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漫之旅
2014-07-25武歆
武歆
第一天
老陆和小红午饭过后顺利到达同里古镇,他们早在“携程网”预定了住宿,没费周折就找到了那家宾馆。在前台办理手续时,长相恬静的前台小姑娘问他们买套票吗?老陆感兴趣地询问套票是怎么回事?小红急忙拦住,语气强硬道,我们刚到,有啥值得一游的景点都不知道,买啥套票呀?不买!小姑娘也不多话,顺利地给他们办完入住手续。
老陆拿着门卡,上楼梯时,小红小声嘱咐老陆,不要听他们的,出门在外,不要着急忙慌地花钱。老陆胸有成竹地说,我还不知道这些,我比你经验多。小红说,你出门还不是有组织的,什么事都给你们安排好了,一群老年痴呆。老陆“哼”了一声,讥讽道,看来你是个聪明人。
进了屋,刚收拾妥当,老陆就指着洗漱间,满眼放光地说,我洗洗?小红笑了起来,猴急呀?老陆拥住小红,用手摸着小红的下腹处,理直气壮地说,来旅游,不就是进去待会儿吗?难道你还有别的想法?小红用手摸了摸老陆的脸,媚气地说,晚上,让你美个儿够。老陆丧气地往床上坐了下去。小红伸出胳膊,撒娇地说,抱抱。老陆推开她,说,上床再抱,要不,我就走不出屋了。小红说,大好河山不看看,整天就想着那点事。老陆委屈地说,你不是说过,结婚二十多年了,总在自家床上翻江倒海没意思,要到外面来浪漫吗?小红敷衍说,好好,晚上再说,咱现在先出去侦查地形,旅游旅游,总要出去游一下吧?老陆怪笑道,好吧,先去外面游,晚上在家“游”。小红高了音调说,你还当真要老当益壮呀?
老陆和小红说笑着走出了宾馆,拐过一条两旁都是灰旧瓦房的小路,再登上一个弓箭型的古旧石桥,居高临下地豁然看见了同里古镇。因为是三月份,不是旅游旺季,再加上又是星期一,古镇狭窄的小街上没有多少人,不像几年前他们在电视上看见长假期间人流如织的景象。但是石桥下面的进镇入口处,设有曲折的铁栏杆——栏杆旁有数名男女走来走去。
小红率先走到铁栏杆旁,这才明白那些走来走去的人都是检票人。问检票人,得知每张门票一百元。小红说,这么贵?一个农村模样的干瘦女人倚着铁栏杆,说,这一百元包景点门票呀。小红说,我们要是不参观景点,只在镇上走一走,难道也要钱?干瘦女人说,只要进镇,就得八十块钱买票。小红惊讶道,八十块?我们在镇子外面住,这几天要进进出出的,那得多少钱呀?干瘦女人倒是耐心,说,你肯定出门前没做旅游攻略,这票是三天的时限,三天里拿票随便进出。老陆凑上来说,还不如在宾馆订票呢,八十块钱还包景点门票。干瘦女人说,在宾馆订也行呀,来同里不看那些景点多亏呀,退思园、珍珠塔,可好哩。小红还不死心,问道,夜里进出难道也要票?干瘦女人依旧耐心地说,早上六点钟之前不收票,晚上八点钟以后不收票,可是那会儿街上都没人呀,店铺也没开,你转悠啥呀?
老陆把小红拉走,不耐烦地说,我们回宾馆买票,多省事。小红精打细算,说道,宾馆也是他们开的,反正都是他们赚钱。老陆说,出来了,不要想那么多,走,回去买票。
老陆和小红返回宾馆,在前台买了两张门票。小红问道,你们宾馆跟镇上都是一回事吧?刚才问他们是否买套票的那位长相恬静的小姑娘也不回答,只是惯性地恬静微笑。老陆拉走小红,走到外面才嬉笑道,你真是天真,这还用问吗,围绕着古镇,所有消费的地方都是一回事的。小红还有些不服,似乎想说什么,不情愿地向前走着。
老陆和小红再次返回镇子入口时,已经下午三点多钟了。进了镇子,两人在狭窄的街道上不咸不淡地走着,东张西望,说着一些不着天、不挨地的废话。
小红挽着老陆的胳膊,老陆的胳膊不时触碰着小红丰满的乳房,很快感觉下面无比膨胀起来,就像躲在暗处的一匹快马欲要脱缰而奔,急不可待地要畅快地奔跑。小红好像感觉出来什么,扭过头,娇嗔道,你还真把自己当成金钱豹了?老陆把嘴巴凑近小红的耳朵边,吹着热气,小声说,是不是金钱豹,你知道。小红脸红了,用胳膊肘顶了一下老陆的软肋,同时拉紧了老陆的胳膊。
老陆和小红是二十五年的夫妻,老陆今年五十岁,小红小老陆两岁。别看两人都是奔赴中年的岁数,但长得都很年轻。老陆没有白头发,身材也不胖,看上去也就是三十八九岁的样子。小红也显得年轻,除了腰部有些许的赘肉、乳房有些坠落,真是没有这个年岁女人的臃肿,她脸上也没有黄斑和黑斑,稍微涂抹一点脂粉,远看上去真是年轻。小红对自己外貌和身材很得意,经常在穿衣镜前照来照去,有时还做华尔兹旋转,而且不时地朝老陆抛媚眼。老陆看见小红得意,有时就故意打击她,到了晚上,上了床,托着她的乳房,做出很吃力的样子,说,看看,我要不是托着,它肯定掉在地上啦。小红身子一挺,毫不畏缩地说,我又不裸体上街,谁能看见它呀?老陆立刻侧过身,双手抱紧一个乳房亲了亲,又握紧了,说,是呀,它藏在里面,没人看见,它是我的。小红毫不示弱,反击道,得便宜卖乖,典型的中年男人!
