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河山近作选

杨河山

铁东派出所拾到一匹红色的马

一匹红色的马迷路了。

当我在电视上看到这条新闻，不禁想象它的处境。

我仿佛看见它缓缓走进派出所的门，

有些迟疑，像一个人。我在思考，

是什么促使它走向这里？哪里应该是它的家？

它迷路了，这又意味着什么？整个上午，

我都在想象这个不寻常的事情，

心中充满了疑惑。它是应该找到以往的归宿，

还是应该继续流浪？一连串的问题，

充满了玄机。我还想象，这匹红色的马，

或许仍然拥有火炭一般的鬃毛，

以及河床般的牙齿。当它美丽的狭长的脖颈

俯向河水，会现出奇妙的倒影。而如今，

它迷路了，走进了这个院子，并不知道即将面临的

一切。我的心有些疼，并深深感受到

习惯的力量。我似乎看见这红色的马被套上了

木制的枷锁。

俄罗斯套娃

打开一个异族女孩的方式，

是旋转她的腰部，那无限美妙的地方。然后以逆时针的方向旋转，取出另一个女孩。

然后接着旋转，再取出另一个（其实还是一个）。

在俄罗斯符拉迪沃斯托克的百货商店

（或称千货商店），我打开了她（或她们）。

这时我发现，一个女孩的内心深处

竟暗藏着如此复杂的秘密。她们几乎一模一样，

却又完全不同。即使全部打开，

即使那拇指般最小的一个，我也不能

完全了解。其实我打开了一个谜团，

在那张漆皮镏金的脸的后面，

还有另一些脸，

每张脸都拥有独立的情感。

松花江

我十分熟悉这条江，

它的气味，缓慢流动的节奏，以及它与众不同的

坚硬。卡车司机完全可以驾驶他的车，

像鲸鱼，或东北虎，从冬季的江面上穿越，

掠过被江心岛上的树纠缠着的风雪。

它曾蒙受过深重的苦难，这毫无疑问，

但也有过真实的欢乐。我熟悉，

因为很久以前我就开始在这里生活，

并沿着它有些破损的堤岸，向上游走，

有一次还从江南横穿到江北。

透过冰冻出裂纹的江面，我听见剧烈的

“嘎嘎”声，这让我想象它内心的

声音，那些伤痕，而这伤痕的深处，

或许还在流血。江水其实就是一段经历，

有时不堪回首，而有时重温，确实

又让人难以忘记。此刻，我又一次来到松花江上，

微微泛黑的江水，仍在流动，缓慢

而沉重。可一旦到了冬天它仍会再次

钢铁般坚硬。它更能忍受，在这漫长而坚韧的

忍耐中，所有的苦难都已流逝。

萤火虫

我用了两个小时的时间

研究灯笼发光的原理，以及星星的哲学。

我发现，所有的一切都不足以

做出解释。暗夜中，有许多东西在飞，

从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

它们既不是灯笼，也不是星星，

而是我们不曾了解的事情。

它们持续地飞，画出美妙的弧线。

让我想象，其中精神追求的

历程。一切并不简单，但也许仅仅是猜测，

我还无法描述这些微型飞行体

发光的奥秘。

一号轮渡码头

我看见这个由木板铁皮和绳索组合而成的

建筑始终在微微摇晃，并传来水流的声音。

让人怀疑，它根本不是陆地的一部分而是大海的一部分。

或许既不是陆地也不是大海的一部分，

而是时光的一部分。你看许多不知

姓名的人

正由此上船。他们挥手。拥抱。流泪。然后在海上消失。

接着又有许多人由此下船。仍然挥手。

拥抱。流泪。一号轮渡码头每天都在上演

这聚散离合的戏剧。我发现，任何站在一号轮渡码头上的人，

都会微微摇晃。其中有一种神秘的力量

让人无法控制。

在哈尔滨犹太老会堂听音乐

