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朋友们来看雪吧

2014-07-22毛云尔

少年文艺(1953) 2014年6期
关键词:水洼沼泽丹顶鹤

毛云尔

父亲对王寻说,你不要上高中了,跟着我学捕鸟吧。去年初中毕业,王寻考上了高中,而高中就在那个叫邑桥的小镇上。沼泽里有一条通往小镇的小路。父亲告诉王寻,这条小路太危险了,他一点也不放心。王寻知道,这是父亲的借口。不是还有另外一条路吗?沿着沼泽相反的方向,步行十五里左右,就有一个汽车临时停靠站,在那里坐半个小时的汽车就到镇上了。

父亲说这番话的时候,仿佛忘记了这条路的存在。

父亲有一手捕鸟的绝活,他将这套本领悉数传授给王寻。父亲想,凭着这手绝活,在这个世界上就吃穿不愁了,还有什么可烦恼的呢?可事实上,王寻却很少有高兴的时候,当他和父亲一起撑好捕鸟的网,等待那些倒霉的鸟自投罗网时,便选择一个清静的地方,独自一人站在那里,目光越过沼泽,望着远方。

隐隐约约,有钟声从小镇的方向传来。那是上课的铃声。王寻的心抑制不住战栗起来。

很快,钟声消失了,王寻的心里便有了一种失落感,随之而来的,就是憎恨。

王寻憎恨这片沼泽。他想,如果没有这片沼泽,父亲就找不到不让他继续上学的理由了。这是一片毫无生气的沼泽,除了芦苇,几乎什么也没有,带给王寻的只有单调、孤寂和死气沉沉。尤其秋末冬初,芦苇枯萎了,倒伏下来,浸泡在冷冰冰的泥水里,时间久了,散发出阵阵沤臭。那种腐烂的气息,总是让人无端压抑起来。

这时候,王寻盼望着下一场雪。而雪,仿佛不愿意辜负王寻的期盼似的,总是不期而至。这个雪的世界,使王寻暂时忘记许多东西。

可是很快,就到了三月,属于王寻的雪之国开始土崩瓦解。四月来临,芦苇争先恐后地钻了出来,沼泽里一派葱绿,可以看见一些鸟从远处匆匆飞来。这时候,就再也看不到雪的影子了……

眼前的沼泽,又让王寻的心隐隐疼痛起来。

父亲却不喜欢下雪的冬天。

闲了一个冬季,父亲早就按捺不住了。这天早晨,父亲将捕鸟网扛出来,在一个不易觉察的地方撑开,仿佛一张血盆大口。王寻默默数了一下,短短几分钟里,先后有三只鸟莽撞地飞了过来,眼看就要被网挂住,它们突然一个急转身,朝另一个方向飞走了。其中有一只拳头大小的鸟,大半个身子已经撞在网上,挣扎几下,最终还是幸运地逃走了。

父亲在一旁注视着,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

王寻知道,凭父亲的捕鸟本领,这些鸟迟早都要落入网中。

就在这天早晨,王寻看到了他从未见过的景象。

在沼泽深处,那片刚刚长起来的芦苇后面,隐藏着好几只丹顶鹤。刚才,他的目光从这片沼泽上扫过,除了芦苇,什么也没有发现。这些丹顶鹤好像是从湿润的泥土里冒出来似的。

突然,王寻想起来了,就在昨天晚上,他听见了一声接一声的丹顶鹤叫声。这些丹顶鹤从他的头顶掠过,朝西北方向的丹顶鹤保护区飞去。每年春天,在南方越冬的丹顶鹤就会飞到保护区,在那里繁殖生息,度过漫长的春天和夏天。

王寻面前这片沼泽,却从来没有丹顶鹤光顾过。

也许,这几只长途跋涉的丹顶鹤太疲劳了,它们落脚在这片沼泽,准备暂时休息一下。它们将自己隐蔽在茂盛的芦苇后面。如果不是刮过的一阵风吹开了芦苇,将它们的秘密泄露了,恐怕谁都不会知道,丹顶鹤的身影曾在这片沼泽出现过。

