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钟暮鼓

光盘

外面欠宝林寺债务高达十一万，其中沱巴镇欠了七万。沱巴镇人爱搞传统的民间活动，所有活动都要做法事。大到婚丧嫁娶，小到满月仪式，再小到为意外死亡的小猫超度亡灵，无所不做，已在传统习俗上发扬光大。去年平定巷的歪脑袋上市里嫖了一回娼也请宝林寺的和尚做了法事。做法事就是为了去灾祈福，干了坏事者是想洗尽责任获得平安。沱巴镇年年岁岁月月日日法事不断，谁也分不清请求做法事的人出于什么目的，因此你分不清他是好人还是坏人。

负责管理账务的资深和尚慧通就债务问题多次向住持汇报过，住持听后很气愤，骂过欠债人后念一通经，然后要求立即追回债务。慧通说，都去追多次了，没用。住持说要把沱巴镇作为追债的重中之重。长年在沱巴镇布道施法的和尚是慧智，欠债的主要也是唯一责任人是慧智。近年慧智做了许多法事，就是没收回一分钱债务，寺里的人对他都“刮目相看”。

慧灵被住持派去沱巴镇替宝林寺追债。慧灵满脸不高兴，他顶撞住持说凭什么要我为慧智师兄擦屁股。住持不慌不忙地说，慧智不懂擦屁股，你这不是帮他是帮宝林寺。

沱巴镇在宝林寺二十公里外的地方，沱巴河流过沱巴镇也流过宝林寺。沱巴镇与宝林寺间有一个叫玫瑰的镇子。慧灵到宝林寺有些年头了，但从没去过玫瑰镇也没到过沱巴镇。他倒是多次去过相反方向的白宝镇、大坪镇。玫瑰镇香精很有名，沱巴镇的山货响当当。出了宝林寺，想到要去到著名的镇子，慧灵怨气消了许多。

眼前的沱巴镇与事先想象的不一样，乱糟糟的，搅得慧灵心慌意乱。慧通告诉过慧灵，到了沱巴追债一定要找到薄荷，别的任何人都没用，就是镇长也白搭。薄荷是沱巴民间活动理事长，谁家要做法事，都得通过她请宝林寺和尚，费用也由她转交。沱巴民间对薄荷是满意的，这么些年来，绝大部分人法事做了费用却没交。当事人曾经没底，问薄荷说，费用不交行吗？薄荷说，有什么不行的，账我都记着呢，要交时我自然会问你要。白做法事，谁不拥护薄荷呢？慧灵穿着深黄色的袈裟，在沱巴街道十分显眼。沱巴人大都认识慧智，慧智耳朵大鼻子大，个子也高大；但不认识慧灵。镇上来了和尚，一定有戏看了。街边行人停下脚步，摆摊的也放下生意。身边来了这么多人，正好。慧灵问身边一个少妇说，请问薄荷住哪儿？少妇反问慧灵从哪里来，找薄荷干什么？慧灵如实回答。少妇说，沱巴镇上没有叫薄荷的人，宝林寺才有人叫薄荷。人群爆出笑声。慧灵有些尴尬，他向另外一个男人打听。男人说，她不是告诉你了吗？沱巴镇没这个人。慧灵说，沱巴镇欠宝林寺七万元，怎么没这个人呢！少妇说，你快回去吧，别在这里瞎耽误工夫了。慧灵走到一边，掏出手机给慧通打电话。慧通说，当然有这个人，你不要相信刚才那些人的话，再打听打听，要是讨不回债就别想回来！慧通是住持身边的红人，大家知道，单位里所有财务主管都是一把手身边的红人。慧通很有经济头脑，宝林寺收入连年增长与他的贡献有很大关系。宝林寺不差钱，但不能因为不差钱就要免人债务。这是他的观点，也是全宝林寺和尚们的共同观点。因为债务的事，慧智在寺里抬不起头，尽管他的法事做得最棒，声名远播。

沱巴镇就是有薄荷这么一个人，他们却说没有。沱巴镇上善良之人不多见。慧灵这么想着，他向别处走去。他身后跟着一群人，赶也赶不走。告诉他没有薄荷的女人也在队伍里。慧灵一路打听下去，都说没有薄荷这个人。慧灵继续给慧通打手机。信号不太稳定。宝林寺信号一直不稳定。慧通跟移动部门交涉多次了，移动公司说如果在宝林寺建一个基站信号就很好，但钱得宝林寺出。慧通找过几个有钱的施主，但最终不了了之。慧通前段时间又去了移动公司，希望能免费解决。移动公司不干，移动公司暂时还不需要在宝林寺周边建基站。住持说，信号差就差吧，能通话就成。慧灵报告慧通说，那个叫薄荷的人找不到，都说没有。慧通生气了，批评慧灵方法不对，一说是上门讨债的，谁愿说实话？慧灵脸红不已，虚心地接受了慧通的批评。为了甩开跟踪的人群，慧灵在男厕所里蹲了许久，出来后又放言说马上回宝林寺。慧灵很机灵，他上了去宝林寺方向的班车，但一出镇子就下车折回。

街边有个卖酸菜的大妈，看上去是个善良之人。慧灵对大妈说他是薄荷请来做法事的，要找薄荷。大妈看了慧灵几眼，说，你长得眉清目秀的，当和尚可惜了，现在帅哥在社会上很吃香。慧灵竖起右掌放在额前说阿弥陀佛。大妈为慧灵指出了详细的路线，然后说，要是我女婿长得像你这么帅就好了，女儿也不会成天埋怨。慧灵谢过大妈往前去。大妈说，记得快点还俗，前段时间昆明那边有个寺庙的住持都还俗讨老婆了呢！

按照指示，一下就找到了薄荷。原来那少妇就是薄荷，慧灵一点不奇怪。薄荷说，你个小和尚狡猾狡猾的。宝林寺为什么派你来催债？来催也得慧智来。他人呢？慧灵说在寺里。她说，他有什么异动？慧灵说，他很忙。她说，到玫瑰镇、白宝镇做法事去了？慧灵趁机说是。薄荷说，这个没有良心的东西。回去告诉你们住持，要钱没有要女人有一个。慧灵说，杀人偿命欠债还钱，天经地义。薄荷不耐烦地说，别跟我讲道理，我听不懂。慧灵不请自坐。薄荷想发作，但又忍住了。

慧灵软泡硬磨，薄荷只有两个字：没钱。

慧灵说，要不到债我回不去。

薄荷说，你就去找慧智算账，欠债是他造成的，关你什么事？

慧灵觉得委屈极了。薄荷迅速地捕捉到这一细节，安慰他说，你也别着急，事情总会解决的。你快回去叫慧智来。要不，你现在就告诉我他的手机号码。慧灵说，我不知道，他可能没有手机。薄荷说，慧智也说自己没有手机，骗谁，那次我都触碰到他口袋里的硬东西了，那东西只能是手机。慧灵向慧通报告说找到薄荷了，她要找慧智，要他的手机号码。慧通说你等等。十几分钟后，慧通打通慧灵的电话，告诉了慧智的手机号。薄荷拨号码，但是关机。她说，快叫那边让慧智开机。慧灵传声过去，慧通骂着说这慧智搞什么名堂？刚才我还交代他好好的。又过了十几分钟，慧智终于打通了薄荷的电话。

薄荷说，沱巴是欠宝林寺债了，而且不是七万，是七万两千，我账本上记得清清楚楚，有两千你没报给住持，我可记着呢。慧智说，既然账目清楚就快点还吧，你再不还我就麻烦更大。薄荷说，没说不还，这还要看你表现，你的表现是越来越差了。过来吧，越快越好！慧智说，你不是又骗我吧？

慧灵留在沱巴等慧智，然后两人再一起讨债回宝林寺交差。慧灵在薄荷家附近找了一家旅馆住下，他要的是双人间，另一张床为师兄慧智留着。沱巴镇不大，贸易却做得不错。这主要因为沱巴山区山货多，品质好。慧灵问旅馆老板帮做斋饭不？老板说要做也行。住在同一旅馆的有山货老板，慧灵买下些素食材交给旅馆老板，老板说，看在你是和尚的分上加工费不收了，等做好饭我叫你。慧灵说不急，我师兄还没到。老板说，你师兄一定就是慧智师父吧？

