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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窗口

2014-07-26黄永玉

爱你 2014年9期
关键词:黄永玉窗台阿Q

◎ 黄永玉

我的窗口

◎ 黄永玉

“文革”期间,我住的那些房子被人霸占了,只留下很小一些地方给我一家四口住。白天也要开着灯,否则过不了日子,于是我故意画了一幅大大的、外头开着鲜花的窗口的油画舒展心胸,也增添居住的情趣。

文革之后接着是“猫头鹰案”,朋友大多不来往了。阿Q自从向吴妈求爱失败后,未庄所有的老少妇女在街上见到阿Q都四散奔逃,表示跟阿Q划清界限,保持自己神圣的贞洁。我那时的朋友也是如此,有的公开在会上和我划清界限,有的友情不减但害怕沾染干系,这都需要我用幽默感和自爱之心去体谅他们。

幸亏还剩下几个“遗孑”式的朋友。他们没有当年的那帮朋友显赫,而是花匠、郎中、工人、旅店服务员之类,甚至还有胆子极小的小报编辑。有的公然大白天走进“罐斋”来看我,有的只能天黑以后戴着大口罩冲进屋来。

我的这些朋友、我画的那张“窗口”还有考验我们友谊和信念的那几页可笑的历史,最是令人难忘。

我一生经历的窗口太多了。

两三岁时,在“古椿”书屋,爷爷房里有一个带窗台、有矮栏杆和可以坐卧的窗台的大窗,窗外是一个七八尺不到的小园子,栽满了长着青嫩绿色的大刺,开又白又香小花的矮棘树,爷爷给这个小园子取了个朴实的名字:棘园。

下雨、落雪、阳春天气,坐在窗台上一路从棘园看过去,白矮墙和黑瓦檐,张家李家的屋角,影壁,北门的城垛,染坊晒布的高木架,看不见的还有北门河,河对面的喜鹊坡,你还可以想象那一带的声音……那是我第一个认识的世界。

1939年流浪的时候,我住在朋友开的面馆的阁楼上,每天毫不知前途地刻着木刻,看着书。一尺见方的窗子,床横在窗口,楼下生意好时,柴火一旺,小阁楼便烟雾腾天不见五指。小窗外是一排没有想象力的瓦屋顶。我斜躺在矮床上,读着郑振铎编的《世界文学大纲》的英国文学部分,见到那个假想的16岁诗人查泰顿自杀的油画照片,张开的右手里还留着一片残稿,正面一个小小的窗口。

1943年,我在江西信丰县民众教育馆工作,说是工作,其实什么工作也没做。不做工作而白拿薪俸岂不惭愧?不惭愧!那一点钱干什么也赚得到。在这样的处境下,我居然还第一次结识了女朋友。

我的房间在楼上临街的位置,另一个方向才有一扇大窗,对着几十亩草地和树林,每天早上太阳啦、雾啦、小学生唱歌啦、鸡叫啦都灌进我那没有窗门框的窗洞里来。

女朋友也在民众教育馆工作,大清早见她从大老远款款而来,我便吹起法国小号欢迎。弄得同事们都逐渐明白,女朋友的上班跟我的号声大有牵连。

多少年后,1948年我跟这位女朋友(即是拙荆)在九龙荔枝角九华径找到一个新的窗口。窗口很大,屋子那么小那么窄,只容得下一张床和一张小工作台。我们窄小的天地间最值得自豪、最阔气的就是这扇窗子。我们买了漂亮的印度浓花窗纱来打扮它,骄傲地称这可栖身之处为“破落美丽的天堂”。

从这里开始,我们踌躇满志地到北方去了。

几十年后,我们又重新回到出发的地点香港来,以我们几十年的光阴换回满满行囊的故事。

只要活着,故事就不会完。窗口虽美,却永远是一种过渡……

我们的眼前有很多窗口,多到一口气走不完。它白天、夜晚都很美,仍然像过去如梦般真实、可靠……

明天的窗口,谁知道呢?

(摘自《沿着塞纳河到翡冷翠》作家出版社 图/亓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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