形式美的文化属性与现代诗学的构建——论戴望舒诗歌创作
2014-07-17孙小光河南理工大学文法学院河南焦作454000
⊙孙小光[河南理工大学文法学院, 河南 焦作 454000]
作 者:孙小光,河南理工大学文法学院中文系讲师,主要从事诗学和文化产业研究。
在现代社会为众生营造的现代情绪中,传统的古典美学底蕴难以抚平现代人受伤的心灵。在孤独与无奈的时代里,用现代的语言惯例与诗学理念去咏叹,用奇特的现代派手法和抽象的理性来分解寂寞与惆怅,成为现代诗人的一种叙事策略。戴望舒,这位被古典文学滋养、熏陶和浸染长大的“雨巷”诗人,秉承着传统诗学的内涵,散发的却是现代性的美学品格。古典诗学追求“但见情性,不睹文字”的艺术境界,在形与象中追求艺术的至象。秉承古典诗美的传统,“戴望舒诗歌的魅力就在于‘情’之真、‘景’之美、‘境’之幽”。
自《诗经》以来的古典诗歌传统赋予戴望舒诗歌以古诗的氛围,如废名所说,现代派是温、李这一派的发展,但诗人古典的情结却有着时代的内涵,凝聚着波德莱尔式的都市情怀。马拉美、魏尔伦、艾略特等西方现代派诗人的影响使得戴望舒的诗歌有了一层现代的形式美。这种形式美区别于古典形式美。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认为,形式和内容的同一,在于形式是内容的形式,内容是形式的内容。艺术形式的选择并非诗人的一厢情愿,更多的是审美情感的需要、审美规律的诉求。形式美的特质在于完美的表征艺术家的情感,这是一种有意味的形式。戴望舒诗歌形式美的属性就内在于其现实审美情感的需求、现代汉语的语言属性与古典诗学的美学传统。
一、忧郁的诗魂与现代诗情
戴望舒是现代派诗歌的领袖,在传统与现代的时空交际中,他用苦涩的诗节树起灾难的里程碑。诗歌是诗人对现实的想象性加工。短暂的文学生命留给后世的九十二首诗歌,正如《我的记忆》中将主体的情绪意象化、形式化,忧郁的诗人在江南的雨巷中带走时代的愁苦,在凄婉的迷惘中绘出柔美的感伤。但民族的苦难与不幸,很快使他与时代奏出相同的节拍,忧郁的诗魂化作民族解放的歌者。
早期戴望舒的诗歌创作多以抒发个人情性为主,格调低沉忧伤。诗集《我的记忆》收录的作品多是情诗和愁诗。孤独、忧郁、哀愁可以说是戴望舒早期诗歌的诗情,但读来却是朦胧唯美的,正如紫色的丁香。丁香结春恨,暗含着抒情主体的自我情绪。诗人寂寥地踯躅在黑夜的街头,颓唐地排遣着内心的惆怅。但在江南雨巷中游走的诗人并没有远离世俗的社会、远离尘世的大众,而是时代歌者的一部分。丁香结的愁绪也不是个人情感的自我抒怀,而是时代悲苦的知识分子情感写照。“五四”高潮的消退,希望梦幻破灭后的无助在青年的内心中最易激起情感的涟漪。1927年的夏天,政治的空气令人窒息,时局的动荡,病态社会的青年内心的苦楚无法排解,凄惨的现实在“为赋新词强说愁”的青年内心里,造成的震撼是可想而知的,尤其对积极投身革命的诗人来说更是如此。“诗的内容是单瘦无力的,基调是灰暗低沉的,如同秋蝉败叶。戴望舒此时的诗作大都蒙上一层‘欲语泪先流’、无法掌握自己命运的阴影。”戴望舒往往通过朦胧的意象来传达隐秘的情感。诗人的情绪是时代的情绪,诗人的诗歌是时代的放歌。只不过,这支凄婉优美的歌曲没有后来的歌声来得荡气回肠,来得浑厚深沉,来得振奋人心。
1935年后,经过短暂温馨后的诗人没来得及温习雨巷的旧梦就匆匆投入到拯救民族危亡的斗争中去。曾经美好的家园成了焦裂染血的土地,萎残的冬天在寒风中悲叹,萧瑟的世界发出嘶哑的呼喊。用鲁迅的诗学观点来概括戴望舒显然是不合适的,戴望舒和鲁迅一样也是时代的歌者,只不过音部有所不同。不幸的诗人在灾难的现实面前,忧郁的诗魂化作悲天怜悯的情怀。这是古典诗魂的现代传承,是孔子“逝者如斯夫”的焦虑,是杜甫济世情怀的化身,是曹雪芹的红楼情怀,当然,这更是现代性的气质。鲁迅、巴金、郁达夫、张爱玲、冰心等,哪一个现代作家没有咀嚼过伤感?哪一个作家没有忧郁的灵魂呢?只不过忧郁的色泽不一样而已。但共同之处是,这些经过“五四”浸润的作家都将忧郁时代化,充满了现实的律动。路文彬认为,“毕竟,就是这种气质之中,他们开始了对于人生和宇宙的深切思考,借此将现实与形而上之维有机结合了起来。与此同时,在彼岸世界的映衬下,此岸世界所暴露出的重重危机,自然不能不愈发加深其对现实的切肤之痛。并且,他们越是忧郁,便越是表现了现实的沉重存在。然而,随着抗战救亡这一民族使命的逐渐显要,忧郁这种极度个人化的诗意情绪,势必要遭遇一种集体战斗激情的挤抑。”其实,作者忘记一个问题,就是既然是来自现实的时代情绪,怎么就能轻易地就归结为个人化情绪呢,尤其是戴望舒这位时代的歌者。