惊讶万分的王寻不假思索地大喊大叫起来。

喊叫声惊动了父亲,也惊动了沼泽里的丹顶鹤。蜷伏在芦苇丛中的丹顶鹤,身子倏地站立起来,高昂着头,警惕地打量着四周。

父亲猫着腰,蹑手蹑脚地朝丹顶鹤的方向奔去。就在他跑下土丘,快要接近那片芦苇,准备猛扑上去时,丹顶鹤突然齐刷刷飞了起来,拍打翅膀刮起来的一阵旋风,吹得满地的芦苇摇晃起来。父亲扑了一个空,又被刮起来的这阵风猛地一吹,身体一个趔趄,差点摔倒在地上。

父亲气急败坏地朝天空挥舞着拳头。

丹顶鹤在沼泽的上空盘旋着,王寻数了数,总共十三只。除了脖子和尾巴的羽毛有一部分是黑色的外,这些丹顶鹤简直可以用洁白无瑕来形容了。王寻的脑海里突然蹦出一个比喻。他想到了去年冬天那场飘飘洒洒的雪。

丹顶鹤丝毫没有飞走的意思。它们在空中盘旋了一会儿,又齐刷刷落在另一丛芦苇里。这丛芦苇的位置更远一些,中间还隔着一片小小的水洼。

父亲并没有把这片水洼放在眼里。

水洼里隐藏着陷阱一样的泥淖。如果不小心踩到了,整个身子就会往下沉,转眼之间遭受灭顶之灾。父亲将危险置之度外,迅速脱掉厚重的外套,将裤管高高挽起,径直朝水洼走去。

春天,水洼里的水冰凉刺骨。父亲的身体哆嗦了一下,继续试探着往前走。那些泡在水里腐烂了的芦苇,在他脚下冒出许许多多的气泡,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王寻紧张起来,心提到了嗓子眼。可他说不清自己是在为父亲,还是在为不远处那些丹顶鹤担心。

就在父亲爬上岸的刹那,丹顶鹤再次齐刷刷飞翔起来。

紧张的王寻如释重负地长吁了一口气。

这一天,这样的情景,反反复复地上演着。父亲和丹顶鹤之间,仿佛在玩着捉迷藏的游戏,双方都乐此不疲。直到夜幕降临,父亲才从游戏中抽身出来,丹顶鹤也迅速分散开来,三三两两地在沼泽里寻找食物。

夜色弥漫,水汪汪的沼泽以及沼泽里的芦苇,全都被夜色覆盖起来。置身在夜幕中的父亲,整个身体仿佛融化在黑暗里,只剩下一双眼睛目光炯炯地注视着那些丹顶鹤。

王寻知道,父亲并没有灰心丧气。可想而知,这些骤然出现的丹顶鹤对一个以捕鸟为生的人而言,是多么不可抗拒的诱惑。

这是父亲在这个春天开始捕鸟的第一天。这一天他们一无所获。王寻和父亲两手空空离开沼泽,朝着家的方向——那片高处的草甸走去。王寻一边走,一边不停地回头朝身后眺望。

沼泽深处,那些雪一样的丹顶鹤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闪耀着幽微的光芒。

三天过去了,父亲依旧一筹莫展。过去的捕鸟经验一点也派不上用途。他撑起的捕鸟网形同虚设,只能够逮住那些个头很小的鸟,这些鸟土豆大小,灰不溜秋的。小镇上的饭馆老板催促父亲去送货时,总是轻描淡写地说,送几个土豆过来吧。

第一次听人称呼这些鸟为土豆,王寻觉得有一种诙谐在里面,渐渐地,才发现这其中的真正意思。这些鸟,已经和土豆一样没有多少新鲜感了。

丹顶鹤一定是另一种新鲜的口感。

丹顶鹤也一定能够卖一个好价钱。

这几天来,这样的话,父亲已经重复了好几遍。有几次,王寻的嘴唇动了动,他想告诉父亲,丹顶鹤是保护动物,捕杀丹顶鹤是要判刑的。最后他还是放弃了,他了解铤而走险的父亲,连吞没生命的泥淖都不怕,他还在乎什么判刑不判刑吗?

