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翎人在欲望与克制间游离
2014-07-28陈珂
陈珂
在张翎记忆中最快乐的时刻,是她接到复旦大学外文系录取通知书的那一天。她说,那时她在温州的一家小工厂已经工作了五年,被逼到了生活的十字街头,再不求变也许一生就永久定型了,记得那天她颤抖的手根本无法拆开那个印着复旦大学地址的牛皮信封,看完录取通知书后的第一件事,就是骑着自行车满城狂跑,通知一家又一家的亲友——那时没有电话也没有电脑,骑在街上激动得怎么也握不稳车把,差一点钻到公共汽车的肚皮底下。
张翎,浙江温州人。1983年毕业于复旦大学外文系,后就职于煤炭部某机关任英文翻译。1986年赴加拿大留学,分别在加拿大的卡尔加利大学及美国的辛辛那提大学获得英国文学硕士和听力康复学硕士学位。现定居于多伦多市,曾为加拿大注册听力康复师。
九十年代中后期开始在海外写作发表,代表作有《余震》《雁过藻溪》《金山》等。2014年新作《阵痛》已面市。灾难巨片《唐山大地震》根据其小说《余震》改编。电影《一个温州的女人》根据其小说《空巢》改编。
家庭和亲情之乐是每个人贯穿生命的一条基线,对张翎来说,在这条基线之上,会跳跃着许多大大小小的快乐斑点,最大的一个斑点就是由于自己的存在而使得别人的生活有意义。她享受自己被别人需要时的那种快乐,而写一本小说而被某些人欣赏时的快感,其实也是被需要感得到满足的一种表现。
她在作品中描述女人的疼痛与坚韧,她在生活中用自己的方式践行着文学理想,通过一次采访走近她,看到的是她认真的姿态与理想带来的温柔般坚定。
悠长等待
张翎在40岁时开始真正的文学创作。
在这之前,文字没有落到她的生活表象上,但是文学却带给她特别的智慧。她说文学给了她跨越一切地理和文化疆界的翅膀,在生命最低沉最黑暗的时刻,让她有能力超越现实带来的各种阻隔和磨难,而不至于死在个人经历上,并活于对未来的永恒希望上——哪怕是渺茫的希望。
“40岁才开始写作不是一种主动刻意的选择,而是生活现状的无奈结果。没在更年轻的时候开始写作,原因是多重的,有当时的政治环境,有求学的艰辛,有谋生的压力。”她说。
等到最终可以定下心来写作的时候,她才发现自己面前又出现了一个新的险阻:“我不是文坛的人,在出国离乡之前,并没有和写作圈子及发表渠道建立起任何关系。单纯的自由投稿录取率相当低,有时一部稿子可以在多家杂志和出版社手中辗转多次,依旧无着无落,甚至遭遇过一部小说被某家编辑在越洋电话上批评得体无完肤的事。所幸我还是遇到了一些好杂志好编辑,最终慢慢的不再需要为发表渠道担忧。”她说这个坚持的过程长得犹如行走在一条狭窄漆黑的隧道,不知道前头是不是有出口,也不知道离出口还有多长多远,自己的体力是否能让她坚持到见光亮的那一刻。若不是一种对文学单纯而炽烈的爱,她想象不出有别的理由可以让她继续坚持。
她说只要她能够创作,按着自己内心向往的出口走去,也比过去在无法创作的无奈与焦虑中度过来得踏实。那时,她会害怕,害怕灵感的失去,害怕时光的流逝,害怕自己背负了一辈子的梦想其实只是一厢情愿的虚空,害怕自己其实并不真的具备写作的天分,等等。
她至今还保持着学生时代那种强烈的好奇心,努力争取多读一本书,多走一里路。她说:“我始终感觉我这一辈子最大的敌人不是灵感,而是时间。灵感如源源不断的江河,而时间是一个窄窄的针眼,水堵塞在针眼里,出口太小了。有时在写作时,会感觉手的速度太慢,刚写出一个句子,后边就有很多个句子在不耐烦地排着队等待着出场。”
审美距离
张翎说,把一个梦想放在行李里行走了万水千山之后,积攒的能力远超出了当初的重量,这个等待的过程给了张翎审视的距离,使一些泡沫一样浮在表层的粗浅情绪得到了沉淀。她说隔着这个距离回望家国,是尘埃落定之后的淡定,就像当她站在卢浮宫看画展,她发现,当她站在一幅油画的紧跟前时,她似乎失去了全景,只看见了斑驳的油漆痕迹,而当她退开几步再看时,突然就有了整体的感觉。
在创作小说时,她会试图把自己放在那个历史背景里,感受那个时代的人所感受的情感和情绪。有时会把历史照片摆满她的四周,让她视野所及都能看见书里描述的那些人的影子。他们的穿着打扮,他们生活的街区和建筑物等等,都会让她产生一种恍惚的感觉,仿佛她也生活在那个年代,她也是他们中的一员。她在其中能略微体会一丝“面对面”的熟稔感。
而在描述一个事件一个人物时,克制内敛是她的追求,她说从这个角度来看,等待是有益处的,它会使情绪有所沉淀,沉淀下去的是一些关于局部经验的虚浮感受。40岁之后才真正连贯性地写作发表,在当初是一个无奈的决定,然而在今天看来,却是一个“无心插柳”的意外美好,因为她不再受各样激越情绪的左右了。
时尚北京:您描述了很多性格坚韧的女性,坚韧是最能打动您的性格特点吗?谈女人的坚韧本身是否就有女人可能应该是柔弱的这一预设立场?
