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中最温暖的部分
2014-07-17鲍尔吉·原野
鲍尔吉·原野
血索的纹样
从高粱最高的茎上取一段杆,光滑雅洁,我们用它做箭杆。冬日,割下的高粱完全干透了,变成象牙白那样高雅的颜色,我们就有了箭杆。高粱也像半导体的天线一样,越往上越细,仿佛是什么人拔出来的,姑且说是司农的天神拔出来的吧。结穗的那一节茎,细而光滑,如美人的颈子。在庄稼里,玉米怎样看都像北方多汗的男人,粗壮、喧哗。虽然到了秋天,结了谷棒的玉米又开始像女人,但那已经是中年妇女,把众多的子女一个个夹在腋下,由于担心丢失,给孩子的头上戴上红流苏的婴儿帽。而高粱,始终像一位鲜润的女子,青翠而不是深绿,娴静而非豪放。
最初我们并不知道箭杆从哪里来,只看到在冬至前有赶马车的农人一捆捆地出卖。一块钱一捆。农人抱着窸窸作响的高粱,送到老太太家里,当柴火烧,我们便向老太太伸出手:把箭杆给我们吧。
用刀把箭杆削一个斜面,便是飞矢的尖头。在土墙下,我们常常拿出自己的箭杆摩挲。它在如玉的光润里,浮有血紫的纹样,仿佛真的穿射过敌酋的后背。尖头的斜面里,露出箭杆的瓤,绵密柔软,吮一下,能尝到一点点遥远的甜味。若一路大嚼下去,会有许多甜。但我们舍不得,因为这是箭杆。
后来城里来了卖甜高粱的人。这高粱不结粮食,只供人嚼,一毛钱一根。我们惊讶了,第一次看到翠绿的高粱,而它的“箭杆”在绿中蒙着白霜。这和我们的箭杆相差太远了,我们不喜欢,并憎厌那些把高粱从头嚼到脚的小孩。
箭杆还有一个秘用,就是把它的外皮剥下来,磨一磨,会像手术刀那样锋利。这在我们那里叫“细篾儿”。对那些眼睛只有一道缝的人,便说他是“细篾儿拉眼”。意谓原本没有眼睛,用细蔑拉出来的。
除了箭杆,我们还有各式的弓。这是用竹片系上鞋带、松紧带制成的。在我关于童年的记忆中,常有一帮小孩平端着弓,疯狂冲上一个小土包,或一堆麻黄渣子上面的场景,弓上搭着象牙白的高粱箭杆。
想一想,我们小时竟有些像古人了。
天边隐隐伴着雷声
童年我最喜欢金子。认识一个牙医之后,请他为我镶金牙,当然他没有同意。那时,我只想看一看金子什么样。
现在的小孩多舒适,如果想看金子,朝妈妈手指或耳朵看一眼就看到了。倘若他妈或奶奶连金子都不屑于佩饰,上大街,在卖烟卷儿与咸带鱼的女人手上也能看到。商店里有的是金子,在玻璃柜里晶亮的灯光下摆着,随便看。
那时金子少。谁家有金子,必是地主,说不定跟刘文彩还有亲戚,所以藏着不给别人看。“藏”着是我现在想到的,小时候我认为天下的金子已经没了,全部留在了古代。而古代人用过金子之后,比如自杀时金钗被咽进肚里,金刀在厮杀时砍豁了,余下的被埋在墓穴和山洞里。于是我十分留意有关山洞的消息。
赤峰南山有洞,多数是后挖的防空洞。我和伙伴们战战兢兢地探过险。人在洞里,看到身边土壁被铁锹铲出的痕迹,感觉十分古怪。铁锹光滑的痕迹中,有时会刻着字,譬如我看过这样的字:行人怅望苏台柳,应为吴王扫落花。字认了很长时间才辨认出来,因为不明白意思,加之洞中潮湿,双腿始终没有停止哆嗦。这时有人说:反标吧?我们吓得鼠窜出洞,大有虎口脱险之幸。后经分析,有着这样阴险文字的山洞,至少住着一个苏修特务。再往前走,就有可能踢到苏制空罐头盒子。
因为找不到金子,我转而敬仰铜。它应该与金子相去不远,算金子的弟弟。如同铝是银子的弟弟,而铜不如金子的原因是光芒不够。铜锁、铜皮带扣,我收藏很多,但心情依然落寞,因为无金。有人告诉我,如果你认识一位将军,就有可能见到金子——他们肩牌的星是金子做的。一次,我向一位认识的军分区政委扭捏传达了这样的意思,即想认识一位将军。他乐了,说咱们这儿哪有,将军都在内蒙军区呢。
原来将军离我们这样远,金子离我们也这样远。那时,我感到了生活的平庸。我没有想到生活有一天到处可以看到金子,也没想到有一天戴金首饰会受到鄙夷。我始终做着看金子的准备,它非常亮,光芒甚至会透过包裹的绸子与木匣,因而人要眯起眼睛。当金子出现时,天边隐隐伴着雷声,风声飒飒,人们不禁发起抖来。
