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技将我们带往何处
——阿西莫夫三部机器人科幻小说的忧思
2014-07-17刘晓华沧州师范学院河北沧州061001
⊙刘晓华[沧州师范学院,河北沧州061001]
科技将我们带往何处
——阿西莫夫三部机器人科幻小说的忧思
⊙刘晓华[沧州师范学院,河北沧州061001]
美国著名科幻作家阿西莫夫写了一系列机器人科幻小说,《钢穴》《裸阳》和《曙光中的机器人》是其中的三部长篇,前后勾连形成一个整体,共同对未来的科技地位和人类命运展开思考。那时的地球和异星世界都已陷入科技主导的社会困境之中,前者成为人满为患的钢穴,后者则陷入了唯智主义的冷漠;以开放打破封闭,以合作拒绝隔离,以碳—铁文明开拓未来,乃是这三部长篇机器人科幻小说提出的解决方案。
阿西莫夫科幻机器人
《钢穴》《裸阳》和《曙光中的机器人》是美国著名科幻作家阿西莫夫的机器人三部曲。这三部长篇机器人科幻小说都以谋杀案为线索,体现了作者令人称羡的推理能力,深受读者好评。毫无疑问,这个系列仍然向读者奉献了人见人爱的机器人,然而,它们却并没有对科技表现出盲目的乐观态度,而是更多表现出了对科技和人类未来的担忧。
一、逃离地球的钢穴《钢穴》是机器人三部曲中的第一部,为我们描述了地球上的未来模样。此时,科技已经控制了人类,将人类笼罩在钢筋混凝土造就的钢铁洞穴之中。随着人口的增加,为了提升效益,避免饥饿,地球人不得不挤在一起,于是大城出现了。两千万人全部被集中于众多的社区里,共享社区图书馆、食堂、卫生间。在这种高度集中和效率化的大城中,人们过着极其严格规律的生活,在享受现代科技带来的便利的同时,也失去了很多东西,例如个人空间、隐私和自由意志。
表面看来,这个钢穴能够给人提供舒适无比的生活和安全需要,但是,它却隔绝了人与自然,大城被视为人类征服自然的极致成就。“窗户”在人类与自然的关系中是一个极富象征意味的文化事物,它是内与外的分界和沟通。而“窗户”这个词在此刻的大城中已少有人知。当贝莱真正透过窗户看到雨景时,他觉得既陌生又着迷。踩在松软的草地上只会让他觉得恶心,被形容为像踏着腐尸前进。地球人生活在空调空间,从未见过真正的蓝天和阳光,只能通过胶卷书去认识树、花。大城中的人们已经不复知道自然为何物,更别提到开放空间中去与自然相亲近。人们生活在现代科技打造的封闭保护伞中,远隔自然。久而久之,人们都具有了开放空间恐惧症,害怕面对自然、面对荒野,开放空间中的工作全部由机器人来完成。
然而,机器人,这一现代科技的集中体现者,也正是更加禁锢人类的推手。他们承担了暴露于自然环境中的一切工作,因而促使人类彻底远离自然生活;同时,他们也通过对钢穴内各种工作的介入而给人类造成了更根本的威胁。
专有名字,向来被认为是表达人类个性身份的象征。小说理论家伊恩·瓦特认为,小说家们正是模仿了现实中为个人取名来赋予其特殊性的方式,来为自己笔下的人物取名而使其真实、具体的。①然而,在阿西莫夫笔下这个未来世界的大城中,专有名字已经不再为人类所独有,机器人的名字成了对人类身份和权力的窃取。机器人拥有自己独特的名字,唯一的区别是前面加上“机”,机·山米、机·丹尼尔、机·吉斯卡……当这一“机”字标签被去掉后,人们已难以区分人类和机器人,因为有的机器人在外表上已经能够以假乱真。
机器人不仅在名字上替代人类,更从工作上取而代之。在大城中,机器人使很多人没有工作,没有用处,没有尊严。因此地球人对机器人大都怀有敌意,因为人人都担心某天会被机器人取而代之。小说一开始,便是人类与机·山米不愉快的接触。主人公贝莱怒斥来传话的机·山米离开,辛普森则恨不得朝它的屁股踢上一脚,他们都在为被机·山米顶替了工作的可怜小伙子抱不平。
正是由于对现状的不满,地球上出现了怀古组织,渴望返回人与自然亲密接触、没有机器人的时代,与现代社会对抗。纽约大城警察局局长朱里斯·恩德比就是一位狂热的怀旧人士,并因此而导致了一场谋杀案的发生。然而,人们已经无法再让时光逆流,也不可能把科技和机器人彻底驱逐出人类的世界,因此,这似乎成了一种不太现实的选择。与这些怀古人士期望通过返回古代的生活方式而逃离钢穴的选择不同,还有一部分人期望借助科技来逃离钢穴,认为开拓外太空殖民地才是拯救地球的唯一出路。然而,科技更为发达的太空族世界能为地球人带来拯救么?