老陆在市文学研究所工作,不是所长,不是副所长,也不是业务骨干,平时不用坐班,每年在文学期刊上发表几篇不疼不痒的吹捧好友的文章,或是在学术期刊上发表几篇莫测高深的所谓理论探索文章,也就算是蒙混过关了,年终还能拿到所里的绩效奖金。小红呢,早年是小学教师,后来市里整合教育资源,把两所小学合并,不求上进的小红所在的那所不求上进的学校,被另一所有远大理想的师资雄厚的小学合并过去,不求上进的小红也就被理所当然地“合并”下来。回家后,在老陆的联系下,她倒没有闲着,先后做过少年宫的外聘老师,也在一家民企站过前台,稀松地干了几年,后来干脆回家相夫教子。
老陆和小红前些年闹过矛盾,在激烈争吵中险些离婚,倒是没有多大的利害冲突,如今想来都是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根本不值得深入追究。这几年可能年岁大了,懂得老来伴的重大作用,感情忽然疾速升温,每天都是如胶似漆,甜蜜话说不过来。如今两个人一个星期要有两次“亲昵”,最少也要有一次。每次亲昵两个人都不老实,一会儿你上边、我下边;一会儿我左边,你右边,每次上床都要折腾得一身大汗。那天“折腾”完,小红忽然伤感地说,总在床上没意思,我们换个地方?于是两个人把“甜蜜战场”挪到沙发上,可是并不如意,不仅把沙发旁边的茶几上的水杯碰翻在地,小红翻身上位时,还把胳膊碰在沙发扶手上,当即青紫一片,“哎呦呦”叫个不停,于是两个人草草收兵。
那天两个人依偎在沙发上看电视。小红抱着老陆的脚丫子,伤感地说,我们出去旅游吧?老陆说,可以呀,去哪?小红答非所问道,想一想我就委屈,咱俩天天忙,真没有生活质量。老陆感同身受地说,可不是哩。老陆收回脚丫子,坐起身,又把小红脚丫子抱起来,一边揉着一边问,你说去哪?小红说,去哪儿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要出去走走。老陆说,出去走走,那也要有方向呀?小红说,反正不去深圳,不去上海,不去那些沿海大城市,就去那些古色古香的地方。老陆说,看来你是一个传统的怀旧的人。小红说,我要是现代派,能跟你二十多年?老陆不置可否地笑着,忽然又色迷迷起来,说,我们在外面做……对吧?小红面带愁苦地说,那只是一方面,我们得散散心了。小红伤感得确有道理。因为说起来难以置信,两个人结婚二十五年,竟然一次都没有相携出过远门,最远一次去过北戴河,但那还是十年前的事了。
老陆和小红有个儿子,最初在厦门上大学,毕业后没回来,去了福州工作,现在交了一个福州女朋友。老陆和小红看过儿子和女朋友发来的照片,那位福州姑娘挺漂亮的,看得出来两个年轻人恩爱有加。儿子基本上没让他们费心,自己始终在茁壮成长。如今让他们费心的是双方的老人。老陆和小红虽说都不上班,但有一个重要任务,要照顾双方的老人。老陆父母都是九十岁,小红的父母也都八十多岁了,而且身体都不好。老陆和姐姐轮流在父母那里值班,小红和她妹妹也是如此。老陆的母亲和小红的父亲还都是老年痴呆,老年人身体有病,再加上老年痴呆,照顾难度加大不少。每次值班回来,累得两个人都不想说话。尤其小红,回来后总要结实地睡上两天。老陆和小红琢磨着想给父母找个保姆,但是双方老人好像提前商量好了,死活不依,介绍一个,干不上几天,就会被父母赶走。他们不解,跟家里有老人的朋友说起来,没想到都是这样,只要没有瘫在床上,都不肯要保姆。老陆曾经跟父亲聊天套话,这才知道,老人是怕找了保姆,儿女们来的次数少了。老陆告诉父亲,给您找保姆,不是说我们不来了,我们照样来。父亲虽然也明白,但转过脸去,还是坚定地不用保姆。
老陆无奈地说,都说老人年岁大了慈祥,其实年岁越大越自私。小红赞同道,可不是,他们只想着自己,根本不想儿女,我们也不小了,又是做饭又是收拾屋子,两天下来腰都抬不起来了,骨头都要碎了。老陆劝说,怎么办,他们是我们爹娘,不能不管吧?又说,以后我们少在床上用点儿劲儿,把劲儿都用在照顾父母身上。小红被气得笑了起来,这是两回事,你别总往一起扯。
前些日子小红和老陆分别跟家里讲好了,要出去旅游几天,回来再把耽误的值班补回去。双方的兄弟姐妹倒是理解,说你们这么多年都没一起出去过,多玩几天,不要赶着回来,家里放心吧。
出去旅游的时间,两个人算了算,最后定在清明节前。之所以定在这个时间段,一来正赶上他们俩二十五年结婚纪念日;二来不是旅游旺季,游人少。旅游的目的地,最后定在了同里古镇。出发前的那天晚上,两个人躺在床上睡不着,说着闲话。小红毕竟当过小学教师,还是教语文的老师,所以诗情画意地说,在古镇的石板街上走,尤其是雨后,我们俩打着一把红伞,肯定别有一番韵味。老陆用评论家的语调说,丝丝细雨,若有如无,情真意切呀。小红说,你不会又想那事了吧?老陆说,我没想呀?这可是……你提醒我,要不……进去待会儿。小红身子一扭,背过身子,去,早睡早起。
走进古镇已是下午三点多钟了,老陆和小红没去退思园和珍珠塔,重头戏留着明天上演,两个人先去看“望三桥”。
“望三桥”由太平桥、吉利桥和长庆桥组成,三座桥建于明清两代,呈“品”字形跨三河交汇处。古镇上的新婚男女、孩子庆生还有老人过生日,都要在三桥上走一走,据讲能给人带来吉祥和如意,过去是这个风俗,现在还是这样。来同里不在三桥上走一走,等于没来古镇。
老陆和小红问了两个当地人,不费吹灰之力找到了“望三桥”。三桥都是石桥,不高、不长,看上去短得有些局促。桥身特别干净,似被清水洗刷过。
小红挽住老陆的胳膊,说,我们走走?
走。老陆说。
两个人上桥、下桥,走了一圈,又走了一圈,最后站在吉利桥上,看迎面驶来的一条小船。划船的是一位老人,不紧不慢地摇着橹,小船仿佛停在水上。老人穿着深色裤褂,看不清面目,身子骨很结实。船头上、船帮上站着几只高傲的鱼鹰。小红兴奋地向鱼鹰挥手,鱼鹰没看她,也可能懒得理她,继续高傲地挺立。
老陆说,别挥手了,你这把年岁,也就我还理你。
小红说,那可不一定,我找一个小我十岁的小伙子都绰绰有余。
老陆望着小船说,你还想老牛吃嫩草?又回过头,看着小红的脸,说,你这个家庭妇女难道还有情况?
小红玩笑说,我是不打扮,稍微打扮一下,走在大街上有不少回头率哩。
老陆“嘎嘎”笑起来,凑巧小船驶到眼前,鱼鹰不知听了老陆的笑声还是觉得应该工作了,也跟着“嘎嘎”的叫,随后纷纷跃入水中。平静的河面上霎时一派热闹的景象,引得岸边的游人纷纷驻足观看。
小红说,看来你跟鱼鹰有关系呀?它们听你的招呼。
老陆忽然搂住小红的腰,发狠说,吃饭去,我想今晚喝点酒。
老陆这样说,小红也觉得肚子饿了,两个人快步离开桥头。
古镇面积不大,刚才两个人遛弯时,老陆早就看好了一家饭馆,那家饭馆很是火爆,人流不断,名叫“酒坛子饭桶”。
从吉利桥往东,再走过一条青石板的小街便是“酒坛子饭桶”。走进饭馆,没有座位了。正好靠窗一对情侣吃完站起身,老陆赶忙跑过去,把座位占了下来。小红走过来,取笑道,不减当年呀。老陆顾不上反击,要了一吊(一大碗)青梅子酒,小红点了“三白”(白鱼、白虾、银鱼)还有两份青菜,两人兴奋地喝起酒来。座位临近窗户,能够看见窗外船来船往的小河,再加上甜丝丝的青梅酒,老陆和小红已经微醺了。老陆似乎兴致更高,又要了一吊青梅子酒。
小红说,你还喝呀?老陆说,难得高兴,我这年岁了,不想压抑自己,想喝就喝。小红说,倒酒,我也喝。
老陆和小红,喝得兴致盎然。
高兴的老陆走出饭馆时,已经带些醉意了。小红也喝了不少,不仅脸红了,连脖子都红了。小红还有点酒量,到了脖子都红的地步,起码得有三两酒了。
走进宾馆,刚进屋子,老陆就把小红抱住,急促地亲吻她的脖子和耳朵。小红知道老陆想要做啥,忙说,我先去下卫生间。老陆说,我去洗洗。小红说,你等会儿。
老陆躺在床上,闭着眼睛,不住地催促小红快一点。过了一会儿,小红慢慢走出卫生间,老陆坐起来,看见提着裤子的小红不说话,满脸的歉疚。
小红说,对不起,下面……红了。
老陆不信,板起脸说,你是故意的?喝酒脸红,下面还红呀?我老婆还有特异功能?
老夫老妻,我骗你干什么?小红满脸醉意地说,真的来了……汹涌澎湃。
老陆嘴巴张了张,满脸的愠怒。这会儿,老陆特别想“进去待会儿”——这是老陆和小红的做爱密语。
应该过两天……来的,没想到……提前了。小红脸上漾起歉疚的神情,又说,我也确实累了,我们早点睡吧?
