介至国外。他不仅是个作家,更是许多文学爱好者和青年作家的领路人。2013年7月,孙方友先生因心脏病突发辞世。斯人已去,缅怀仍在,本期选发此文,是为此。
没有此种经历的人,无从理解生死离别的泣血之痛。从这个意义上来说,父亲是幸福的。他的英年离世,使自己可以不再耳闻目睹亲人的凋零。然而哀痛,注定属于挣扎中的我们。
2013年7月26日,母亲的天塌了。
那天早晨,我起床大概是八点左右。父亲已经吃过饭,正坐在他的小书房里写作,一切都一如往常,我吃过饭关着门,像往常一样摆弄我的小说。
不知过了多久,突然隔门传来母亲惊呼。
当时母亲正在楼下,抱着小侄子,听到了父亲痛苦的呻吟声,急忙喊我和我哥。我心里一惊,放下怀中的电脑,夺门而出,看到父亲大汗淋漓的身影正扶着楼栏杆痛苦地呻吟,我撕心裂肺地喊了一声爸,便急忙扶住他,哥哥见情况不对,急忙拨了120。
父亲走得太匆忙,连一句遗言都没有留下。只记得父亲最后一句话是让我给他擦擦嘴。因为父亲心绞痛疼得厉害,拉往医院的路上,一连疼哕几次,且120上不让多坐家属,我只得坐公交车跟着,待我赶到医院时,正赶上父亲又因心疼辐射得胃内翻疼。那时候父亲的意识还很清醒,他让我给他拿纸篓,哕出来一堆黄水,又让我给他拿水嗽口。由于父亲心梗,不能喝水,母亲提醒他说,嗽口的水可不能咽下去。父亲点点头说他知道。不想说完这句话,就见父亲的呼吸一阵急促,随后一闭眼,就再也没有醒来……
这些年父亲因为心绞痛,一直无法平躺入眠,病情一天重过一天。去年春节,奶奶因结肠炎住院抢救时,父亲以为奶奶癌症复发了,一个人坐在书房里偷哭了很久。本来我们一家人要回周口看奶奶,不想父亲却因担心过度,再一次复发了心脏病,半下午就住院了,但又不敢告诉奶奶。在奶奶住院的日子里,所有的叔叔姑姑都从天南海北回去了,唯有父亲没能回去,娘俩天各一方躺在病床上,父亲一直担心着奶奶的病情,因为心情过沉,父亲早已不堪一击的心脏,突然出现了衰竭症状。
这是一个极度危险的信号。
父亲知道。
果然,时隔半年,奶奶的身体越来越好,可她的大儿子却突然没了……
每每想起坐着睡觉的可怜父亲,我都心如刀割。父亲生性乐观,走累了,心疼了,总是偷偷地朝嘴里填一片救急药,外人并不知道他身患重病,很多作者仍找他写序、荐稿或指导,父亲总是毫不忧豫地一一答应。我不忍父亲多劳累,父亲却总是语重心肠地给我说,我也是从下面一步步“拱”上来的,我知道“拱”出来有多难,能帮人家的时候,就得帮人家。就在父亲去世的第五天,《朔方》的火会亮老师发来短信:“孙老师,您朋友谢志强的小说已发到十期,特告知,祝夏安。火会亮”,这是父亲生前最后一次帮友人荐稿,可惜父亲却看不到他辗转几次推荐的这篇小说终于发稿的消息了。前年父亲心肌梗塞抢救过来,人还没有出院,就给医生请假去参加一个会议。会场上,父亲把与会者逗得前俯后仰,可他却因为讲话太多,累得心疼不已了。父亲无奈,只得掏出硝酸甘油朝嘴里塞,一边给自己解围说:“今天太激动了,得吃两片硝酸甘油消解消解这激动劲儿!”父亲的主治医生总是说我父亲什么都不好,就精神好。殊不知父亲每天都要偷吞多片硝酸甘油维持生命,每天吃的药比饭还多,可尽管如此,我却无论如何也没想过我的父亲会这么快就离开了我们,因为父亲还不到六十四岁!