在这个六边形星星照耀的地方，

那彩色玻璃装饰的华丽大厅，传来优美的音乐声。

一百年前的灯，被人点亮，并且发出

红色的光芒。那些复古的物件

沉迷于回忆中，被时间擦拭得干干净净。

当音乐响起，一切安静下来，

只有音乐，被轻轻演奏。坐在通江街

这高耸的华丽教堂里，我的思绪却始终在狂奔。

想起阴郁的上个世纪，而此刻，

远方正传出互相射击的枪炮声，当音乐响起……

通江街这古老的会堂被照亮。

人们忘记了黑暗，虽然夜色笼罩在他们四周。

而这美妙的歌声，在这座城市回旋，

确实让人感到如同虚幻。

放 学

在到处都是服装店、物流货品

和小贩的建设街，我站在台阶上，等待着

那悬挂着一盏灯的铁门猛然打开的时刻。

孩子们从门里走出来（如同狱中走出来一样），

带着一股股酸酸的热气。当然，还有说笑声。

他们蹦蹦跳跳，暂时结束了一种生活，

却不得不重新开始另一种类似的

生活。我等待着，这其中就有我的女儿。

每天，我都会来到这里，这让我

想起其实真正放学的就是我。在那悬挂着一盏灯的

铁门外，无论刮风下雨，或者飘雪，

我都会等候，和孩子在一起。这究竟为了什么？

我不知道这样的日子是否具有意义，但这已成为我生活的全部。

舞红绸子的女人

舞红绸子的女人并不清楚自己为什么

这么做。

她内心喜悦，笑容挂在脸上。那飘动的绸子是她的手臂

和丝质的腿（还有人认为她的体内有火而这绸子

是火的一部分）舞红绸子的女人并不清楚自己为什么会这么做，

一切身不由己。她舞动着红绸子或许是红绸子

舞动着她，而她仅仅是红绸子的傀儡。

手电筒

将房间里的灯全部关闭，

然后扭亮手电筒——看它在蓝色墙壁上

缓缓移动，像一枚月亮。

或者，看它跳跃，那是一只白猿，

做出毫无规律的癫狂的举动，

最后落在一个电子秤上。这样的游戏

是否足够刺激？长夜无所事事，

所以扭亮手电筒，而生活也是如此。

此刻，我一直思考，这束明亮的光

何以出现，并意味着什么。

它只是一盏手电筒的光，其他的隐喻

或许并不存在，但也许——

将房间的灯全部关闭，这样，我们

就来到了一个亦真亦幻的世界，

而生活得以丰富。这充满想象力的游戏，或许会带来短暂的快乐。

在火车上

总有一天我们会被带走，

到某个不为人知的地方，就像现在这样。

有时候你会忆起，若干年前我们

曾经历过同样的事。在火车上，被巨大的铁链拖走，

朝着某个方向。我们或许会忆起……

其实，我们始终在某列火车上。

很盲目，并没有目的地，只有期待。

而许多年后，这始终期待的

一切或许也会渐渐幻灭。

雨 夜

今夜，我驾驶我的海贝灰色轿车

驶入这雨中的城市。街上很少行人，雨发

出断断续续的闪光。

在黑龙江省博物馆门前，那被灯光照耀的苏军纪念碑顶端，传来一阵阵“噼噼啪啪”的响声。

那是雨滴，猛烈地砸下来，像机枪，

并在我的车窗四周发出爆裂声。雨是不是一场战争？

哦，又一道闪电，伴随着低沉持久的雷鸣。我加速逃离，驶入另一条街道，

那里似乎更加黑暗，并弥漫着硫黄浓重的气味。

这样的雨夜让人恐惧，就像战争，

或者更像一场游戏，只是在那迷雾般的雨丝中，

我们需要找到正确的路径。

鱼化石

我想象亿万年前它优美的游动。

在完整排列的白色骨骼中央，那蓝眼睛与嘴交织的地带，总有什么东西

在不停地翕动。那坚硬的石头般的嘴，

不断吐出湛蓝色气泡，这样的情景多么像梦幻！

我想象，亿万年前那波光粼粼的水面，

（如今这里已是一座巍峨的高山）

这会游动的石头，它蓝色的眼睛