慧灵的房间不大，两张床几乎紧挨着了，柜子上搁着一台旧电视。慧灵坐在床上做功课，他念经的声音在小小的房间里回荡。天在不觉间黑下来。沱巴小镇的秋天清凉宜人。慧灵想知道师兄到没到，打师兄的电话时，关机的。这时候关什么机嘛。慧灵边埋怨边出房间。他去了薄荷家。薄荷是寡妇，家里就她一人。她对慧灵说，慧智是不会来了的，他说话还是不算数。慧灵说，怎么办呢？她说，能怎么办？你空手而归呗。慧灵说，求求你了，快把债还给我们吧。宝林寺三十几号人等着这钱过日子呢。薄荷说，宝林寺差钱了吗？哄鬼！慧灵说，你不还钱我就赖在你家不走。薄荷笑起来说，好啊，我正愁没男人陪呢！慧灵一屁股坐在她家沙发上。薄荷也不理他也不撵他，进厨房做饭去了。薄荷做好饭有意摆在慧灵面前吃，还喝酒。慧灵对酒肉不拒绝，有机会的时候就会吃一点。在寺里，他多次吃过慧智师兄带回来的肉。别的师兄弟对荤感到恶心，慧灵不。不管吃素多久，只要见到肉就有食欲。慧智从前见肉也恶心的，这两三年却爱上了吃肉。当和尚吃肉其实也没什么，寺庙的清规戒律是要改一改的。慧灵常听慧智这么说。慧灵在慧智引诱下吃了肉，的确没感到异样，越发觉得慧智的话是对的。薄荷饭里的肉香钻进慧灵的鼻子。她笑着说，想吃吗？慧灵摇头。薄荷说，想吃就说实话，我给你留点。慧灵想，如果是慧智叫吃肉，他会接受，但是一个女人一个俗人这么劝，他是不会理会的。

薄荷吃完饭收拾好后，慧灵说，我吃饭去了，但我还会回来的。薄荷说，好啊，我给你留门。

旅馆老板早已做好了斋饭。两菜一汤。炒柳叶菜花、炒木耳、豆腐汤。但是老板在不经意间放了五花肉片。老板说，你可以不吃肉，只吃素的。饭菜都放在房间里，慧灵关上门狼吞虎咽起来。不管荤素，夹到什么就吃什么。吃荤的和尚也能念好经能做好法事，也能成佛，何况从没想过要成佛，慧灵想。饭菜被他一扫而光。他送盘子给老板时，老板说，肉也吃了？慧灵说，我倒掉了。老板说，多可惜，可以留给我吃嘛，不过没关系。我不能白让你吃饭，你得为我做一回法事。

老板说有一个收购山货的外地人上个月住过本旅馆，但是自从他走后，旅馆老是出事。慧灵说，那我做。老板把慧灵带到那人曾经住过的那间房。慧灵说这房间有一股腥味，这是种不吉祥的味道。老板闻了闻说，我没太闻出来。慧灵说你是闻不到的。慧灵在房间做了一通法事，并交代老板把房间窗户打开让晦气找到出口。接着慧灵为旅馆每个角落都做了法事。老板很感动，说，你做的法事远不止晚饭钱，我给你报酬。

有些晚了，但慧灵还是没有忘记承诺去磨薄荷。薄荷家门关着，慧灵拍响起来。慧灵得到里面的响应后说，快开门，快还钱！薄荷哧哧笑，说要钱没有，要人有一个。慧灵大胆地说，人我也要。薄荷打开门，说，但你太小了点，我不想睡你，不过你的模样长得很清秀。慧灵说那就还钱。薄荷说，要是不还呢？慧灵上前一步，说，你不还，我就！薄荷说，就怎么样？想睡我？还是揍我？不管你睡我还是揍我，我都会大喊，派出所并不远，就算值班民警听不到，邻居路人也会帮我报警。不要以为和尚打人耍流氓警察就不管了。慧灵口气软下来，说，你多少还些给我，我也好交差。我是第一次为寺里做事，总不能让我出师不利吧？薄荷说要说你也很可怜的，但这不能怪我。你就怪慧智吧。那个没良心的东西。要不这样，明天，我去收收，多少让你带点回去？

慧灵谢了薄荷回旅馆。

第二天，慧灵又上门来找薄荷。薄荷说我想了一夜，觉得还是不能把钱还给你。第一，我不知道你的来历，万一是宝林寺的冒牌货呢？第二，万一是自作主张来讨债，债到手后私吞呢？

慧灵说，我终于明白，你是一条十足的癞皮狗。

当然不能空着手回去。慧灵走进一户人家，说明来意。主人说，慧智师父为我们家做过十八次法事，欠款数千，但这钱理事长薄荷没让交呀。慧灵说，欠债哪能不还的。主人说，是这个道理，但我们沱巴镇都听薄荷的。她是领导，她说了算。慧灵说，欠债的是你，干吗听她的？主人说，凡事都得有个组织，有组织的事业才会干得下去才会干得兴旺发达。再说了，谁不愿意办事不花钱呢。

慧灵苦苦哀求了许久，主人答应先还两千元，但条件是，所有欠债人必须要按这个比例还；另外必须让薄荷记录销账，不然吃亏了。慧灵说，我答应我答应。主人说，你答应不算，得债主答应薄荷理事长答应。

在慧灵要求下，主人随慧灵来到薄荷家。薄荷却把主人痛骂一顿。

出来一趟不容易，慧灵返回途经玫瑰镇时决定停下来云游一番。玫瑰镇盛产玫瑰，玫瑰油玫瑰香水玫瑰香精玫瑰花茶玫瑰食品，使得玫瑰镇一多半人富裕了起来。行走街上，玫瑰镇整个都是玫瑰香味，味虽单纯，但比起宝林寺山中散发出来的百花香更纯净透彻。宝林寺镶在山林中，却因为香火味，冲淡了自然的味道。身边这家店铺是玫瑰香精专卖店，大瓶小瓶微型瓶的各色玫瑰香精摆在货架上。老板是个中年男人，他招呼慧灵进来挑选。玫瑰香精是调味品，很适合食素的和尚，有时候对玫瑰系列产品人们都不太分得清，比如玫瑰油香水香精，它们可以相互混用，玫瑰油也可以调凉菜炒菜，也可以当作保健护肤品。香水可以去除体味增强女性的吸引力，但香精也有同样功能。慧灵听了老板的介绍，动了购买的心思，他想如果送一瓶给住持，这次尽管无功而返，也可以少挨责骂免予处罚。慧灵问了价钱，说太贵，就这么一丁点东西。老板说看来你是从没买过玫瑰产品。慧灵说我没钱。老板说，不会吧，看你长得眉清目秀的，怎么会没钱？你是哪个寺庙的？慧灵说，宝林寺的。老板说，宝林寺的人那还用说？你们有大把大把的钱，上回我们镇瓶盖厂发不出工资，还上你们寺里借款呢。不过最后没借到，你们住持要的利息太高，太小气。慧灵说，这事我没听说过。老板说，每月你的收入不少的，人生在世别舍不得吃舍不得用。慧灵说，我是真的没钱，我也真的想买。老板说，你身上有多少？慧灵说，三五百吧。老板说，你真想买？那我今天给你跳楼价，这种小瓶的你随便挑一个。慧灵说，这也太小瓶了，送人拿不出手。老板说，看来你是个社会经验丰富的和尚，送女朋友的吧？慧灵说，我没有女朋友，和尚哪来女朋友？老板诡秘地笑笑，说，如果你送女朋友我建议你到隔壁去选香水，如果送一般人就在我这里。隔壁是香水专卖店，我的另一个店，我女儿看管着。慧灵说我没女朋友。老板说，懂行的人会觉得你挑选的这种香精是上品，会很喜欢的。老板能说会道，慧灵败下阵来，挑选了一瓶香精。老板说，凉拌豆腐、爆炒青菜滴上一两滴，味道鲜美无比。这么贵重的礼物送给人，对方定会欢喜得不得了。

经过隔壁店，慧灵跨进去。少女店主以怀疑的目光看着他。慧灵说我刚才在隔壁买香精来着。少女说，我知道，可你没女朋友进我这个店干什么呢？慧灵匆匆看了一下货架，上面香水色彩更加丰富艳丽。这个店这个少女混杂而纯净的淡淡香味，慧灵记住了。

慧灵在玫瑰镇上逛着，感觉比沱巴镇强多了，不光是街道秩序，主要是人的精神状态好。一个生产香水的地方，人一定是纯洁善良而且浪漫的。无意中来到沱巴河边，他在一块石头上坐下来。沱巴河水清悠丰满，一些黄的红的青的树叶浮在靠岸的水面上。

不远处走来一个人，他手里提着一只篓鱼。秋天也有打鱼的。近了，打鱼人问慧灵真的是和尚？慧灵点点头，说宝林寺的。打鱼人说，宝林寺和尚有水平，你会做法事吗？慧灵说会。打鱼人说跟我走吧，帮我家做一场法事。慧灵说，做什么法事？打鱼人说，昨天我在沱巴河边的锯山上扯断了一根蛇的尾巴，今天清早就在我家门前发现了一条同样的蛇，我想让你帮我赎罪，帮我把它赶跑。慧灵说，好吧。打鱼人家住碑头街，是一座两层半楼的小洋房。和沱巴镇一样，地处南方丘陵地带的玫瑰镇有着比较宽广的平地，居民们都以购地自建房为主。慧灵拉开架式做法事。邻居们的鼻子灵耳朵尖，一下就知道打鱼人家做法事了，都围过来看热闹。慧灵装着很老成的样子，实际上他才第二次做，昨天算是第一次。但是他又无数次见过宝林寺师父、师叔和师兄们做法事。那条蛇钻入打鱼人家墙脚石堆里，慧灵咩咩吽吽地手舞足蹈后，蛇竟然钻了出来，在人们的惊叫声中逃走了。打鱼人说，真了不起，蛇还会回来吗？慧灵说不会了，除非你再得罪它。现在你有必要用硫磺熏熏这堆乱石。为什么要用硫磺熏，慧灵并不知道原因，但他多次见过慧通用硫磺熏蛇洞。慧灵得到了大家的称赞，一个自称老王的人也邀请慧灵去为他做法事，他说连续三晚梦到打靶鬼何小七，老王欠何小七二百元钱，还没归还何小七就犯杀人罪给毙了。慧灵答应下来。