一拽缨字,又出来了
桑园里没什么野草,更少野菜。洋草成了主人,草叶粗粗如一,颜色如一,把灌木衬得像一个个傻子。
也有人在这里挖野菜。
老大妈手拎防雨绸兜子,走走,猫腰挖菜,目光飞掠前后左右。有一次,我吃鱼肝油丸,掉地上一粒,也用这种眼神寻找。
挖半天,大妈把野菜放花坛上晾。婆婆丁、荠菜,拉拉蔓的白根最好看,细长雪白,像小朋友把衣裳撸上去,排队等着打预防针。
我小时候也喜欢挖拉拉蔓,尤喜欢用茶晶色的黄玻璃碴挖。拉拉蔓被挖出来之后,像一个单腿的人没穿裤子,上身穿绿小褂。没穿裤子是因为它没想被挖出来。而且,在土里埋着,穿裤子也是浪费。
把拉拉蔓按大小排好,这是在体育场的看台上。吃,甜而微辣;嚼半天,你以为咽下去了,一拽缨子,又出来了,骗过喉咙。为让根看着更白,在渠水里洗。第七小学门前有渠水。渠水真清,缓缓流,像不想流。渠水里的草周身聚集水泡,砖头在水里也红润。拉拉蔓洗净之后,放在水面上。像一小孩坐着,绿短裙漂起来,下露一单腿直立。它们假装会游泳,而且是踩水。拉拉蔓要去一个新的地方,我心里特高兴,在岸上追随,盯着它们。嘴里出声“呜——”。
后来,它们真到了一个地方,我现在也不知是哪里,七小的西边,有菜地、油库和日本人的旧碉堡,还有一座铁路桥。过火车的时候,整座桥都在哆嗦。拉拉蔓要遇上,单腿一定会吓得更白了。
尿得高
粮本发明的最好游戏是比谁尿得高。
南箭亭子的厕所都是红砖的,起脊。我们还住土房呢。男女厕所的隔墙不封顶,能听见说话声。
有一次,我听见那边说“姑娘都是给别人养的。”
另一人回答“今年用不着买太多白菜。”
说“姑娘”的像富达拉达他妈。后来,我看到白菜就想起“姑娘都是给别人养的”。
那天粮本说“先别尿,”他拿粉笔在厕所墙上划白线,到他鼻子高,“超不过就是王八蛋。”
大伙憋气比赛。粮本第一,我和二胖差不多高,蚰蜒第三,三笊篱没过线。
蚰蜒不满意,“我尿少。”三笊篱说,“我也是。”
粮本得意,说“明天九点再比。”
第二天,蚰蜒早就在厕所等着,脸憋得通红,像冻脚似的来回搓脚。
粮本来了,问蚰蜒:“你早晨撒尿了吗?”
蚰蜒摇头,说“快点!”
今天的高度是过墙,往女厕所那边滋。
蚰蜒第一尿。这家伙踮脚尖、挺胸,还是差一点,但尿的时间特长。
粮本说,“其实我早晨撒尿了,不过我又喝三茶缸水。”他站定,运气。第一拨没窜过去,一鼓劲,第二拨尿银箭一般闪耀过墙。
大伙鼓掌欢呼。
“哎哟!”那边女的尖叫。我们火速转移。粮本在里边喊:“等着我……”估计还有半茶缸子水没尿出来。
结果,粮本被空军老姚媳妇拎着耳朵遣送回家。粮本他妈听完,把他按在地上,拿鸡毛掸子照屁股一顿死抽。抽一下,他“嗷”地头脚一起上抬,像过电似的。
空军老姚媳妇是南箭亭子女人中漂亮者之一,比得上焉优她妈。黑发波浪,别一敦煌飞天夹子。空军老姚浓眉大脸,见我们爱问这种蠢话:“一斤棉花沉,一斤铁沉?”
我们不吱声,早听过这个。蚰蜒爬上墙头,说“你妈沉!”
没等空军老姚抓,他就没影了。
空军老姚还领我们去他家,看镜框里的照片。他戴肩牌,大盖帽。“我当年是空军。”他说,“你们好好学习。”他又说,手里拿一把彩色铅笔。外边什么颜色,芯就什么颜色。我分一支橙色的铅笔。
“你长大当什么?”他笑着摸我脑袋。我语塞,从未想过长大当什么,胡乱说“空军”。
“好!”他又给我一个浅蓝色的铅笔刀。
“我也当空军!”六猴子、虫子、粮本和富达拉达纷纷喊,冲进他怀里,要铅笔刀。
“好啦好啦。”空军老姚用手抚弄他们头发,笑。
他媳妇也笑,一绺头发卷垂,遮住半边脸。那时粮本还没往她大波浪里撒尿。
谁敢踩?
马杏核突然把我棉帽子摘掉扔到地下,拿脚踩,别人看好玩,也上去踩。我被这场事变震惊,上前推马杏核,他一拳杵我前胸。
“你爸是内人党!”
我脑袋“嗡”一下。我爸的棉袄胸前,就是缝新四军胸章的地方,缝一块白布,上写“内人党魁”,他自己写的。上下班就穿着,不许遮盖。
原来我爸是军官,他们都尊敬。而且我的棉帽子也是军队的,平常他们借戴一分钟都非常幸福,谁敢踩?