老陆也是困,也是累,却不想睡。他在屋里转了几圈,愣了片刻,说,真是扫兴,你睡吧,我出去转一转。
别去远处,早点回来。小红说。
老陆“嗯”了一声,走了出去。
老陆刚刚出门,小红一下子蹦下床,耳朵贴在门上听了听,然后迅即拿起手机,赶紧拨了一个电话,脸上带着紧张和兴奋的表情,声调有些颤抖地说了一句:“喂……”
老陆一个人踉跄地走着。
街上没有多少游客。除了黄金周期间和旅游旺季,平日里同里古镇的游客并不多。尤其是清明节过后,古镇稍显冷清。老陆还想喝酒,刚才和小红转悠时,他发现在三桥附近有好多酒吧,于是再去三桥。
走了一会儿,还没到三桥,看见小河的左岸,有一家挂满红灯笼的小酒吧。门口红色的灯笼把河边停泊的小船照耀得朦朦胧胧,水声还有轻微的风声,让老陆心旌摇荡。老陆站住,看了看那片红灯笼,走过弯曲的小石桥,迈进了那家酒吧。酒吧里没有人。没有游客,也没有老板和服务员。老陆看看手表,还不到八点钟,心想还没到酒吧热闹的时候吧。
老陆犹豫着想走,这时靠近里面一间小屋的碎花门帘掀起来,一个身材高挑的女子走出来,说道,先生……
柔软的江南话——老陆下意识地站住了,那一刻,似乎酒醒了大半。
女子穿着一件中式上衣,淡蓝色的,有白色的暗花。头发肯定是长发,但是挽了起来,看不清确切的长度,也不知用了什么东西或是一只看不见颜色的卡子别住了,发尾处却又是自然零散状,仿佛一株盛开的凤尾菊,显得女子有几分特别的俏媚。女子皮肤很白,眼睛不大,睫毛很长,酒吧里灯光不太亮,却依然能够看清。
只说了半句话的女子没再说话,微笑着,友好地望着老陆。老陆觉得周身很热,想要猛地把胸膛撕开,让风畅快地穿过胸膛,好好地凉快一下。他依旧站在原地,想等女子客气地让他进去。可是女子没有礼让他的意思,这让老陆感觉有些尴尬,哪有这样做生意的,竟然如此傲气?
老陆心里生气,双脚禁不住往前走去,温柔地问道,营业吗?
营业。女子说着话,用手指着里面的座位。
老陆没有往里走,坐在了靠近门口的吧台前的高凳上。女子走进吧台里面,然后隔着宽大的长条木桌,礼貌地看着老陆。一股清淡的香味,隔着吧台,不紧不慢地飘进老陆的鼻子里。老陆心里真是纳闷,这个人怎么一点儿不热情呀?于是问女子,你是这里的服务员还是老板?
女子简单两个字,老板。
老陆说,来一瓶百威。
女子从冰柜里取出一瓶百威啤酒,启开瓶盖,伴随着一个高脚杯,一起放在老陆面前。老陆没用高脚杯,举起酒瓶,喝了一口,问,怎么没人?
女子说,你是指顾客?
老陆说,是呀。
你不就是顾客吗?女子说得自然,看不出来有开玩笑的意思。
女子话语不多,老陆却觉得很有意思。可是……有意思,又不知如何与她对话。女子似乎也不想跟老陆多说什么,独自坐在了吧台的后面,一台苹果牌的平板电脑魔术一般放在了眼前,认真地看起来,偶尔用手指在电脑上舒展,像绣花或是弹琴。老陆太想跟这位女老板说会儿话了,几次想找话题,女老板绝对能够觉察出来,但没有迎合老陆,依旧埋头看她的电脑。焦虑的老陆拿出烟,开始抽起来。过了一会儿,女老板也点上一根烟。老陆惊奇地发现两个人抽同一个牌子的烟——黄鹤楼牌香烟。
酒吧里响起轻缓低沉的音乐,是巴赫的大提琴组曲,应该是西班牙大提琴家卡萨尔斯演奏的。老陆懂些音乐,酒后的老陆也能听出来。
始终没有顾客进来,女老板也没有离去的迹象,她不看近在咫尺的老陆,却让清香的味道在老陆的周围弥漫。老陆想起在三桥上看见的那些捕鱼的鱼鹰,似乎那间挂着碎花门帘的小屋里面,坐着一个慢慢摇橹的渔夫。老陆还是警觉的,他开始怀疑后面会有什么事发生,比如门帘后面忽然走出来一个男人,或是几个男人,然后……老陆感到头皮发奓,想要马上走开,但又实在不想走开,双腿特别的沉重。
在女老板的背后,是一面明亮的镜子,老陆透过镜面的反射,看见女老板正在网上漫游,没有聊天,只是在围观。老陆视力极好,五十岁的人眼睛不花,还能望远。因为女老板用的字体很大,老陆清楚地看见她的网名和网站,于是他拿出手机,立刻上了网,并且加了女老板。
老陆仗着酒劲儿,大胆地敲字,说,此刻我就坐在你的对面,我们能说会儿话吗?
女老板令人惊奇地马上回道,可以呀。
老陆心里一惊,抬头看了看隔着吧台的女老板——她的脸上没有丝毫的变化,也没有丝毫的肢体变化。
老陆继续问,能问你……姓什么吗?
女老板回道,姓方。
老陆从来没有和一位陌生女人、以如此陌生的方式交谈,他感到心跳得厉害,于是继续说下去。
老陆和小方面对面的却又是在网上聊天的同时,小红在宾馆里并没有睡觉,而是在打着长途电话。这是小红二十五年来第一次和一位男人偷偷摸摸打电话。说是偷摸打电话,因为小红背着老陆。
与小红通电话的男人叫老万。老万是小红的初恋,两个人二十五年没联系了,也就是说,自从小红和老陆结婚后,小红就再也没跟老万联系过,老万也没给小红打过电话。小红突然接到老万的电话时,正是小红和老陆在火车站候车的时候,当时老陆恰巧去厕所了,小红一个人发呆,忽然手机响了,是个陌生的号码,平日里给小红打电话的人,也就那么几个人,不是姐姐、妹妹,就是几个过去的同学,出现一个陌生号码,小红以为打错了,或是其他不着边际的电话,什么买房呀、存钱呀、买保险呀……但还是接了,没想到电话里传出来一个磁性的男中音,温柔地说:“小红,是我呀。”小红愣住了。小红名叫“赵红”,平日里喊她“小红”的人,除了她爸妈、姐姐,还有老陆。如今又突然出来一个喊她“小红”的男人,令小红短暂惊讶过后,立刻说道“你是万新建吧”。这次,轮到对方愣了,小红能感到对方颤抖的声音:“小红,这么多年了,你一下子还能听出来是我呀。”小红也不知道为什么,竟然能一下子听出二十多年前的一个声音,连她自己都感到奇怪,所以嘴里只是“嗯啊”,也不知道下面该说什么。电话那边的老万问,小红,你现在哪里?小红说,我和老公在火车站,马上去旅游。老万“哦”了一声,小心地问,你什么时候回来?小红说,说不好,我们先去同里,要是愉快地话,再去乌镇,还高兴的话,再转道苏州。老万说,哦,那……我给你打电话方便吗?小红问,你有事?老万说,有点事。小红说,什么事?老万似乎想了想,说,这样吧,电话里太乱,我听不清,我回头给你打。小红急忙说,这样吧,我给你打吧。老万说,那就等你方便时打。小红远远地看见老陆走来了,忙跟老万说了“拜拜”。老陆坐下来,问小红刚才跟谁通电话?小红说,还不是我那几个同学。老陆笑了笑,你也就那几个同学。说完,看看手表,说,我们收拾一下吧,快进站了。
一路上,小红始终琢磨老万突然找她有什么事,老万又是怎么知道她手机号的,二十五年了都没联系,他找来想干什么呀?小红总是担心老万突然再把电话打过来,当着老陆的面什么话也说不了,于是悄悄把电话转到了振动功能,她想找机会给老万打过去,快点知道什么事,听老万的语气,还是很急的事情,可是老陆始终在身边,即使去个厕所也没多大工夫,小红就想到了同里,晚上假借前台有事,到外面给老万打电话。没想到晚上在“酒坛子饭桶”吃饭时,小红见老陆喝酒有点猛,就跟老陆多喝了点,她想老陆回来睡觉,自己单独的时间就有了。没想到吃完饭回来,老陆主动要出去,小红就假装喝多了,把机会巧妙地找了出来,于是老陆前脚走,小红就给老万拨了电话。
老万说,小红,你告诉我座机号码,我给你打过去,别浪费你话费。
小红心里一热,过去两个人热恋时,老万也是这样想得周到,但还是犹豫了一下,迟缓地翻开了床头柜上的服务指南,告诉了老万。不一会儿,老万把电话打过来了。
小红说,什么事呀,搞得我一天紧张。
老万着急地说,对不起,找你还真有事,我老婆想见你。
小红都要喊起来了,你说什么话呀,我跟你老婆有什么关系?我跟你也没关系呀?