做完法事，时候已不早，慧灵决定返回宝林寺。经过香水店，他停住脚步朝店里观望，灯光下五颜六色的香水梦幻一般旋转。少女笑着用手驱赶慧灵，慧灵摸摸口袋却跨进来。少女说你一个和尚买香水干什么呢？你有女朋友，有姐姐妹妹吗？而且你没有钱。慧灵说，谁说我没钱？少女说你们宝林寺的和尚都有钱，但现在你口袋里没有钱。慧灵说着掏出钱来，说这不是？少女说，好你个小和尚，买香精的时候假装没钱，害我爸赔钱，现在你必须把它补齐来。慧灵说，那下子我没钱，后来我帮人做法事挣了。少女说，玫瑰镇很少有人做法事，你骗人。慧灵说，你可以去问打鱼人，老王。少女说，早知道你做法事我就去看热闹了，我从没见过做法事，只听说过。要不你给我也做一场？但是免费哦。慧灵说，法事不能随随便便做的，你又不祈福消灾。少女说，谁说不祈福了？我25岁了还没男朋友呢，我要求个高富帅、爱我的男朋友。慧灵说，这个法事我不做。少女说，如果不做就请你出去。

回到宝林寺，接近傍晚，修行的和尚们还在做功课。宝林寺有些名气，不少自认为有佛缘的前来修行，以前免费吃住，现在不行了，要交赞助费。审核也宽松了许多，只要愿意修行，只要能交赞助，都让进寺。就像你想加入市作协美协摄协，只要写申请附不附作品都没关系，表格里你吹得天花乱坠，也没有人去核实较真，理事们都会举手通过。宝林寺的收入主要由以下几块组成：政府拨款，信徒赞助，香客买香、小捐助，另一部分就是做法事，但这一块一直没有纳入规范管理，漏洞很多，慧通和住持都很头痛。慧灵径直去找住持。住持正在打坐，眼睛闭着。虽然背对慧灵，住持还是辨出了。住持说，慧灵，又是空手而归吧？慧灵说，是的，住持。沱巴镇人太不地道了。住持说，你一去就两天，就没一点收获吗？慧灵说，我一直在软泡硬磨，可薄荷不吃这一套。住持说和慧智一样，你是个废物。慧灵上前一步，绕到住持前面，说，我给你带回玫瑰镇最好的香精了，凉拌豆腐特别香。住持睁开眼，你以为一瓶香精就能逃脱过错？把香精放下，到听禅室面壁思过去！慧灵刚要移动又被住持叫住，住持说，买香精钱从哪来的？慧灵说我自己的钱，寺里发的工资。住持说，你舍得买这么贵重的东西？慧灵说，孝敬住持的再贵也舍得。

面壁思过这种惩罚就相当于没有惩罚。当和尚的哪天不要面壁十来小时？慧灵回来的消息传到了慧智耳朵里，慧智悄悄来到听禅室。慧灵说你的事我办不了。慧智走后，慧通过来了，他站在慧灵身后痛骂慧灵。慧灵脑子里想着佛经，让慧通的愤怒从另一只耳朵钻出去。

宝林寺没有人工种植的玫瑰，倒是到了春天，寺外山林有许多野玫瑰。野玫瑰带着利刺，每年都狂野地开放着。那是没有人理会的东西。慧灵翻过围墙去寻找野玫瑰枝条。秋天了，野玫瑰们了无生机地耷拉着身姿。要是春天就好了，可以采一大把回寺里，可以研究如何制作香水香精香油。卖玫瑰香水的少女时常闪入慧灵的脑海，时常伴随着他的梦境。

周末的一天，慧灵看到了父亲。那个曾经凶恶的父亲再次来到宝林寺。慧灵从父亲的眼里看到了慈祥和疼爱。父亲给他带来了斋饭。父亲来自几百公里外的家乡桂林。父亲让大饭店的厨师做了斋饭，从食材到用油到制作都是非常精心的。慧灵带父亲到一个角落说话。父亲说，过得还好吧？慧灵没有说话。父亲说，你不说话说明过得不好。慧灵说，我妈呢？父亲说，你妈大病了一场，正在休养，身体正在恢复。慧灵眼泪就流下来。快一年了慧灵没见过母亲。父亲说，你注定断不了世俗，要不跟我回家吧。慧灵说，不。父亲说你要在这里待一辈子吗？当初送你进宝林寺不是要送你一辈子的。你继续在这里修炼可以，但30岁之前必须还俗。父亲是桂林一家大公司的总裁，拥有许多的钱财。慧灵初中开始就跟人学坏了，打架斗殴不学习，连个职高都没考上。初中毕业无所事事，成天惹是生非，多次被公安关进笼子。后来有人给父亲出主意说送儿子出国吧！可是儿子到了国外上中学不到两个月又把老师给打了。在国外混不下去，父亲就走投无路。又有人出主意说，把儿子送到寺庙去，修行能净化他的心灵。几经打听几费周折儿子就到了宝林寺，改法名为慧灵。按规定家人是不能时常来看望的，可是父亲母亲哪里舍得了儿子，隔不了多久就要以香客的名义来看一次。住持发现后制止过几回。父亲母亲狠心地一年没来看望。母亲想儿子想病了，不顾一切地来探望。住持还是不让，而父亲使出生意场上那一套，用金钱开路，几番重磅炸弹下去，攻破了住持的防线。父亲还投其所好地为住持带来许多国内顶级书画家最新出版的画册，还把住持的书画作品带到桂林出售。住持的书法作品过得去，父亲还为他联系了许多客户。桂林街头许多门店许多公司招牌都是出自住持之手。住持一高兴，父亲什么时候来看望就随便了。

慧灵不愿还俗，父亲心里高兴。慧灵才23岁，再过几年出去也不迟，只要他把内心的恶去除，能够平和地对待别人和事件，就是全家最大的成就。

父亲接着去看望住持。住持留他喝茶。这茶是父亲带来的，桂林高寒山区产的绿茶。这茶无名，但品质很好。每年父亲都要叫专家进桂林北部山区去采摘上好茶叶然后精心制作，数量不多，能够喝到这种经济实惠好茶的人不多，住持是一个。父亲喜欢听住持论道，讲解人生的要义。父亲这些年生意越做越红火与真正懂了道理有关。父亲因此很佩服住持很尊重住持。但是细心的父亲发现住持心里搁着事，什么事，住持并不想说。父亲就知趣地告辞。

宝林寺十一万外债追回了四万，而慧智惹下的七万一分还没追回。住持严厉地对慧智说，限你一个月，再追不回债务后果自负。

慧智不怨别人，自己惹出的事端只有自己去抹平。慧智下山后在玫瑰镇下了车，他去镇上的农行取了足够的钱。他做好了在沱巴长住的打算。宝林寺与别的寺庙不一样，时不时地发工资。他们的钱基本都存在玫瑰镇。慧智轻车熟路地来到薄荷的家。薄荷欢喜不已。薄荷为慧智倒茶递瓜子糖果，还对门外人说，我不去了，家里来重要客人啦。门外人是来邀薄荷打麻将，薄荷爱打麻将，能连续打一天。沱巴镇人不好赌，只是打点“小来来”纯属娱乐。门外人探头进来，说是个和尚，哦，是慧智师父。薄荷你男人来了，呵呵呵呵。薄荷笑骂说，再乱说我撕烂你的嘴。门外人嘻嘻笑着去了。薄荷看着慧智，慧智说阿弥陀佛，我来的目的你应该很清楚，我成了宝林寺的公敌，你不还债我快活不下去了。薄荷说有这么严重吗？宝林寺和尚们也太小气了。你饿了吧，我给你弄吃的去。今天我恰好买了鱼，沱巴河里的，秋天鱼肥壮得很。不容慧智回答她起身去了厨房。慧智打量屋子，意乱地喝茶嗑瓜子。薄荷手里拿着一根大蒜走到厅堂，说你开电视看吧，电视里有很多新鲜事，宝林寺能看电视吗？慧智说寺里有电视，但很少人去看。大家的功课都紧，看电视容易扰乱心情。薄荷弯腰打开电视。里面正播一个有某个和尚大师参与的综艺节目，慧智的注意力就吸引过去了。这位大师有浓重的口音，未出过远门的慧智分不清大师是哪里人，好在能听懂。大师能说会道，机智幽默，台下的观众笑翻了天。不经意间慧智发出笑声。薄荷走过来说你笑什么？哈哈，这人挺乐的，已经在很多电视台做过娱乐节目了。现在的和尚不光普度众生还会娱乐大众，好样的。节目看完后慧智还沉浸在大师营造的气氛里，他挺羡慕大师。薄荷从厨房里出来说，慧智师父，家里煤气没了，你能帮我拉一罐回来吗？在博宇街，你能找到的。慧智说我行吗？薄荷说当然行。慧智早先就已经学会了蹬三轮，他把空罐放在车上骑上去。秋天的风刮起他黄色袈裟，人像在飞。