很快,在诗人的诗情里熔铸了钢铁的成分,显得强而有力,找不到了丁香结的幽怨和哀叹,找不到了凄婉迷茫的彷徨。诗人汇入了时代的斗争洪流。“戴望舒后期的诗作,完全消退了以往的那些伤感、哀怨的色彩,跳出了狭窄的‘自我’,他的脉搏与整个民族的脉搏沟通起来了,经受着时代炮火的洗礼,向着苦难的祖国和人民,唱出了他一生最富于爱国热忱和洋溢着战斗气息的诗章。”在《狱中题壁》中,诗人展现了正直知识分子的民族气节;《我用残损的手掌》在屈辱与苦难中摸索着残破的祖国。最后一部诗集《灾难的岁月》,正是诗人一生的现实,他用苦涩的诗歌献祭这个苦难的民族。
二、戴望舒诗歌的现代语言属性
现代汉语与古代汉语的差别,也就是文言与白话的差别,在现代文学史初期就有激烈地论争。两种书面语式同源同质的,所以诗人戴望舒的诗歌在不割断古典美学传统和诗学传统的同时,大胆推进新诗的现代化。诗歌是一个民族语言的精华,一个民族语言的发展更多地体现在诗歌语言的变革上。“五四”以来的现代汉语语言的产生,更加适合表达现代人思想情感的需要,口语化和俗语的大量使用以及独特的现代句法和语法,反映了现代民族思维的语言形态。徐时仪在《略论文言与白话的特色》一文中指出:“文言在表达上具有一种封闭性,白话则具有一种开放性,能随事随言书写,随时代的发展变化而容纳新事物、新思想与新词语。”所以,戴望舒诗歌的现代语言属性使得其更能有效地接受外来文化的影响。
1857年,波德莱尔《恶之花》开创了象征主义诗歌的新领域,它通过暗示、象征等的意象呈现出个体的情绪,这不同于传统诗歌通过具体形象展现情感的美学理念。后期象征主义诗人艾略特等拓展了前期象征主义的社会与人生空间。法国象征诗派对于象征性意象的追求,实现了情绪表达的陌生化,强化了朦胧的美学意象。戴望舒偷食法国象征派的禁果,以象征性的朦胧意象,通过暗示、象征的手法,传达着时代的情绪。戴望舒翻译了西方大量的诗歌,雨果、魏尔伦、道生、保尔·福尔、果尔蒙、耶麦、波德莱尔等西方现代诗人的作品深深影响着戴望舒诗歌的语言形式。在语言中追求音乐性的原则,而这种音乐性原则在古诗词中普遍使用。所以,戴望舒的诗歌有一种古诗的氛围,而并不真是古诗的再现。戴望舒作为现代派诗歌的领袖,他的诗艺成为现代诗歌的典范。新诗早期的形式问题一直饱受诟病,这也是阻碍新诗发展的最大阻力。闻一多先生提出“三美”原则,经过现代诗人戴望舒的发展达到了一个高峰。诗人通过艺术化的想象对现实进行加工,在清香幽静的江南风情中净化着接受者的心灵,拂去俗世的尘埃与烦忧。《现代》派标榜地就是用现代辞藻排列成表现现代情绪的现代诗形。时代的情绪内含着时代的形式,戴望舒的诗情同样暗含着现代的形式。尽管诗人秉承传统诗学的优秀传统,但他并没有复兴古典诗词,接古典诗词的形式表达现代的情感。正如老黑格尔所说:“一定的内容就决定它的适合的形式。”
他注重采用民族化的韵律。《雨巷》在表现自己和隐藏自己之间,构筑了朦胧美的张力,这种美学张力把诗歌写的如诗人所说像“面纱后面美丽的双眼”。“寂寥的雨巷”“丁香一样的姑娘”将古代的情结、现代的都市情绪、西方的象征的艺术融会成民族化的格律。通过诗歌语言变幻有致的诗节,错落有致的诗句形成巨大的美学张力,为诗歌内容的展开提供了空间。“在戴诗中,一方面由于这种诗节形式的较普遍使用,使戴诗隐含着传统诗歌整饬、含蓄的抒情特点,另一方面又由于诗节组合数、诗句字数、韵律的追求与构成的变化,使戴诗不只具有长短句嬗变、细腻、悠长的情绪特征,而更多地展示了作为现代诗人在这种典型的传统诗节里情感律动的变化之美。”