老万赶忙赔不是,然后说,小红,你听我讲,我老婆癌症,马上就要死了,那天她在家翻东西,翻到当年我们俩的那些通信,她偷偷看了,看哭了,说是想见你,她一个要死的人了,不行的话……你就满足一下她,我知道不该打扰你,我们都这把年岁了,不应该的。
小红说,知道不应该你还找我?你怎么知道我的电话?
老万说,咳,现在什么事能瞒得住,找电话太容易了。你就别问我了,你现在答应我,怎么样?
小红说,亏你想得出来,我见你老婆,那不是更刺激她了吗?
老万说,你不知道,绝不刺激,你是不知道我老婆,不是你想象的那样,她这个人特别大气,不像有的女人小肚鸡肠。
小红不高兴了,叱问道,你这是说我呀?
老万唉声叹气,你就别多心了,我怎么能说你呀。
小红平缓了语气,说,再说……我跟你没关系呀?
老万说,正是因为咱们之间没关系,干净透明、光明磊落,所以我才让你见我老婆,咱俩要是有关系,我还能让你见吗?那对我老婆不尊重呀,对吧?
小红语气平缓下来,问,你这些年怎么样?
还可以吧。老万说,我自己开了一家公司,做陶瓷生意。
小红再问,你老婆呢?
老万说,说起来惭愧,我老婆是一个文学博士,在大学里教书,我比不了她。
小红轻轻地“哦”了一声,忽然觉得有些酸意。就是这短暂袭来的酸意,让小红心惊了一下,她想起来当年她和万新建初恋时的日夜……她赶紧止住久远的回忆,忙说,我今天有点累了,等我回去再说吧。
老万似乎理解,但又不想放下电话,嗫嚅道,她可能活不了几天了……你什么时候回来?
小红本来想放下电话,又没好意思放下,说,你能不能想点别的办法,我想……我还是别见她了,让她安静地走吧。
老万叹口气,说,我可能冒失了,你在外旅游,还要去那么多地方,让你马上回来,的确……不好意思,好吧,我再想想其他办法。
小红疲惫地说,好吧。
小红放下电话,再也睡不着了,本来她也睡不着,过去她和老万交往的一幕幕像电影一样在她眼前慢慢地浮现起来……还有那些往来的书信,至今她保留着一百多封老万的来信,老万那里会保留多少呢,老万妻子又看了哪些信呢?
第二天
第二天早上,小红、老陆参观退思园。走到半路上飘起了毛毛细雨。小红这才发现忘带雨伞了,她特别着急,让老陆回去拿。老陆慵懒地说,你去吧。小红没好气地说,来时我就告诉你,雨伞别忘了。老陆说,你买的,应该你想着才对呀。小红说,你真是强词夺理。
三月是南方的梅雨季节。雨丝不密,却是无孔不入,虽说到处都是亭台长廊,可是两个人肩膀很快都湿了,感觉头发也湿了。小红更是别扭,为了买伞,去了好几家商店才买来,一共三百块钱,一红一黑,都是自动伞,打开时伞面很阔大,她是为了这次旅游特意买的,没想到第一天就忘了带。小红心里不高兴,故意加快了脚步,甩下老陆。老陆似乎也不想跟她并排,独自一人在后面随着。
退思园,是同里古镇最应该去的地方,单是“退思”二字,就已经让人心神向往了。在同里,有许多阔大幽深的庭院,那是古代高官们的故里私宅。看上去大门都很一般,没有丝毫的显赫,走进去却别有洞天。一座私人宅邸如此显赫,没有政治背景很难实现。退思园的第一位主人叫任兰生,是清代的内阁学士,他花费了十万两银子在光绪十一年建成的私家宅邸,取名“退思”,源自《左传》的“进思尽忠、退思补过”之意。
老陆和小红在退思园里慢慢走着。两人眼睛都有点红,昨天晚上都没有睡好觉。昨晚老陆回来时已经夜里十二点了。其实小红没有睡着,她假装睡,见老陆翻来覆去,也就假装醒了,睡不着装睡,真是太难受了。但两人都不想说话,都想着自己的心事。
昨晚小红撂下电话之后,自然想起二十五年前跟老万交往时的日子。那时小红师范学校刚毕业,顺利分进一所小学当了老师。老万上的大学专科,学的是财会专业,也刚毕业,分到了一家研究所当会计。两个人是通过小红的老姨介绍认识的,那是小红第一次相亲,也是第一次恋爱。年轻时的小红微胖,长相不错,笑起来时眼睛眯缝着,很有几分妩媚。老万身材不胖,个子不高,精神抖擞,有几分浪漫情怀。两个人认识后,老万说我们要实现“四个现代化”,必须要有知识。小红这才知道,老万准备“专接本”,要继续学习深造。老万说恐怕咱们不能经常见面,我们写信吧。那时老万每封信的抬头都是“亲爱的”,要知道那会儿说“亲爱的”是要有几分胆量的。老万在每封信后面还要抄写几句邓丽君歌曲的歌词。小红每次接到信,看到“亲爱的”三个字,脸都要赤红起来,好像周围有一群眼睛在专注地看着她。浪漫的老万见面时,动作也很浪漫,小红的第一次接吻就是老万教给她的。当时是在公园里一棵钻天杨的下面,小红浑身颤抖,骨头都要散了,而且天旋地转,要不是老万紧紧地搂着她,她肯定摔倒在地。小红的乳房第一次被异性抚摸,也是被老万抚摸的,当时小红都急了,死活不让老万伸手,老万侧着身子,一只手搂着小红的腰,另一只手就像条灵活的蛇,蜿蜒、屈伸,巧妙地穿过了小红双手的拦截还有层层衣服的阻挡,最后老万的手成功抵达。乳房被老万捉住后,小红原本紧绷绷的身子瞬间松弛了下来,像一滩稀泥动不了啦。被老万亲吻过又被老万摸过之后的小红,胆子突然大了起来,说,你一定干过坏事。老万说没有呀。小红说,那你怎么一下子就把我扣子解开了?老万想了想,还真是,他一只手不知怎么就解开了小红的乳罩。小红见老万出神儿,双手举起来,使劲儿打老万的肩膀。老万故作疼痛,“哎呦呦”的喊起来。小红害怕被路过的人听见,拉着老万,赶紧离开了公园的长椅。小红和老万挨得特别紧,就像连体婴儿。小红走出很远了,还回头看了看那个绿色的木头长椅,好像她的贞洁永远地留在了那个长椅上。
退思园里的雨似乎停了。老陆紧跑几步,站在小红面前,奇怪地问,你走这么快干吗呀?我喊你好几声,你都不理我。小红这才醒过盹,疑惑地望着老陆。老陆站在她面前,温柔了语气说,你走得太快了,就像赶路,咱们是旅游,得四处看看呀。小红害怕老陆看出来她有心事,想要解释,却被老陆拦住了。
老陆说,我知道,你还在埋怨我,昨天我就是喝多了,坐在酒吧里光是抽烟了,半盒烟都抽没了。小红舒缓了一口气,说,没事的,我要是不累,我跟你一起去了。老陆这才笑起来,说,好好,今天晚上咱们一起出去转转。
退思园的园林设计精巧婉转,在极为有限的四亩地的空间里,设计了独具特色的望月书楼、琴房、退思草堂等多处精致的建筑,最有意思的是石舫——只有船头,没有船尾。两个人站在石舫前,专注地望着清清的水面。
老陆说,走得太急了,歇会儿吧。小红也觉出脚踝有些疼,说,好吧。
这时,雨丝忽又细密起来。小红又开始埋怨老陆忘了把新伞带来。老陆温和地说,你总说我忘了,你不也没记着吗?好了,明天出来,我保证带着。从现在开始,你别絮叨了。小红“哼”了一声。
两个人找了一处亭子坐下来,望着微波涟漪的水面。