或许正是父亲的善良、宽仁和乐观,让很多人都念他的好,怀念他,不远千里来送别,洒泪于灵前。父亲不幸早逝消息通过网络、报纸迅速传开,国内的很多读者、文友、编辑和亲友给我和三叔发来唁函和唁电、撰写纪念文章,大家说的最多的话就是“太突然了”,“想不到”,家乡和外地的许多朋友不分昼夜赶到郑州为父亲送行,所以这种事瞒是瞒不住的。
叔叔们几番举棋不定,最终还是决定接奶奶和爷爷过来。
从淮阳老家到郑州的路上,爷爷和奶奶一边暗自揣测,一边追问开车的五堂弟。五堂弟当兵出身,纪律性极强,一切都按照长辈的吩咐,走了一路愣是没告诉爷爷奶奶真相,装着啥事没有。奶奶和爷爷自然不信,因为以往父亲住院,我们怕他们知道了担心,都是待出了院才告诉他们,这一次为啥在医院里就告诉他们了?而且几乎是全家人蜂拥出动,连父亲的堂兄妹们也都来了?爷爷和奶奶虽然已经预料到了种种的不祥,却无论如何也没敢朝死上想。因为就在前几天,父亲还回家看他们,爽朗的大笑还在他们的记忆里盘旋……
在几个叔叔中,父亲和三叔的感情尤深。父亲是家中的老大,在三叔小的时候,奶奶上班时,都是由父亲背着三叔,扯着二叔,站在路口等奶奶下工回来。后来在大打“文化翻身仗”的鼓动下,三叔和父亲选择了同样的事业,他们凭着自己的努力和天分成为了中国当代文坛上有名的“兄弟作家”。由于父亲和三叔墨白的影响,我们家乡的许多人都走上了文学道路,单单我们故乡的一个镇上,就有六名中国作协会员和五名省作协会员。在这种文学现象背后,隐藏着一条由父亲和三叔在荒原里携手踩出来的曲折小路,这条路上撒满了从农民到作家的艰难和不易,但它在那片土地上却有极大的号召力。不知何时起,父亲和三叔,尤其是父亲,已经成了我们那一带家长教育孩子奋发图强的楷模。可现在,那个被家长们反复絮叨的楷模——孙方友突然走了……
父亲去世后,因为我的另两个叔叔一直住在乡下,来到城市里双眼茫然一片,而我和哥哥基本上已经哭成了废人,所以父亲身后的很多事情都压在了三叔一个人身上。三叔一边镇定地迎来送往,一边忍痛铺摆场面,指挥大小事宜,唯有奶奶和爷爷与父亲见面的事上,让三叔拿不定了主意。他不知道如此残忍的事情该如何给奶奶和爷爷说,什么时候说。父亲的突然离世,对我们一家人来说,如同天柱突塌。当年爷爷在1966年的“文革”中被捕入狱,年仅十七岁父亲就扛起了生活的大梁,为了一家人的生计,除去各种各样的农活,还卖过豆腐、常常拉着架子车外出搞运输、到新疆当盲流,盲流期间遭的累、受的苦车载斗量,最终因为没有落上新疆户口,一年后父亲又从新疆漂泊回到“库里”(新疆人对内地的称呼)。为了多挣一些口粮钱,阴历十一月份父亲还泡在冰冷的河水里捞沙礓换钱,一筐又一筐的沙礓被父亲和三叔从河道里艰难地抬上来,再运到公路段换成钱、变成油盐米面,缓散着爷爷奶奶额头上因日子而浮起的团团愁云……在那段生活和政治处境都极度灰暗的日子里,父亲还不忘鼓动和带领我的几个叔叔大打“文化翻身仗”……时隔多年,虽然奶奶和爷爷什么都不说,可他们心里对父亲的感情是重的,重到反过来对父亲有一种浓浓的依赖感。可如今,父亲却先于爷奶而去,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悲凉,我们都不知道该怎么面对。endprint
奶奶和爷爷来到时,已经是第二天的下午。当时许多朋友从各地赶来,吊唁的花圈几乎摆满我家门前的那条路,可正是这些花圈,让家人再次犯了愁,觉得一直瞒着爷爷奶奶不是事,还是应该提前告诉他们,于是就给已经进入市区的五堂弟打电话,告诉他不要直接进小区,在北门口稍等。这时候,三叔请来的医生已经背着药箱赶到,他随着家人一起到小区的北门等我那可怜的奶奶和爷爷。