诗人运用多种艺术手法塑造现代的意象美,借助暗示的手法展示心中的记忆。在心物交融中,追求笔触的音乐美。在其后期诗歌创作中,逐步从音乐美的形式追求中解脱出来,运用现实主义等多种手法、多种句式来表达情感。法国诗人耶麦淳朴的语言,使得戴望舒的诗歌抛弃了虚夸的华丽,开始突出语言的口语性,采用了散文化的诗性语言,对于韵律的要求也相对自由。戴望舒在传承古典艺术传统的同时,对现代汉语的形成做出了巨大的贡献,换句话说,现代汉语是在戴望舒等诗人的笔触中慢慢形成的。
三、超越古典的现代诗学典范
新诗初期主要是强调白话而不强调诗性,缺乏诗艺的探索。经过闻一多、徐志摩、戴望舒等诗人的提炼,新诗逐步开始学会“戴着镣铐跳舞”,开始走向民族化的建构。戴望舒的现代诗歌采用现代的艺术手法,注重传达内心隐秘的时代情绪。
戴望舒认为,诗是真实经过想象而出来的。他运用现代汉语独特的开放性品格融入到世界诗学的浪潮中去,而非简单地追求“象征派的形式、古典派的内容”。学术界普遍认为,戴望舒的诗歌是“象征派的形式,古典派的内容”,其实这只是表面的概括,并没有诠释戴望舒诗歌的精髓。诗人营造了大量古典美学的意象,这主要由于语言形式的文化属性决定的,形式的文化属性最根本的在于民族文化的积淀,也就是民族情感与民族精神的文化载体。晚唐温庭筠、李商隐的诗学影响,传统诗学中的“文以载道”论中的“道”统,“言之有物”的美学规范,使得戴望舒的诗歌创作重视古典意象的选择。古典美学关于秋的意象、关于夜的意象、关于丁香的意象,都深深润泽着诗人的情感。古典美学“中和”的思想冲淡着诗人浓重的时代忧伤,稀释着令人窒息的心理空间。秀美的江南孕育了诗人优美的气质,缠绵的细雨淋湿了诗人愁绪。在江南的小巷中,寄寓了诗人的记忆、情感和理想。诗中虽然暗含着古诗词的情结,但所有的内容与形式都是现代的。如果单是这种追求,中国新诗也是没有出路的。现代诗歌的内容、语言、形式都是全新的,不应去怀古,也不应去媚外。
现代诗歌语言讲究建筑美、音乐美、绘画美。戴望舒融会了中西诗歌的特长,注重象征意象的营构,灵活采用多种艺术手法展开现代人复杂的情感。诗歌的魅力在于情感的共通性,戴望舒的情绪是时代的都市情怀而非个人主义的体验,戴望舒的忧郁诗情是民族的悲天悯人情怀和民族苦难的化身而非现代的脱离人群。这些情绪使得诗人的创作受到世人的推崇,引起了一代代中国人的共鸣。诗人善于运用古典意象表达自己的情感,将古典美学传统与现代艺术传统熔铸为具有民族化的现代诗歌。诗学大师巴赫金认为,艺术形式具有解放人和使人摆脱物化的意义。戴望舒的诗歌是一笔宝贵的民族财富,对于现代诗学的构建来说,也有着弥足珍贵的价值。后来的诗学必将继续诗人的步履净化民族的语言,美化现代汉语的语言构造,为诗歌的盛事做好铺垫。
[1]李伟.试论戴望舒对中国古典诗歌的继承和发展[J].语文学刊,2004(3).
[2]凌冰.从沉郁到振奋,从振奋到低沉——戴望舒诗歌创作浅谈[J].云梦学刊,2000(6).
[3]路文彬.论20世纪中国文学中的忧郁气质问题[J].天津社会科学,2002(2).
[4]刘文.时代的歌者——戴望舒[J].中国农业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0(1).
[5]徐时仪.略论文言与白话的特色[J].苏州科技学院学报(社会科学版),2009(1).
[6]黑格尔.美学(第一卷)[M].朱光潜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79.
[7]张燕.论戴望舒诗歌情绪编码的方式及其当下性[J].湖北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4(5).
[8]巴赫金.托思妥耶夫斯基诗学问题[M].白春仁,顾亚铃译.上海:三联书店,198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