老陆现在小心翼翼,惟恐小红不高兴。他想小红没有细究昨天晚上他独自一人走了那么长时间,但小红的行动,还是在责怪他,否则不会一路上都不理他,就是为了伞的事,还一个劲儿的责备他。做贼心虚的老陆格外小心起来,但是一想到昨晚在酒吧里的情景,他还是激动不已,甚至现在就想马上过去——老陆从来没有享受过那样的男女感觉。
酒吧老板娘小方是一个怪异的人。她独自一人在同里古镇开了三年的酒吧,淡季时只有她一个人,旅游旺季时,她雇上两三个大学生帮忙,居然三年里硬是维持了下来,虽然赚得不多,但也没亏损。小方在网上告诉老陆,她其实是一个非常胆小的女人,一个人从浙江临海市出来,以为自己干不了多长时间就会偃旗息鼓回家了,没想到竟然坚持了三年。
那天晚上,酒吧生意不是很好,除了老陆,只来了两对小情侣,要了一点饮料,就都躲在暗处喁喁私语。小方除了照顾一下生意,剩下的时间就和老陆面对面在网上聊天。小方几乎回答老陆的所有问题,没有任何的躲闪。老陆最关心小方有没有结婚或是有没有恋人。小方说她独身一人。小方没有说离婚或是始终独身,总之现在是一个人生活。老陆不知道为什么,听了小方的这句话,竟然暗自高兴起来——那会儿他完全忘了小红。那天老陆和小方聊了三个小时,根本顾不上喝酒,一小瓶的百威,才喝了大半瓶。临走时老陆说他明天晚上还来。小方说欢迎他来。然后老陆在手机上写了“我该走了”,小方立刻敲出来“早点回去吧”。老陆站起来要走,以为小方也会站起来送他一下,可没想到小方只是抬起眼睛看了看他,笑了笑,依旧端坐在酒吧台里。老陆怅然地离开了酒吧,心里却很安稳,小方并没有嫌弃他一晚上只消费了十块钱而给他脸色看。这让老陆莫名的踏实。
雨,越发的细密。都说牛毛细雨,可是同里古镇的雨特别是退思园里的雨,似乎连牛毛都看不见。
小红说,现在去哪?老陆说,去珍珠塔。小红说,算了吧,已经下午三点了,又下着雨,明天去吧。老陆说,也好。小红又问,晚上去哪吃?老陆说,还去“酒坛子饭桶”怎么样?小红说,好吧。
老陆和小红各自揣着心事,走出了退思园,闪转腾挪地躲着雨,去“酒坛子饭桶”。老陆心里在想晚上怎么才能找理由离开?小红也在想万一老万打过来电话怎么办?尽管昨晚是小红主动挂掉的电话,但此刻却希望老万把电话打过来,二十五年前与老万在一起的日子,就像眼前的细雨一样,怎么躲都躲不开呀,小红自己都奇怪,我这是怎么了,难道这就叫女人出轨吗?
老陆和小红到了饭馆,一路躲雨,衣服还是湿了。小红又想起那两把没带来的雨伞,心里又懊恼起来。老陆呢?倒是没有想雨伞的事,他在想今晚要是继续独自出去,最好的办法是让小红多喝一点,她酒喝多了,哪都不想动,只想在床上睡觉,如此一来,他就能借着酒劲儿再出去会面小方了。
老陆豪情地要了两吊酒。老陆说,雨寒,应该喝点酒,驱寒。小红心里想着晚上要是能有单独一会儿时间就好了,要是昨晚上的情景再现……所以老陆要喝酒,她没有拦着,甚至暗暗鼓动他喝。老陆喝酒有个毛病,喝多一点儿,就要连续喝,没有人陪着,他就会独自出去自己喝。
后面发生的事情,完全按照老陆和小红的想法走,而且走得一丝不苟——老陆又是喝多了,回到宾馆,嚷着要出去接着喝;同样喝多了的小红,双眼迷醉,说是胃口不好受,闭着眼睛,不想出去了。于是老陆温柔地安慰小红好好休息,还给小红盖好被子,嘴巴里嘟囔着酒话,独自出去了。
老万又见到了那片温馨的大红灯笼,又见到了温馨可人的小方。一切照旧,老陆好像昨晚没走一样,或是继续昨晚上的场景。但是老陆不想网上聊了,他想真切地面对,他要感受和小方对面交谈时的气息。
老陆隔着吧台,对着里面打开了平板电脑的小方,轻声说道,小方,我们能不能别在网上聊了?离那么近,干吗非要在网上?
对面的小方诧异地望着老陆,一字一句地说,对不起,我不叫小方。
老陆怔住了,感觉身上瞬间起了一层的鸡皮疙瘩,他揉揉眼睛,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吧台里面分明坐着昨晚上的小方,怎么今天会不是她了呢?难道我遇见鬼了?
老陆不死心,睁大眼睛说道,小方,你不会有健忘症吧?我是老陆呀,昨天晚上我们……
小方赶紧拦住老陆,说,你真的认错人了,我不是小方。说完,继续摆弄着手里的平板电脑。
老陆想了想,马上拿出手机,继续上网,并且马上写出来:小方,我现在就坐在你的对面,此刻是晚上八点零五分,就在你的这个“三桥酒吧”里,外面挂着大红灯笼,你穿着中式上衣,对吧?
老陆写完,抬头看着对面的小方。小方很快打出字:老陆你好,我是小方,你来了。
老陆再写:我们为什么要用这种方式交谈呢?为什么不能面对面的交谈呢?
小方写道:我在网上,没有在你对面。
老陆彻底怔住了,心想这个小方到底想干什么?我是不是魔怔了,真的遇见鬼了?这个小方为什么偏要在网上以这样的方式跟我交谈呢?
就在老陆猜测小方想要干什么的时候,小红也一样在忙碌着,正如她的猜测,老万果然又打过来电话。
小红说,你好大的胆子,我老公要在怎么办?老万说,我就知道他不在,所以才给你打,我不会给你带来麻烦的。小红说,你还想说那件事吗?我想了,我不会见你老婆的。老万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我已经跟我老婆说了,她还是希望能跟你见面,所以我还要等你回来。小红说,我们按照原来的计划,明天在同里再待上一天,后天再去乌镇,再就是苏州,肯定得十天的时间,你要是愿意等,你就等吧。老万停顿了一下,忽然感慨道,小红,真快呀,二十五年了,就像昨天一样。小红冷静地说,我过得非常好,我丈夫非常爱我。老万轻轻地“哦”了一声。
小红莫名其妙地激动起来,大声说,我们每周两次做爱,感情不好,能这样吗?
老万似乎有些慌乱,结巴地说,你理解错了,我没想打乱你的生活,只是……只是想起我们过去在一起的日子,想起来就会……感慨万端。
小红捂着听筒,呼出一口大气,一时心潮起伏。是呀,老万感慨,小红难道就不感慨吗,那毕竟是她的初恋,她怎么能忘记当年和老万的热恋呢?是老万使她完成了处女到女人的历程,她想起来第一次和老万做爱时的样子,至今仍然长叹不已。当时她望着身下的血迹,竟委屈地“呜呜”哭起来,后来又用双手使劲儿捶打老万的胸膛。老万倒是久经沙场的样子,起先不言语,再后来温柔地搂住她,一个劲儿哄她,不住地亲吻她的眼睛、鼻子和嘴。当一年后她和老万分手后,又交了一个男友,再后来又认识了老陆……结婚多少年之后,小红才想起来当年老万在床上的驾轻就熟,她真想问问老万,他的第一次是跟哪个女人?小红曾咬牙切齿过老万,就因为你父母不同意,你就狠心提出分手吗?老万的父母都是大学教授,他们嫌弃小红学历低,要是小红继续深造,拿到大专学历,他们就同意这门婚事。可是小红根本不想上学了,于是对老万说,你看着办吧。后来老万在父母压力下,真就“看着办了”,跟小红婉转提出来分手。
老万见小红好半天没有声音,连忙问,小红,你怎么了?不舒服吗?