父亲一会儿把目光瞄准沼泽里的丹顶鹤,一会儿又看看身后那张空荡荡的网。嘴里叼着一根烟,使劲地吸着,烟头一明一灭。父亲这种吸烟的姿势表明,暂时还没有找到理想的方法来对付这些警惕性很高的丹顶鹤。

王寻尽可以放下心来。

午后的阳光强烈起来,气温回升,那些陈年芦苇在加速腐烂,而新的芦苇在阳光照耀下,迅速地拔着节,一眨眼工夫,个头又蹿高了许多,颜色又深了一层。

丹顶鹤的身影就在拔着节的芦苇丛中时隐时现。

突然,丹顶鹤齐刷刷飞了起来。

王寻的心突突地跳动着,他不知道这些丹顶鹤又遭遇到了什么样的危险。环顾四周,其实,什么危险也没有。天空还是那么蓝,云絮还是那么白,十三只丹顶鹤在沼泽的上空飞翔着,姿势多么优雅,多么从容。它们一边盘旋一边发出嘹亮的叫声,尽情享受着这难得的美好时光。

王寻抬着头,久久仰望着在沼泽和天空之间飞翔的丹顶鹤,对他来说,这也是多么难得的一份享受。王寻的内心里突然冒出一个想法,他想,要是有人来和他一起观看丹顶鹤,一起分享这份惬意该多好啊。

晚上,王寻朝着沼泽相反的方向步行了十五里,来到那个汽车临时停靠站。所谓停靠站,其实就是一棵百年老樟树。偶尔,会有一辆汽车在樟树下停下来,人们就从这里坐车去镇上,或者下车回家去。

在樟树的斜对面,是一溜平房,有人开了一家网吧。网吧的吧台后面,坐着一个女孩,名字叫小丫。小丫的年纪和王寻差不多。王寻找了一个角落坐下来,迅速打开电脑,这次,他没有玩升级游戏,而是直接去了一个聊吧。王寻没有想到,聊吧里的人还真不少。他略微思考了一下,就在聊吧里发了一个帖子:

朋友们来看雪吧。

王寻看着自己的这个帖子,心跳突突地加快了。

很快,就有人跟帖。一个网名叫世纪懒虫的问王寻,你小子是不是感冒发烧啊?

王寻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额头,然后告诉对方,自己好好的,体温正常。

如果不是感冒发烧,你怎么会说胡话呢?世纪懒虫挖苦王寻。现在是春天,哪来的雪呢?难道真有人相信“六月飞雪”这样的鬼话吗?

也有人为王寻打抱不平。一个网名叫风中紫铃的回击世纪懒虫,你不要太武断了,世界这么大,无奇不有,即使是夏天,云南的玉龙山也白雪皑皑呢。

随即,聊吧里出现了一片附和声。

王寻接下来又发了一个帖子,这次,把看雪的地址写上了:邑桥。想了想,他又补充一句:一个距离戈龙自然保护区两百里的小镇。王寻没有想到,刚才的附和立即倒戈成了一片嘲笑的声音。毕竟,大家对这个自然保护区太熟悉了。

大家纷纷指责王寻,甚至有人义愤填膺地提议将王寻从聊吧里踢出去,理由是王寻这个帖子明摆着在欺骗大家。王寻的脑袋好像一下子变大了,里面嗡嗡直响。

刚才,王寻还在为自己的创意洋洋得意,把丹顶鹤比作雪应该是一个很贴切又很新颖的比喻,可以引发多少美好的联想啊。可王寻没有料到,就是这个比喻让他成为了众矢之的。

聊吧里,大家把王寻撂在一边,不再理睬他。就在受到冷落的王寻感到委屈时,又有人回了一个帖子。这个帖子的主人叫人在天涯。

人在天涯用一种试探的语气问王寻,现在……在邑桥真的可以看到雪吗?

