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尔基笔下丹柯形象的圣经原型
2014-07-19王晴阳河南大学文学院河南开封475000
⊙王晴阳[河南大学文学院,河南开封475000]
高尔基笔下丹柯形象的圣经原型
⊙王晴阳[河南大学文学院,河南开封475000]
高尔基的创作与基督教文化有着密切的内在关联性。本文分析他早期浪漫主义代表作《伊则吉尔老婆子》中的丹柯形象,将其原型追溯到圣经中的摩西和耶稣,进而议及高尔基早期宗教思想的复杂性。
高尔基丹柯圣经原型
高尔基创作于1895年的《伊则吉尔老婆子》是其浪漫主义小说创作的典范,它由三个部分组成,其中以丹柯的故事最为动人,讲述了丹柯如何用自己燃烧的心带领走投无路的部族同胞摆脱黑森林的故事。高尔基对此文甚是满意:“我再也写不出像《伊则吉尔老婆子》这样完整、这样美丽的东西了。”①
弗莱将原型理论引入文学批评领域,认为原型是文学中可交际的意义单位,能表现为“一个人物、一个意象、一种叙事定势”,也能表现为“一种可从范畴较大的同类描述中抽取出来的思想”②。长久以来,《伊则吉尔老婆子》都是以革命文学姿态被分析阅读的,被认为“献身于人民大众的英雄丹柯”是其着力歌颂的对象。③若换一个角度,从宗教文化意蕴去解读,以圣经人物为参照系分析丹柯形象,则可以更深刻地理解其中的深意。丹柯以领导者和殉道者的双重身份出现,像摩西一样率领族人摆脱压迫走向自由,其故事情节与圣经中的《出埃及记》具有整体上的对应性;他最终怀着无私之爱和杀身成仁的牺牲精神来拯救族人,读者从中又能看到耶稣基督的影子,一个为人类赎罪而自我牺牲者的形象。高尔基将这两种圣经人物原型整合之后赋予丹柯,使其形象具备了异常丰富的文化内涵。
一
丹柯的故事如同一个剥离了神人交往因素的浓缩版出埃及记,与摩西经历的轮廓有颇多相似之处。
首先,英雄出现于民族危难之际,两个民族都因其弱小而备受欺压。故事开始时,丹柯的部族正面临着生死考验——被外族人驱赶到森林深处,沼泽地的毒菌和狂暴的风雨吞噬着生命,后退须面对强悍凶恶的敌人,前进则须穿越阴森可怖的古老森林。《出埃及记》亦以“埃及新王压迫以色列人”为开端,描述以色列民族即将遭遇亡国灭种之灾:法老千方百计地辖制以色列人,将其新生男婴抛进尼罗河里淹死。令人发指的欺压和残害使雅各的子孙陷于水深火热之中。
其次,在带领民众出行的漫漫长征中,与外部环境的搏斗只是较浅层面,与平庸族人的内部斗争才是真正的考验,两位英雄都在误解、愤怒、猜忌中备受磨炼。丹柯不断地忍受指责和咒骂,忍受那些被大森林、泥沼和雷雨折磨的族人的怨恨和愤怒,被斥责为一个“无足轻重的、有害的人”④。
凶恶的人们审问丹柯,因愚昧而误解他眼中的火光。他们那隐藏在内心深处的兽性爆发出来,像狼群一样紧紧围住丹柯,准备抓住并杀死他。再看摩西,在漫长而痛苦的跋涉中,他统领的是一个“悖逆的、硬着颈项的民族”(《申命记》31:27),摩西多次忍受埋怨和指责:在红海被埃及大军追杀时,众人责问道:“难道在埃及没有坟地,你把我们带来死在旷野中吗?”(《出埃及记》14:11)众人没水喝时也怨声载道:“你为什么将我们从埃及领出来,使我们和我们的儿女并牲畜都渴死呢?”(《出埃及记》17:3)他们没肉吃时,须打仗时,闻及迦南地难以夺取时,无不长吁短叹……
最后一处明显对应是两位英雄都以悲剧性结局告终。当众人抵达象征着自由的广阔草原时,丹柯永远倒了下去,至死未能踏入理想王国。摩西最终也未被允许进入迦南之地,只能隔着约旦河“远远地观看,却不得进去”(《申命记》32:52)。
