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淡逝的风物

2014-07-26王新芳

散文百家 2014年7期
关键词:小娥风物大娘

王新芳

我对故乡热切地牵挂着,故乡却对我日渐陌生。每一次回家都空前的萧疏断肠,村庄里我认识的人和认识我的人越来越少了,生怕有一天我就很自然地被排除在村庄之外了,这会是怎样的痛彻与悲哀啊!这个已经现代化的村庄,还是我在暗夜醒来泪水悄然洇湿枕角的地方吗?我茫然又徒然地在村庄中东寻西找,拿起相机,忘情地凝视和拍摄着儿时居住的小山村——水流长,菜根香,那是一方水清木华的地方。看不见最后的石磨、幽深的老井,槽头边没有耕牛,小河旁也难觅洗衣女的芳踪。那一幅幅记忆深刻、意境深远的水墨小品,怎么就淡出视线之外呢?那些深深刻在童年石壁上的风物,都依然生锈,随风淡去。

那一盘古老的石磨,被安置在破旧的棚屋里,一个磨盘是天,一个磨盘是地,转进去的是粮食,转出来的是光阴。夕阳透过小木窗撒进来微弱的光亮,浮尘就在光亮中上下纷飞。小脚的三婆婆迈着碎花小步,紧跟在蒙着眼睛的毛驴身后,用小笤帚把溢到边上的粮食再一次扫进磨盘中间,金黄的米面上就泛了一道白光。剥落的土台子旁,小媳妇正在筛面,小细箩一前一后,细细的面粉如雪花般轻盈地飘落,小媳妇年轻的脸庞沾了一层白,白得妩媚好看。婆媳俩各自做着自己的活,虽不过多交谈,但是配合默契,蕴含着无言的情意。一群麻雀“扑棱棱”飞来,落在碾棚外的梧桐树上伺机啄粮,三婆婆的眼睛马上犀利地瞪过去,手中的小笤帚举起来,呈做打之状,麻雀没敢轻举妄动,最后只好无奈地展翅飞走了。

老井是沉默的,幽幽的石壁生满厚厚的青苔,辘轳是它的知心人,会在月夜陪着老井说说话。井台边是热闹的,扁担水桶放了一大片,家长里短也散播了一大片。“咣当”一声,水桶在井水中倒了个个儿,水面荡起一个美丽的水花,辘轳一转一圈,水桶一升一截,湿漉漉的井绳,清凌凌的水,布满老茧的大手伸过来,一桶水稳稳当当安放在井台。打了水的汉子并不马上离开,他挪开了地歇一歇,抽完一支烟,才不紧不慢地挑起水桶,晃晃悠悠哼着小调回家去。见了站在碾棚外看天色的小媳妇,也不忘了打趣:“大妹子等谁呢?不会是等我吧?”小媳妇半嗔半怒地扭头跑开了,汉子满足地走开去。路上漏下了一条弯弯曲曲的水线,苦涩的日子里有了欢愉的气息。

村庄是景,野外也是景。一块不太规则的土地,一个壮汉和一头牛构成了图画的中心。老牛把头低下,身体前倾,用力拉动犁铧。晶亮的犁铧插进泥土,一道湿润的新土像是在海上劈开的浪,那些老土纷纷向两边败退,高高的犁把指向天空,它的命运掌握在一个全是硬茧的手掌中。壮汉头上的手巾不再雪白,带着洗不下来的黝黑。许是干活热了,他敞开了怀,每走一步,那小褂的衣襟就带劲地向后飘一飘,脚下的鞋在泥土中埋没。他的脸上是笑,是劳动的激情和对生活的知足。牛老了,犁杖还血气方刚。在稳重的前行中,泥土的印章在壮汉的心头翱翔。有了牛的沉着坚韧,才开垦出水草丰美的春种秋收;有了犁杖的奋勇向前,才抒发出乡土的雄浑壮美。与泥土亲切依偎着,农人的一生都不会寂寞。

我知道,淡逝的风物,是童年的叠影,那无法折返的时光,成了故乡的风向标。在故乡,好女子的标准除了贤良淑德,还必须会做女红。女红带着农村的特征,不外乎是纺花、织布、纳鞋底,谈不上高雅,全和生计息息相关。寒冷的冬夜,那些采下来的棉花,全被母亲纺成了线、做成了衣,为我遮蔽寒冷的恐惧。纺车样子古朴,木质的部件散发着母性的光辉。纺车摇了一圈又一圈,一正一反,嗡嗡嘤嘤的。线穗子像个白萝卜,由小变大,脆生生的,透着一个美。母亲盘腿而坐,像一个圣洁的女神,左手抻线,右手摇柄,昏黄的灯光把她的剪影夸大,然后拉长。这是一种枯燥呆板的劳作,而母亲却近乎沉醉。纺车的声音在冬夜里分外柔软,似乎是一首安眠曲。而我,早已经在纺车的安抚中,沉沉入睡。