二、冷漠的异星世界《裸阳》和《曙光中的机器人》描写了索拉利和奥罗拉太空族的生活状态,这两个异星世界更为现代化。但是,科技的昌明并没有消除人们的忧虑,而是将人们带入了另一种困境。在这两个太空族世界中,人们所面临的最大问题,是人与人的疏离,而这种疏离正是科技所带来的必然结果。
病菌是导致太空族与地球人疏离的最重要原因。太空族都是早期殖民外星的地球人的后裔,但是他们却忘恩负义地与地球人划清界限。其原因在于,太空族已经利用科技消灭了所有的细菌,外来的任何污染都可能给他们带来毁灭,因此,太空族对携带着无数细菌却能浑然不觉的地球人避之唯恐不及。
而在纯净的太空族世界中,人与人的疏离也是绝对的。在《裸阳》中,当贝莱在索拉利调查谋杀案时,他遭遇的困境就在于,索拉利人从不彼此见面,死者的妻子是唯一可以偶尔见到死者的人,但是找不到足够的证据来指控这个唯一可能的嫌疑犯。同样,在《曙光中的机器人》中,奥罗拉的凶杀案也有一个匪夷所思的地方,拥有不世才华的疯狂科学家约珊·李比仅仅是由于极度害怕人类近身,便试图研制无人驾驶的智慧型星舰,利用机器人征服银河系,把世界上的人都杀光,以便让其面对面真正成为禁忌。最终,也仅仅是以为有个人类要进入办公室,他便在惊恐之中招认了罪行,并在那个外表看来与真人无异的机·丹尼尔进入办公室的那一刻,服毒自尽,他宁可死也不想直接与人类面对面。太空族中这种人与人的疏离,同样是由于科技带来的结果。
基因科技无疑是造成疏离结果的最主要原因。索拉利凶杀案的死者德拉玛博士便是胎儿工程师,他致力于使人工生殖取代婚姻,以使索拉利唯一存在的见面机会也变得不再必要。可以说,基因科技将从根本上瓦解家庭存在的根基。为了保证优良基因得到存续,缺陷基因被剔除,婚姻是经过严格基因匹配后由指派生成的,因此婚姻成了生育具有优良基因后代的唯一目的。作为颇有艺术天分的敏感女性,嘉蒂雅与索拉利的其他人不同,她渴望与异性的亲密关系,却遭到厌恶亲密的丈夫德拉玛的冷遇,以致在争吵时引发了悲剧;相反,与生育相分离的性则变得毫无目的,也毫无规范,因此便出现了乱伦的合理合法化。在奥罗拉人看来,只要不涉及生育和后代基因问题,孩子与父母之间的乱伦便没有什么不妥之处。如此一来,孩子与父母之间的情感、责任与义务便也不复存在,在出生之后,孩子们便会被送到育婴场,在科技监督下成长或被剔除。
长寿是造成疏离结果的第二个原因。太空族的寿命都超过三百五十岁,加之都经过严格的基因筛选,又不会受到病菌的侵扰,所以太空族不会面临疾病,而老化则是三百多年以后才需要担心的事情,所以,太空族不像地球人那样,衰老、疾病以及各种意外事故使地球人需要彼此形成的经济和情感依赖,“其结果是无意间的相互依存。人们尽管没有感受到相互的义务,也能够彼此共同分担风险和分享资源,以及共同承担彼此的命运”②。太空族依赖的是科技,而非伦理。贝莱认为,索拉利抛弃了人类保存了百万年的一项最为重要的东西,那就是群居,也就是人与人之间的合作。这一缺点不仅造成隔绝和冷漠,还会导致衰亡。在地球上,由于寿命有限,一个人难以在有生之年做出很大的成就,因此通常都是采取集体合作的方式,分享思想和资源。而太空族却依恃着长寿而彼此孤立,他们独自探索,不喜与人合作。在这个机器人系列中,奥罗拉的汉·法斯陀夫博士是唯一掌握着人形机器人科技的科学家,但他从不公开研究成果,也拒绝加入科学院。于是,很多科学家只能把大量的时间浪费于重复研究中,既没有人提供帮助,也没有人指出他们的缺点。同时,为了保证最佳的人口与资源比例,太空族保持着恒定的人口数量,这意味着三百多年才会有一个更新换代的周期,没有求新求变的年轻思维的加入,长寿很容易使人们追求稳固、统一,思想陷入僵化、停滞,而这些都是非常不利于社会进步的。长寿使太空族缺乏竞争意识和合作意识,真正陷入现代主义的困境:每个人都是一座孤岛。
