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炸裂志》的野心与失败
2014-07-23师力斌
师力斌
《炸裂志》的出世有爆炸性效果。作者阎连科因此被《中国新闻周刊》评为“影响中国 2013年度人物”,理由是:“他用极端的想象和神迹般的细节,写出了中国 30年来社会现实的突进与人性的裂变。他的作品直面当下,以悲悯的笔调描摹社会的无奈与困境;他是继鲁迅之后,再度用文学作品对中国农民劣根性进行深刻揭露和批判的作家。他的作品,透着史诗般的野心和乌托邦式的理想主义情结。他在小说中践行了自己的‘神实主义 ,他用真切的细节,荒唐的情节,滑稽的色彩构建了一个超现实的荒诞世界。 ”
是否“鲁迅之后”就算了,“史诗”也不必较真。但“野心 ”一词很准确,读过这本书的人应该能够体会到,作者努出了吃奶的力气,无所不用其极,想拿中国当下来说事,想超越“我们几十年所倡导的那种现实主义” [1],想在文学史中出一口气,留下一笔。问题就来了。这部“神实主义”
小说,果真“用极端的想象和神迹般的细节,写出了中国 30年来社会现实的突进与人性的裂变”,果真是“直面当下”,“真切的细节”?我们怎样评价《炸裂志》?怎样理解社会现实?“神实”与现实是什么关系?
《炸裂志》的第一印象十分骇人。似乎要将当下中国一网打尽。百名妓女下京城,千名村民扒火车,万名民军大练兵。这些想象大有奥运开幕式方块字阵的气势,此起彼伏,排山倒海,大手笔之象。这似乎就是“神”的佐证。
阎连科鄙视“那种现实主义”,将之视为“可随时随意发泄文学性欲的资深妓女、千古名妓”,“托尔斯泰不过是他们的一顶帽子,巴尔扎克不过是他们的一条领带”。可以看出他对“我们几十年”的现实主义彻底失望。但他对托尔斯泰、巴尔扎克的现实主义心存敬意。也就是说,他并不否认现实主义对现实进行处理,而是反对“那种现实主义 ”处理的方式。文学可以不处理现实或少处理现实,就像 80年代先锋派那样。阎连科显然主张处理现实。问题是,现实处理得怎样?这恐怕是我们讨论《炸裂志》的实质性问题,而不必纠缠于何谓现实主义,何谓神实主义。
那么,处理得怎样呢?问题又转换到对“现实”的理解,对“现实中国”的理解。文学理论发展到今天,人们已经知道不存在一个现成的“现实”,就像不存在现成的“美”一样。但是,现实感人人都有,正如美感人人都有。什么是当下中国的现实,十亿人会有十亿说法,但十亿人会有些共同的现实感,比如上学难,就医难,住房难。拆迁,改造,城市化,股市低迷,娱乐至死,手机依赖症,贫富分化症,贪污腐败症,等等。说一部处理现实的作品不提供上述这些具有公共性的现实感,而“只与作家的内心和灵魂有关”,“与生活无关,与社会无关”,这只能是自欺欺人。
《炸裂志》是一个乡村不断升级的历史,也是农民不断升官的历史,想以此来透视和呈现当下中国的现实。最主要的看点是孔明亮的升官史,炸裂村的升级史,孔明耀的练兵史,朱颖的美人战术史 /婊子史。支撑这四史的,不外乎权力、资本、性三大要素及其运作。这就触及到房地产运动(有人称新圈地运动)、土地财政、权色交易等社会现实。