那时候,村庄没有电视手机,我很多的娱乐都和风箱有关。姥爷家的屋檐下,盘着一口大锅,安着一只油漆斑驳的风箱。风箱里永远有用不完的空气。薄薄的木板,外加一副光滑的拉杆,就成了风箱的样子。每一次抽拉,小盖板自由开合,风箱就会吐出一股风,给了火苗动力,火苗“呼呼的,锅里的水就“咕嘟嘟”冒起了白气。在田野上跑累了,我就去姥爷家串门,坐在蒲团上帮他烧火。姥爷弯腰驼背,搭一条毛巾,在灶台前忙活着。这个从富家子弟沦为赤贫的老人,从来不谈生活的苦难,永远是淡然面对。姥爷给我讲故事,还教我下象棋。我仰着稚气的小脸,对姥爷一脸的崇拜。

这些消失的风物和场景,如果让诗人看到,他一定会灵感大发,生出持重与轻盈相辅相成的野趣,敦实与机巧搭配的哲理,憨厚与灵慧共生的诗情。如果是让画家看到,他会将一幅水墨在心头铺开,顺手拾起几个细节:磨盘青青,毛驴如定,铁犁如船,翻开的土垡如波如浪……这些风物,无疑象征了古老的农耕文明。时代前行,它们渐行渐远,逐渐隐藏在历史的帷幕后,我翘着脚跟远望挥手,像是送别村庄里最后的小脚女人。在惆怅和依恋中,我再次深情凝视,这一片充满古老野趣的故乡,是我们这些从简朴的远古中出去的现代人永远的牵挂。

随着风物远去的,还有恩怨情仇。小时候时常见到有人在大街上打架,有人因为拉架而受伤。灯光如豆的夜晚,正端着碗吃饭,会突然听到一声长嚎,有人在房顶上骂街。纠纷不断,有威望的长者,往往肩负着管闲事的责任。那时候的村庄是热闹的,鸡飞狗跳,烟火红尘。现在,村庄只剩下一些老人和孩子,年轻人忙着出门打工挣钱,谁有工夫闹那些闲气呢。

小娥大娘最痛恨的仇人是她的亲妯娌,因为赡养老人闹意见,两家人有了矛盾。她的妯娌非常恶毒,在小娥大娘的儿子娶媳妇当天,竟然拿着冥币在花轿前焚烧。这农村最恶毒的诅咒,气得小娥大娘哭了一晚上。事有凑巧,媳妇过门一个月,去河里洗衣裳,一个闪身掉下去死了。小娥大娘认定媳妇的死和妯娌的诅咒有关,发誓到死都不会原谅她。多少年过去了,小娥大娘成了个健忘的人,上次在一家吃婚宴,小娥大娘和她妯娌坐在一个桌子上,有说有笑的。端上热菜,小娥大娘还夹起一筷子给她妯娌吃呢。

有人偷偷问小娥大娘,你们啥时候和好了呢?小娥大娘一副无所谓的样子说:“都是半截子入土的人了,还提那些陈年旧事干什么,让下一辈的孩子们好好的吧。做人往前看,要能容人呢。”

都过去了,都消失了,现在想找一座纯粹的石头房子是再也没有了。如今村庄已经整体北移,在原来的棉花田里盖起一座座规划整齐的红顶砖房。年轻的农民像候鸟一样在城市中飞翔,他们操着不标准的普通话,聊着大城市里的见闻,上网聊天网购,还买了小汽车,生活水准一点不比城市的人差。故乡在变,富裕的同时,人们也变得大度起来,村庄里分外和谐。我不知道村庄喜欢过去还是现在,她也不管我是什么感受,她该怎么走就怎么走。有谁知道我在怀念那些淡逝的风物,在祭奠我逝去的童年:屋矮,巷小,风瘦,我却自得清欢。

乡愁,挥之不去。

“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

上学时读这首诗,只觉得好玩,哪里能了解作者沧桑的心境。人到中年后,才深切体会到被故乡视为陌生人的恐慌和悲哀。岁数大的,已经认不清我;岁数小的,压根就不认识我,对他们而言,我是谁呢?

不过,我不怕,母亲还住在村庄里,我就是村庄的儿女。母亲所在的地方,就是牵系着我的故乡。我利用一切可能的机会,淌过时光的长河,去探望父母,亲近故乡。

回家的路,风景独特而美丽,温暖只属于我。远处是隐隐的青山,眼前是秋过的田野。刚种了小麦的土地,干干净净的,像刚做出来的水豆腐。路边的垂柳显出些苍绿的颜色,配合了秋的心意。火炬树个性率真,高高低低的错落,红黄绿三色搭配,绚烂的树叶不让春花。山岭上的酸枣树,落了枣,只剩下黄绿的老叶子了。白色的芦苇花随风摇曳,简直是舞蹈的精灵。大丛大丛的黄野花遍布山岗,给天然的村庄制造出花园气息,花的海,花的潮。大口的呼吸,吐纳,天地澄清,空气温润,带着农村胸膛中的热情抚摸过来,怎能不使人陶醉呢?到家了,家,我回来了。