他们盯着我看,蚰蜒、虫子、粮本、文太瑞等。我要捡帽子,蛐蜒一脚又踢远了。回到家我哭了一场。我本想告诉我妈这件事,上马杏核家说理。但他们面色怠倦,没敢言声。
这时我才感到家中发生了变化,厄运笼罩着家庭。我姐好像早就了解了这一点,她干活麻溜,不时瞟妈爸脸色。而他们不说话,草草吃饭,睡觉。
原来他们把痛苦留给了我自己处理。那一夜睡不着,我想出这么一种委屈或悲伤的原因来自一种威胁,即我被剔出阵营。而这阵营是除家之外另一个生存的空间,理由在于我爸是“内人党”。
在后来的日子里,我疏离主流之外,看大伙玩东玩西只好眼馋。
瞿四他大哥对我挺好。有一天他告诉我,马杏核他爸其实是傅作义的后勤官,这在造反大楼的大字报上写着,还上了漫画。
傅作义?他不是国民党吗?我太高兴了。小卖店处理黄花鱼那天,家属院的人差不多都在排队。我发现了马杏核丑恶的脸,他正用红玫瑰烟盒纸跟王志换瓜子。我冲上去把他拥个大前爬子,大声喊:
“你爸是傅作义的军需官!”
马杏核爬起来,连身上的土都不敢扑落,看看这个、那个。他的脸变成了另一个人。畏葸苍白。
我很解气。但我坐在水文站那艘铁船想这件事的前前后后时,觉得即使这,也不能完全抵消,因为我爸是“内人党”。
过了几天,马杏核在第七小学门口等我。我以为他想揍我,但他送给我两张烟盒纸,压得平整,不缺碴,红大刀和牡丹,还要送我一张邮票。
看我收下了,马杏核挺高兴。
像鱼尿泡系在了一起
“葡萄。”我爸说,然后摘下一粒放在嘴里咀嚼。
我和姐姐甚至没听清,什么桃?也摘一粒放在嘴里。等我们把这种酸甜莫名的多汁之物咽进肚里后,我爸把葡萄皮吐出来。
“吃葡萄要把皮吐出来。”他意味深长地看我了一眼,又说“籽也要吐出来。”
我根本没感觉出它还有皮和籽,而诧异于我爸能够弄来这么奇特的东西。一粒粒紧密地挨着,像把鱼尿泡系在了一起。如果他不说能吃,我以为这是一个摆设之物,工艺品。
“这叫什么?”我扭捏地又问一遍。
“葡萄。”我爸说。
“在哪弄的?”我不知这是他制造或怎么弄出来的。
“买的。”
世上还有卖葡萄的?我从未听说过这件事,也就是说这么好的一件事始终瞒着我在人间发生着。
葡萄,我默念着这个古怪的名字,吃葡萄的速度已越来越快,引起我姐的抗议。她说刚刚吃一粒,我已吃两粒甚至三粒了。葡萄,我管不了那么多,这个词在脑子里此起彼伏地发出声音。而且,这不能怪我,葡萄到了嘴里之后,自动冲进嗓子眼;它们挣脱了咀嚼,争先恐后钻进肚子里,和我有什么关系?葡萄。
我听说葡萄是冯阿訇所卖时,更惊讶了。冯阿訇住在我们去剧院那条路的边上,胡须银白,脸色干净,向每一个路过的人亲切地打招呼。他家里有葡萄,这就不奇怪了。
当最后一粒葡萄丢进嘴里后,我以极大的毅力把它取出来,放在桌上研究。剥去它的紫衣服,它像雨衣一样光滑。里面的果肉像模模糊糊的绿玻璃球,镶嵌着纵横脉络,籽儿坐在当中,这就是葡萄。但为什么这样就不清楚了,也许冯阿訇知道。它很软,不像苹果或土豆那样脆或暄,咬一下也没有咬梨的“咔嚓”声。
葡萄,那时我会不自觉地吐出这个词,像打嗝一样,像金鱼在水面吐出的气泡。
有一天,我终于下决心去拜访冯阿訇,这距我吃葡萄已逾半年多了。我记得他永远站在菜园对面的高门楼下,衣衫干净,笑着跟人打招呼,嘴唇红润。到了之后,却没见到阿訇。我来回走了几遍,见不到他出来。事实上,那一条街都没有人。肥硕的白菜望不到边,蝴蝶追逐着渠水飞向远方。冯阿訇的家,院门紧闭,里面是树与飞檐的青砖瓦房。我只好回去。
葡萄的事情刚刚被忘记,我和父母上街,不期然见到了冯阿訇。我挣脱母亲的手,飞跑到冯阿訇面前,敬一个礼,说:“阿訇您好!”