张翎:女人的坚韧是相对于男人的刚烈而言的。刚烈虽然具有宁折不弯的特质,却极易碎裂,坚韧却可以使人改变自己的生存形态以适应任何生存环境,它具有刚烈所不具备的灵活性以及耐力。在天灾人祸的年代里,坚韧如水可以穿越各样的憋屈艰难地形,而刚烈却容易在险阻面前折断。如果说我对女人的特质有预设立场的话,我感觉女人是柔而不弱的一群人——当然这是一个过于简单的概括。女人的生命是一条长河,景致是曲折而多样化的。
时尚北京:您怎么看当今时代特点?
张翎:这个时代最大的进步,莫过于人们对各种生活方式的理解和宽容。黑白地带渐渐缩减,而灰色地带渐渐宽泛。在这样一个多元化的社会里,个人特色越来越具有显著的意义——这是把一个人从一群人中区分开来的唯一途径。但是个人特色并不等同于个人欲望,个人特色使得社会丰富多彩,而个人欲望是一个无法填满的无底洞,到极端时它必定会伤及他人的生存权利。
时尚北京:欲望与克制这二者的不同?
张翎:“欲望”和“克制”其实是一条长线的两个极点,把这条线绕成一个圆时,两个点就会相撞,就会产生争战。但把它们保持在直线的两端,这两个极点中间的宽泛地带里就存在着千姿百态的生活状态,值得作家深深挖掘。我小说里的每个女性,都在两个极点中间游移。她们不总在一个点上,而且游移的姿势也不一样,有的隐忍,有的肆无忌惮。她们的个性以各种方式张显,但她们很少让两个极点相撞。在这个多元化的时代里,伴随表现方式的自由和多样化,女性本身最本质的一些特征,反而被忽略或边缘化了。由于女性被上帝所赐予的特殊生育和繁衍使命,女性对疼痛的容忍能力和方式与男性相比有很大不同。相对于男性特有的刚烈爆发力,女性与生俱来的隐忍和耐力反而使得她们更能应对突袭而来的灾难和疼痛。
时尚北京:您怎么看每个时代人的不同?每个时代中人的局限性?
张翎:每个时代有自己的烙印,比方说同是地震,1976年的孩子从废墟里被挖掘出来时,居多会喊“解放军万岁”“毛主席万岁”;而2008年的孩子被救时,可能会说“可乐,加冰的”——这就是时代的印记。每个时代都有自己的故事,在某个特定时代里,人所面临的局限可能是不一样的。但总还有一些东西,是具有跨越时代的普世意义的,比如人在面临灾难时的疼痛和无助感,比如绝境之下人性迸发出来的大善和大恶。对特定历史时期的研究,可以帮助一个作家思考那个时代独特的局限性;而人生的总体阅历,则可以帮助一个作家更深地解读贯穿每个时代的人性局限。
时尚北京:您的作品中有一些生命本身很难承受的东西,为什么会热衷于去阐释这方面?
张翎:除了我个人对生命意义的探求外,我想我曾经的职业也给我的创作带来了潜移默化的影响。我在美国和加拿大当过十七年的职业听力康复医师(clinical audiologist),我的职业使得我对战乱灾荒疼痛这些话题,会有一些特殊的感受。我的病人中,有许多是经历过战争的退役军人(一战,二战,韩战,越战,伊拉克战争,阿富汗维和使命,等等),还有一些是从战乱灾荒地区逃到北美来的难民。他们所经历的灾难,是我这种在和平年代里出生长大的人所无法想象的。战争灾荒使他们失去了听力,也使他们对世界的看法有了很大的改变。这些年我的一些作品(如《余震》,《阵痛》),似乎都和灾难疼痛及心灵创伤相关。
时尚北京:您冷静理性地观望过那些逝去的人,您如何形容生命本身呢?
张翎:我感觉到了信仰的重要性。若没有一种对永恒生命的好奇和信任,人穷其一生所做的一切努力都显得何等无谓和空虚。生命的丰盛在于深度也在于长度,深度是我们或许可以依赖自身的能量追求和仰慕的,而长度却是一个宗教和哲学命题。长度使得深度有可以附着的空间,长度使生命不是一朵瞬间即逝的昙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