煤气站老板认识慧智，看了薄荷家的空罐，笑了笑。老板把那罐满的煤气移过来，说这是薄荷的，空罐明天灌满了可以取回。慧智道谢。老板说不坐一会儿？今天是为谁家做法事？慧智摇头。

慧智动作麻利，薄荷很满意。饭菜都已准备好端在桌上。薄荷招呼慧智坐下吃饭，并问喝什么酒？又说还是喝本地烧吧。薄荷拎来一壶酒为慧智倒上。慧智说我不能再喝了。薄荷说就你们寺庙规矩多，出了寺门就别管那些狗屁戒律了。薄荷碰慧智的杯说干！慧智端起酒杯舔舔，感觉气味太浓，难以入口。薄荷说闭着眼倒进肚子，第二杯就香了。慧智干掉第一杯，第二杯果真有了滋味。入夜天有些凉，薄荷穿得却不多，酒过几巡，还脱掉了一层。薄荷两只奶子壮硕，一举一动仿佛要跳出来示众。慧智的目光极力回避，心里却痒痒的。薄荷说这段时间我的奶子老是胀痛，怕是长了什么东西，请慧智师父给做做法，化碗水给我喝喝。慧智说我不是医生，你的病我治不了。薄荷说你行的，和尚就是半个中医。你先摸摸检查一下，再确定治疗方案。慧智说你还是去医院或者找镇上的民间中医吧。薄荷抓过慧智的手，但慧智力大，她怎么也拉不到位。薄荷靠过去，机敏的慧智躲开去。薄荷说奶子只是我身上的一块肉，你摸摸怎么了？兴许你三摸两摸病就好了。慧智站起来说阿弥陀佛，善哉善哉。薄荷竟然没戴奶罩，衣服一掀，两只白嫩奶子就跳了出来。她说，你看看总行吧？慧智说，你再这样我就走了。薄荷说，走吧，走了你一分债也别想收到。慧智便看着她的奶子。薄荷移动身子让奶子全方位地展示给慧智。慧智说，看不出它有什么毛病，天气凉，你快收起来吧。薄荷说，我一个寡妇容易吗我！慧智说，你的奶子这么漂亮，一定能够找到一个中意男人。薄荷说找男人容易，但找我满意的男人难。沱巴镇就这么点大，我看得上的男人还没出现。慧智说，我吃饱了，谢谢你的晚饭。慧智要离去，薄荷拦住他，说我这么大一座房就容不下你的身？！

薄荷把慧智安排在二楼一间朝南的房间里。二楼有洗澡间，薄荷建议他好好地洗个热水澡。慧智嘴上答应，却一头钻进屋里反锁上门。慧智坐在床上打坐。他不停地打饱嗝，饱嗝带着酒气和饭菜香味，影响了他的注意力。他耳朵里时常传来屋子响动。薄荷在收拾饭桌，又洗碗。不多久，她上二楼来。洗澡间的水响了。薄荷边唱歌边洗澡。她唱歌跑调，刺耳的歌声加重了对他注意力的影响。慧智打开门想提醒薄荷放小声音。洗澡间在斜对面，她竟然没有关门，灯光下的她站在水雾里，身上东西朦胧可见。慧智大气不敢出，急忙退回来关上门。慧智的注意力被彻底破坏，他的心索性放在她身上。他感觉她在抹沐浴露，在搓身子，在关掉水龙头，在穿衣服。慧智心乱如麻，脑子里不停闪出佛祖形象，不断地念经书想抚平不平静的心。

此时，他的门被叩响。薄荷在门外说，慧智师父快开门，有话跟你说。慧智摸摸索索地打开门，薄荷赤身裸体地站着！慧智赶紧关门。薄荷想进来没成功。薄荷说，你偷看我洗澡了！既然偷看我就让你看个够！

当夜慧智睡得迷迷糊糊，宝林寺，佛祖，佛经，薄荷的裸体交织一体。他发现下身湿湿的，也许昨晚手在不能自控的情况下摸了那东西。

沱巴镇的清晨来得早，街上已经有行人了。薄荷也已起床。慧智站在她面前双手合十，请求说快点把账结清，宝林寺全体和尚还等着呢。薄荷说，行啊，只要你答应我，不出一天，七万余全部结清。慧智说，什么条件？薄荷说，做我男人，和尚不当了。慧智说，这不行，绝对不行。薄荷说那我就没办法帮你了。

薄荷出门去了。她在不远的地方开着杂货铺，她要去打理自己的生意。

锅里留着馒头和糖包，慧智吃掉它们。慧智到铺子里找薄荷。铺子里没顾客，薄荷呆呆地坐着，铺子有些乱，薄荷无心整理。见到慧智，薄荷打起精神，说来了正好，帮我整理好铺子，要分门别类，我昨晚一夜没睡，想回去睡觉了。要是有人来买货你就帮卖，价钱都标着，都是小本生意，无价可讲。而且沱巴镇人买我的货从来不还价。正说着，有人来买锅铲。来人见到慧智，要请去做法事。薄荷不让，说你没见慧智师父正忙吗？来人说，慧智又不是你一个人的，是大家的。薄荷说，不能去就不能去，再说也没用。慧智说，我是不能再在沱巴镇做法事了，你们欠我们宝林寺高达七万，我再收不回债就要被赶出寺门。来人说，宝林寺不差这七万，就当为沱巴镇人民做好事好了。

慧智一个人守在铺子里，原本生意清淡，见了慧智，路人便停下脚步，借查看物品对慧智问七问八。还好，这些人并不白来，多少买点东西。接近中午，慧智卖了差不多两百元货物。薄荷回到铺子时，手上多了套衣服和一顶帽子。薄荷让他换上，说他身上的袈裟太扎眼。慧智觉得也是，一个上午都在回答镇上人同样的问题，都在不断地拒绝做法事的请求。铺子里面有一间厕所，慧智进去把衣服换上。出来后人就大变样，薄荷说看看，这帅多了。当和尚干什么，不食人间烟火，一辈子多亏。慧智拿起架上的一面圆镜，照了照，他也认不得自己了。慧智把买货的钱交给薄荷。薄荷说这么多啊！你是怎么卖的？他们坐着说闲话，过了一阵儿，慧智说，这会儿怎么就没人来买货了？慧智希望多多的人来买货，希望让薄荷高兴，希望能早点得到还债。薄荷突然就明白了，说，我知道了，生意好是因为你的那身袈裟，你再穿上试试。慧智重新换上袈裟。慧智又成了慧智，果真，生意又好起来。

慧智留在沱巴镇为薄荷卖了三天货，生意都出奇的好。全镇的人要买杂货都上她这里来。别的杂货铺老板很有意见，放话说，薄荷和和尚搞上了，薄荷真是不要脸，竟然和和尚搞上了。他们为了证实，就过来问薄荷。薄荷不置可否。人走后，薄荷对慧智说，听到群众的议论了吧？你再不答应做我的男人，全沱巴镇人都不答应。慧智说，既然这样，那你把账全部结清，我便答应。薄荷说，你答应做我男人，我就把账还给你。慧智想了想，说好，我答应你。薄荷说，口说无凭，你得用事实说话。慧智说，什么事实？薄荷说，现在你先摸我一把奶子。慧智说，我下不了手。薄荷说这有什么难的，手伸过来，我没穿奶罩，一摸就中。保证你摸了还想摸。慧智看看门外，发现没什么人注意，便把手伸过去握了一把她的奶子。慧智摸得迅速，薄荷不同意。慧智第二次摸时，时间久了些。薄荷急忙按住他的手，教他如何行之有效地摸。慧智想反正摸了，不如连另外一个也摸掉。慧智学得快，他的抚摸她很满意。慧智说，我已经摸你的奶子了，该答应还债了吧？薄荷说，急什么，这才开始呢。慧智说，你耍赖，你们沱巴人都不讲诚信。慧智生气了。薄荷说你先别生气，我这就去要债，谁欠多少，我心里的账很清楚。

薄荷离开铺子。慧智搁在心头多日来的石头开始落地。心情一好，他便开始回味刚才的摸奶行动，他发现摸奶比喝酒吃肉更愉悦。

晚上铺子打烊，薄荷已要回了三万元。三沓厚厚地搁在桌上。但她说了这还不属慧智的。慧智眼睁睁地见薄荷把钱锁进了保险柜。慧智说，也好，等明天把另外的四万收回来一起结账。薄荷说，不止四万，是四万两千。

沱巴镇人很听薄荷的，第二天她就把剩下的四万两千追到了手。薄荷摆了酒肉，她说钱全齐了，如果你做我男人，这钱你就拿去宝林寺交差，如果不是，对不起，天一亮我就存银行，钱是沱巴镇人民的，可以做许多公共事业。

