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水行舟
2014-07-26章红艳
2011年11月,我以“章红艳2011琵琶音乐季”为名称,举行了包括独奏音乐会、重奏音乐会、师生音乐会、协奏曲音乐会在内的四场音乐会和一场学术报告会,演奏了不同时代、不同体裁、不同风格的琵琶音乐作品34部(首)。对我本人,这当然是一次前所未有的考验。至于如何评述,我想这已不是我的任务。我只期待因此而获得更多指教。
我要说明的是,在音乐方面,我恐怕算得上一个行动派、一个践行者,而不是研究者、学者。我的许多看法也许还停留在感觉、感性认识的阶段,远远谈不到“学术”二字。因此,我将自己的看法称之为感受。我把我的感受在这里说出来,正是希望得到各位前辈和同行的指教。
一、我们处在一个什么样的时代,
我们经历了什么
我深知自己没有足够的学识,去概述我们身处的这个时代。我所关注的重点只是在于:我们这个时代对于文化,或者具体地说对于音乐,或者更具体地说,对于我们所从事的传统音乐,究竟意味着什么,究竟正在发生什么样的影响?
改革开放以来,我们的经济高速成长。与此同时,我们也不断听到这样一种让人欢欣鼓舞的论断,就是:一个经济建设的高潮必然带来一个文化建设的高潮。但我的感受和观察却不断告诉我,这一论断恐怕更是一种良好的主观愿望。事实上,并非如此。经济的高速发展,并不一定会必然带来文化的发展。虽然人类对物质生产和财富追求具有不言而喻的正当性,但也不可否认,由过度热衷物质生活、过度追求财富而导致的物欲主义,由过度竞争而导致的唯利是图,道德失范,以及整个社会所弥漫着的以追逐财富为核心的价值观,将必然损毁一个时代、一个社会的精神文化品质,音乐作为一种精神现象、情感现象、文化现象,同样难予超然。
而在音乐领域的内部,流行音乐、音乐演艺产业、音像产业、现代主义音乐等现象的发生,更使先前比较单纯的音乐形成多元局面,对于传统音乐而言,无疑又是一种来自同一领域的夹击。
音乐的目的是什么?从前也许这不是一个问题,今天却不同了。在很多从业人员的内心里,也许音乐已经完全变成一种谋生手段,或者是一种获取名利的工具。从前我们的称谓是“音乐家”,“音乐工作者”,而今,出现了越来越多的“音乐人”。什么是“音乐人”?是否就是以音乐为谋生手段的人?从“音乐家”到“音乐人”,这里有一个很大的区别,区别在于:音乐的理想,音乐的精神价值,音乐的情操,似乎并不那么重要了,甚至完全不重要了!这种状况也影响到音乐院校。从前,不少人相信学习音乐的孩子至少不会犯罪,就是因为音乐意味着理想、价值、精神、情感的陶冶。现在这个信念被一次次令人吃惊的事件、案件颠覆了。
也许正是由于音乐目的改变,音乐品质与音乐职业伦理也日见沉沦,假奏、假唱现象屡禁不绝;音乐表演领域中的“伴奏带现象”依然风行。今天的趋势是,录音放送技术不断提升,歌唱演奏能力不断下降;复制、批量生产日益发达,个性、原创能力日益萎缩。
音乐创作方面的“委约”,几乎成为一种普遍惯例,问题是:以契约形式花钱定制产品,由出资人规定题材,规定主题,规定创作期限,并最终规定价格,由作曲家履行合同完成创作,这种方式是否符合艺术创作规律?我只知道,近年在音乐厅和所谓大型纪念晚会中不知出现了多少既缺乏真挚情感,也缺乏才气和品质的应景之作、短命之作!我也听说,已经有人将这种所谓的“繁荣”称为“垃圾繁荣”。
还有,在所谓演艺产业的名号下,一些以营利为目的的表演团体,名为创新,实为亵渎,招摇入市,骚首弄姿,甚至在一些媒体上出现了这样的言论,说“音乐是视觉表演艺术”等等。