丹柯的故事情节与圣经虽然达成一种平行对照,高尔基却不是单纯复制出埃及之事,当摩西影像与丹柯形象重叠时,丹柯便脱离摩西而处于一种游离状态。丹柯属于“骄傲的勇士”:“骄傲的勇士丹柯”“骄傲地笑起来”“那颗骄傲的心”一类描写流露出高尔基对其主人公的赞颂;摩西则是“谦和的仆人”,圣经对他最中肯的评价是“谦和”:“摩西为人极其谦和,胜过世上的众人。”(《民数记》12:3)
从成为领袖的最初情节开始,二人就显出差异。摩西受到耶和华召唤,率领以色列人逃离埃及法老的奴役,到“美好宽阔流奶与蜜之地”去建立独立王国,这是一项被赋予的使命。丹柯则截然不同,他自告奋勇站出来,眼睛里闪耀着无穷的力量和鲜活的火光,鼓励族人切勿把精力浪费在空想和忧愁上,体现出自觉自愿的承担意识。
二人对解决问题的策略选择也反映出相去甚远的形象特征。丹柯撕裂胸膛,挖出炽燃的心,将其高举在头顶,照亮暗夜中的道路。族人被其举动震撼,“都像着了魔似的跟在他后面走”,“现在即使有人毁灭了,他们也会毫无怨言和眼泪地死掉”。
可见丹柯是凭着一己的力量施以拯救,带领着那群意志力薄弱的绵羊穿越森林,寻找新的栖息地。而面对民族内部的纷争和怨言,摩西更愿意求助于上帝,奉命消解族内的困厄,“在以色列众人眼前显大能的手,行一切大而可畏的事”(《申命记》34:12),依靠上帝赐福排解所有困境。
同样是带领族人摆脱异族压迫的英雄,圣经为何如此定义摩西呢?原来,圣经兼具宗教和文学双重性质,塑造英雄形象时必然会显示出既定的意识形态立场。它在神学框架中对人间英雄进行分寸适当的描述,以致“以色列的解救者”⑤摩西虽然创建了带领族人出埃及的丰功伟绩,也必须“谦和”,将全部业绩归功于上帝的神力,而不可喧宾夺主。
二
“伟大的经典作品仿佛存在一种总的趋势,要回到原始形态去……寓意深刻的文学杰作却宛如将我们吸引到一种境界,此时我们发现大量的具有含义的原型融会成浑然一体。”⑥丹柯故事之所以能给读者造成巨大的心灵震撼,另一原因是他的悲剧性结局还寓有耶稣基督的原型,是救世者和历难者的双重变体。
丹柯形象的塑造承袭了基督救世的象征意义。他为陷于灾难中的族人寻找出路,降临于尘世以拯救世人,最终带领族人抵达光明的新世界,自身却死于尘世,如同耶稣“救了别人,却不能救自己”(《马太福音》27:42)。丹柯的牺牲作为一种基督的象征性符号出现,“使这个部落得到净化和赎罪,这种净化和赎罪则被视为获得自然和灵魂的再生所必需”⑦;他为族人的重生奉献了自我,其壮举充满强烈的圣经暗示意味。他虽是族人的拯救者,其位格却依然是人,注定会出生于尘世也终结于尘世,无法得到永生。那些只顾迎接自由与光明的族人对他没有任何反省或感恩,而是无情践踏了他的心,“没有注意到他的死亡,也没有看见丹柯的勇敢的心还在他的尸体旁边燃烧。……只有一个仔细的人注意到这个,有点害怕,拿脚踏在那颗骄傲的心上……”被踏碎的心碎散成蓝色火星,渲染出冷漠的氛围,正如同基督被钉十字架时一般凄凉。栩栩如生的丹柯形象使弥赛亚观念浮现出来,赋予这部革命文学作品以救赎叙事的形态。
“弥赛亚”由希伯来文Messiah音译而来,含义与希腊文Christos相同,均为宗教祝圣用语,意思是“受膏者”,即由上帝拣选膏立而肩负拯救使命的民众领袖。弥赛亚观念在俄罗斯思想中占有极其重要的位置,俄罗斯于公元988年接纳基督教为国教后,该民族性格中与生俱来的宿命感与感受圣灵、获得拯救的宗教信念交融汇合,形成对牺牲自我以拯救他人的圣者的盼望。如同托尔斯泰,高尔基也肯定耶稣基督的历史意义,认同“基督是世人基于对正义和美好的追求而创造出来的两个伟大象征之一。基督是仁慈与人性的不朽理念,而普罗米修斯是众神之敌,是第一个面对命运的反叛者——人类再没有创造出任何比这两个表达自己意愿的化身更伟大的事物了”⑧。