冯阿訇被突如其来的礼遇感动了,父母对我的行为也满意。阿訇问“几岁了,学习好吗?”这些问题,我不言语,全由父母作答。
“走吧”母亲说,又向阿訇解释“我们上街”。
“好,好!”阿訇说。
“不”这是我在心里说的,我紧握着阿訇的手不动,在心里说“你们上街吧,快走,走得越快越好。”
父母见我不走,有些尴尬。他们觉得我平时并不是这样,说“走啊”。
“不!”我开口告诉他们。
阿訇笑了,用慈蔼的眼光征询他们的意见。
“走啊!”我爸几乎要发火了。
“快走啊!”我姐很急躁,她要为“六一”买一条裙子。
“不!”我紧紧握住阿訇的手。
我爸谦卑地向阿訇笑一下,说“阿訇,这孩子没礼貌。”
阿訇说:“很好啊。”
我爸把我的手拽开,夹在肋下上路。我不禁涕泣,双脚踢踹,把一只鞋子甩到渠水里,另一只甩到白菜地深处。我姐姐不得不下水并猫腰在菜地里寻找。
那天,他们疑惑不已,互相探讨“这孩子到底怎么啦?”而我,拒绝了他们给我买的小人书、山楂冰棍以及上公园看熊等所有诱惑,心里只有美丽的葡萄园。
假的也照样咽唾沫
儿时爱在腕上画手表,那是那个时代的文身。小孩皮松,圆珠笔戳在腕子肉上有些痛,表也画不圆。画上一个大圆之后,里面画一个小圆,交代表壳和表蒙子的关系,这两个圆由于皮肉游走变成扁圆。但我们不太介意这个,不圆就不圆。
表画好了,画上面的小疙瘩,上劲用的。这是个机械表,要上劲儿。然后是表带。我最喜欢画表带,刷刷刷,竖的线条环腕画一圈儿,说枕木也是可以的。
一帮小孩,甩着黝黑细瘦的手腕,每人有了一块手表,互相把臂赏玩。我们去游泳池展臂游泳。水下,头发像水草一样飘着,眼睛拼力睁一小缝瞧腕上的画表,它蓝荧荧地端敷腕上,带漂白粉的池水无损于圆珠笔油的光芒。
在昭乌达游泳池游过泳的小孩都知道,腕子上画一块表,划水轻快,速度也快,那是在六十年代。
游过泳,我们去回民商店观赏玻璃柜台里的美食。蜡做的芒果和仙桃有点像真的,放在印领袖语录的瓷盘里。蜡的大鸭梨甚至有褐色斑点和弯曲枯萎的黑柄。我们知道它们是假的,但照样咽唾沫。唾沫不知从什么地方涌集嗓子眼,咽进肚子里咚咚响。我们双手扒着柜台玻璃,眼盯着果,脚步缓至不移动。腕子上的表露一排。我们七八个人,露七八块表。我们油黑的腹腔凹进去像一个洞,扇形肋骨像手风琴的键盘,但弯斜,肚脐是一只干瘪的口袋系的嘴。回民商店的女服务员看到这么多的表,乐了。我们镇定地看我们的表,这有什么好笑?
如果有一块真实的表,表针真实地移动,耳朵凑上去听取“滴答”之声,那也许是一万年以后的情景。长大了也许有,也许没有。有人一辈子都没有一块手表。我不明白表为什么会走动,说是齿轮在动。可齿轮……是哪个齿轮先动了一下,引起那么多齿轮不安地走动?
我并没有梦想有一块真表,圆珠笔画的表已经很好,不怕摔,也丢不了。弊病是不可用手捏那块皮,一捏七八九点全跑一块儿了。我爸有一块山度士手表,给我大爷治病卖掉了。我没见过。
整个夏天,我们游泳、上军分区看电影、上南山。有一次回家晚了,我妈在家属院四处找不到我。回到家,我站墙角挨训。我妈训完了,看到我的表,拉过手,朝腕子上啪啪打了几下,“这么晚回家,还好意思戴表。”
苹果不需要剩核
小时候,我吃了一个苹果。消息传到家属院那帮兔崽子耳里,他们静穆了,也可以说敬慕了,表情像喝醉了一样迟钝地看我。人堆——刚才正搞抢帽子混战,把谁的棉帽子抢来,像破狗皮一样扔掷撕掳,直到稀烂——闪开一过道,让我过。
他们没吃过苹果,但知道。小学算术1+2、2+3,课本画的就是苹果。3个苹果加4个苹果等于7个苹果,而不说2个狼加5个狼等于几,也不说3个糠菜团子加2个糠菜团子等于几。不说吓人与熟悉的什物。咱院小孩最熟悉糠菜团子,用它解说,学得更快。
我吃了苹果后,他们从头到脚观察,吃苹果的人有变化吗?胳膊变长,头发变绿像海带那样?没有。
这个苹果绿而皱,比鸡蛋大一点,叫印度苹果,那当然很甜,和糖精完全不同(有小孩舔过糖精)。吃,吃,剩一瘪核。苹果是不需要剩核的,核留给谁呢?所以我把核也吃了。吃完吐5个籽。小籽黑褐发亮,像田鼠的眼珠。我吃了一粒,白瓤,微苦,不及苹果好吃。余下的在桌上摆成横线竖线,然后放入宝盒。宝盒是“金鸡”牌鞋油的空铁盒,它口紧,用拐杖式的旋柄才能打开。苹果籽放进去,里面还有带豁口的玉坠,铜别针和不知什么鸟身上的黄色羽毛。