小红说,我没事,你喊什么?
老万说,你不说话,我以为出什么事了?
小红说,就是我现在真出事,你能过来?
老万听见小红的口气不对劲儿,试探地问,你不高兴,不会因为我吧?
小红忽然说,我想一个人静一会儿。
老万说,好吧,你要多保重呀。
小红放下电话,一个人倒在床上哭了起来。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哭,脑子里乱糟糟的。她起床,下了地,去卫生间里洗了脸,对着镜子发呆。她不知自己为什么听到老万的声音竟然如此激动?一个多年没有见面的人,为什么跟他聊得如此兴致?她“唉”了一声,忽然又想老陆现在做什么,他这么热衷独自去酒吧,莫非也是遇到了什么事情?
小红穿好衣服,想去镇子里找老陆。但又一想,老陆认为她喝多了,已经睡了,要是突然出现的话,他会不会多想呀?小红不知道,此时老陆已经走出了“三桥酒吧”。
老陆走出酒吧后,才知道外面起风了。
在这个起风的同里的夜晚,老陆走着走着,发现迷路了,又转到了三桥附近。在这个异乡的夜晚,老陆不知道在“三桥”上走了多少次,后来夜风加大了,他才猛然清醒,这才认清了路,急忙赶回“家”。
不知什么时候,一条大黄狗跟在老陆的身后,他走,它走;他停,它停。街道上的店家打烊了,上门板的声音,在湿漉漉的夜晚显得那样清晰,就像鼓掌一样“啪啪”作响。
街道上一个人都没有,只有老陆一个人,还有那条尾随他的大黄狗。
第三天
早上起来后,小红趴在窗户边上,看见外面的天空阴沉沉,地上湿漉漉的,显然夜里下过雨。小红赶紧下床找出雨伞,这样的天气,一定要带伞的。
两把雨伞放在两个精致的比巴掌长一些的长方形的盒子里。如今谁会花钱去买雨伞?到处都是赠送的,即使买的话,也很便宜,五六块钱或是十一二块钱也就不错了,哪日丢了也不心疼。可小红和老陆却买了两把贵重的伞,两把伞,优惠价三百块。当然是小红的主意。雨伞的盒子是硬纸板的,摸上去像是木质的,盒子外面印着好看的图案。伞面是绸子的,很密实,暗暗的亮;伞把圆润玲珑,有一个方形按钮,举起来,按动按钮,伞就会“唰”地打开,整个过程无声无息,仿佛一个礼貌的客人。小红把红伞放在自己手里,把黑伞递给老陆,两个人前后走出宾馆,去“珍珠塔”。
套票还包含好多景点,比如宋代著名诗人叶茵、南社创始人之一的陈去病以及中国现代统计学奠基人金国宝,这些人的故居也都在镇子里,可是老陆、小红不想去了,无非就是一个院子、一间房屋,再挂上几张图片,没有什么可看的,他俩要把更多的时间留在重要景点上。“珍珠塔”就是重要的景点,即使不包含在通票里,花钱也要去的。
小红和老陆闲散地说着话,也没有看方向,更没有看路边的标志,再加上各有心事,不知不觉间走错了路,走到了居民区一带。
雨后的清晨,这些居民区远离古镇中心地带的喧嚣,却有着更加韵味的古旧气息。那些二百多年都没有改变的带着青苔的老房子,还有那些坚守在老房子里的老人和孩子,给这些古旧气息更增添了怅然的心境。
老陆感叹道,这才是真正的同里古镇。
小红说,是呀,感觉生活在遥远的过去。
路过一座有些破败的门洞,忽然从里面传出来喇叭声音,两个人赶紧躲在一边,一位穿着红色防寒服的中年女人骑着一辆红色摩托车,从极为狭窄的院落里穿将出来,顺着河岸,潇洒地扬长而去。
老陆和小红慢慢地走在岸边上:不远处,一位老妪用岸边里的水清洗刚刚宰杀的大鸭,那只白色的大鸭在幽暗色的水边非常扎眼;再远处,有一位老妪在水里洗衣服、刷碗;更远处,铿锵有力的刷洗马桶声,震荡在安静的水边。
老陆和小红互相看了一眼,没说什么,但是在明显的呼吸中带着唏嘘。后来,两个人站住了,老陆说不能这样乱走了,肯定会迷路的,要问一问。小红问了一位蹲在破旧门边上吃早饭的中年女人。中年女人热情地给他们指路,小红道了谢,随后拉起老陆走向正确方向。后来,又问了几个当地的居民,终于在一条稍微宽敞的小巷中找到珍珠塔。
因为越剧《珍珠塔》使这座私家宅邸名闻天下。这座宅邸要比退思园阔大,单是后花园就大得不可想象,走到后门时,望着小桥和水,老陆和小红以为来到了镇上,问了打扫卫生的工作人员,才知道还在园子里。
“珍珠塔”宅邸的主人是明代进士、南京道监察御史陈王道。这位陈大人没有想到的是,他的扬名竟然因为他的女儿。他的女儿叫陈翠娥,钟情一位男郎,男郎是一位穷书生,陈家小姐偷出陈家的传家宝“珍珠塔”,私下赠给了这位穷书生作为定情之物,于是二人上演了一场忠贞不渝的爱情故事。后来经过口口相传,形成了至今有名的剧目《珍珠塔》,现在陈家的宅邸竟然就以“珍珠塔”命名了。
在陈家宅邸,如退思园一样,也有戏楼、假山、湖水,当然还有陈家小姐赠给穷书生传家宝“珍珠塔”的那个小亭子。陈家的扬名竟然因为这段当年不齿的私情,这是御史大人万万没有想到的。
老陆、小红跟在一个旅游团的后面,保持着一定的距离,免费听着导游的介绍,倒是觉得很有情趣。奇怪的是,两个人没有讨论这场流传许久的爱情。这与他们平时风格不一样,过去两人经常探讨爱情,就像他们做爱总要变换姿势,只要牵扯到“爱”就会显得兴致盎然。可眼下……却没有谈论爱情的欲望,而雨伞却再次成为两个人的话题。
小红举着雨伞说,晴天带伞,真是累赘。
老陆说,有备无患。
小红说,我觉得冤,这么沉的东西带在身上,却一次都没用上。
老陆说,生活中冤枉的事情多得是。
小红看了老陆一眼,似乎在品咂老陆的话。
向前走了一段儿路,小红干脆把雨伞放在小书包里,但因为雨伞很重,小包又太小,搞得小包拉不上拉链,雨伞掉在地上,最后没办法,小红只好拿在手上。老陆没带书包,把折叠的雨伞当成了手中玩物,一边走、一边耍着。
老陆和小红嘴上说着伞,眼睛茫然地观赏风景,心里却都在想着各自的心事。老陆琢磨明天上午还有半天时间在同里,今晚还去不去“三桥酒吧”、见不见小方呢?小红呢,既想听到老万的声音,又想把老万请她帮忙的事给躲过去,她想假如帮助了老万,万一后面发生什么事……怎么办呢?老陆还想,今天晚上还能有什么理由再去会面小方;小红在想还能有什么理由独自留在宾馆里。
时间倒是过得很快,又到了吃饭的时间,这一次没去“酒坛子饭桶”,换了一家南方风味的小店,人不多,也很有特点。小红试探地问老陆,喝酒吗?老陆本来还想喝点,但一想总不能喝完酒又以老理由再出去,那样也太拙劣了,肯定小红会猜疑到什么,于是摇摇头说不想喝了。小红说你这两天喝得多了,别喝了,多吃点饭。
老陆吃着饭,在心里斗争了一会儿,决定晚上还去“三桥酒吧”,还要见一见小方,倒要搞清楚小方与他“网谈”的原因。老陆已经想好独自出去的办法。小红知道今天晚上老陆大概不会独自出去了,暗想一会儿回到宾馆就把手机关掉,防备老万再来电话。