丹柯故事中的空间和时间都被处理得极其模糊,以致它获得了更浓郁的寓言色彩和更深远的历史意义。比如对自由的探讨,圣经中的自由包含“选民从奴役下获得解放”和“信徒获得属灵自由”⑨两种含义,高尔基借用《出埃及记》的轮廓深刻体现了前一种自由观念。圣经中的上帝在解除以色列民族外在枷锁的同时,为其制定了严格的律法,使之肉身摆脱了奴役或者附属于他人的状态,精神上则靠近上帝,依然受到律法约束,并且确认只有接受上帝的引领,才能得到真正的自由。《伊则吉尔老婆子》中的自由概念则有多层次蕴含,高尔基以腊拉形象和伊则吉尔老婆子的人生轨迹否定个人的绝对自由,借助于丹柯热情歌颂带领人民摆脱奴役、赢得自由的英雄行为,倡导将民众的自由与个人自由结合起来。丹柯牺牲后未留下律法约束族人,而是将彻底的自由交付给他们。
弥赛亚观念在作品中得到再现,也相应地获得一种崭新的艺术表达模式。即如英国学者杰弗雷·霍斯金所论,前苏联革命文学“在已经公式化的和官僚主义化的文学形式中,通过恢复青年的活力、自我牺牲、忠诚和‘革命浪漫主义’,使这些神话获得再生”⑩。丹柯出现在现存历史的终结处,他忍辱负重,以自我牺牲来拯救人类,亦将时针定位于将临历史的开端处。
三
高尔基于19世纪末叶以真理寻求者的姿态步入俄国文坛,在追求真理和解放的途中饱尝社会底层的饥寒困苦,怀着崇高使命感歌颂人的自由和奋斗。他虽因宗教意识不够敏感而未能成为虔诚信徒,其创作与俄罗斯基督教文化传统却维持着微妙的关系。
童年时期的高尔基从外祖父母那里接受了基督教信仰,核心在于对世界的爱。后来,高尔基在人世间的遭遇激发了对于重建新世界的向往,孕育了他对建立完善人格的坚定信心。高贵与低贱的碰撞成就了高尔基早年人道主义哲学的独特精神,理想存在的人与现实存在的人彼此相遇而造成悲剧冲突,这在丹柯故事里有鲜明展现。例如,怯懦胆小的族人渴望摆脱外族欺压而自立自强,却不愿付出长途跋涉的代价,当他们被不断加深的苦难折磨得一蹶不振时,自身的劣根性暴露无遗,羞于承认自己的软弱和胆怯,而把怒气及怨言发泄在领袖丹柯身上。
高尔基早期思想的核心是人道主义,他曾说:“我的主要工作,我毕生的工作……是人学。”⑪他承认苦难对个性发展的重要作用,着重描绘了人怎样在克服困难的漫长征途上使自己日臻成熟。丹柯就是在重重考验中成长起来的,他以极强的责任心和使命感拯救同胞,成为一个充满人性美的大写的人。对人的思考难免涉及人与上帝的关系,此间高尔基经常质疑上帝,他最心爱的圣经卷籍是《约伯记》,其主人公便立足于人的立场质疑上帝的公正和信实。高尔基在给罗赞诺夫的信里写道:“读这本书我总是特别激动,尤其是第30章……叫人变成与上帝平等的人,安然地站在上帝身边。”⑫摩西率领以色列人重返“美丽宽阔流奶与蜜之地”(《出埃及记》3:8),抵达应许之地迦南,这次行动的成功不仅意味着以色列人获得了外在自由,更意味着他们从灵魂深处皈依了上帝。而丹柯却引领部族摆脱困境,找到一片自由的草原。自由是人道主义的核心概念之一,高尔基刻意走向相反的途程,舍弃了上帝的应许,也无视于神圣的绝对权威。丹柯的骄傲意味着人类的骄傲,人能凭借其自由意志和巨大热情震慑一切黑暗和罪恶,人创造的奇迹能取代圣经里的上帝神迹。
“俄罗斯思维和精神生活不仅就内在本质而言是宗教性的(因为可以断定每一种创作均是如此),而且宗教性还交织渗透于精神生活的一切外部领域。”⑬无论是寻找上帝、制造上帝还是摒弃上帝,宗教文化密码都有潜在的制约性,总是或隐或显地影响着俄国文学,也影响着高尔基的创作。高尔基深谙沙皇专制下普通民众的心理,知晓他们不喜欢严酷冷淡的作品,而倾向于虚构的浪漫主义文本。为此他借鉴圣经原型,用其间两个最为深入人心的形象塑造出自己心目中的俄罗斯民族英雄。就此而言,高尔基远远超越了他的文学前辈,指出世间本来就没有无所不能的上帝,唯有人类本身才是创造一切奇迹的主体。