我和哥哥正给来往的宾朋磕头行礼,不知过了多久,离老远就听到奶奶和爷爷的悲呼顺着小区的大路传来,我已经顾不得来往的客人,哭喊着奔到大路上,寻找奶奶和爷爷。离老远就见爷爷和奶奶由我的几个叔叔搀着,正一点一点地朝悲凉走来……或许,那时候奶奶和爷爷还不十分相信父亲已去的噩耗,当他们被拖到家门口时,模糊的泪眼里竟是满院满路的花圈,还有我和我哥身上白色的孝衫,奶奶的身子一软,昏倒在花圈满布的路口……
父亲去世后,时间像被喜马拉雅山拽着一般沉重,秒针每甩动一下,就像刀子一样割着我们的肝肠,对父亲浓稠的思念,像铁汁在我的心间翻滚,刺激着我的泪腺,恍惚之间,父亲一次又一次回来,进家,开门,喊我……可待我擦干泪,用焦渴的眼睛寻找时,他却正在黑色的像框里对我微笑……没有人知道我们有多想父亲,任何与父亲有关的物什或言语,都能把我轻轻推倒,伏地恸哭。记得我小时候,父亲每次外出开会,我都会急切地渴望着父亲回来。几乎从父亲离家的第二天,每一堂课我都不知道老师讲的是什么,脑子里一直期待着父亲能快点回来。听到下课铃响,我总是第一个冲出教室,先一口气跑到我奶奶家,一问我奶,父亲没有回来,又急忙调头跑到邻居家的屋后头,隔着坑塘喊我妈,问父亲回来没有?一听我妈说没有,我又一口气跑到镇上的中码头,坐在水泥台上心急如焚地看着从颍河对面开过来的渡船,第一船没有,就等第二船,一船一船人的上,又一船一船人的下……渡船把河面都染缤纷了,远处还是没有父亲的身影,一直等到天黑,辨不清人脸,我才踽踽回家……
第二天,第三天……
直到把父亲等回来,我屁颠颠地跟着他回家,才觉得日子回归了正常。虽然那时候我还不知道什么叫日子,也不知道什么叫感觉,只记得睁眼看不到父亲,我的整个思维和生活都会彻底乱套。因为对父亲的依赖,逢他不在家的日子,我从来没有听过课,满脑子都在想他。我已经记不清在河堤上等父亲归来的场景,在小镇的码头上重复过多少次?
可这一次,父亲却一去不返了。
父亲六十四岁生日那天,我刚好去济南开会。到了泉城,与会的文友大都是父亲的朋友和读者,他们在得知我是父亲的女儿时,一次次地安慰我,他们的安慰让我内心更加的悲凉和孤独,更加的思念父亲,我憋着,不哭,可眼圈还是红了,刚把泪憋回去,善良安慰又来了,眼睛再一次陡红……
一股又一股的温暖……
一个又一个安慰……
整个晚餐裹挟着我的是善良、同情和怜悯……
整个晚餐上飘荡的是重逢和初逢的喜悦,晃动着互相敬酒的身影……
到了第二天的晚上,我憋不住了,偷偷地跑到宾馆的公园里,掏出父亲的照片,跪在草坪上,狠狠地放声哭了一个多小时。当时已近夜间十二点,我悲凉的哭声在无人的公园里飘荡,闻听者一定会感到恐怖和毛骨悚然,因为思父的哀嚎,将整个园子悲染得更加的孤独、无助、凄凉……可照片上的父亲却一直在对着我笑……
父亲大小算是个名人,所以就比平常人多了一次仪式,在父亲的骨灰安葬不久,河南省作家协会、河南省文学院和河南文艺出版社一块又为父亲开了一次大型的追思会。那一天我本不想去,我知道我去了肯定悲不能泪,会憋出病来。可三叔还是执意让我去了,一进会场,看着蓝底白字的大横幅:“孙方友先生追思会”几个大字,我就泣不成声了。当时文联的几位八十多岁的作家爷爷都去了,可以说父亲是那个次会议的主角,我却如何也瞅不到父亲。几个一直疼爱我的姐姐怕我的哭声影响会议进程,都不让我哭。我憋了一上午,下午回到家就憋病了,到了晚上险些背过气去,就在我哭着给母亲交待自己的后事时,突然彻悟了张载的那句“知死之不亡者,可与言性矣”,禁不住对着目不识丁的母亲喃喃出一首诗:
血气循环突迭散,
魂断黄泉天塌陷。
亡父不知亲人痛,
笑对悲呼不知哀。
责任编辑 王小朋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