两个人草草吃完饭,回了宾馆。
老陆坐了一会儿,拿出手机说,没电了,充下电。说完,就去书包里翻找充电器。找了半天没找着,忽然拍着大腿说,坏了,丢在酒吧里了。小红倚在枕头上,说,充电器怎么会丢在酒吧里?老陆说,昨晚上手机就快没电了,出去时我带着充电器了,后来果然没电了,我就在酒吧里充电了,可能忘在酒吧里了。小红说,你有这么忙,我也没看你电话多。老陆说,也怪了,在家时没电话,只要一出门,肯定电话多,好多年没联系的人都会打来电话,奇了怪了。小红笑笑,又疑惑地问,昨晚刚充完电,现在就没了?老陆说,我琢磨这块电池可能坏了,打不了几个电话就没电,该换新的了。小红说,那就快去吧,早点回来。老陆站起来,说,好的。
老陆出了宾馆,用手拍了拍口袋里的充电器,得意地疾步奔向酒吧。小红呢,这会儿恨不得老陆快点出去,这样自己也能赢点独自的时间。
兴致勃勃的老陆来到酒吧却大失所望,只见酒吧大门紧闭,红灯笼都变成了黑灯笼,安静得有些肃杀。老陆赶紧上前仔细查看,大门上挂着一把锁,看上去是一把新锁,在黑暗中闪着奇怪的亮光;老陆有些慌乱,四下里看着,似乎想要寻找什么,又不知要找什么。转悠了一会儿发现门上还挂着一个色彩鲜艳的小牌子,牌子上面有几个字。老陆急忙拿出打火机,借着微弱的亮光才看清牌子上的字:因电路故障,暂停营业。
老陆望着牌子上有些拙笨的楷体字,想象小方写这几个字时的神态。他看了看酒吧旁边的小店,原来人家那里亮着灯,怎么小方的酒吧就没电呢?他拿出手机,急不可待地拨了小方的电话,幸亏昨晚上他要了小方的电话,否则去哪里找她?可是小方的手机关了。老陆在酒吧门前站了好一会儿,数次拨了小方的电话,依旧还是关机,只好无奈地慢慢走回了宾馆。
听见老陆的敲门声,小红第一个动作就是关手机。刚才老陆前脚走,小红就坐立不安了,她估计老万又要打来电话,可是等了一会儿,老万没有来电。小红想,今天老陆没喝酒,只是去找充电器,肯定会早回来,不如现在我把电话打过去算了,省得一会儿老万来电话。可是没想到,老万的手机却关了。莫非他老婆……小红没有任何理由的慌乱起来。
老陆进来,把充电器举起来,说道,人家真好,我一进去,服务员就把充电器拿到我眼前。
小红说,是呀,你是一个特殊的客人,所以人家记得清你。
老陆眨巴着眼睛,看着小红;小红也不错眼珠地看着他,随后两个人相视一笑。
老陆懒散地瘫坐在沙发上,小红又回到床上,同样慵懒地倚在棉被上,两个人心不在焉地看电视。老陆还在想着小方为什么关了手机;小红在想,要是一会儿老万打过来手机,发现我已经关了,他又会怎么想呢?
第十天
苏州到了。这是老陆和小红此次旅游的最后一站。
苏州还是以小雨来迎接他们。
小红问老陆,伞呢?老陆说在包里了。小红说你快拿出来呀?老陆不快地说,你怨我干什么,拿出来不就完了吗。说着话,动作粗放地把包打开,粗暴地往外拿伞,由于动作过大,包里的东西“哗啦啦”全都掉出来,老陆没好气地把伞甩给小红,然后把掉在地上的东西往包里胡乱地掖。小红见老陆生气了,也就没再言语。在长途站门口,两个人上了一辆出租车,直奔提前联系好的住地。
苏州狭窄的路上显得有些凌乱。出租车不时地停下来,躲避着各种车辆的抢行。老陆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脑袋一动不动,眼睛出神地望着前方;小红在老陆的后面,扭脸望着车窗外。老陆和小红都不说话,司机也是一个不爱说话的人,车厢里特别安静。
大约半个小时以后,出租车停在了一条小巷口。司机告诉老陆,小巷太窄了,只能停在这里了。老陆说没关系的,付了车费、下了车,终于回头笑着,主动跟小红说了话:“空气真好,感到没有肺了。”小红说:“是呀。”
小巷有一个浪漫好听的名字——西美巷。巷子里的房子都是平房,房基上泛着绿色的青苔,闪耀着一种无法形容的亮光;两旁的小树在小雨中显得更加碧绿,不像是真的,仿佛假的一样。
老陆把小红提在手上的“双肩背”抢过来背,小红说不累,老陆依旧执意抢了过来。小红知道老陆是在努力缓和情绪,也就任他背了——今天是他们结婚二十五周年的纪念日。
往前走不远,拐过一个弯,就是他们预定的那家宾馆。宾馆不大,很干净,只是屋子里有些潮湿,小红赶紧打开空调。老陆仰躺在床上,翻了个滚儿,坐起来,目光炯炯地看着小红。小红知道老陆目光的含义,他又想“进去待会儿”了。今天应该满足老陆,也要满足自己,今天是结婚纪念日,不能别扭,要乐起来。
小红说,今天我们要快乐。
老陆当然明白小红话里的意思,笑着说,当然了。
小红害怕老陆现在就要“做”,赶忙说,现在上午十点,抓紧时间出去走一走,晚上再庆祝,如何?
老陆说,好!
老陆、小红在苏州准备要去四个地方——拙政园、狮子林、虎丘,还有贝聿铭大师设计的苏州博物馆。除了虎丘稍远一点,剩下的这几个地方就像人手的五个指头,近在咫尺,甚至就是隔墙相望。
两人决定先去苏州博物馆。
安静,真的安静。游客很少,他们坐在挂着浅灰色窗纱的博物馆大窗前,望着细雨中那黑白分明的几何形建筑、边角处青翠茂密的竹林,还有那青石、编竹夹泥墙,……小雨中,异常安静的“不高不大不突出”设计风格的苏州博物馆,窗外朦胧的景色,要比馆内的珍宝更能打动人。
老陆和小红在博物馆坐到下午两点多才出去吃饭。吃的是“哑巴生煎包”,店堂面积不大,人满为患,每个人都低着头吃,吃得专心致志。
吃完煎包,老陆说,要不……我们先回去?小红早就明白他的意思,说“又猴急了”,老陆搂住小红的肩膀,说“我妻懂我心”。平日里甭管有什么高兴事,老陆总要以“进去待会儿”作为庆祝,这么多年了,小红能不知道他的意思?何况今天又是结婚纪念日,肯定不能少了这个情趣。
两个人回到宾馆,老陆先去洗漱间“洗了洗”,出来时身上片甲不留,已是精光了,一下子上了床;小红也去洗漱间“洗了洗”,出来时,老陆已经眼睛喷着火一般,急不可待地等着了。
虽然上床前的语言与往日一样,两人调笑的表情也一样,但还是都感到了一些与往日的不同:当老陆把小红拥在怀里时,感到小红不像往日那样身子柔软、发热,而是有些僵硬、冰冷。同样,小红也感到老陆胳膊有些别扭,仿佛不像老陆的胳膊,像是另一个男人的手臂。
老陆想要问小红你怎么了?小红也想问老陆你怎么了?但是两人都没问。过去两人做爱,总要翻江倒海,一会儿你上边、我下边;一会儿你左边、我右边。今天没有,竟然完全“教会式”规规矩矩地完成了——这应该是十多年都没有过的情况。
老陆坐起来,一边擦拭着身体一边说,我看你今天有点累了,是吧?
