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春天
2014-07-19田静
田 静
我有万壑松,挥袖起清风。
朝送书声朗,暮伴归影重。
按山拨水吟,万物发欣荣。
心涤天籁远,何劳鸣鼓钟。
是的,我想讲一个关于春天的故事。在许多年以后,老眼昏花的我或者某个中年人张开嘴,第一句话就是“那年初春……”为了这样一个场景,我现在即将开始动身。现在正是初春,虽然这个词代表着年轻、希望和一丝冷峭,我本人却已入秋。所以我偶尔可以得意地告诉自己,我还在期盼和热爱春天,说明我内心尚年轻热烈。
我要做的不是什么大事。如果我来描述,就是“那年初春,我到了云南某个偏远的小山村”,如果还有其他人来描述,就是“那年初春,又有两位新老师来到了我们学校”。这本来平常不过,可周围的人知道后,第一反应都是问“为什么想要去支教?”然后搭配些“有爱心”“境界高”之类的赞美。通常我颇有尴尬,因为我发现我没法三言两语说清自己的动机,只是比较肯定不是为了献爱心。我只能支吾些“想减肥健身”“希望修炼清净”或是“丰富自己人生”之类的理由,待到静居小屋的时候刨开内心的杂草,寻找真正的答案。我相信任何行为背后的操控手都在自己的精神深处,最难了解和战胜的就是自己。
我对自己的童年记忆犹新。骑在阿爹(爷爷)肩膀出门散步,又心慌又得意,觉得自己比电线杆还高;一早带个大搪瓷杯和五分钱,到仙林桥上买一杯豆浆两根油条做早餐;全家吃菜泡饭唯独我可以加一勺香喷喷的猪油;弄堂的泥墙里好多小贝壳,挖下来套在指头上敲得哒哒响;夏天的傍晚瞪着眼睛看大人啪啪地敲打竹榻,臭虫哗哗往下掉;布头上歪歪扭扭地绣出平生第一条鱼做了我的手绢;跟小姑姑下放到农村,看人家轧出棉籽后纺纱轻松地拉出一条线,我却总试不成;舂年糕的时节,空气里都是香甜,小孩子们快活得像条摇尾巴的鱼,东摸西讨口袋里嘴里都是满满的;被其他孩子们围观着挨了大人的揍,心里委屈又懊恼……总之有快乐有伤感,主题基本是“吃”和“玩”。待到上学了,头两年别的孩子都考双百分,我总是只有九十几实在一般,加之上课总自己捣鼓自己的事,蔫淘,被老师留堂、罚站、挨教鞭,印象深刻的是站在黑魆魆的教室里扯着嗓子哭。如果不是三年级的某个下雨天,新班主任打着伞把我送回家,还跟我讨论香蕉皮能不能吃,恐怕我要一直对老师怀有某种敌意。
关于童年的记忆每人都可以扯出长长的一串,很多我们好像已经忘却的情绪,在回忆的时候又会不经意地弥漫开来,好像剖鱼的时候不小心弄破了鱼胆,一股淡淡的苦腥气惹了满身。但不管怎么说,那是我们记忆的开始、人生的初春,或明或暗的烙印已经打上并将陪伴我们一生,因此精神分析和人本主义疗法力图从分析童年经历来找出线索解决我们当下的问题。我不知道自己从入秋时节往春天走,会不会产生一种不现实的感觉、驱力、态度、幻想和防御的体验,但我知道那个场景、那些孩子会在不知不觉中向我展示生命中最初最纯的一面,让我也有机会从没完没了的生活中停下脚步,重回自己的那个年代。
而我想重温那样一种氛围,好像丢失了心爱玩具的孩子慢慢地沿着走过的路张望着重新往回走。我在之前的路上没有遇到的你,是不是在某个不经意的角落巴巴地盼望我到来?我可能已经与你相识,也可能永没有机会与你同行,但我想证明自己在最丰富绚丽的季节挣扎过。我想让时光过得快一点再快一点,直奔你我终于相拥的时刻;我也想让时光慢一点再慢一点,不要让我在见你之前便已老迈沧桑。因此,我选择了另一个空间体系的生活,如果我能给那些大山里的孩子们一点点春天的阳光和色彩,能让他们找到自我价值的平衡和成就,能让其中的某个人在我这般年纪的时候偶尔想起童年的温暖快乐,那也是我为你悄悄留下的记号,告诉你在这个世界上我曾来过。
有人说,这样的事情不是个人做的,那是国家、政府的责任。或者说,要支援山区,不妨多挣钱给他们,可能效果更大更好。我是个愚笨简单的人,没有想那么多复杂的关系或谁的责任,也只会做些简单实际的事。有许多事情不是货币能衡量的,我坚信这是其中之一。正如我坚信我如果能为这世界留下哪怕一抹瞬间的光彩,也必能让同一星球的你最终接收感受。更何况同样的春天,不同的人感受大不一样。没有经历严寒的人欣赏不了春天的和熙,看不到秋天收获的人热爱不了春天的耕耘。我们用自以为是的文明感化封闭的山庄,他们何尝不是在用粗朴的行动洗刷我们生活的积垢。这其中成就的,到底是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