咬山人的后代
2014-07-23北董
北董
那天,夕阳告诉我:你这沿着滦河采风的人哪,该寻个住处了。
一个傍山的小村,挽留了我。热情的小学教师,领我走进一个独院。一位如窗前老枣树一样苍劲而朴实的山中老汉,接过我肩上不足三四斤重的小背兜。“歇吧。”他进屋以后指了指小炕。
我见老人跪在炕上,面对着窗子,就问:“大爷,你老看景致呀?”
他如梦初醒,“哦,我,我看石鸟呢!”
石鸟?这个村落依山而建,村里有不少人采石为生。这大爷是把爆破时纷飞的石块,升上云空的石砟(zhǎ)称为石鸟吗?这真够浪漫的啦!
由于我对当地采石活动产生了兴趣,就在这小村多住了几天。从小学教师那里,我知道了一个“石鸟”的故事。
老人名叫石风,16岁就在山塘采石,直到老年。当地人把采石工叫作“咬山人”。这位咬山人,开山劈岭,力大如牛。他虎吼一声,能将枕头锤一抡过顶,再擂下去,石破天惊。
他曾有个独生子,取名石鸟。
咬山人顶看不起胆小的人。石鸟自幼胆小,因此极惹咬山人生气。
有一回,石风老汉带着小石鸟和邻家的小核桃逛山坝,路上遇见了一条小小的四脚蛇。四脚蛇才火柴梗长,瞪着一双小眼睛,吐着若有若无的舌信,悠悠地摆动着尖尖细细的小尾巴。小石鸟看见了吓得大声哭起来。
咬山人一把拎起石鸟的褂子,把儿子提回家。“没用的货!”他斥责道。石鸟的妈妈心疼得直掉泪。
又有一回,小石鸟领着小核桃,走到山塘底下开着石竹花的地方——恰是放炮的落石区,除了石竹花,那里还有很多的蝉壳儿!
炮响了,如鸟儿一样的石砟子飞上云天,紧跟着就纷纷下落。石鸟边“哇哇”大哭,边爬到一块巨石后躲起来,却把小核桃丢在石竹花丛中,被落下的石砟砸断了腿。
咬山人狠狠地说:“完蛋!你不是咬山人的儿子!”爸爸没打他,但石鸟比挨了打还难受。他从父亲的眼睛里,读到了疼痛,读到了比疼痛更疼痛的东西……
后来,石鸟的妈妈病逝了。石鸟一天天长大,长成一个如小橡树一样挺拔的少年。石鸟是争气的,刚上初中的他两次在全县数学竞赛中获奖,还在年底入了团。
但是,当他笑嘻嘻地问父亲,他像不像咬山人的儿子时,父亲仍是摇了摇头。说:“长庚拉山二十八年,都够不上咬山人!”
父亲说的长庚,是本村一名车把式。一回,长庚拉着满载石头的大车下山,车的闸链突然扳断,重车闯坡停不下来,眼看大车要挫死牲口,砸到坡下面的人,长庚却吓得愣在一边。正是石风这咬山人,虎吼一声,冲上去,一肩膀子撞横了车辕,就势将车侧翻在原地,活了牲口,救了人。石风受了伤,长庚买了挂面、点心看望他,他还啐人家:“呸!”
这就是咬山人!
石鸟是从这个故事里,读懂了父亲。
那个暑假。石鸟拿着课本,登上山巅。放炮的警号声惊扰了他,石鸟放下课本,突然发现,在开满石竹花的地方,有三个孩子——就像当年他带着邻居小核桃在那里玩耍。
石鸟看准了炮口的位置,一把捋住大绳,双腿一夹,就溜到炮口上。引信在那里一溜儿排开,哧哧地冒着烟。石鸟用力地拔着,一个、两个、三个……只剩下最后一个引信了。引信的一小截留在外边,石鸟拔了两次都未能拔出,他顾不得多想,急忙用牙咬住正在燃烧的引信,狠命地往外一拽。引信被拉了出来,可由于用力太猛,石鸟失去重心,向山下跌去……
人们把那本书拿给了石风的时候,咬山人晕厥了过去。醒来后,他说:“石鸟……你到底是咬山人的后代!”
我听到这里的时候,不由心头悸动。
我小心翼翼地跟老汉谈起石鸟,老人叹口气说:“丢了一个,保住仨,应该算值得。”那眉棱底下,是多么深邃的世界。
我也曾仔细地观看过“石鸟”。当炮响崖崩的时候,它们便呼地冲上九霄,融进云里、风里、太阳里……
我上了咬山人的炕,发现贴着人造革的窗台有两处手扶出的破痕,陈年的炕席上,还有两个磨破了的,膝盖般大小的洞……
(责任编辑 李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