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勃南的森林向着邓西嫩的方向移动
2014-07-23赵志勇
赵志勇
莎翁经典《麦克白》讲述了人性中野心与欲望极度膨胀,终被正义毁灭的故事。篡位的麦克白四面楚歌、走投无路,不得不再次求助女巫。曾激发他野心的女巫给了他一个预言:“麦克白不会被打败,除非勃南的森林向着邓西嫩的方向移动。 ”之后我们见证了麦克白被欲望所戏弄走向毁灭。当苏格兰戏剧大师大卫 ·格雷格改写此剧时,他为我们呈现了故事的另一面。抛开对人性善恶的玩味与沉溺,历史与现实本身成为剧作家审视的对象。
《邓西嫩》作为格雷格对莎剧的另类改写, 2010年首演于皇家莎士比亚剧院。目前这出当代经典被介绍到中国,中文译名《麦克白后传》可谓贴切。故事从《麦克白》第五幕第四场开始。麦克白的政敌们流亡英格兰,劝说英王派遣一支武装部队入侵苏格兰。军队由诺森波兰伯爵西华德统帅,一路所向披靡直捣麦克白所在的邓西嫩城堡,最终摧毁了其统治。
此后,格雷格的剧情与莎翁分道扬镳。在格雷格笔下,麦克白的王后格洛赫并未自杀。格洛赫来自苏格兰最古老的贵族世系莫瑞家族,拥有毋庸置疑的合法统治权。国家被占领后她忍辱负重活下来,与刚愎自用的占领军统帅西华德和懦弱卑鄙的傀儡君主马尔康展开周旋。而英格兰士兵在战事结束后迫不及待地想要瓜分苏格兰人的财物,凌掠他们的女人。尽管统帅西华德严禁上述行为,声称战争的目的是恢复正义,但他根本挡不住手下的官兵在黑市买卖中大肆牟利,也不可能保护恐惧无助的苏格兰人民免遭凌辱。
西华德起先是个正直有操守的入侵者。他保护了王后,使她免受马尔康的迫害。面对王后的诱惑,他克制自己的欲念,宣布王后与马尔科姆联姻,试图换来两派敌对势力彼此的妥协。西华德拒绝掠夺和屠杀,希望用和平手段建立正义和秩序。他带着士兵穿越苏格兰的土地拜访所有的部族,希望这些陷入冲突的部族能重新联合。然后英格兰军队所到之处,遇到的都是苏格兰人的厌恶与鄙视。
最终,西华德被王后和马尔康耍弄,王后表面顺从而背地里组织反抗势力发动攻击,马尔康的滥杀无辜则让支持他的西华德彻底失去苏格兰人的信任。绝望的西华德大开杀戒,试图用血腥的高压政策维持统治秩序。极端暴力激起的反抗越来越强烈,苏格兰人的反抗让西华德的士兵不断送命。英格兰士兵对统帅“追求和平”的目标深感困惑。厌战和思乡的情绪在士兵中蔓延。
西华德走投无路,他俘获王后格洛赫之子并将之杀死,背着王子的尸体长途跋涉,在漫天大雪中找到了蛰居反抗的王后,试图让她接受莫瑞家族血脉断绝的事实,安于被征服的命运。但强悍坚定的格洛赫内心中燃烧着无法扑灭的反抗之火。西华德彻底崩溃了,他指责格洛赫,声称她是女巫,是寒冰,是黑色的乌云笼罩世界,让一切冻结没有希望。格洛赫则反诘西华德:难道你是夏季么?你脚下可生长过花朵?你给苏格兰带来了生命了么?
面对词穷的西华德,格洛赫宣布:她将留下遗嘱给世世代代的苏格兰国王和王后,让他们不断折磨英格兰,直到世界终结。最终,绝望的西华德转身离开,消失在漫天大雪中,只留下格洛赫独立在她那破碎而阴冷的世界里。
较之于《麦克白》,《麦克白后传》亦是一部深沉有力的经典之作。从某种程度上说,它对当代观众的震撼甚至超过前者。在构思《麦克白后传》的日子里,剧作家见证了萨达姆 ·侯赛因政权的垮台。时隔数年,利比亚等国政权也先后遭遇西方干涉势力。所谓“民主解放”,给中东各国人民带来的是灭顶之灾,敏锐的英伦剧作家亦从中感受到了切肤之痛。由这一系列当代事件回顾苏格兰历史,格里格说:我们一直在遭受着内战折磨。而借助莎剧《麦克白》,格雷格在苏格兰历史与令他心痛的当代现实之间找到了契合。
在接受独立专栏作家杰吉 ·麦克格鲁恩的采访时,格雷格主动谈起他的创作意图:“如果说《麦克白》是关于一个独裁者的垮台的话,就好比我们从罗马尼亚独裁者齐奥赛斯库或者卡扎菲的倒台中所看到的,那么一个令人感兴趣的问题就是: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格雷格极爱莎翁这部经典名剧,每次观看《麦克白》演出他都禁不住问自己:独裁者倒台之后,情形会是怎样?而《麦克白后传》正是剧作家对此问题的戏剧性回答。
于是,《麦克白后传》与莎翁经典之间形成了耐人寻味的互文对位关系。看《麦克白》时,我们被莎翁诱导,全神贯注于一个英雄的自我毁灭,全然忘却了这也是一个主权国家内政被侵犯,最终陷入破碎动乱的故事。或许我们也会问:“历史上真实的麦克白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他真的是一个暴君么? ”这个问题其实并不多余。历史学家菲奥娜 ·沃特森在其著作《麦克白:一个真实的故事》中指出:莎翁笔下的麦克白其实是一个被妖魔化的形象,全然不同于历史真实。耐人寻味的是,最早对麦克白形象加以妖魔化的不是别人,恰恰是苏格兰历史学家。从本国历史学家的妖魔化到莎翁的戏剧化搬演,最终令麦克白的暴君形象广为流传、深入人心。