王寻的心情骤然激动起来,他用一种语无伦次的语气回帖,真的,千真万确,就在距离邑桥不远的沼泽里。王寻最后告诉人在天涯,那雪,还可以飞翔起来呢,你相信吗?

我相信。王寻没有想到,人在天涯回答得如此干脆利落。

当王寻从网吧出来准备回家时,天已经很晚了,黑暗更深更浓了。在浓得像墨汁一样的黑暗里行走,王寻健步如飞,不再像过去那样磕磕绊绊。

王寻发现,沼泽深处的丹顶鹤,有几只刚刚步入成熟期,它们的羽毛洁白耀眼,鹤冠鲜红,这个年龄的丹顶鹤就像人类的青年,正是风华正茂的年纪,它们在沼泽里跳跃,翅膀一刻不停地扇动,浑身充满着使不完的力气。另有两只丹顶鹤是去年出生的,尽管个头和其他丹顶鹤一样大小,但从它们的叫声里,可以听出一种尚未成熟的稚嫩。其他的都是成年鹤了。如果仔细观察,在这些成年丹顶鹤身上,有一种掩饰不住的沧桑。

王寻利用夜晚上网的机会,将自己的发现一五一十告诉了人在天涯。

这些天来,父亲依然没有找到逮住丹顶鹤的办法。

一筹莫展的父亲想到了猎枪,匆匆去了沼泽那边的小镇,但很快他就空着双手回来了。原来,购买猎枪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其中有很多烦琐的手续,恐怕等那些手续一一批下来,丹顶鹤早就远走高飞了。

就在父亲冥思苦想搜肠刮肚的时候,沼泽里出现了新的情况。

他的竞争对手来了。那是一只行动诡秘的狐狸。

狐狸利用芦苇的掩护,身体几乎贴在湿润的泥土上面爬行,偶尔,狐狸将身体稍微抬起,眯着眼睛打量着前方,当丹顶鹤的位置被确定下来之后,它继续往前一点一点地潜行。眼看就要接近丹顶鹤了,狐狸却突然停了下来。

在狐狸和丹顶鹤之间,横亘着一片小小的水洼。

面对这片水洼,狐狸显得左右为难,它不停地来回跑动着,神情十分焦躁。许久之后,狐狸停住了脚步,它伸了伸脖子,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突然,狐狸的后腿用力一蹬,整个身子竟然凌空飞跃起来,越过那丛嫩绿的芦苇,在空中划出了一条棕色弧线。

显然,狐狸高估了自己。只听见咚的一声闷响,狐狸掉在水洼里。

和狐狸落水的声音同时响起来的,是担任警戒的丹顶鹤发出的报警声,倏忽之间,丹顶鹤齐刷刷飞了起来,围着那片水洼做盘旋状。

狐狸挣扎着,许久之后才从水洼里爬上来,一副惊惶未定的神情。它使劲抖动着被泥水弄得湿漉漉的身子,然后,沿着来时的路线狼狈不堪地跑走了。

王寻告诉人在天涯,当时眼前的这一幕,让他把肚子都笑疼了。

狐狸还会回来的。人在天涯的回帖让王寻的心再度紧张起来。

这天一大早,当王寻来到沼泽时,他发现,这些丹顶鹤有些异样。

几只刚刚步入成熟期的丹顶鹤,显得躁动不安。它们伸长脖子,叫声高低起伏,抑扬顿挫,它们都希望自己的声音能够将对方压倒,可过去了很长一段时间,相互之间依然难分胜负。太阳出来了,金黄色的阳光铺满沼泽。沐浴着阳光,在蓝天和大地的辽阔背景之上,仿佛约定好了似的,突然,它们矫健地奔跑起来,修长的大腿在水洼里撩起一阵阵水花……