正如大家所预料的，慧智没有答应而且是坚决拒绝了薄荷的进一步要求。薄荷洒着泪把慧智赶出大门。薄荷的哭声惊了左邻右舍和路上行人。从她的哭诉中，他们都知道慧智摸过她的奶子看过她的裸体了。大家很同情薄荷，寡妇薄荷不仅不容易，还是一个热心沱巴民间公共事业的人。他们都说，就是不还债看慧智能怎么样宝林寺能怎么样？大不了我们请别的和尚来做法事。薄荷感谢大家后就去了铺子。镇上人觉得薄荷为大家付出了许多，特别是刚刚还把奶子也贡献给了慧智，心中倍增感动，都尽量地来买她的货。

慧智再次空手而归。

宝林寺外山林被秋霜染成红色，各色鸟儿欢跳在枝头。最近还有人发现了猴，好几只，这是从来没有的现象。谁也不知道这几只猴子是谁落下的，也许是从耍猴人手中逃掉的，也许是从别处迁徙来的。野果完全成熟，好死了这几只猴子。慧智不敢回寺，他绕过寺门去到后山看猴子看飞鸟。站在高处，能一览全寺。宝林寺香烟袅袅，静如空寺。慧智哀叹，越发厌恶住持、慧通和薄荷。吃了些野果，天黑时他悄然回到寺里。慧通的鼻子很灵，慧智身子才拢屋，慧通就进来了。慧通手里提着一个皮包，皮包上面印着“大发种子公司”。这皮包是慧通去年参加县里大发种子公司在玫瑰镇搞的一个活动获得的纪念品。慧通说，我都把包准备好了，快把钱放进来吧。慧智惭愧而痛苦地低下头。慧通说，既然你没本事收账，为什么要长年霸占沱巴镇，还无休止地给他们做法事？！慧通抬起脚想踢慧智。

慧通把慧智空手而归的消息汇报给住持。住持意外地没有激动，说我早料到的。人家赖账，怎么办呢？要不你去试试吧。慧通想反对，但咽下了话语。已经没有余地了，慧通去踢了慧智几脚发泄心头之恨。就在慧通准备出发这天早上，住持将全体和尚叫到训禅堂。和尚们像没有规律的柱子插在地上。住持走到慧智面前。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住持身上。住持伸出手左右扇了慧智两个耳光。室内静得能闻针落地声，气氛骤然紧张。慧灵站在慧智身旁，住持举起手时，慧灵脑袋早已偏向一边。住持的手掌没有落下来。正当大家都不知道还会发生什么时，住持转身离开，慧通影子一样紧跟住持之后。大家都知道慧通是住持身边的大红人，很多时候慧通代表住持。

如果我也空手归来呢？聪明的慧通对住持说。住持头望蓝天，一声长啸。慧通赶紧向山下走去。

到达玫瑰镇，慧通去银行查账。这些天他老是觉得寺里的存款有异动。作为宝林寺的账务总管，他身上的担子很重压力很大。银行柜台的说，要查看除非你存取款。慧通说，那怎么办？柜台的说，那你就取了存吧。慧通在她的提示下，取了十元再存入十元。存折上的钱没变。慧通这才放了心。营业员说，想随时知道余额变动，可以办理储蓄卡再办短信提示。慧通问清楚情况，觉得即使要付费用也还是划得来的。出了银行门，他想起前天住持问过他的话：我们账上还有一百五十六万七千吧。当时慧通说是的，住持你记性太好了。实际上账还有一百八十六万七千。现在慧通想，能否把账做成一百五十六万七千呢？做账是一门学问，也是考验一个人胆量的试金石。从玫瑰镇到沱巴镇，慧通想了一路，终于找到解决的办法。

薄荷在铺子里，一件蓬松的羽绒衣披在身上。慧通出现时，她叫了一声慧智师父。慧通说阿弥陀佛，我是慧通，他的师兄。薄荷说你怎么是慧通呢？这光线太不好了。天的确是阴沉的，而且是逆光。薄荷说你来干什么？慧通说，我来追债，我是宝林寺的账务总管。薄荷说，总管就是总监，总监算个屁，住持我都不怕。慧通态度和蔼地说，宝林寺要生活要为大众服务，缺了钱终归是不行的。薄荷说，账是你欠下的吗？不是，关你什么事？你叫慧智来讨，我只认他。慧通说，慧智来过多次了。薄荷说，他来的不够。慧通说，请你发发慈悲还给我们吧。

慧通的出现引起了路人的注意。行人大都是镇上的，他们对和尚有一种天然的好奇。他们认为镇上有和尚的地方就会有法事。他们挤在薄荷的铺子里。慧通见来了观众，便让大家评理。看客发现慧通是来讨债的后都对他产生了反感，其中一人说，我们沱巴镇是从来不会欠人账的！薄荷不支付法事款，一定有她非常站得住脚的理由，我们信得过她。慧通一张嘴说不过十几张嘴，他希望这伙人快点离去，他要一对一地说服薄荷。薄荷说，乡亲们，这个和尚严重影响了我做生意，该怎么办？看客说，还能怎么办？扠出去！几个男人将慧通架走。铺子清静下来。薄荷想，慧通肯定还会再来的。果真如此，半小时后，慧通又出现了。薄荷对他说，我们进里面谈。慧通说，这样好，免得有人干扰，但是里面是厕所呀。薄荷把他推进去，说，你待一会儿，我马上进来。慧通还没反应过来，薄荷就把厕所门锁上了。

厕所门咚咚响。慧通求她开门，说只要打开门，什么话都好说。薄荷视而不见。看样子门就要拍烂了。薄荷警告说，拍坏门是要赔的。慧通终于从求情到发怒了，他说，我就拍坏它，就拍坏它，我还要踢，踢，踢！门是铁皮做的，门锁也相当结实。铁皮变了形，但并没有穿洞撕裂。慧通无可奈何。慧通闹腾累了，便停下来，说了一通软话，仍然得不到回应，他就在厕所里的一张小凳子上坐下休息。

早先来看过热闹的一个人再次经过铺子，他说讨债和尚不敢再上门吵事了？薄荷指着后面的厕所，说，在里面，我把他关起来了。来人竖起大拇指，说，做得好，就是要狠杀他的骄横之气。

接近中午，薄荷把那块牌子挂起来。牌子上写着：回去做饭，请买货者自己挑选。薄荷与沱巴镇的人相互很信任，她不在时，买货人买下东西后把钱丢进她的抽屉里。偶尔的时候薄荷也不回家，让快餐店送来。但是快餐店的东西吃多了觉得难受。薄荷做了慧通的饭，自己吃饱后把慧通那份带来。薄荷打开厕所门，慧通笑了。薄荷说，吃吧，专门为你做的。慧通说，我要是吃斋饭，你这俗人的饭我吃不下，也不能吃。薄荷说，俗人饭才有滋味，慧智、慧灵都能吃，为什么你就不能吃？你是什么时候当和尚的？

比起慧智、慧灵，慧通其实当和尚的时间稍短。但他在寺里上位特别快，不到两年就成为了住持的红人，宝林寺的账务总管。当和尚前，慧通什么没吃过？鸡鸭鱼肉，山珍海味，毒蛇老鼠，样样都感兴趣。那时他还在桂林的一个辖县开公司当总经理。不过，自从当了和尚，戒荤后，他真的闻到荤菜就恶心。

薄荷说，你要求真多！那你等着。薄荷回家给他做来一份斋饭，全素的，油也是植物油。慧通吃得很香，他赞扬她的厨艺不错。他说要是你是男人就好了，可以上宝林寺当厨师，收入挺高的，不亚于你开铺子。薄荷说，要不我到你们寺庙边卖香吧，这样我就能经常见到慧智。慧通说，这个恐怕不行，摊位都承包出去了。除非你马上还钱，我想办法给你弄一个摊位。薄荷大笑，说，你以为我稀罕宝林寺？那不是我过的日子，我要好好做镇上的俗人。除了沱巴镇，哪里也不去。

慧智跟我说了，你要他摸你的奶子，但摸了奶子你还是说话不算数。慧通说。

薄荷说，我奶子有病，我让他治病，不是让他乱摸。

慧通说，他还看了你的裸体。

薄荷说，这又怎么样？

慧通说，我的手法比慧智好，如果我也摸你的奶子，你的病好得更快。当然条件是你要还钱。如果摸一次还一万，我愿摸十次。

薄荷说。我凭什么让你摸奶子？你又不是慧智。你比慧智差远了。

慧通说，你总不能也让我空手而归吧？我是宝林寺的领导，如果也要不回钱，面子往哪里搁。

薄荷说，那是你的事，我只认慧智。

慧通说，这样好不好？你一次性还七万给我，我给你5%的提成。

薄荷哼哼。

慧通说，要不10%，不能再多了，我的权限只有这么大。

薄荷说，你以为我在乎钱吗？我只在乎人。

慧通说，我人比慧智差哪里了？他除了比我高大，就没有别的优点了。他的鼻子太大，是一个不安分的角色。我愿满足你提出的任何条件。

薄荷说，好，那你再叫慧智来讨债。

慧通无话可说。

下午，慧通去了沱巴镇政府，找到镇长。镇长说，这是民间行为，政府不好干涉。你要找人做主，最好找县里或者市里的宗教局。慧通再三请求，镇长便派出妇联主任沈晓芳协助慧通催债。沱巴镇不大，大部分人都相互认识。到了薄荷的铺子，沈晓芳迟迟不进去。慧通对薄荷说，快还钱来，政府领导都出面了。薄荷对沈晓芳说，沈主任你是来帮催债的吗？沈说，我受镇长的指派被迫来的，但我来“打酱油”。慧通说，沈主任你明明是代表政府帮我们催债的，怎么干私活打酱油呢？薄荷与沈晓芳对笑，弄得慧通莫名其妙。找了个借口，沈晓芳离开了。薄荷问慧通，你还有什么招数？