在此之前,有的朋友问我,为什么要用“逆水行舟”形容自己,形容传统音乐。我不隐瞒自己的观点。我认为,我们,以及我们的传统音乐正处在一个不利于发展,不利于前行的时代。
不过,我的这个看法并没有埋怨这个时代的意思。更加理性地说,也许文化以及音乐的损毁,正是经济、科技发展在一个阶段内必然要付出的代价。而从历史上看,一个时代,政治、经济、文化、社会的发展,往往是不平衡的,甚至是此起彼伏的。
这种例证很多。欧洲中世纪前后,历来被称作思想的、文化的黑暗时代,神权统治的时代。但是我们又知道,也正是在那个时代,诞生了牛津大学、剑桥大学、海德堡大学等一批著名的高等学府,至今仍是欧洲的文化重镇,仍是千年不灭的明亮的学灯。而在中国,远的不说,上世纪二十年代前后,那是一个列强侵略、军阀混战、民不聊生的时代,那个时代的经济、政治真可以说是“乏善可陈”!但正是在那个时代发生了伟大的五四新文化运动,几乎同时出现了像严复、康有为、梁启超、蔡元培、王国维、章太炎、鲁迅、陈寅恪、梁漱溟、胡适等一大批学贯中西的人物。他们的时代被称为中国历史上的文化巅峰时代。也正是在他们的启发和引领下,同样是在那个让人摇头的时代,音乐界先后出现了赵元任、吴伯超、黄自、萧友梅、青主、冼星海;以及其后在琵琶音乐方面的流派纷呈,名家辈出。这,又让我们想到令人尊敬的沈浩初、华彦钧、刘天华、汪昱庭、李廷松、卫仲乐等等。
认识到这种社会发展的不平衡,或者叫作历史的偏颇,也许倒可以让我们更为理性地评估我们的境遇。显然,我们处在一个科技、经济飞速发展的时代,处在一个高度商业化的时代,处在一个物质和财富压倒精神与文化的时代!我们如何是好?我们应该做些什么?
二、我们应当做什么
经历过疑虑和失望,也经历过思考与抉择,我从躁动到安静,渐渐地看清自己,看清了自己的事业,也看到了自己的使命!
我所从事的音乐,传统音乐、琵琶音乐,其价值何在?这个问题常常在我心里徘徊。从秦汉而始,琵琶从“马上所鼓”,到走入市井、庙堂、宫廷,从横抱到竖抱,从“拨子”到义甲,从羊肠弦到金属弦,从五声音阶到十二平均律,从师徒口传心授到现代音乐教育,从西域、中原到海外、国外……在两千年的漫长时间里,不知有多少才华横溢的音乐家和制琴工匠为这件乐器,为琵琶音乐贡献了他们的智慧和灵感。它的音量、音色、音域、演奏技巧和音乐表现力,它的珠玉般的声音,它的每一个“点”,以及以点为基本元素所构成的无比优美的虚线旋律,以及多声部演奏的可能性,既具有弹拨音乐的独特性,又是中国的、东方的!这次音乐季的演出,我在曲目的设计和安排上,也在着意表达琵琶、琵琶音乐的无比丰富的可能性和魅力。我把高更那幅名画的题目“我们从哪里来?我们是谁?我们要往哪里去?”写在海报上,就是想说,每当我怀抱琵琶,我总感到这件乐器本身蕴含着那样漫长和久远的历程,那样丰厚的意蕴,是我们绝不能淡忘,也绝不能漠视的。endprint
在学校,在国内,在港澳、在日韩,在欧洲,以及在美国哥伦比亚大学担任访问学者的日子里,我总是自觉不自觉地想到这个问题。我逐渐意识到,这实际上关乎传统音乐的信念。回顾琵琶的历史,回顾东西方传统音乐所走过的历史,我认识到,传统音乐在将近一万年的漫长历程中,历经不同时代,呈现不同变迁,但它从来没有中断过。这种历史的完整性和一致性,说明它具有长久的生命力。更为重要的,即使在今天这样的时代,即使在音乐呈现多元结构和多样形态,某些音乐类别已经走向产业化,而传统音乐仍是整个音乐范畴的原动力和支撑点。