荣格曾指出,读者阅读一部作品并读出其中蕴藏的原型时,会产生共鸣,此时仿佛“整个族类,全人类的呼声一起在我们心中回响”⑭。今天分析丹柯形象时,不难感受到《出埃及记》对民族解放的号召力:“不论是摆脱外国的压迫,还是从贫困和屈辱中解放出来,人们总是用以色列人迁出埃及的壮丽场景象征一种可能的变化,即‘奴役将转化为自由,黑暗将转变为光明’。所以,以色列历史上的决定性篇章——出埃及——逐渐成了推进社会前进的神话。”⑮高尔基不可能摒弃基督教的上帝观念,而是借用圣经原型表达出内心的呼唤,寄希望于俄罗斯民族能摆脱各种束缚,像“骄傲的勇士”丹柯一样自我解救,成为历史和命运的主宰者。
①高尔基:《短篇小说集》,瞿秋白等译,人民文学出版社1959年版,第74页。
②班澜、王晓秦:《外国现代批评方法纵览》,花城出版社1987年版,第215—244页。
③郑克鲁主编:《外国文学史(下)》,高等教育出版社2012年版,第94页。
④高尔基:《高尔基文集》第一卷,夏衍等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第323页,第323页,第324页,第325页。
⑤弗莱:《伟大的代码——圣经与文学》,郝振益等译,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年版,第223页。
⑥诺斯洛普·弗莱:《文学的原型》,黄志纲译,见吴持哲编:《诺斯洛普·弗莱文论选集》,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7年版,第86页。
⑦威尔弗雷德·L·古尔灵:《文学批评方法手册》,姚锦清等译,春风文艺出版社1988年版,第230页。
⑧转引自王至耕:《高尔基·母亲·中的圣经引语》,《圣经文学研究》第六辑。
⑨梁工主编:《莎士比亚与圣经》,商务印书馆2006年版,第876-877页。
⑩杰弗雷·霍斯金:《超社会主义现实主义》,蒲立民等译,见薛君智选编《欧美作者论苏联文学》,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1996年版,第251页。
⑪高尔基:《高尔基文集》第二十四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83年版,第373页。
⑫转引自李志强:《〈忏悔〉与〈约伯记〉——浅析〈约伯记〉与〈忏悔〉的发生学关系》,《俄罗斯文艺》2008年第1期。
⑬C.囟剽匮剡剀夭劐劂劂剀剜刂剞刳剽剜赜剜刭刭剽刂剡刳刂.CПб.,1996,c.184.
⑭卡尔·荣格:《论分析心理学与诗歌的关系》,见伍蠡甫主编:《西方文艺理论名著选编》,北京大学出版社1987年版,第376页。
⑮阿巴·埃班:《犹太史》,阎瑞松译,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6年版,第15页。
作者:王晴阳,河南大学文学院比较文学与比较文化研究所在读硕士研究生,主要研究方向为圣经文学与比较文学。
编辑:魏思思E-mail:mzxswss@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