慧通说，你是打定主意不还了？

薄荷说，还呀，我没说不还。

慧通说，你内心根本没有还的想法。那好吧，我要上法院告你！让你吃一场大官司，让你臭名远扬！

薄荷淡淡地说，好啊，随时奉陪！

进入十二月，一场大雪来到宝林寺。比起往年，这场大雪早到了半个月。宝林寺所处山脉地势高，年年都要下一场大雪几场小雪。进入寒冷季节，通往宝林寺的公路人影就几乎没了。宝林寺人就待在寺内，只有给养供应不上才派人下山补充。待在寺里正好练功打坐念经，好比东北人的猫冬。他们都承认，一个冬天下来，无论功力还是佛经的修炼都会跃上一个大台阶。大雪封路，慧通无法下山去状告薄荷，他对住持说，就让她再蹦跶一个冬天吧，开了春就有她好看的了。住持同意。事实上，进入冬天慧通是最忙的一个，他要总结全年的经济工作，分析明年的经济形势，制订明年创收计划。他手头有两本账，一本是给自己看的，一本是给住持和全寺人员看的，都说财务要公开，没有一本让全寺人看的账本是不行的。给自己看的那本账与给住持看的账本有差价，慧通要吃下它。今年与往年不同，差价出乎意料地大，差三十万。这么大一笔数目吃下去，真是够饱的了。慧通成天沉醉在这种喜悦里。但问题是，这么大一笔数目如何才能做好账，又是一个头疼的问题。虽然那天他在从玫瑰到沱巴的路上想出了主意，但是真正操作起来难度还是大的，许多想不到的问题接踵而至。最主要的问题是，前面每一笔入账开支都有住持的签名，现在想重新做账，难度的确大。经验告诉慧通，想不出对策时最好的办法是以不变应万变。可是钱不入袋，总是令人踏实不下来。账目问题搅得他心神不宁，彻夜失眠。

这夜慧通喝了一夜的茶，便越发得睡不着。屋外大雪纷飞，一些树枝被大雪压断，吱啦地倒下来。慧通就想，如果一座房屋倒塌呢？这就得重修，就得花钱，就能为做账创造良好条件。慧通钻进各禅房，看看有什么地方能做手脚，最后他在用作厨房的那排房子上找到了突破口——只要抽掉几根木榫，顶梁框架受力就会失去平衡，大风一吹，大雪一压，定会倒塌。慧通的父亲是木匠，小时候他跟父亲学过那么几年木工，对于木房结构略知一二。于是趁夜，他顺利地抽掉了木榫。

然而天大亮了，厨房安然无恙。厨师早早就为寺里人做饭。此一天，慧通不敢接近厨房，也不希望厨房在有人的时候突然倒塌。慧通不愿人出事。

慧通仍然在做着账目，他是按公开的那个账目方向做的。说明白点，就是计划寺里人员的年终奖。早些年，寺里年终发奖平均分配，人人一样，今年要改革，按贡献大小分配。因为每个人的贡献都不同，所以就显得复杂。复杂不是坏事，只有复杂，慧通才有操作空间。今年毫无疑问慧智的年终奖是最少的，甚至可以一分不给。因为欠债，去年慧通就建议住持不再发给慧智年终奖，住持说再给他一年时间。一年过去了，今年无论如何也不能再发给慧智奖金。慧灵的奖金也不会多，因为他去沱巴催债一无所获。慧通自己虽然也未追回一分债务，但他已经做出了跟薄荷打官司的决定，又是一年来诸多创收项目的计划者和实施者，他不能少，只能比别人多。

方案呈给住持，住持没说什么。慧通说，那我就按此方案实施了？住持不语。

当夜，风特别的大，当作厨房的那幢房如慧通所意料地倒塌了。

慧通建议住持立即盖新房。住持说，大雪天的如何施工？而且这时候又到哪里去找建筑工？

慧通自告奋勇地下山，把房屋倒塌的事以及建造报告递给宗教局，要求政府补贴。宗教局局长说，你们暂时克服一下困难，等开春后再说吧。慧通说，一幢房屋倒了，说明别的房屋也存在同样隐患，必须立即修缮，就是下刀子也要维修，这笔资金必须马上兑现。局长与慧通是朋友，商量一番后，局长决定立即划拨一笔款项。告别宗教局，慧通想起了平时打过交道的几个老板，他让老板们赞助赞助。赞助寺庙就是修大阴德，佛祖菩萨们知道了会很高兴的。老板们觉得拿个一万两万也没什么问题，平时上市里请个客不是动不动就花个一两万的吗？老板们答应得很爽快。回到宝林寺，碰上慧灵，慧通灵感又来了，他觉得应该让慧灵的大老板父亲放放血。电话一打过去，慧灵父亲正在香港，听说出了事，很着急，一口答应赞助十万。

慧通这一通事情办下来，住持十分满意。住持召集大家开了个小会，大大赞扬了慧通机灵办事的作风。接下来，大家就一幢幢房地去检查，消除所有隐患。慧通算是行家，他知道，这些房屋就是十级台风也别想刮倒。但为了账目，他还是指挥换掉了一些柱子横梁，加固了墙头盖瓦。厨房是不能建了，得等到开春。厨房暂时设在听禅室。二十天后，所有加固工作完成，慧通的账目也清楚明白地做好了。

接近年关，雪还在下，宝林寺这地方雪一下就是一两个月，这是一个特别的南方地区。年终奖金也应该在此时分配了，早一个月前就有人议论了，都旁敲侧击地向慧通打听了好几回。今天住持吩咐厨房多加了几个菜，算是一次正式的大团圆年饭。会餐由慧通主持，住持做总结报告，还表彰了一批人，批评了少数人。慧智在被批评之列。

年终奖装在印有宗教局字样的信封里，谁多少，都不得打听。说是钱，其实是一张写着数目的纸条，过些天慧通将下山到玫瑰镇打钱到各人的存折里。接过信封，他们的手都在颤抖，盼望已久的谜底就要揭开，揭开前的这一瞬间令人激动非凡。看到数目后，他们的表情各不相同，期望过高的现在就失望，期望低的现在就高兴。慧通曾放过风，说今年年终奖比去年要高。到底高多少？充满了神秘色彩。慧智第一个打开了信封，他大叫起来，我怎么才一千？住持说，你叫什么？按理一分都不应该给你！

看完自己的，他们左顾右盼，接就着炸了锅。

我为什么比他少？

我为什么是这个数？

他们把慧通围住，慧通说，住嘴，都给我住嘴，嫌少是不是？嫌少我一分也不给你账上打。

你敢？

住持高声制止，却没人听。众人把住持团团围住。

不公平，太不公平！住持你给评评理。

住持说，世界上哪有绝对平均的事？吃大锅饭的做法早过时了。

住持和慧通解释着，但大家的情绪很大。什么叫贡献大？都天天待在寺里念经扫地，谁有多大的贡献？

慧智站在人群后面，他猛然将前面的人推动撞上慧通。慧通身子被撞歪，他说，你敢动手？慧通将拳头挥过去。双方就打起来，旁边人不光看热闹，趁乱对慧通挥拳飞腿。他们将对住持的恨也发泄到慧通身上，不多时，慧通被打翻在地。慧通并不服输，扬言要收拾打他的人。但是他已经爬不起来了。住持没能控制住局面，混战中他也遭了人的暗算，腰部被人打了一拳踢了一脚。

别打了，要出人命了！慧能站在圈外的凳子上大喊。慧能没有参与吵架和斗殴，而慧能是除慧智外得奖金最少的。慧能平时不爱跟人来往，从不去巴结慧通，慧通不喜欢。

慧能一声大喊，大家都停下手脚。慧能接着说，你们干什么嘛？为了几个臭钱就大打出手，这样好了，我的那份不要了，你们分去吧！

这顿团圆饭不欢而散。

慧能把慧通扶起来，说我帮你抓中药，为你治伤。慧通想甩开慧能，却无能为力。慧通说，谁谁谁都等着，等我伤好了我要找你们算账。

谁谁谁并不示弱，说，我们等着，下回单挑，要玩就玩到底！

人散了，心更散。他们几乎是疯抢似的吃饭，相互间充满敌意。

回到宿舍，慧智带头继续议论年终奖，有人咬牙切齿地大骂慧通和住持。很晚了大家都没有睡意，整个宝林寺闹哄哄的。

除了恨，慧智还很委屈，他比别人多了一个要恨的人。慧智趁人不注意，悄然下山。

山高路滑，慧智小心地走着，走到玫瑰镇已到半夜。玫瑰镇在平地，气温高多了，路上只下过零星小雪，走起来还算顺溜。他敲开一家旅馆住了一夜，第二天清早，他便乘车赶到沱巴镇。沱巴镇似乎还没醒来，天灰蒙蒙的，路上见不到一个行人。慧智拍薄荷的大门。薄荷住在二楼，这幢楼是丈夫一家留下的。薄荷命薄，嫁过来不到半年，丈夫和父母就出车祸离世了。薄荷听到是慧智的声音，急忙起床开门。慧智冲进来扛起薄荷，说，还钱，快还钱！慧智把她丢回床上，说，还钱！薄荷说，这大清早的，你从哪里钻出来的？天太冷，快进被窝里暖和暖和。