小院里,母亲坐在苹果树下的小凳上,正在削苹果吃。苹果树已然苍老,已经有20年的历史,可结出的果子仍然甘甜清脆。丰收年,满树的苹果压弯了树枝。母亲一向是勤俭持家,只捡摔下来的苹果吃。房顶上传来父亲爽朗的笑声,我纳闷他去房顶上干吗,去看玉米棒子和花生吗?母亲笑着解释,才不呢,是去房顶上给你找好吃的大苹果呢。 这时候的我,满心都是被宠爱的得意,当然我是不会表现出来的,那样太浅薄,我让它沉淀在心底的小河。水缸里满满的清水,映衬着白云的影。含苞待放的菊花、红彤彤的绣球,装点了院子,也装点了我的梦。只有在这里,我才是一条自由自在的鱼,找到属于自己的水域,唱歌,摇尾。

在县城,我是个懒散的人;可是,故乡就有这种魔力,把我回归到勤劳的状态。吃完苹果,我拿起扫帚去清扫院子,娘马上制止我,她怕我劳累。她不了解,扫地对我而言,是一件高兴事。听着树叶“刷拉”的响声,看着扫出一片干净,觉得我还是这个家的主要一员。我会抓一把米,撒在苹果树下,“咕咕”地唤着门外的鸡回来,看着它们抢食。或者提一个料桶,端半瓢猪食,去给大肥猪喂食。猪圈被娘精心打理过,上面搭了一个葫芦架,还结着几个老倭瓜。猪圈一边的墙壁上,紫红色的梅豆一嘟噜一串的,娘也不摘,不知道是顾不上还是为了欣赏。

晚上,我睡在故乡的大床上,香甜地进入了梦乡。风在窗外呼呼刮过,吹得苹果树枝东摇西晃。梦中,我还是那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姑娘,在故乡的田野上疯跑着,野花开放,蝈蝈声声,我跟在母亲的身后,踏实而又快乐。

当我从悠长甜美的梦中醒来,懒散而撒娇地揉揉眼,翻了翻身,看到了墙壁上半旧的床帷子,手摸一摸母亲的被窝,已然叠了起来。耳边聆听着老式座钟敲了几下,我满足而惬意地对自己说,回到老家了,我是住在村庄里的。

窗帘是分开的,一半垂着,一半挂了起来。早晨的阳光充满爱意地叫醒了我,第一缕阳光照在村庄东头,鲜嫩而洁净,我甚至感到刚才她水滑般的皮肤,温柔而质感。我陶醉在阳光温暖的怀里时,她竟然微微笑着,漫过一个个的屋顶,向村庄的中央,向村西头,过去了。

我半仰着身子,满含深情地打量着我家的小院。天,晴朗而高远,这一方天,我抬头看了几十年。母亲经年累月地在灶间添柴烧火,袅袅炊烟,熏染了我家的天空,充满祥和,用她的爱笼罩着我,笼罩着我安安稳稳的家。

这么大了,在母亲面前我依然那么依恋。睡觉要母亲陪着,早晨起来不见母亲就急慌慌地寻找。母亲拎着喂猪桶从大门外进来了,走得不快,有点蹒跚。放下桶,又去鸡窝那打开门,一群花母鸡亟不可待地跑出来,在院子里遛弯。猪在圈里吃得有滋有味,鸡在院子里跑得自由自在。苹果树的光影姗姗移动,我看出母亲的日常生活,也看出了母亲的幸福。我们用红砖水泥围起一个大院子、一个家,生活中再容纳一头猪、一群鸡,多年前还养过一条狗、喂过一头牛。它们永远是憨厚而古老的,而饲养它们以岁月的母亲,也仍然多年不变地保持着村庄人的淳朴和良善。

看不到父亲,一定是趁早下地干活了。小时候,我那么小,仰头看父亲是那么高大;等我慢慢长大,而父亲则日渐衰老。父亲拒绝我请他进城的好意,执意和土地打交道。农村的体力活总是欺负一个年老的人,这使我一想起来就有点苦涩。父亲不这么认为,他的生活简单到劳动就是快乐,劳动就是他不变的人生追求。脚踩着黄土地,就是父亲的踏实人生。此时,父亲一定沿着村庄通向村外的那条小径,在沾满露水的小草问候中,肩扛长锄,在飞来飞去的麻雀导引下,去我家地里干活了。

住在村庄里,我的心一下子回归了本真,找到了原点,像鱼在水中那么舒适、沉静、自在。母亲在灶间点燃了柴草,熟悉的草木味透过窗户的缝隙钻进我的鼻。深深吸口气,我闻到了很多混合了童年香味的回忆——槐花的清香,红薯的甜香,山韭菜的幽香……有了母亲的陪伴,我陶醉在幸福的滋味里,同时也再一次认清了自己,我其实一直是个住在故乡里的人,从未离开。村庄虽然不言不语,但是她博大深沉如同智者,她悲悯而宽容地和远离了她的子孙挥手,也欣然拥抱着像我一样回到村庄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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