后来,有人用山楂籽换苹果籽。不干,山楂多便宜。弹弓、玻璃球和松紧带都没打动我的心,只有苹果籽可以证明我吃过苹果。当时我想,人的一生也许只吃一次苹果。
1970年,家要搬到五七干校,大人不许小孩带东西。我把铜别针和羽毛送给了穆日根和木兔子,苹果籽种在水文站房后。在墙上给每个籽的位置作了神秘记号。
干校有挺多好玩的东西,从游泳到捉刺猬。我看别人用“金鸡”牌皮鞋油的时候,会猛然想到苹果籽。我认为它们已是开满碎白花的苹果树。一次做梦,家属院小孩像猴子一样悬在苹果树的每一根树杈上,狂吃大笑,不听我的苦劝,竞哭醒了。如果回到赤峰,我要告诉别人苹果树是我种的。他们当然不信。太好了,我当即指出,东边那棵树身上箍一个玉坠。我知道会有人怀疑,就把一粒籽埋在环形的玉坠当中。
那时有大人回城,我请他们到水文站看一看。我告诉他们那儿有苹果树。大人们哼哼哈哈,好像谁都没去。
后来,我忘记了这件事。再后来,我不幸得知一个知识:苹果籽长不成树,需要嫁接。我再也没去水文站。学这个倒霉知识之前,我以为咱院的兔崽子每年都被苹果撑得满地打滚,像犯了羊角风。
人的梦想太容易被知识击败,被世故淹没,被时间隔离。带鞋油味的苹果籽,是我的珍藏物,后来却被忘记了,因为有人说它们长不成树。
他是北京人
三相是我的朋友,他是北京人,祖父和父亲都是名医,不知道因为什么蛰居小城。
三相很漂亮,他脸膛白里透着浅红,黄而略灰的瞳孔散发着俄罗斯人的热忱与豪放,当然他是北京人。
三相是聋人。他小的时候,常用弹弓去射燕子。他奶奶告诫过,不能打燕子,不然有灾。但三相还是把屋檐下的燕子打下来了。
“这是母燕子”,他对我说。母燕的遗骸在手上微温,羽毛的黑色里闪着异样的宛如绿色的光彩。
后来他聋了,原因是游泳时耳朵进了水,这病连他爷爷都没治好。
三相聋了之后,很少跟别人交流,因而他奇迹般地保留了北京口音。在我们那里,说普通话是受人讥笑的事情。然而三相听不到别人的声音,依然满口京腔。
三相因为聋了,依然保持着儿时的语言系统,他不会骂人,因为他没听过骂人的话。我们说“果家”,他说“国家”;我们说“三卵”,他说“三毛”。我们很佩服他。
冬日的一天,我和妻子迎他进门,他从颈上摘下紫红的围巾,那双黄而略灰的眼睛炯炯有神地闪着,讲述着他关心的事情。
三相跑得极快,在学校运动会上,他听不到发令枪,在看到别人跑出之后再跃出,往往跑出第二名。
我搬家的时候,好多家具都卖了,但我舍不得书橱,这是三相打的。参加工作后,三相是一个木匠,我在大雨天推回了这个书橱。它至今仍在我的房子里,已成了女儿的书橱。
我一直耽念于三相没媳妇,后来听说他结婚了,又生了儿子。因为我在千里之外的另一个城市,这只是听说而已。
我希望见到三相,说一口北京话,眼睛烁烁有神。但是,到哪里去找他呢?
三相姓张,其兄为大相与二相,他姐姐二朵是我姐塔娜的朋友,他弟弟四相,堂弟五相。
烂樱桃
实际上蚰蜒在南箭亭子不应该有地位,他爸当过伪满的什么,他妈是地主小姐,他们上班都低头走路。“文革”时,吃香的都是贫农成分。蚰蜒外号是因为他坏。夏天,我们穿裤衩坐在荫凉地,瞿四奶奶说,小心蚰蜒钻屁眼子里。我们一齐撮肛,怕这种多足的虫子。米分陪他老婆,马杏核他妈都是贫农,扬着脸,谈吐非凡。
蚰蜒的江山是自己打的。钢铁大街从盟委到十一粮站的路灯,基本上是蚰蜒用弹弓打碎的,特准。打仗吧,他个小力薄,但手捏砖头子蹦高给你脑袋残一口子。谁都怕他这手。
蚰蜒有大哥,但谁也没见过。二哥烂樱桃。他二哥崇拜日本鬼子,自命山田大佐,用劈柴削个战刀,双手拄在胯下。说话第一句,“你的”。有一天,他正拄战刀在当街晾望,瞿四他奶奶扫树叶子,文太瑞他嫂子用钢叉垛麻黄,木头电线杆子在风中嗡嗡发声。胡三过来了,撇着八字脚,这是跟他师傅学的。他师傅唱戏。
蚰蜒他二哥对胡三说“你的,什么的干活?”