王寻发现,那些成年丹顶鹤之间的关系也发生了微妙变化,它们不再像过去那样聚集在一起,而是成双成对地在沼泽里出没。

其中,一只丹顶鹤久久吸引着王寻的目光,它孤零零地伫立在那里,一副很落寞的神情,它不时伸长脖子,朝天空深处高亢地鸣叫起来,仿佛在呼唤着什么。

人在天涯告诉王寻,现在,正是丹顶鹤的求偶期。丹顶鹤之间奉行一夫一妻制,那肯定是一只丧了偶的孤鹤。人在天涯的帖子让王寻的心为之一沉。

当王寻再去观察时,果然,在这只丹顶鹤的眼神里,他发现了一种和我们人类一样的落寞与悲凉。王寻想,它和它的配偶之间一定发生过许多让它留恋不已的故事。它就生活在这些故事里。

可是,那都是一些怎样的故事呢?

这些未知的故事如同一块石头一样重重地压在王寻的心上。

不过,王寻很快就乐观起来。种种迹象表明,这十三只丹顶鹤肯定不会飞走了,它们已经把这片沼泽当作了新的家园。在这里,它们将度过繁殖期,直到秋天来临,才迁徙到南方越冬。明年春天它们说不定还会重新回到这里,或许,会有新的鹤群加入到它们的队伍里。

那时,这片沼泽将是一派多么壮观的景象。

这一天晚上,人在天涯告诉王寻,明天,他将到沼泽里来看雪。

真的吗?王寻问人在天涯。

千真万确。人在天涯告诉王寻,他早就想来看看这些丹顶鹤了。

王寻从网吧出来时,坐在吧台后面的小丫热情地站起身子,小丫的嘴唇动了动,似乎想对王寻说些什么,可是王寻丝毫也没有觉察,一溜烟跑出了门。

小丫就一直站着,目送王寻的身影消失在黑暗里。

王寻激动不已,终于有人来和他分享这个秘密了。当有人和你分享喜悦的时候,这喜悦就扩大了两倍。王寻此时才真正体会到了这句话的含义,内心里的喜悦在成倍地扩大着,以致整个身体都洋溢着这种无法用言语来形容的快乐。

一路上,王寻想象着和人在天涯一起观看丹顶鹤飞舞的情景。

王寻想,最好是站在东边那个土丘上面,那里的视野最开阔,无遮无拦。这样想着,当他在黑暗中抬起头来时,望见那个土丘上面就好像真的站了两个人,一个是王寻自己,另一个就是人在天涯,风把身边的芦苇吹得沙沙地响,风把他们的头发和衣服吹得飘拂起来,他们任凭风吹拂着,自始至终静静地站在那里,陶醉在丹顶鹤带给他们的喜悦里……

王寻回到家时已经是晚上十二点整,父亲还没有睡,他在房间里不停地走来走去,仿佛被什么折磨着,一副寝食难安的样子。折磨父亲的,竟然也是喜悦。

父亲喜形于色地告诉王寻,沼泽里的十三只丹顶鹤已经逃不出他的手心了。听了父亲的话,王寻的脸上出现了不屑的神情,哼!就凭赤手空拳的父亲,怎么会是那些飞行技巧高超的丹顶鹤的对手呢?王寻不屑的神态似乎激怒了父亲。你等着瞧吧,父亲对王寻说。

父亲接下来的话让王寻吓了一大跳。父亲告诉王寻,他打听到了,春夏交替时节,丹顶鹤就该换羽毛了,到时,它们将暂时失去飞行能力,哈哈,几天之后,它们就在劫难逃了。

父亲现在最担心的就是那只该死的狡猾的狐狸,这几天来,它一直在沼泽里神出鬼没,探头探脑,伺机行动呢。

父亲的话一遍又一遍地在王寻的耳边回响。

王寻整个人木木的,仿佛失去了知觉一样。

王寻陷入到了进退两难的境地。这些丹顶鹤的到来,不仅使这片死气沉沉的沼泽发生了变化,也改变了王寻单调的生活,所以,王寻是多么希望这些丹顶鹤不要飞走,多么希望它们在这新的家园里长久地生活下去;可是,这些丹顶鹤如果不远走高飞的话,等待它们的结局却是王寻不敢想象的。王寻就在这两难境地中艰难地抉择着。

