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鸳鸯楼”纪事
2014-07-16黄天骥
黄天骥
在中山大学西区,有一幢教工集体宿舍,它是一幢普通的楼房,却有一个很不普通的俗称——“夫妇宿舍”。多年前,人们一提起“夫妇宿舍”,便知道它所在的方位,至于其门牌号码,反而没人晓得。
“夫妇宿舍”是在1960年建成的,住进去的多是年青的教职工夫妇;到1970年,夫妇们又纷纷迁出。10年间,这里发生过的许多事情,恰好是青年知识分子20世纪60年代命运的缩影。
“鸳鸯楼”只建厕所,不建厨房
中大为什么要建这幢宿舍?说来话长。原来在解放后,教育事业发展很快,学校每年都会增聘一批青年教工。单身男教工住在“荣光堂”,女教工则住在“爪哇堂”三楼,到上世纪60年代,历年积压的“王老五”越来越多,而学校从未为他(她)们提供过可以双宿双栖的地方,这就出现了一些尴尬事。
那时,一位理科男教师爱上了一位女教师,人人都知道他们的关系,但苦于没有房子,他俩暂不能正式成婚,只能分居两“堂”,咫尺天涯,望梅而不止渴。幸而那时每周末晚上,学校的“电影广场”必放电影,在“爪哇堂”和那女老师同住一室的另一位女同胞,必然热心和知趣地去充当电影观众。趁着这空隙,男老师便偷渡银河,入室幽会。
某个周末,晚上治保人员在“爪哇堂”附近巡逻,发现这一带四下黑暗,夜凉如水,唯有三楼的一个房间却亮着灯,大奇,便上楼拍门查问。可是“十拍朱门久不开”,心下狐疑。后来门开了,只有女教师一人在屋,便释然。正想离开,忽听床底下发出了“啊姿”一声,有人打了个喷嚏。治安人员大惊,赶紧弯腰掀起床单一望,只见有男性教师,赤身裸体,打着哆嗦,蜷缩着躲在下面。这时,被揭穿者自然满面羞惭,他们名虽正却言不顺,实在难以启齿。这趣事,人们传为笑谈,也惊动了学校领导,而校领导也从中得到了启发。
当时,“大跃进”的虚火刚刚消退,领导上又开始“落实政策”。平心而论,在社会经济十分困难的情况下,省里对高级知识分子还是比较照顾的,如讲师以上级别的每月可有多得一斤生油供应的“特权”。不过,解放了10年,学校尚没有关心“王老五”们的婚姻大事,实在说不过去。60年代初出现的小阳春式的政治气候,让校方萌发了人道主义精神(当时叫“阶级感情”),觉得不能让“王老五”们再拖下去了,便赶快为已婚或将婚的青年教工兴建了一幢原称“鸳鸯楼”的集体宿舍,以免再出现“钻床底”的笑话。不过,“鸳鸯”二字,当时被认为带有“小资气”,人们便索性直白地称之为“夫妇宿舍”。
上世纪90年代以前,许多单位的集体宿舍被称为“筒子楼”,每个楼层中间有一条甬道,就像一根竹筒子,“筒”的两边面对面地分布着多个房间。房门一关,空气便不能对流,秋夏时室内的闷热可想而知。不过,那时一般的职工,若能在“筒子楼”分到一个房间,有了栖身之所,人们便喜上眉梢,哪里还管得是“蜗居”还是“蚁穴”?
中大的“夫妇宿舍”可不是筒子楼,楼高三层,每层各排列着十间房子,全楼可供三十户人家居住。房子单向,前面有宽约一米的走廊,这便是连接各家的通道,它像阳台一样向南敞开。房子虽小,但中间用纤维板隔着,前面可作厅,后面作卧室。当时,年轻夫妇搬了进去,恍如置身豪宅,真有“海燕双栖玳瑁梁”之感。
“夫妇宿舍”最奇妙的地方是,每间房子进门后,左边是厕所兼浴室,宽约一平方;右边是小小的贮藏室,却全都没有厨房。当时,校方的设计思想是:“大跃进”了,家家户户都到公共食堂吃大锅饭了,连打开水也可以在食堂解决了,夫妇们还要厨房干什么?