权力运作主要通过孔明亮升官史来表述,包含早期和后期。早期是当村长,后期是当市长。早期发动村人从火车上扒货物,带动村人发家致富,继而取得村民拥戴。但在选举中,他实际上输给了仇人的女儿、自己未来的妻子朱颖,只不过以权力向性的妥协方式最终取得了权力。非常具有象征性,阎连科表述了一种完全不同于大众想象的权力运作方式。孔明亮式的农村能人是非法致富,与人们想象中的勤劳致富南辕北辙。如果说个别能人或少数能人非法致富有现实感,但让全村人坚定走偷窃致富道路,似乎农村联产承包责任制改革的历史没有发生过,这个玩笑开大了。无论怎样看,以炸裂村的致富史来反映当代中国农村现实,都不具备现实感。因此,孔明亮的权力史也就相当虚幻。依靠权力向性的妥协就更是闭门造车,就像说雷政富妥协于赵红霞一样。这一传奇性设计将贿选、家族势力和武力炫耀(比如其弟孔明耀放枪示威)等描述创造的现实感一笔勾销。《炸裂志》的权力获得结构是典型的二元模式,本土与外界、男性与女性。一方面孔明亮要摆平与外界他人的权力争夺,另一方面,他还必须随时对付来自朱颖的威胁,而且这一威胁比前者更大。在炸裂村升县为市的权力斗争中,朱颖的娘子军 /婊子军依然是决定因素。这一叙述让人大跌眼镜。小说再次闹了个笑话。美女朱颖被彻底塑造为慈禧式的官场高手,牢牢掌控大局,仿佛回到母系氏族社会。对当下中国现实稍有常识的人都会明白,这样的想象如果不算颠倒黑白,也只能是自欺欺人,连《甄
传》后宫戏的编剧手法也没有真正学到家。
对房地产运动的描述是另一重点。孔明亮升官、炸裂村升级,重要的动力来自房地产运动及土地财政。这一话题具有很强的现实指向。房地产运动是透视当下中国权力、资本、性运作的最有效窗口之一。近年来媒体爆出的多如牛毛的腐败案中,搞权钱、权色交易的腐败官员十有八九与房地产有关。体制如何运作,内幕怎样,人间万象尽在其中。房地产运动简直就是一个富矿,是各种社会关系上演的舞台。如果能将这一历史进程深入描绘和揭示,必将留下闪光之作。然而,在我满怀期待寻觅具有历史意识的描述和充满社会学分析的时候,看到的是绕道而行,是隔岸观火。小说无从下手,对这一复杂社会运动内部知识的了解与普通民众没有什么两样。作者提供不了更多的信息和分析,因此也就提供不了现实感。有一部作品可以作比较。杨志鹏的《世事天机》在揭示房地产运动方面提供了许多新鲜的叙述和经验。《炸裂志》相对差了很远。这里,作者再一次投机取巧,将这一有复杂内涵的社会现实漫画化、神化。他以一种神力来实现房地产的涌现。炸裂村八十层办公大楼的出现,只需要孔明亮一挥手、一念咒,只需要孔明耀的 “民兵 ”正步踏过,高楼大厦转眼拔地而起,完全是一部哄骗三岁孩童的“动画片”。
仅提供现象不提供分析,也就不能提供现实感。现实感是一点一滴的积累,而不是神仙般的手指一划。名为神实主义,实是印象主义,幻想主义,是装幼稚的儿童动漫主义。
关于性的描述集中于孔明亮的仇人、妻子朱颖。朱颖的美人战术史 /婊子史,是小说的重要内容,几乎占到一半。《炸裂志》的别名是《美人计》,或者《妓女史》。朱颖为父报仇,对孔明亮使用美人计,靠性贿赂找后台,这个思路没有问题,也具有现实感。问题是,这个思路一旦变成了全村女性农民的生活取向,变成了炸裂村、县、市社会发展的道路,就又变得很幼稚。谁都不会否认中国有妓女,有性贿赂。但人们更想知道,是什么原因造成了这种现象。小说避开了这个难题,用尽全力描述全社会女性都是婊子,是不是过了?真理到谬误只差一步。小说的现实感必须依靠分寸感。《西游记》的现实感肯定比不上《水浒传》的现实感。《炸裂志》完全鄙视分寸感。把女性当成兵马俑般的木偶,任人摆布,毫无个体意志,无条件听从朱颖的堕落安排,甚至连一点点个性、选择、犹豫都没有,更遑论抵触了。笑贫不笑娼,和自己毫无心理障碍、心甘情愿做婊子,两者之间距离千万里。《炸裂志》把这个遥远的距离一笔抹杀。这不仅是思想上的偷懒,更是技术上的无能。想想看,一个村子两百黄花女子进京城,如军队一样整齐划一,这是多么荒诞的文字!黄惟群总结道: “《炸裂志》中,还有一个给读者留下强烈印象的群体:妓女。这个具有‘性特征的女性力量,简直太大了,且被广泛运用、无处不在。家庭变故、蓄意谋杀、民主选举、以及金山银山,全和这些妓女紧紧联系在了一起。她们简直是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想干成什么就一定能干成什么。她们成了一切社会变动的内在决定要素。她们几乎是社会最高智慧、最强才干的拥有者。 ”黄先生还质疑道:“妓女有这么大的能量,性有这么大的功能?这个社会到