格雷格的创作受沃特森的研究很大影响。通过“后传”与莎剧之间的互文对位,格雷格考察了历史的另一面,那个被英格兰的帝国叙事所遮蔽的苏格兰之声。对历史进行这种“另类叙述”究竟有何意义呢?实际上,作为西方现代主流意识形态的一个重要历史源头,莎剧确有诸多值得反思处。莎剧中正义战胜邪恶、爱与宽容带来人性和解的主流叙事底下,往往潜藏着沙文主义的暗流。许多当代莎评家都不
力、《暴风雨》中的殖民话语,《裘里斯 ·凯撒》中阶级偏见等等就是明证。
而格雷格的《麦克白后传》为我们展现了《麦克白》的潜文本。用“后传”作为镜子去对照《麦克白》,不难看出莎翁刻画麦克白形象时如何道听途说以讹传讹,把邻国的君主写成了暴君。相比之下,剧中根本未直接出场的英格兰国王则被夸赞为宽宏仁慈的天纵英才。麦克白所统治的国家一片黑暗,与英王统治下昌明强盛的英格兰成了鲜明对比。如此一来,英格兰出兵苏格兰理所当然地成了除暴安良的正义之举。对于莎翁而言,北方邻国苏格兰是一面现成的镜子,大国初崛起年代的英格兰人在这个镜像中印证并强化了充满自我优越感的帝国想象。
格雷格笔下的苏格兰“后暴君”时代,政治情势可谓波云诡谲。外国占领军扶植上台的傀儡君主软弱猥琐、巧言令色,一边沉溺于享乐,一边对国民大肆屠戮;活在被占领国土上的苏格兰人民忍辱负重动辄得咎,英格兰士兵的小小玩笑都能让他们送命;原有的政治强人垮台后,各部落之间陷入冲突,而被推翻的正统继承人拒绝屈服,一直在坚持抵抗
如此错综复杂的历史场景,剧作家一路写来繁而不乱、举重若轻,剧情推进迅速而有力,十足大师风范。没有肉麻过火的煽情,没有慷慨激昂的批判,剧作家笔下的种种乱世苦难都以克制之极的白描笔法加以表现。惟一的抒情笔调来自年轻英格兰士兵的独白。而这独白以布莱希特
约而同揭露过《威尼斯商人》中的种族暴式的舞台叙述来呈现,于是征途游子的困
惑、恐惧与哀伤显出一种意料之外的游离与苍白,却赋予整个演出一种冷静而理性的气质。
从苏格兰人的立场来看待这段戏史,西华德这个人物展现出丰满复杂的戏剧性。在莎翁原作里,西华德是一个其存在仅为满足剧情需要的功能型角色,干瘪而乏味。而在“后传”中,这位英格兰爵爷成为主角,演绎了当代国际政治中我们最为熟悉的一种情景。作为外来征服者,西华德是个颇为正直的有德之士。他力图在苏格兰重建和平与秩序,严格约束自己手下将士,避免苏格兰人民的利益受损;但另一方面,他对侵略战争的想法极度简单:“我们给森林点了一把火,把他们逼出森林,逼到山上。最终他们都会想办法回到自己的房子和农场里。我们会在邓西嫩立一个新的国王。然后夏天就会来临,到了秋天就可以丰收,再到下一个春天就好像从来没有过战争一样。它们消失的速度会让你惊讶。 ”
将一国原有的政治秩序彻底摧毁,按外来征服者的意志重建和平。这样的政治实践是否可行?格雷格对这一问题的答案无疑是否定的。好心的侵略者西华德想要强迫被征服者接受他安排的政治格局,却换来无尽的冲突和牺牲。好的侵略者尚且面对如此结局,倘若征服者是个丧德败行之人,结果又会如何?
在谈论自己的创作动机时,格雷格明确地将之与叙利亚冲突等正在发生的现实事件相并提。而皇家莎士比亚的舞台呈现也用混杂着苏格兰与中东风格的音乐和服饰传递了剧作的现实寓意。格雷格说:“使我感兴趣的是,这种想要做好事的冲动恰恰很多时候以制造更多的流血冲突而告终。在《麦克白后传》中,西华德并非一开始就刻意想要制造伤害——他相信自己正在做的事情是正确的。 ”当西华德发现自己陷于困惑并开始大肆杀戮时,观众不禁要问:这个“好的”入侵者究竟错在何处?格雷格对西方的政治人物说:当你们眼看着在叙利亚或其他国家所发生的事情时,你们忍不住会有一种 “必须得要做点什么 ”的冲动,这种冲动既具有吸引力,同时又是非常危险的。这一提醒可谓语重心长。
在演出中,剧作家故意不时安排一些对苏格兰及其国民充满偏见和歧视的台词,例如“苏格兰人野蛮好战,他们之所以和英格兰人打战就是因为英格兰人阻止了他们打内战”、“苏格兰盛产女巫”、“苏格兰人爱吃婴儿肉”等等。在演出现场,这些台词让观众忍不住捧腹大笑。观众当然知道,剧作家绝非用这些耸人听闻的言论丑化苏格兰人的形象,而恰恰是对自以为是,其实充满无知偏见的强权者进行嘲讽。这让原本暗黑的剧情陡然有了几分怪诞的喜剧效果。实际上,当今世界那些文明之邦的高贵人士又有多少能免于类似无知和偏见呢?
毋庸置疑,格雷格的《麦克白之后》是近年来国际舞台上难得的一出优异之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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