对于“传统”二字,我们的认知往往失之偏狭。我们往往是仅从专业出发,认为传统曲目是传统,琵琶流派是传统。甚至以某个流派的特色,在演奏上的一些习惯、习气做为传统。这种认知在其他专业上是否也存在?我的看法是,凡从事中国传统音乐的同行,既要钻研自己的专业,又要超越自己的专业。既要学习流派,又要超越流派,向更为宏大的中华传统音乐和传统文化学习。把视野打开。比如这一次我和我的父亲一起改编了一段越剧的尹派唱腔。我的父亲是越剧团的主胡、作曲,他是教唱腔的。我的母亲是越剧演员,而我的故乡是浙江嵊州,是越剧的发源之地。我来自这里,这是我的出处。说到唱腔,我从越剧中感受到,传统戏曲,特别是那些一代又一代戏曲艺人千万遍琢磨、吟唱的腔调,那些富有地方色彩的腔调,那些细微的变化、收放,行腔走板,字里行间的小腔,正是中国传统音乐无比珍贵的财富。可惜的是我们这些号称音乐家的人往往忽略这些,甚至轻视这些,这真是很遗憾的。其实,“韵味”、“行腔走板”这些东西才是中国音乐传统中不同于西方音乐的重要特征。我们向传统学习、向前人学习、向民间音乐学习、向地方戏曲学习这些方面还远远不够。
近些年,我们不断谈论创新,不断对所谓原创能力发出质疑,根本问题还是在于传统音乐的传承和水准。这让我想到基础科学与应用科学。凡是在应用科学和新技术领域创新能力强劲的国家,都是基础科学实力雄厚的国家。在音乐上,传统音乐是一切样式音乐的基础。我又想到,在这方面,最能说明问题的比较典型的城市可能是纽约,这座被称为世界艺术中心的城市,它充分地体现着音乐的多元化和最新样式,同时,它也是传统音乐的重镇。正是后者影响着、推动着、支撑着、启发着前者。所以在我看来,传统是音乐的光荣。
再一点,坚守传统音乐的信念,还意味着要坚守传统音乐的品质。
圈内圈外时常有些人以“曲高和寡”来讽喻从事传统音乐的人。这种讽喻其实不妥。因为坚守音乐品质无论如何是极其必要的。不应以任何借口放弃这种坚守。正如正直而有责任感的企业,不会以任何借口放弃产品质量一样。
我是一个演奏家,而我认为一个演奏家的行为底线,首先是表演的真实性,包括声音的真实。为此,我主张并奉行了“不插电”政策,包括非音乐厅的表演场所,尽量使音乐听众感受乐器的原声。也为此,我竭力反对假奏。我曾为此在网上发表致国家广电总局公开信,公开批评电视晚会是假奏现象的策源地。我还因媒体报道我对一些假奏现象的批评曾使我陷入司法诉讼。我到处宣传自己的主张:“有瑕疵的真实,远胜虚假的完美”。在许多次电视转播的大型晚会里,我一人坚持真弹。包括有时因为这一坚持而令自己缺席。我还认为,音乐表演的真实性,是独创性和不可重复性的前提。而假奏假唱包括伴奏带的使用,显然将毁灭那些不可重复的即兴的灵感、演奏情绪的差异,细腻的变化、节奏的弹性、微妙的气息起伏。说到这里,我想到爱因斯坦这位科学家也是小提琴家所说过的一段话:世上最不重要的是那些可以量化的东西,而最重要的是那些不可量化的东西。
我是一个音乐教育工作者。我的教学理念,一是在任何喧嚣浮躁的环境下,都要保持教学的严谨、扎实;二是注重学生当众表演的能力,鼓励学生的演出实践,并为此开设重奏合奏课,创立中央音乐学院弹拨乐团。这里我想说到音乐比赛问题,我向来不热衷学生参赛,为什么?因为在我看来,不仅各种山寨版的音乐比赛层出不穷,甚至在一些号称全国性、专业性甚至权威性的赛事里,各类不公正现象,甚至腐败现象普遍存在。我还想说,我对此类现象之所以痛恨不已,是因为这类丑恶现象所带来的不良示范,对于学生,特别是那些品质端正、业务优秀的学生,是一种莫大的伤害,尤其是对于他们的心灵而言。我愿借此呼吁,希望我们的政府、媒体、各类社会组织注重职业伦理、艺术良知和社会正义。
前面说到,“曲高和寡”。我认为,解决曲高和寡的途径不是降低、牺牲音乐品质,不是迎合、取悦听众。而是要在坚守音乐品质的前提下提升听众!简单的说,不是要让音乐跪下,而是要让听众站起来!