小红说,我还好,你有点累了。
老陆说,你睡一觉,晚上我们去“得月楼”吃“松鼠桂鱼”。
小红说,你也累了,睡吧。
两人客气地说了会儿话,酣然睡去。
第二天早上,老陆和小红早早起来,吃完早饭,准备去拙政园和狮子林。老陆暂时离开了小方,小红暂时联系不上老万,两人内心似乎都平静下来,只剩下“游玩”。
慢,是拙政园的主题,因为每一个角落都是一处风景,而最美的风景,又常常是在回头之间乍然出现,在不经意间闪现江南的风采。在拙政园里,所有人都会不由自主地慢下来。
听着导游的讲解,老陆感叹道,其实“慢下来”,才是人生的根本。
小红也哲理起来,说,我们把日子过得太快了,似乎急不可耐地去向死亡报到。
老陆赞叹说,水平大长。
在拙政园“赏林”,在狮子林,则是“赏石”。在以各种奇异山石为主的狮子林,同样需要慢。
刚下过雨的缘故,狮子林里那巨大的“孤、瘦、漏、透”的山石,散发出石头的清气,造物主真是太神奇了,那鬼斧神工般的天然巨手,把每一块巨石都雕琢成了无法复制的艺术品。假如说拙政园还是人的奇迹,那么狮子林则完全是天然的奇迹、天然的魅力。
老陆和小红,忘了昨天下午两人做爱时那陌生的客气,眼下在古怪嶙峋的石山上行走,在蜿蜒的石洞中穿行,感觉这些千百岁、百万岁的石头是有生命的。抚摸它,跟它轻轻地说话,能够听到回声;只要将心安静下来,能够听见独特的石语。
老陆说,我感觉生活有了无限的内容。
小红说,有了拓宽,无限的拓宽。
两人看着景色,说着哲理的话语,虽然也是手挽着手,样子像是夫妻,但话语听上去不像是二十五年的夫妻,倒像是刚刚认识的、彬彬有礼的恋人。两人似乎不会开玩笑了,找不到开玩笑的感觉了。
他们是在黄昏时分来到的虎丘。江南三月的黄昏,有着一种无法言说的怅然和寂寥。走在虎丘的云岩寺,怅然和寂寥更加浓郁了。
老陆和小红望着这座先有墓穴、后有砖塔的云岩寺,想起关于此地的传说。
传说在砖塔的下面,有一条通往吴王夫差墓穴的秘密通道,但只要进入通道、挖动墓穴,墓穴上面的整个砖塔就会轰然倒塌。
老陆、小红站起来,慢慢向上走,很快到了云岩寺的最高端。那座已经严重倾斜的砖塔,看上去那样古远,遥远的朝代,因为砖塔的存在而变得具体、真实,甚至触手可摸。黄昏中江南的晚风煞是有了凉意,也给倾斜的砖塔带来几分惆怅。
老陆和小红并肩坐在一块大青石上,在晚风中就那么静静地看着倾斜的古塔。
老陆感慨道,我要能像吴王夫差那样,将自己镇压在一座古塔之下,那该多好!
小红以同样的口吻说,将毁灭与永恒永远伴随在一起,我喜欢这样的人生,也喜欢这样的安葬方式。
老陆转过头,看着小红,像看一个陌生的女人;小红也看着老陆,像看着一个陌生的男人。
旅游回来的第二天
老陆和小红出门旅游十天,回家后休整了一天,大睡了一觉,然后立刻奔赴各自父母家——他们耽误的值班,应该补回了。
老陆走进父母家门,把带来的礼物放到桌子上,问了问父母情况,然后就给小方打电话。老陆早就等不及了,他寝食难安,就想知道小方为什么选择跟他“网聊”,为什么突然关掉手机。这一次,小方手机没关,而且也接了他的电话。老陆很兴奋,语速比平时要快,像老朋友一样问小方,当时在酒吧里,为什么不能面对面聊天,非要选择“网谈”?电话那端的小方似乎停顿了一下,小心地问道,陆先生,您真的想知道?我要是告诉您,您不会难过吧?老陆说,你要是不告诉我,我才难过呢!
小方告诉老陆她与他“网聊”的原因:她结婚八年,和丈夫的感情一直很好,可是她的丈夫却因为一个礼拜的网恋,提出来要和她离婚。她不同意,如今已经分居一年。她真的不懂,难道只有一个星期的网上爱情,能够胜过八年面对面的恩爱?她就是想尝试一下网恋的感觉,看看到底有什么神奇。
小方歉意地说,对不起呀陆先生,我就是想……找找网恋的感觉……我觉得还是现实要比网恋要好,更加真实。
老陆举着电话,忽然说,我要是去同里找你,你会答应我吗?
小方说,我……我不知道。
老陆说,那就是答应我了。
小方没有说出什么,停顿了好长时间,悄然地挂断了电话。
老陆放下电话,释然的同时,又感到无比的伤感。老陆想,难道二十五年的婚姻抵不过和一个女人短暂的接触?我真要去找她吗?
这时,老陆的母亲拉着儿子老陆的手,问他是谁?
十几天没见,老陆觉得母亲老年痴呆的病情似乎又加重了——糖尿病的缘故,使得母亲已经看不清人的面目。
老陆拉着母亲的手,说,妈妈,我是您儿子呀?
老陆母亲又凑近一点儿,仔细看着,说,你不是,我儿子不是你这样,你说,你到底是谁?
老陆扶着母亲坐在沙发上,把一个红红的大苹果洗好,拿一个小板凳,坐在母亲面前,用一把闪亮的水果刀,仔细地削苹果皮儿,他削得很仔细,薄薄的皮儿仿佛一朵好看的花,缠绕在他的手腕上、小臂上,越缠越长……后来,老陆的眼睛就红了,有眼泪在眼眶里闪闪发光。
老陆在想这十天的旅游,感觉像在梦里一样。
母亲摸着他的脑袋,又问他了,你是谁呀?
小红走进父母家,看见老两口各在自己屋里睡觉。小红没有打扰他们,坐在客厅沙发上,给老万挂了电话。小红还在惦记着老万。她倒要知道老万当初那么急切给她打电话,之后怎么忽然失去联系了,她想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电话通了,小红的第一句话就是“你的手机怎么一直关机呀”。老万慢吞吞地说,你……你回来了?小红问,你妻子怎么样了?老万顿了一下,说,小红,感谢你。小红疑惑地问,你谢我什么?老万说,谢谢你还惦记我爱人的病。小红一时不明白老万此话的含义,再问,你爱人怎么样了?老万说,咳,虚惊一场。
老万一五一十地讲了。小红这才知道,原来老万的老婆被误诊了,根本不是癌症,当然更谈不上晚期了,当听到被误诊后,如今老万的老婆又活蹦乱跳了。
小红故意问,我和你老婆,还……见面吗?
老万语气怪异地反问,你说呢?
小红说,你不是说她要跟我见面吗?
老万说,咳,当时跟你见面,就是想让你帮我解释,让我爱人情绪稳定。现在我爱人没病了,见面解释……也就没必要了。你说呢?别给你找麻烦了。
我们过去的那些通信呢?小红说。
老万说,我都交给我爱人了,由她来处理吧。
小红“哦”了一声,挂断了电话。她呆呆地坐在沙发上,感觉自己给老万打这个电话真是蠢透了。她想自己现在是世界上最愚蠢的女人。
这时,父亲睡醒了,走出来,看见坐在沙发上的小红,疑惑地问,你是谁呀?
小红说,爸爸,是我呀,我是小红,我是您女儿呀。
父亲忽然笑起来,用手指着小红,说,你不是……你不是……
小红望着父亲,十几天没见,父亲的老年痴呆似乎更严重了。小红听人讲过,老年痴呆没有办法治疗,只能延缓病情的加重。而延缓病情的最好办法,就是多陪老人说话。
小红赶紧扶住父亲的手臂,让父亲坐下来。父亲不坐,还是问她“你是谁”。
小红下意识地自问,是呀,我是谁?
小红又想起在外旅游的这十天,感觉恍如隔世,感觉不是自己出去,是另一个人走了。如今老年痴呆的父亲的疑问,似乎也在提醒自己“我是谁呀”。
责任编辑 王志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