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孩子的祈祷式
2014-07-29如荷
如荷
沿着一条寂静的缓坡路,慢慢进入到一个村庄的里面。路的两边长满芜杂丛生的草,真正裸露的浅黄色路面,只有一脚的宽度。
路右侧是一片宽阔的庄稼地。田地主人在离开村子的时候,不忍这田地荒芜,便植入了不及半身高的白杨,如今,它们已是参天而立了。主人离开的时间无需推算,只是,这样的挺立和苍翠却成了另一种荒凉。时间,长成了枝叶,也改变一个村庄的命运。
村子里是极为安静的,没有深深浅浅的犁铧经过,连狗的吠声也没有,甚至,看不到一只骄傲的鸟雀,亦不能欣喜于老牛的两只憨憨的眸子。我探着脚向里走去,像是进入一个村庄考古的人。这里没有古物。这是一个现代的村庄,不远处机器的轰鸣声,正在急剧地加快村庄的心跳。
他,就站在我所在的这条路的另一端,一个小小的端点,像是一根细针的针孔。我想向他挪过去,可那条细路像是被哪家姑娘遗弃的花针,我被针尖抵住。我看着这个仅有五六岁孩子的孤单身影,一丝疼痛就那样泛出红色。他小小的肩和臂膀,是这个村庄的心脏支架么。
这是一个面临拆迁的村子。近处响一阵停一阵的机器作业声忽远忽近,但最终还是近了。各类铁器凝心聚力,土地掀开自己的外衣,村庄的皮肤溃烂。那个新型的掘土机锃亮,也许不久就会向着我刚刚进入的那条路张开铁锈大口。这是剩下的一个长柄舌形勺状的地带,一条小路一端连着四户人家。他,就站在长柄和勺相接的地方。
他的眼睛里,没有迷思。我走近看,却看到一些凝重的忧郁,有些深入,如同距离他站立处几米远的一个荒落的土井。那是一口汲水的井,井口的四围长满了深的草,水是明亮的藏青色。阳光拨开那些长草,稀疏错落地挤进水面。
目光绕过浮满叶子的水一样的天空,绕过半失了眉尾和眉峰的一半的曾远如眉黛的山,我看到他,像是空荡荡的池塘里的蝌蚪一般。他独自站在被满目苍凉的绿色包围的地方,和一种挤压骨骼的深邃的宁静里。
我走到他身边,将一个会移动的金刚铠甲和些新鲜的零食拿给他,他看了看,又缩回了手,蜷起手指。是的,城乡的差距早已经变小,他并不缺少这样的玩具和巧克力。只是对我的亲近,有着本能的抗拒。是的,太久了,除了爷爷和奶奶忙碌间隙粗糙的抚摸,没有谁安静细腻地拥抱他。有些温暖,任谁也是不能替代的。
这是我们定点送教的一个孩子,见过几次,他应该认得我,却仍然有许多的生疏。显然,爷爷奶奶又不在家,他一个人,守着几个空洞的院落。这里本来是有四户人家的,一家早年进城,投靠自己有本事的亲戚,算是投机取巧发了财,一家也在随后的三年里进城,做起了小本生意,起早贪黑,日子算不上是囫囵,另一家的两个老人,起初是极不愿意离开村子的,后来因为拆迁,也随着在外工作的儿女进了城。
最早离开的那家,老房子已经坍塌,另外的两家,门前石缝里也长满了芜杂的植株,零星的空洞的院落,是旧的绿丝绸上的窟窿。村庄藏匿了最后一朵野花。半围是山,院落与院落之间,有几条小路,如今多半被草覆着,细若愁肠。我带着他在这细带般的小路里走几个来回,抓几只小虫子,他就呵呵笑了。
爷爷呢?爷爷在帮忙着拆这个村子。我明白了,爷爷去附近的工地做工了。奶奶呢?奶奶去地里收好多的菜了。是的,好多菜,为着儿女,他们仍然自食其力并经营。我想起那个老人招摇的白发。你怕吗,我问。他摇头,然后低头,又抬头睁大眼睛看我。玩什么呢?我问他。又觉得有些多余。
记得上次见他的时候,他就告诉过我。去年的时候,因为太小,爷爷奶奶要早起去村外打些零工,他就会被锁在屋子里,是的,是“锁”,这样安全,但我很快又否定了这个词语,至少他们的初衷是这样的。有时,爷爷奶奶早晨出去,晚上才回来,就会放一盒泡面,一根火腿,饿了他就自己吃。他看一整天的动画片。
残酷的动画。残酷。动画片,本来是一个孩子童年时候的欢乐啊,这样听起来,倒成了一种苍白的陪伴,单调到心惊。这是欢乐的禁锢。每次想到这个,我就会心疼,心疼他。
你若问他,爸妈呢,他会大声地告诉你一个遥远省份的名字。他不知道那是哪里,也许我们听的人,也不一定是到过的。当一个孩子说起一个省份一个城市的时候,和地理无关,和经纬无关,只和亲情有关。
多久没有见到自己的爸妈了。多久?他就会数着手指头告诉我。然后就又玩起了草编,忘记了指头的数字,或许,他在心里根本没有真正明白距离和思念。小小生命里嵌入的孤独的蛇影。年轻的父母也是心狠,可是,也许这是没有办法的事。
就剩下这些草了,还有几只不知名的小虫。在他小小的视野里,是稍有的温暖的底色。池塘干枯了,只剩下些浅浅的浑水,没有鱼虾之乐。我在想,就算是这里有满池的水,捉住了一只蹦跳着的小鱼小虾,高兴地喊一声,谁来看呢,这里已经没有小伙伴了。那池水,不过徒增些危险的因素而已。
这真是孤单的童年。说一句儿歌,没有人应下半句,画一根红色的草,没有人说好看。没有菜花黄,没有纸鸢飞,没有牧童短歌的诗意,没有窗边的小豆豆。有的,只是机器的轰鸣声,和远处一天天由青绿而灰黄的山脉,早晚的是,机器的冷漠和时间的任性会吞食掉他刚刚站过的那块土地,和最后一根倔强的青草。
这是夏天的时节。回去的时候,经过余数不多的几块田地,似乎还有些丰饶的意味。庄稼还在疯长,这是生命的不可遏制。那个小小的他,又是这些谷物中的哪一粒呢?万般怜惜,我却不能长成一片稻叶,包卷一颗等待生长的心。
走出村庄很远,我想忘记他小小的影子。记着有什么用,我微不足道的双手。我轻晃了一下前额,他还端坐在那里。我微闭了双目,向着田地里的一粒谷子,摇响自己的虔诚,为着生命的饱满,为着岁月的五谷丰登。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