胡三飞起一脚把战刀踢到大虎家猪圈里,捏他腮帮子说“什么他妈山田大佐,你配吗!纯粹烂樱桃。”
烂樱桃这名挺新颖,大伙无不称奇。但胡三不过妙手偶得。后来,他就成了烂樱桃,原来那帮心仪鬼子做派的小崽子,弃他而去。
蚰蜒常有奇异之举。一次,我们在磨刀石那儿袖手晒着太阳。有一女人从水文站出来,大辫儿一左一右在腰上摆,拎着好看的小包。她快走近了,蚰蜒悄悄说:“我敢摸她腚。”然后嗖嗖爬上小卖店的铁门,紧嗓子。他有一绝技,咳唾极准,而且远。这是往下水道铁盖的小眼里飞唾练出来的。
女的过来,蛐蜒在门上“吭”地一口,一团唾沫蛋落在女的臀上。她站住,转身看,往上怒目。
蚰蜒突噜下来,猫腰,撩衣襟给人家擦,假装说“你看看,你看看”,向我们挤眉弄眼。
女的用高跟鞋一跺,“哼!”把他推到一边。蚰蜒举臂飞奔,学苏联红军“乌拉——”。
有一天中午,辽河工程局机关大烟囱顶上影影绰绰有一个人。底下众人麇集仰望。工军宣队的人轮番喊话。这人在上面远远地望着,头发四散。人说他早先是局长。他家里人在很远的地方站一堆儿,军人看管。他老婆用手绢捂着脸,孩子垂手肃立,默默看着似在云端的父亲。老太太不哭,拄棍抬脸,白发纷纷。
接着的事我记不清了。好像老太太从头上拔一根银簪,举着,说“儿啊,儿啊,你看看。”
蚰蜒说,“你给我!”
他取簪跑到大烟囱下,蹭蹭爬了上去。下面大哗,人们更兴奋了,有人把蚰蜒他妈找来了。他妈连哭带骂,跺脚擤着鼻涕,说“你个王八犊子,你们老赵家没一个好种……”直至昏厥。
蚰蜒上到顶,把银簪给了那人。不一会儿,他们慢慢下来了。下的时候,蚰蜒特慢。到地面,这小子裤子湿了。他不承认尿裤子,“没有!这是烟囱冒的水蒸气。”瞿四说,“别牛了,你们家烧煤的烟囱冒水蒸气啊?”
为什么送上银簪,那人就不想自杀了?蚰蜒说,“那个老婆子教给我说,你妈养你容易吗?”
“就这一句?”
“嗯。”
可能簪子里有点事,我们认为。“联络暗号!”虫子说。朱旦红踹他腚,“你们家在大烟囱上联络?”
蚰蜒他妈醒来,见小儿已在地面,咬紧牙根冲过去要揍他,蚰蜒上墙,一翻身就没影了。但他晚上回家肯定逃不过胖揍。
大烟囱那人下来后,立刻被绑起来,按着脑袋押走,老太太扑了几次没摸到儿子。而他家人,刚才不敢言语,此刻一起放声大哭。
小扫帚
小时候,我从午睡醒来——午睡从来都像从另外的地方旅行回来一样,对眼前十分陌生——在台阶上发现一根羽毛。
不知这是什么鸟儿身上的羽毛,而落在我家的台阶上也并非偶然。我向附近的电线杆子和树上看,包括小瑞家高耸的门楼,都没有发现那只鸟儿。
这根羽毛是淡黄色的,如果再长一些,就和画里马克思在大英博物馆写《资本论》用的笔差不多了。
我把羽毛收好,思考它的用处。比如,可以插在衣领上,不,那会被别人抢走;可以用它当小扫帚,扫窗台上的细土面儿,也没什么意思。最大的用处是写一封紧急的信件,粘上它寄出去。我不知谁需要一封紧急的信,也不知道内容是什么。按说军人最需要紧急情报,譬如告诉他们:咱院小孩在水文站房后偷着抽烟。这叫告密。其他可以告密的事儿还有:小瑞把在军工厂捡来的子弹壳卖给了卖樱桃的老头儿。
但是,军人不一定喜欢这些事儿。在军分区门口,常常有戴红袖标的学生静坐。坐了一天一夜之后,他们说绝食,于是牛奶和面包奇迹般地出现在身边。咱院大孩子也假装绝食,吃面包喝牛奶,被学生们打跑了。我一度羡慕过绝食的人,以为一绝食就有面包。面包当然有,但绝食就是连面包都不吃。自然这是“文革”中的事情。
我把羽毛染成红色,使人感到又换了一根羽毛,然后是蓝色。可惜钢笔水没有其他颜色了。
我姐说:“你把羽毛洗干净,放回去,小鸟儿一定回来找。”
是吗?这太好了。我清洗羽毛,但它显得凌乱不堪,纹路都裂开了。我把它放在台阶上,在西屋的玻璃窗里监视。为使其早来,又放了几粒米。少顷,再用口红的空铁盒盛水放上去。来吧,鸟儿。我知道找到自己丢失的东西那种惊喜——当年找到遗失在体育场的书包,抱着不肯松手。尽管边上并没有米粒和口红盒盛的清水。
世间最漫长的事情莫过于等一只鸟儿的来访。它终于没来,我以为它即使不来,也有可能派一只麻雀过来,叼走这根羽毛——麻雀匆忙地吃点米,啄羽高飞。这一切,都被不知藏在哪棵树深处的黄鸟仔细地看在了眼里。