伴随城市建设的发展,许多地方兴建了音乐厅。可以说近十年间,在中国大中小城市兴建的音乐厅比以往一百年间所兴建的音乐厅还要多,而且要多许多倍。但我发现,中国历来有戏园子文化、唱堂会文化,而缺少一个现代国家应有的音乐厅文化。为了践行我自己的主张,这几年我以“且弹且谈”为题,在一些县城、中等城市、大城市,在一些学校、城市音乐厅也包括国家大剧院和中央电视台,大面积开展音乐普及工作,直接接触受众人数超过十万,包括地域、年龄、职业、受教育程度不同的听众和爱好者。我向他们讲述音乐和音乐厅文化。我从最初级、最基础的东西说起。甚至教他们什么叫“安静”,教他们如何鼓掌、什么时候鼓掌、什么时候停下,教他们怎样阅读节目单,什么时候阅读,也引导他们如何接受音乐。
我并没有迎合他们的意思,没有取悦他们的意思,当然更没有必要去献媚。我发现,真心诚意极为重要,因为我们这个时代人与人之间缺少信任,为了不让听众怀疑我的目的,为了让这件事情做起来更单纯些,我的“且弹且谈”分文不取。
我们坚守信念,坚守音乐品质,是有出路的,这种出路就在于,虽然人并不那样单纯,但是每个人内心里都向往快乐、向往纯善、向往优雅、向往崇高。而我们的传统音乐和以传统音乐为内容的音乐厅文化,其基本价值取向正是欢乐、优美和崇高。我们应该相信,这些音乐所具有的价值和感染力,一定会唤起人们心中的这一部分情感。
当然,谈论我们这个时代,如果完全不看到它对于音乐的促进,也是有失公平的。在这方面,我认为应该说到我们这个时代的开放。近三十年,是中国有史以来最为开放、中外交流最为活跃的时代。而我们这一代人与前辈音乐家相比是幸运的,这个时代在空间上的展开,让我们获益良多。就我而言,不仅与港澳台、东亚、东南亚、欧美的音乐家和听众有多次交流、沟通、对话,我还有机会在哥伦比亚大学担任访问学者。这当然开阔了我的音乐视野,也增加了我对于音乐的认识。不过就总体而言,我感到我们这个时代,对于文化和传统音乐的发展仍然缺少足够的条件。但愿如王次炤院长所说,这是个“过渡的时期”。在这种情况下,我就更加感谢这次音乐季的主办单位中华文化促进会、中央音乐学院,更加感谢那些后援单位的热情资助。
各位前辈,各位同行,说到“逆水行舟”,我还想说,一个人在逆境中奋力拼搏,还要有一点另类的精神,不合时宜的精神,不计得失的精神,实际上就是陈寅恪先生所倡导的“独立之精神”。这种精神极为宝贵,我自己至今也在不断地学习和实践。乔布斯传记中有一段话,“你的时间有限,所以不要为别人而活,不要被教条所限,不要活在别人的观念里。不要让别人的意见左右自己内心的声音。最重要的是,勇敢地去追随自己的心灵和直觉,只有自己心灵和直觉才知道你自己真实的想法,其他一切都是次要的。”
章红艳 中央音乐学院民乐系教授
(责任编辑 荣英涛)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