底是性决定权和钱,还是权和钱决定性?权和钱和知识的掌控者们,真是如此缺乏理性,连本和末都搞不清? ”
最为荒诞离奇的当然是孔家老三孔明耀的练兵史。与美国对抗,为他哥哥保驾护航,然后又毅然与国际资本为敌。一个大型飞机场,一条高速路在一周之内从天而降,这不是疯话又是什么?孔明耀所负载的个人英雄主义,英雄史观,在这里表现得淋漓尽致。将民众视为草芥,将个人视为扭转历史的惟一力量,将性置于金钱之上,这些颠倒唯物主义历史观的白日梦,除了一厢情愿的情绪宣泄之外,几乎一无是处。我们不拿什么严肃、崇高、社会责任之类的话来评判,只拿现实感这一杆称来衡量,《炸裂志》都是失败的。为了将这种外强中干的“神实主义 ”荒诞进行到底,作者在文字上竭尽夸张之能事,仿佛不如此不能显示“神实主义”的神力:“一场掌声整整拍了八个半小时,有很多村人的手掌都拍出了血,把村卫生所的止血药和胶布纱布全用完了。 ”“把文件放在盆外的树根上,铁树开花了。 ”这些手法,中国读者已经在《秦腔》《古炉》等作品那里见识过了,并无什么新奇。“可当游行的队伍来到后,在那立交桥的坑座前面吹奏一会儿,并整体朝施工的工地敬了礼,那立交桥的桥墩便直立在了路中央,队伍又绕着桥墩走一圈,立交桥便直立横跨在了半空里。 ”“路经必须拆除的一片旧房子,队伍齐呼一阵口号也就拆除了。经过一片要盖的居民楼,队伍在那工地上音乐、口号和欢呼一阵后,楼就盖起来了”。而在同样也是河南作家、现实感同样强烈的乔叶那里,盖楼、拆楼要写两个中篇小说才能交待清楚(有兴趣的读者可参阅乔叶的《盖楼记》《拆楼记》)。中国读者没有见识过魔幻现实主义也就罢了,已经见识过了,《炸裂志》的这些怪力乱神实在连障眼法都算不上,简直就是丢人。
不只是我一个人这样看。黄惟群看得十分清楚:“我们所以不能将作者的笔墨与高明、发人深省联系一起,是因他看到的、呈现的,仅是他绘制的这张图的必然炸裂的可能性,既没挖掘其存在的根源,从根本上触动我们,又没对发展趋向做出准确的判断。他所陈列的炸裂因子,和一个一般百姓看到的没有两样。 ”[2]
总之,《炸裂志》的神实与中国现实差着十万八千里,对中国社会运行的内部机制的描述几乎是外行,所谓“神实主义力作”不过是一个商业化虚名。现实感不是靠投机取巧得来的,现实主义也不那么容易超越。看一下文学史上的大家,施耐庵,曹雪芹,巴尔扎克,托尔斯泰,包括备受质疑的柳青、赵树理、茅盾等现实主义作家,哪一个没有下过苦功夫?没有披阅十载、增删五次的辛苦,没有深入其中扎实体验,纸上得来的什么主义都浅薄。
注释:
见《受阎连科:《寻求超越主义的现实》(代后记), ]1[活》391页,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09年6月。后面阎连科的引文概引自此。
[2]黄惟群:《读阎连科的〈炸裂志〉所想到的》,http:// blog.sina.com.cn/s/blog_4998785c0101ckb6.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