铁路的尽头
地图上,我的老家位于铁路的尽头。铁路修到这里不修了,或修不下去了,值得商榷。那时我还是少年,有一天背上军用水壶,揣干粮踏勘这件事。
赤峰在地图上是个圆圈,代表铁路的红线止于圆圈。事实却没这么简单,铁路经过车站又修了挺远。这一段在地图上不应该短于一韭菜叶。我想象的铁路尽头是这样的:它修到一座悬崖上,下面是万丈深渊,不能修了。第二种情况在平原,铁轨无端地停在某一处,边上立一牌子写道——铁路修到此处为止,年月日。最后那根枕木如同漫长的行军队伍中末尾的士兵,我觉得那根枕木一定像老兵。第三种情形是在铁路尽头立一堵墙。从这边看,铁轨好像从墙底下穿过去了,从墙那边看并没有。这都是我想象的,实际情形可能更好看。总之,铁路的尽头——富有诗意,跟蛮荒、雄壮、神秘都有一些联系。
那一天我踩着铁轨往西边走,反正也没火车了,随便走。铁路的方向对着一座山。我认为这个思路对头,铁路修进山洞里,才是它真正的归宿。火车可以在山洞里尽情歇着,像个仓库。我走了很久,大约十华里吧,铁路沿山根圆滑地拐弯了。它为什么不钻进山里?它简直在骗人。铁路沿着山脚绕了过去,还往前修?不拉人到这里干吗来?多大的浪费啊!在地图上,它超过圆圈大约有两个韭菜叶宽了,纯属多余。我继续向前走,铁路顺地球的漫圆下坡了,一点道理都没有。走到这一处,看到野兔。一只坐不远处看我,我追将过去捕之,这只黄野兔待我靠近才跑,当然比我快。非但快,它还坏。野兔钻进一丛灌木——待我冲进去才知道是荆棘。我像落在蛛网上的小虫被刮住了,衣服撕破两个口子。荆棘丛下面是蜥蜴的家,蜥蜴跳着冲进洞里,洞的嘴像吃面条一样把它吞进去。这儿还有大片的蓝莓。全世界没人知道这里有多到令人意外的美味的蓝莓。我盘桓一遭儿,再找铁路却找不到了。这是我所遇到的一个铁路失踪事件。既然星星在天空会失踪,简陋的铁轨也有这种可能。也可能没失踪,铁路派兔子引我于歧途。我衣衫褴褛回到家中,至今也不知所谓铁路的尽头是什么样子。
小卖店
头几天,我妈在那屋对我媳妇说:“他们小时候,姐姐要是病了,原野一会儿跑出去一趟,买头发夹子、纽扣,偷偷塞到姐姐枕头底下……”
小卖店在煤核大坑后边,里面宽敞明亮,货架上的脸盆、被面和香烟红红绿绿,显得非常富足。靠门口齐腰高木柜装大粒青盐。主任是转业军人,戴茶晶眼镜,系巴掌宽的皮带,一直勒到最后一个眼。一女售货员近视,觑目,像眼里进了灰尘。一女售货员高鼻梁突然从半路下弯,像要啄米。我最喜欢玻璃柜子里的小玩意。指甲刀上的图案一共有七种,喜鹊、凤凰、梅花、桃花、猴子、香蕉、红旗。我还喜欢纽扣,它们放在不同的纸盒里,像宝石。啄米的女售货员说,你的手把玻璃污涂了。在童话里,喜鹊和暖壶上的梅花鹿,半夜会在小卖店翩翩起舞,纽扣宝石烁烁发光,青盐粒全都变成了冰糖。
“这个孩子两个头发旋。”觑目女售货员说。我瞪她一眼,依依不舍走出小卖店。“一个旋儿横,二个旋儿楞,三个旋儿打架抄板凳。”她在后边说。
我姐生病的时候,整天睡觉,脸蛋在枕头上红红的。我妈叫她吃药,她坐起来,用一只胳膊支着身子,想哭又哭不出来,然后再睡觉。
我把攒的钱都给她买了好东西。还有一小盒胭脂,盒盖里有一小粉扑,散着微微的香味。钱花尽了,向曾祖母要。她把炕席揭开,白花花一片钢錋儿。曾祖母管钢钥儿叫“图格里克”(元)我妈纠正之后,她叫“巴嘎图格里克”(小元)。
揭开炕席,钢錋儿像星星一样向你眨眼,那情景让人欢喜。
曾祖母把裹着烟嘴儿的嘴唇松开,放出一股轻烟。
虫子的泪水
每当我看到孩子们胖胖的、细嫩的手腕时,就想到上面有一束彩线多好。彩线是我们童年在五月节时戴在腕子上的,左腕。红的,黄的,橙黄,还有绿和蓝的丝线编成一个环,穿在手上十分神气,好像是从外国来的小孩儿。起先我们家不知道这个风俗,箭亭子家属院最早戴这个的仿佛是一家满族人。我妈下班的时候问人家:“戴这个……”
人家说“你连这个都不知道,消灾避祸呗。”
我妈很惭愧,连家都没回,赶忙上街给我和我姐塔娜买了两束彩线,因此我们到现在都很健康。