快还钱！因为你欠钱，我年终奖泡了汤！慧智吼起来。

薄荷钻回被窝，说，来呀，慧智！你做了我男人我就一分不少地还给你！薄荷迅速脱掉衣服，白嫩的裸体跳将出来。慧智失去控制，急忙扑上去。

慧智体力好。薄荷压在心底的欲火一次又一次将慧智燃烧。

去他妈的债务，去他妈的债务！到了第三次，慧智一边做一边说。

终于停下后，慧智说，我已经把你干了而且连干三次，你可以还钱了吧？

薄荷说，干我算什么，想干我的人多去了，我要你做我男人。跟我一起生活的人才是我男人。这样吧，也不枉你跑一趟，我先让你拿一万回去交差。

慧智想多要，薄荷说，你和我扯了结婚证，我保证一分不少。你再纠缠，我一大喊，警察就会来抓你，信不信？

慧智携着一万元赶往宝林寺。快进寺门，他想，这一万元不能上交，这一万元就当自己的年终奖。

宝林寺平静地坐落在半山腰。昨晚他们闹了一夜，天快亮才睡觉。晨钟响过许久了。谁也不听它的。谁也不去练功打坐念经做早课。但慧能、慧灵除外。慧能不仅早早起床修炼，还替人敲响晨钟。慧能能坚持早课并不奇怪，慧灵也能在这种情况下不落课，住持感到意外。慧能昨晚也睡得少，他为慧通抓药熬药，内服加外治，慧通的伤势控制得很好。

慧智返回到宝林寺时碰上了住持，两人对视许久。住持说，你下山了？慧智说是的。住持说，你下山做什么？慧智说，你管不着。住持说，昨晚你在我的背后踢了一脚？慧智说，是，又不是。住持说，全乱了！

过了两天，慧智又想薄荷了，那味道令他神往。他觉得应该再去一趟沱巴，最好是去一次弄一次薄荷，要回一万，只要有七次，债就可以追回来。讨回来的债务要全部扣下。

显然，慧智想得天真了。慧智再次潜入薄荷家时，被薄荷严厉拒绝。薄荷说我的味道很好，世俗的味道很好，你已经知道了，那就尽快还俗，尽快当我的男人。否则你别想再碰我身子。

大雪融化，春天的阳光照在宝林寺。山上的野花开了。慧通的伤病也基本痊愈。意见太大，年终奖仍然搁着。住持头疼死了。如果按以往搞平均，显然不行，不利于宝林寺的发展；但是按贡献大小分配，又如何衡量贡献？住持召集大伙开过三个会，意见都不统一，每个人都能说出看似有理的理由。大部分人觉得慧通的分配方案太草率，甚至随意性很大。慧通不承认，他说这是他经过深思熟虑的。大家都盼着多分点，分快点，所谓入袋为安，夜长梦多。大家都为此事着急万分。

因为分配的事，住持的威信直线下降，慧通更是大家心中的狗屎。但是慧通仍然是宝林寺里的热心人，他创收的决心不变目标不变。他觉得先把钱挣回来再说，至于分配，总是有办法的。当下的第一件大事是跟薄荷打官司追债。慧通积极主动为宝林寺工作的精神令所有人都感动。但是感动归感动，不要因为有了感动就可以分配不公。大伙又这么想。

慧通找到县城一行律师事务所的大黑律师。大黑很热情，他吸着烟，抿着小酒接待慧通。烟酒呛得慧通直咳嗽，一咳又感觉到伤口隐隐作痛，手去寻找伤痛，却又找不到。也许是心理作用。大黑律师说咨询费五十元，要交了才能给出主意。慧通说这也太贵了。大黑说都是这个价，行规。慧通去另一间房交了钱带回收据后，大黑详细地询问案情。慧通说，这个官司能赢吗？大黑说，那要看谁打这场官司，如果你找隔壁的天平律师事务所，就会输。他们水平不行。再说，你们没有充分证据说明沱巴镇人欠账。慧通说，这不明摆着吗？大黑说，明在哪儿？你有收据吗？慧通说，他们都承认，钱全都在薄荷手里了。大黑说，这些都没用，不是赢官司的理由。再说你这个小案子我们也不想接。慧通想了想，说，我们就请你辩护，我们愿出律师费。大黑说，看在你们宝林寺的分上我就帮你一把吧，多少有油水的案子在等着我们呢。

大黑为慧通写好状子。慧通乘车去到沱巴法庭，递交了起诉书。法官立了案，并说，在我们县新中国法制史上，这是第一起和尚打官司的案子，估计在全国也很少。慧通辞别法官，又去了薄荷的铺子。他复印两份诉状，他想一份交给薄荷，一份留给住持。他扬起手中的起诉书，说，我去法庭了，立案了。如果你现在立即归还，我可以去撤诉，这样大家免去了麻烦。薄荷接过状子，说债务不对，不是七万，是六万两千。慧通说，你想抵赖，已经晚了。薄荷马上意识到，慧智那一万没有上交。

店里又来和尚了，行人进来看热闹。当他们知道薄荷要吃官司后，都愤怒起来。在沱巴，吃官司是很没面子的事，无论你是原告还是被告，都会丢尽脸面。沱巴法庭一年也难得开两次庭。上面曾经多次要撤掉这个法庭，但一直被沱巴法庭的法官们顶着。来人将状子撕成碎片。慧通说，你撕得了这张，撕不了法庭的那张。有人说，你告沱巴镇政府我们没意见，但如果你要告薄荷我们不答应。走，我们上法庭，把那状子撕了！

一群队伍去到法庭，法官呵斥他们无理取闹。有人叫这位法官的小名说，黑尻子，你到底是不是沱巴人？法官说，我有名有姓，请不要叫我的诨名。我是法官，代表着国家权力机构，你们大闹法庭是要负法律责任的。两方争吵一阵，最后法官赢了。这群人怀着气愤的心情去找慧通算账。慧通不在薄荷的铺子里。薄荷正在抹眼泪。来人说，薄荷，不要怕，我们没觉得你丢面子，宝林寺是一群王八蛋。薄荷说，我是不是真的把钱给他们算了？来人说，不行！不告我们倒可以考虑，都绝情到把我们告上法庭了，干吗还他？如果你还了，慧智就更不能成为你的男人了！薄荷在大家的安慰鼓励下，收住眼泪。

第二天，气不过的十来个沱巴人赶到宝林寺。他们围住慧通。和尚们过来看热闹。这些还恨着慧通的和尚希望双方打起来，再次把慧通打伤。于是就有人在他们双方情绪高涨的时候大喊，打！沱巴来的十个人身不强力不壮，但气势很汹，说打就打，怕你们？一边的和尚说，那还不动手？沱巴人说，你们先动我们就动。慧通说，我不打架，我跟你们讲道理，你们也不许动手。沱巴人说我们也是讲道理的人，只要你撤诉一切话好说。慧通说，你们还了账，我立即就撤。沱巴人说，你撤了，我们立即还。

争吵声惊动了香客，他们在一旁指指点点，高声议论。慧能去叫住持。住持早就知道沱巴人来闹事了，他就是不想出来面对。慧能说，你再不出去，又要出大事。住持说，能出什么大事？慧通能处理好的。

外面，一个和尚走到沱巴人领头的身边附耳说，你们打他吧，我们不帮忙。沱巴人警惕性高，决定不上他的当。

叫住持出来，我们要和住持论理。

慧能说，听到了吧？他们点将了，你再不出去，局面控制不了。住持说，告诉他们，我死了！慧能说，这怎么能说？住持说，你就不能说我不在吗？

慧能出到外面，对沱巴人说，住持出去了，要好几天才回，你们先吃饭吧。我去让厨房给你们做饭。沱巴人说，我们不吃，宝林寺连丁点肉都没有，我们吃不香。慧能还是叫厨房做了十个沱巴人的饭。沱巴人早已饿坏了，尽管没有肉，他们还是吃得很香。吃过宝林寺的饭，他们的情绪并没有平复。他们说，如果慧通不去撤诉，就要一直住在宝林寺。慧通说，钱不到手我是不可能撤诉的。