三维显像技术是造成疏离结果的第三个原因。太空族几乎从不直接与他人面对面,但仍然保持社会形态,这都是源于三维显像技术。索拉利最好的医生两百多年的行医过程几乎都是通过三维影像完成的。正是三维显像技术使得索拉利人从不需要碰面,也正是三维显像破坏了人类的群居本能。贝莱在育婴场里发现孩子们仍喜欢在一起玩,员工克罗丽莎告诉他,到了十岁时,孩子就只用显像进行联系。而且,她的老板——德拉玛估计,再过三千年,人类就能无须过渡,直接进入显像期。三维显像可以瞬间将相隔遥远的人拉到眼前,但同时也将人们推得更远。
机器人的大量使用无疑也助长了人与人的疏离。人类的群居生存,很多时候都是由于共同面对生存风险而并肩战斗的结果。而当一个人能够带领着对自己唯命是从的机器人化解所有困境的时候,他便不再需要可能会有性格差异和意见分歧的邻人。因此,地广人稀的外星球上,每个巨大的庄园里都只住着一个人类和众多的机器人。在索拉利,人与机器人的比例是一比一万,在奥罗拉也有一比五十。《裸阳》中的社会学家认为,索拉利开创了一个全新的社会形态,机器人的比例上升,最终将社会带到稳定、悠闲、无欲无求的状态中。而众所周知,欲求正是进步的动力。在索拉利,无所谓个人野心和家族野心,人们既无须奋斗,也无须合作,彼此隔绝成为必然。
三、未来在哪里?地球已经成为人满为患的钢穴,太空族则掉入了冰冷的科技陷阱,那么,人类的未来究竟在哪里?阿西莫夫的三部长篇机器人科幻小说提出了一个解决困境的方案,那就是,以开放打破封闭,以合作拒绝隔离,以碳—铁文明开拓未来。
以开放打破封闭,这是阿西莫夫寄寓在这个机器人系列中最核心的观念,是地球和太空城共同的获救希望。主人公贝莱是典型的美国式英雄,三次拯救了地球甚至是整个人类,他思想的逐步发展正寄寓了作者对开放理想的理解。在《钢穴》中,贝莱对自然恐惧,对机器人仇恨;到了《裸阳》中,贝莱已经对自然空间逐渐适应甚至喜欢,他对搭档机·丹尼尔甚至产生了兄弟情义;而在《曙光中的机器人》开头,贝莱已经带领着一些人坚持每周在自然环境中工作一段时间,以为将来回归自然、向外太空开拓而做准备。如果说贝莱是地球开放思想的代表,法斯陀夫则是太空族开放思想的代表。他反对太空族依恃自己的科技优势对地球鄙弃,认识到了让太空族目空一切的高科技和机器人也正是将把太空族带向衰亡的祸首。因此,他反对把开拓银河的重任完全交给奥罗拉人或奥罗拉派出的机器人,因为他们只会建造奥罗拉的翻版,只有让地球人加入,才可以为这个被冷冰冰的“唯智主义”和“机械论”引导的星球带来前途。
以合作拒绝隔离,这既是指要打破太空族之间的彼此隔离,也是指打破太空族与地球之间的隔离。小说中一再强调,地球和太空族都已陷入困境,谁也无力独自找到解决办法,唯有共同努力,才能找到希望。在《曙光中的机器人》中,案件的解决方案便预示了合作的开始。法斯陀夫提议以一种妥协结束案件调查,那就是,让对地球充满愤怒的反对者放弃敌意,并为地球提供科技上的支持,让所有太空族和地球共同享有开拓银河的权利。他自己则放弃对人形机器人科技的独有权,加入机器人学研究院。法斯陀夫住在曙光世界的曙光之城,象征性地预示着他的选择正是人类的光明所在。