似乎仍在注视……水，和高山，还有时间与生命，

而这一切终于有了最完美的诠释。

有人在子夜的街道上说话

月亮黑得很。这有些诡异，

有人在子夜的街道上说话。这是一幕话剧，

主角是一个女人和一个男人。或一只猫头鹰和另一只猫头鹰。

它们也许在说些情爱，一些故事。

我看见一辆汽车从它们身边驶过。其实说什么

并不重要，况且这已不是说话的时间，

但确实有人在子夜的街道上说话。

霁虹桥

我曾不止一次从这墨绿色的

桥体上走过，但直到不久前我才知道，

从前它曾是一座木桥，曾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声。

后来改作铁桥，并且被油漆成墨绿色。

我望着桥下锃亮的铁轨，多少年来

一直在暗中闪光，还有栏杆上

至今似乎仍在转动的飞轮，发出嗡鸣声。

桥基石柱上那个雕塑的人，他已经

站立了近百年，周身落满了黑色的烟尘。

一百年过去了，我心里想象着

这座桥，它所经历的一切。会有多少人

由此经过？又有多少火车，去了无法预知的远方？我望着这墨绿色的桥体，

和方形的尖塔，心里想象着它的苦难

与欢乐。确实，一百年过去了。

我从桥上走过而若干年后便不会。

我将随着这座桥一起老去，而另一些人，或许还会走在这座桥上，像我一样。

他们用另外的眼睛，同样注视这墨绿色的桥体，

铁轨在暗中闪光。那些远去的火车，

会发出下个世纪洪亮的汽笛声。

而这座桥，仍将目睹这一切，并且继续

在灰尘和喧嚣中度过漫长的岁月。

雨中这些百年的小房子

这些近百年的小房子正在老去，

或者逐渐老去。如今，它们已十分破败，等待着修复，

就像一个人等待着救赎。此刻，

我看见它们正站在雨中。毫无疑问，

在过去的时间里，它们曾经历过更多的雨，

但谁会记得？谁又会因此感动？

哦，雨中这些将近百年的小房子正在老去，

连同这个城市，而我们最终也会被忘记。

所有的都会消失，或许只有雨

还会存在，并且许多年之后，仍将带来

深情的回忆。

想象九十岁的诗歌

我想象自己九十岁以后就像一座

即将荒废的园畦。我的诗歌，那些植物，仍在这里自由生长着。它们开着花朵，

很绚丽。各种颜色都有。但我似乎已无力照料。

九十岁的时候我还会写诗吗？或者说还会种植一些新的植物和花朵吗？

或许会，但也或许不。那时我已经足够老了，

如果写诗一定会更加厚重深邃，

并已参透人间的苦乐。九十岁以后，

也许我将更多地写生与死。我从何处来。

为什么活着。并将思考我将去往哪里。

但我的读者是谁？年轻人？也可能是一些

比我还老的人。哦，九十岁。我的诗歌

也将九十岁。它会更多涉及生死。为什么活着。

就像这座花园为什么长满了鲜艳的花朵，

而当它荒弃后，还会有谁来到这里。

自拍照——我们经常写自我鉴定。

我拍摄我自己并制造出了

我自己。我拍摄我……这铁灰色的脸，一株植物，

或者石头；这无声的叙述，关于时间，

以及时间之外的一切。我拍摄我，

这意味着对自我的审视：肯定、否定，

否定之否定以及其他。某一天，

我拍摄了我。如此简单，不过一张照片，

但它是否真实？照片中或者后面，

是否会有水流、风暴，或者大雪？

毫无疑问，我拍摄了我。就像一扇窗子，

突然被打开……一个人，带着诧异的神情向外张望：

我是谁？谁认识我，并且喜欢我？

而这张脸孔看不见的背后，镜框下端，

我看见垂着一根毛茸茸的大尾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