戴上彩线,无论跳踉作耍,常要抬腕看一下,像大人看手表一样。在五月节,大院里散发着艾蒿的香气,好像到处都有中医。而孩子们,已经折下新鲜的柳条当马骑,在他们尘土飞扬的屁股后面,露出一根柳叶的尾巴。我们快乐,因为家里还有粽子等着我们。雪白的粽子里面藏着大枣,有的粽子却没枣,可见大人常常很坏。把黑绿的苇叶从粽子上揭下来时,拉出长长的粘丝。
小孩儿这时会齐齐地、夸张地喊:“啊——”
有时粽子叶上还附着江米粒,小孩儿探头啃的时候,鼻子和苇叶间也会拉粘丝。
腕束彩线是一种仪式,正脉在此。束上彩线,无论寓意五谷抑或五行,都让人踏实一些。而孩子们是最喜欢仪式的,无论祭祀或一件事情的开幕闭幕,都让小孩儿欢喜与肃然。这是对平庸生活的冲洗,又像通过这件事与一种看不见的神秘联系在一起。我们睡了一夜觉后,早晨醒来,先看腕上的线有没有。而看过自己腕上竟有彩线,十分振作。这件事在梦中已经被忘记了。一次,我们玩的时候,有个小孩儿突然喊:“哎呀,戴彩线这只手有香味!”我们纷纷俯首而嗅,并用怀疑的目光互相看。不知别人嗅到了什么,我腕上没有香味。但都说:“香!真香!”后来,大家相互嗅,看到底香不香。在嗅到了一个外号叫虫子的小孩儿时,有人说“鸡屎味”,大伙赶忙过来嗅,无不称快。虫子眼里哆嗦着泪,说“不是鸡屎,是鸡蛋味。”他刚吃过鸡蛋,手上还粘着皮儿。但大家一致说是鸡屎味。外号叫烂樱桃的人说,
“鸡蛋就是鸡屎变的。”大家说“对”。
虫子的泪水在眼眶里越蓄越多了。
从耳朵里冒出烟来
我小时候,一位学西班牙语的大学生来到敝乡,被分配到盟医院拔牙——怨他自己不会说话。军宣队问学啥的,他若说学外语,可能分学校去,牵涉到“牙”,就按身体的部位安排工作了。这人起初想反抗,军宣队拉下脸:不干拉倒!西班牙语之人只好到牙科报到。后来,他以白求恩大夫为榜样,刻苦学习拔牙、补牙、镶牙,终于成为一名颌面专家。“文革”结束,母校召他任教。牙科大夫死活不回去。母校以为有人迫害他,派员拯救。大夫指着满墙的锦旗说:“这是迫害吗?我干一行爱一行。”而后,为母校老师做了一个龋齿修补手术,一直送上火车。
西班牙之类的译名都是利马窦之流瞎翻译的。这些最早来华的洋人所学华语多为闽南话或广州话,由海上岸,他们以为中国人全说广州话。以此音译国名,现在读起来不准的多。有一些虽不准,如细(粤语小)菌,写到课本里一流传,也规范了。
说这个,是由于我认识前面说的那位牙医。除拔牙外,他还在裤子膝盖处安两个拉链,使裤子裤衩两下由之,至今我仍未见过这么有创意的下装。他吸烟能从耳朵里冒出烟来,会用鼻孔吹梆笛,是最让人景仰的人物。跟他熟了之后,请他为我镶一颗金牙,在门齿的位置。他婉拒,说工具不行。那时我不知金子多贵,就是太喜欢金牙了。我多次想象镶了金牙之后,在大街上行走的情景——光芒从嘴里放射出来,传得很远。就是站在南山上,也能看见我的一颗金牙在盟公署家属院闪闪发光,敬佩的目光会从四面八方投来。我想,用舌头舔金牙一定很光滑,吃窝窝头也香;即使我睡觉时,也有人悄悄参观我的金牙,手指着说:瞧瞧,金牙。除了卖樱桃的老汉,我将是盟公署、包括军分区以及辽河工程局家属院第二个有金牙的人。
牙科大夫不给我镶金牙,并不能使我沉沦。有一天,福至心灵,我终于想到用香烟的锡箔做一付银牙。银牙也闪光。那时,带锡箔的香烟不好找,大干部抽。某日,我父亲战友来访,从兜里掏出一盒牡丹,哇!锡箔。我殷勤地向他劝烟,划火柴敬之,让他一根接一根地抽,而烟还有半盒。我问这位叔叔会不会两根一起抽,他说不会。我说这有什么不会的,拿两根烟给他点上,他只好在左右嘴角一边一根吞吐。我问会不会三根一齐抽,他说嘴麻了。麻也不行,我正点火,被母亲喝退。他动身时,我提出把锡箔留下。叔叔通情达理,把散烟卷放进兜里,烟盒归我。
哈哈!我迫不及待地把锡箔箍在上下牙上,沿牙缝勒出印,神秘地闭紧嘴,突然一乐。父母吓了一跳,想揍我。哼!不懂审美。
第二天,我戴着锡箔牙套遍游家属院,招摇微笑,受用钦佩目光。小孩们央求:给我戴一会儿行不?那哪行?我还没享受够呢。这玩意儿虽无金牙灿烂,也有抢夺眼球之妙。几日后,家属院小孩纷纷流行这一时尚。我们呲着银牙,行于赤峰的大街小巷,在商店、游泳池给人留下难忘的印象,连牙科大夫看了都说:好!挺好。
责任编辑 陈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