这伙沱巴人在宝林寺住了两夜，条件太差，他们坚持不下去了，找着有急事的借口说，我们还会回来的！

住持在房里躲了两天两夜，可憋坏了，沱巴人一走，他如释重负，急忙出来透气。慧智和慧通都在院子里，他们俩像准备打架的公牛注视着对方。旁边有几个等着看热闹的人。住持说，住手！不好好解决沱巴人闹事问题，却在这里打架！慧智说，还是撤诉吧，免得他们再来闹事。慧通说，不行，撤了诉他们更会赖账。慧智说，他们已经还了一万了。慧通说，什么时候，钱在哪里？慧智说，钱在我的存折上，只要你们答应去年年终奖我正常参与分配，我就取出来交给你们。慧通说，不行，去年是去年，今年是今年，你今年追回债务不能算去年。慧智说，那就不好意思了，钱我暂时扣着。

慧智扣留公款的事迅速传遍宝林寺，他们意见很大，要求住持严肃处理。他们一拨又一拨地去住持那里告状说理，住持说，我会处理的，你们都等着。一周过去了，住持并没有正式处理慧智，寺里人议论纷纷，又一拨拨地去找住持。住持叫人把慧智叫来，说既然你能要回一万，就能要回七万，你有办法了。慧智说，我的办法不灵了，我没有任何办法，不过我还是可以再试试。

慧智下山进入薄荷家。他决定在她家住下来。慧智很勤快，帮她做了许多重活。晚上，慧智提出跟薄荷睡觉，薄荷身体颤动了一下。她也无时不在想念慧智的身体。可是薄荷忍住说，在我们正式成为夫妻前，我不会让你再碰我身子。慧智说，那还钱可以吧？薄荷说，我就知道你来只有这个目的。慧智说两个目的一是讨债二是睡你，主要是睡你。薄荷说，这两个目的这回你一个也达不到了。你已经睡过我了，你就要对我负责，必须做我的男人，要是让沱巴人知道你只睡我不娶我，他们会剥你的皮抽你的筋。

薄荷说话算话，慧智在她家住了三天什么便宜也没占上。镇上人都知道慧智住她家，见了她都要说一句恭喜的话。他们说，恭喜你又有男人了，恭喜你找到了个帅气的男人。薄荷说，千万不要恭喜，八字还没一撇呢。慧智只睡过我一次，现在我不能让他睡了，他的动机不纯，他只想到他的债务。他们说，薄荷你做得对，就不能轻易让他睡，除非他跟你扯了结婚证。

慧智没要回债，但他并不觉得不好意思，年终分奖金他只有一千元，像打发叫花子一样，凭什么还不好意思？

开庭的日子就到了。沱巴镇许多人进入法庭。沱巴镇开庭少，大部分人还没真正见过开庭是什么样子。当然喽，他们进入法庭也不光是看稀奇，他们是来为薄荷加油的。他们都做好了准备，随时为她作伪证。法官同样也很兴奋，法官渴望开庭就像士兵渴望打仗一样。只要有庭开，上面就不会再考虑撤点。沱巴是个多么美丽的地方，法官们都不想离开。

慧通、慧智和他们的律师大黑坐在原告席上，慧灵坐在观众席。住持原来答应要到庭审现场的，但今天早上突然改变了主意。慧智一针见血地指出，住持其实从来就没有想过要到庭审现场。薄荷坐在被告席，虽然台上只有她一个，但台下全是她的人。

案情非常简单，薄荷直言不讳地承认沱巴镇欠宝林寺七万两千元，而非起诉书上的七万。法庭当场宣判薄荷本利一次还清。沱巴人没觉得薄荷做得不妥，都说我们沱巴人是诚实的，欠了就欠了，不还就不还。庭审太快，法官们觉得一点不过瘾，因此迟迟不宣布结束，而是对原被告双方问七问八。法官问薄荷还有什么要说的，薄荷说，我有话要说，钱我是一定要还的，但前提还是从前的条件：慧智做我男人，我要做他的老婆。法官问慧智什么意见，慧智说，我是和尚，我要做终身和尚，我不讨老婆。薄荷眼泪就出来了，她说，你必须做我男人！你已经睡过我了！

出庭后，沱巴人把慧智围住，劝他还俗，还警告说，要是不娶薄荷，和尚也当不成。

慧通带着胜利的喜悦回到宝林寺，住持笑逐颜开，说这下好了，这下好了。等债务回来，就发年终奖，再不发，会出更大的事。

住持和许多老百姓一样天真，以为官司赢了就万事大吉，事情却没这么简单。慧通已经接二连三地去催债了，薄荷就是不还，沱巴镇人民都支持她。法庭判决如同一纸空文。慧通去法庭求助。法官说薄荷还没还吗？这可不行，她不能把法律当儿戏。实在不行，你可以申请执行。慧通说我申请现在就申请。法官说，你得去县法院，向执行局申请。慧通想起来了，当和尚前他就见过人家打官司，见过人申请强制执行。慧通上执行局申请后，要求立即执行。慧通使了些手段，执行局的立即到沱巴执行。法警来到薄荷的铺子里，声称今天必须还钱，否则封她的店，铐她的手。这让过路的沱巴人知道了，他们护住薄荷，他们组成人墙将两个法警挤出门外挤到大街上。外围的从薄荷的铺子里抄起铁铲铁锅铁链子，他们挥舞着步步逼近。法警见势赶紧逃离。

慧通敢叫法警来执行，反了他。有沱巴男人说。

我们上宝林寺去，去搞他个天翻地覆！还有沱巴男人说。

这群由老中青三代男人组成的抗议团浩浩荡荡地开往宝林寺。但宝林寺闻讯，紧关大门。事后抗议团总结经验说，我们不应该还没进寺就喊打喊杀。抗议团们撞寺门骂住持，还往寺里抛石块。住持说，这可怎么办？慧通说，报警，让公安把他们全抓起来。

抗议团们并不知道宝林寺已经报警，他们在外闹得越来越起劲，说，执行局去一次沱巴，他们就会到宝林寺闹一回。

从玫瑰镇派出所过来的民警来得很慢，他们三人赶到宝林寺时，抗议团们已经疲惫不堪，都是坐在原地休息，还三五成群地打扑克搞“小来来”。玫瑰镇一共十个民警，但在家的只有四个。民警说，谁在闹事？抗议团们不理会民警。民警说，是你们闹事吗？抗议团们说，是和尚们在闹事。民警拍寺门，要求开门。慧通说，不能开，一开他们就会冲进来，他们人很多，一旦冲了进来大事就出来了。民警觉得很有道理，说那把大门守好。民警目光扫了一眼这群沱巴人，至少有三十个，经验告诉民警，这种时候悄悄离开的好。

抗议团们休息好后，又闹了一阵才下山。

慧灵父亲张先生从桂林来到宝林寺，他看望过慧灵后去看望住持。住持心力交瘁，两眼黯淡无光。张先生关切地询问住持的身子，住持说，快别提了，从去年冬天到现在寺里发生了许多事，宝林寺人心涣散，全乱了套。你是大董事长，教教我如何管理好寺庙管理好他们。

张先生说，恕我直言，认识你并和你深入交谈后，我的心越来越宁静，而你的心却越来越摇荡，你已经不是从前的你了。

住持吃惊地看着张先生，想争辩，却又住了嘴。

隔天，晨钟响过后，他把全体人员叫到一起。

住持说，今天我宣布几件事：第一，沱巴欠的钱不要了；第二，开除慧通、慧智出宝林寺；第三，我辞去住持职务，由慧能接替。

现场喧哗一阵就平静了，他们都点着头同意住持的决定。

慧能担任住持后，紧闭寺门，每两周才开门一天供香客来访。别的时间切断与外界的一切联系。一年之后，宝林寺完全安静下来。而此时原住持却不辞而别，不知去向。

离开宝林寺的慧通上哪儿去了？他去了白洋寺继续当和尚。开始，那里的住持不收，当听说慧通来自宝林寺，而且就是财务总管时，便答应下来。宝林寺的经济能力已经远近闻名，白洋寺住持早就想去拜访取经。现在人才突然降临，哪有拒绝之理。

慧智离开宝林寺后，去找薄荷，他答应还俗，并且很快跟薄荷扯了结婚证。拿到结婚证那天，薄荷拿出六万两千让慧智上宝林寺还债。慧智说，是七万两千，那一万我用掉了。薄荷又添了一万。携着七万余现金慧智离开家门。但他并没有上宝林寺，他在玫瑰镇停下了。他把钱存在玫瑰镇的银行里。终于有一天，薄荷发现了他的存折，再三审问之下，他才说出实情。薄荷说你怎么能这样呢？我们沱巴人从来不这样。慧智说我不是沱巴人。薄荷说，你是我男人怎么不是沱巴人呢？你太让我失望了。为这七万元，两人大吵一场。而薄荷决定与慧智离婚。慧智不答应，沱巴镇人又出现了，他们站在薄荷一边将慧智骂得狗血淋头。婚最终离掉了。慧智无路可走，再次去投靠宝林寺。慧能大师考虑再三后收留了他。

慧灵呢？他在原住持失踪后的第二个月离开宝林寺。张先生经过考察也觉得慧灵可以离寺还俗了。慧灵心中的善已经占领了高地。他没有回到桂林他父亲的公司，而在玫瑰镇上驻扎下来，他成了那个香水姑娘店铺的售货员。他的愿望是能和她一起开更大的玫瑰香水制造厂。

责任编辑 王志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