许久之后,王寻终于下定了决心,他在夜色的掩护下朝沼泽走去。

夜幕笼罩下的沼泽,给人一种恬静的感觉。王寻的脚步声却把这种恬静打破了。他一边走,一边仔细地寻找。许久,也没有发现丹顶鹤的影子。都是这些该死的芦苇。王寻在心里暗暗骂起来。这些疯长起来的芦苇遮断了他的视线。

突然,芦苇后面闪出一个白色的影子,接着,好几个白色的影子从芦苇后面闪出来。黑暗中,十三只丹顶鹤昂着头,一齐注视着越走越近的王寻,开始不安地低低地鸣叫起来。

它们交头接耳,似乎在议论着什么。

它们不知道这个孩子半夜时分跑到沼泽里来干什么。它们更不知道这个孩子为什么声嘶力竭地大喊大叫。它们只是隐隐听出了这个孩子喊声里的恐惧与焦急。

快飞走!快飞走!快飞走!王寻一边喊一边挥舞着手臂。

十三只丹顶鹤呼啦啦一齐飞了起来。可是,它们并没有飞走的意思。盘旋着,盘旋着,十三只丹顶鹤降低着飞翔的高度,仿佛飘飘洒洒的雪花一样,朝大地的怀抱再次扑来。

王寻不假思索地跳进一个水洼里,朝丹顶鹤即将降落的地方奔去。他像一个树桩一样占据在那里,丹顶鹤只好扇动着翅膀,折转方向,朝另一片草甸飞去。

朝另一片草甸飞去的,还有王寻箭一样的身影。

不知道过去了多久,丹顶鹤始终没有找到落脚的地方。丹顶鹤被折腾得筋疲力尽了,被折腾得一点一点地失去了耐心。最后,它们恋恋不舍地朝西北方向飞去。十三只丹顶鹤,十三朵飘飘洒洒的雪花,慢慢消失在天空的黑暗里。

第二天,太阳准时从地平线上升起。

沼泽被喷涌而出的阳光厚厚地覆盖着。这是一片梦幻般的金色沼泽。细看之下,你就会看到那些嫩绿的芦苇,和昨天相比,它们又长高了许多;可以看到一个接一个水洼,像一面偌大的镜子被打碎了,不规则的碎片散落在沼泽的每一个角落;可以看到黑黝黝的泥土;还可以看到零星的几只鸟,一边叫着,一边从芦苇的枝叶间一掠而过。

但除此之外,什么也没有了。

这是一片让王寻眺望过无数次的为之憎恨的毫无生气的沼泽。

王寻坐在东边最高的土丘上面,头发凌乱,浑身被泥水湿透,整个人筋疲力尽。昨晚,他一夜未睡,他不知道自己在沼泽里来来回回奔跑了多少趟,双腿又酸又痛;他也不知道自己呼喊了多久,以致他的嗓子都嘶哑了。幸好这些努力没有白白浪费,那些丹顶鹤终于飞走了。

十三只,全都安然无恙地飞走了。

王寻的脸上露出了会心的微笑,为这十三只安全飞走的丹顶鹤高兴,也为自己感到庆幸,昨天晚上,他竟然好几次从泥淖里死里逃生地爬了上来。不过,王寻很快就沮丧起来。他不知道,当人在天涯出现在这片沼泽的时候,他会怎样看待自己呢?他会不会指着王寻的鼻子说,啊,你这个骗子?

王寻一动不动地坐在土丘上面,等待着人在天涯的到来。

沼泽里一片沉寂。没有风,一切似乎都静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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