阿西莫夫还借由法斯陀夫为我们勾勒了一个美好的远景,那就是建立全新的碳—铁文明。这种碳—铁文明由人类和机器人共同组成,结合了人类和机器人的精华。
众所周知,阿西莫夫从不掩饰他对科技的信任。他在这个机器人系列中多次借人物之口提到,人类也已经不可能再返回到前科技时代,也就是单纯的“碳”时代,而科技也并不是必然会带来祸端,关键仍在于人对科技的正确利用。也正是怀着对科技的信任,阿西莫夫在塑造机器人时,总是力图将自己笔下的机器人写得人见人爱。
但是,阿西莫夫也并不对科技盲目乐观。他认为,科技不可放任自流,而必须在人的掌控之中。小说中便展现了铁文明的挫败。索拉利的约珊·李比被描写为变态天才,他妄图将人类杀光,只留下铁文明。当然,他的阴谋最终和他的荒唐计划一起死去。在奥罗拉同样有一些铁文明的崇拜者,力图完全利用机器人去开拓新殖民地。自然,他们的计划也不可能实现,贝莱再一次拯救了人类的权利和尊严。
阿西莫夫不止一次地借由人物指出,即使是最高级的机器人,也只有逻辑,没有理性,更遑论理想和信仰。机器人的正子脑必须被禁锢于有限性中,被完全分析之后才能制造,这便排除了偶然和神秘,意味着机器人将无法产生直觉和灵感,也永远不能拥有原创思维和对未知的永恒饥渴。而对未知的饥渴和对可能性的追求正是存在主义认为人类最可珍贵的本质。③或者用法国哲学家利奥塔的话说:“人的本义就是人本义的缺席,就是其虚无,或者是其超验性。”④而机器人却永远缺乏这种超验性,因为机器人永远缺乏肉身性这一特质。“人的生命假设的就是思维的视界、思维的方向、无限的限度、无结束的结束。思维借用并献身于一个失去天真的但是生活在地球上的人之肉体的、感觉的、情感的和思辨的经验。”⑤而机器人将无法超越机械装置,无法具有与人类的思维同样精密且神秘的肉身。
机器人即使可以对当下的情境做出最快的分析,却也无法对全局和远景做出最好的选择,因为他们没有审美观、道德感或宗教情操。只有凭借人类的智慧,出于对全局和远景的权衡,才会出现贝莱所做出的选择——将错就错,适可而止。渴望亲密的嘉蒂雅和习惯冷漠的丈夫争吵时,在愤怒中掉入了疯狂科学家李比的陷阱,借助可拆卸四肢的机器人杀死了丈夫。出于同情,贝莱帮助嘉蒂雅躲过了谋杀指控,用李比的死结束了这个案件。同样,在奥罗拉的案件中,贝莱隐藏了真正的凶手和真相,而是以对人类而言最好的妥协方案了结了案件。这对只知遵循既定逻辑的机器人而言,将是不可想象的结局。它们永远也无法理解人与人关系的微妙之处:被久困于索拉利冷漠人际关系中的嘉蒂雅只是触碰了贝莱的脸颊,便理解了“爱”,而这一个字便可以打破人与人之间的所有樊篱。
①[美]伊恩·瓦特:《小说的兴起》,高原、董红钧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2年版,第11—12页。
②[美]迈克尔·桑德尔:《反对完美——科技与人性的正义之战》,黄慧慧译,中信出版社2013年版,第87页。
③[德]海德格尔:《存在与时间》,陈嘉映、王庆节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9年版,第272页。
④⑤[法]让-弗朗索瓦·利奥塔:《非人——时间漫谈》,罗国祥译,商务印书馆2001年版,(前言)第4页,第9—10页。
作者:刘晓华,文学博士,沧州师范学院讲师,主要研究方向为20世纪英美文学研究。
编辑:魏思思E-mail:mzxswss@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