但想不到搬进“夫妇宿舍”不久,有人怀孕了,又隔不久,孩子出生了。那时“只生一个好”的政策还未出台,有些夫妇连续“增产”。结果麻烦了,孩子出生后若奶水不够,总得煮点稀粥米糊之类,广州人还要熬些姜醋,而这些东西公共食堂无法供应。夫妇们实在没有办法,只好在那狭小的厕所里,放上煤炉和沙煲瓦甑、油盐酱醋,让那厕所兼具厨房的功能,总算解决了燃眉之急。
但“人有三急”,若在煎煎煮煮之际,大人小孩忍不住“办公事”,香风臭气便混在一起,长此以往,实在让人难堪。幸而当时大家没有怨言——房子的设计者们,没有把“夫妇宿舍”建成筒子楼,能考虑到广州天气潮热需要通风,让夫妇居住得稍微舒适,已是有了“以人为本”的思想了。至于智者千虑,必有一失,没有考虑到夫妇们还会在宿舍里“造人”,这也不必苛责。“大跃进”期间,人们只顾眼前,不顾后果,不像如今提出要有科学发展观,因此在“夫妇宿舍”只建厕所,不建厨房,虽属笑话,也属常态。
其乐融融的做饭时刻
过了不久,不知道哪一家是始作俑者,竟把煤炉放在房门前的走廊上。接着家家户户有样学样,都把厨具挪出了厕所,那长长的走廊,就成了“夫妇宿舍”的公共厨房。
又不久,到公共食堂吃饭的号召渐渐被淡化,“夫妇宿舍”里的大人小孩,一日三餐索性都自己“搞掂”。于是每到做饭时,人们便在走廊上切菜的切菜,做饭的做饭,砍柴的砍柴,生火的生火。当时生火多用蜂窝煤,人们一般在炉口上放些木柴,点着后拿葵扇拼命扇动,让火星四射,火苗蹿起,过一会儿煤块便会烧着,不过其间浓烟滚滚,煤气呛人。若从楼外望过来,只见“夫妇宿舍”的走廊层层冒烟,烟云冉冉上升,整座楼房恍如周幽王的烽火台;若从楼里从东往西望过去,只见小煤炉火光烘烘,一座接着一座,竟似“火烧连营七百里”,让人叹为观止。
不过,大家在走廊上做饭也充满乐趣。当菜已下锅,在等待它煮熟之际,我便可以施施然一手拿着锅铲,一手抚着栏杆,眺望楼外的绿树,数着天上的归鸦。朝下望,左邻右舍的孩子们在荒坟断碑间蹦跳玩耍。我感慨系之,顺口哼几句辛弃疾的词:“把吴钩看了,栏杆拍遍,无人会,登临意。”有时闲得无聊,便踱上几步,看看邻室的炉子煮的是什么货色,大家交流几句做菜的经验,不着边际地聊些小道消息。大家兴致勃勃,其乐融融。于是,每天黄昏炊烟四起的时刻,这条通道兼作公共厨房的走廊,也成了“夫妇宿舍”的俱乐部。endprint
在搬进“夫妇宿舍”前,我从来没做过饭,更不会炒菜,只懂得煲汤。煲汤的步骤当然很简单,在锅里放进材料,注上水,端在煤炉上便可。那时广州物资匮乏,买米买肉均凭票供应,每月每人可买猪肉两斤,鱼肉两斤。煲汤时放上点肉,便算是“老火靓汤”了。
有一回,“为夫”奉“为妇”之命,接受了煲“老火靓汤”的任务。我把盛了煲汤材料的锅放在走廊边的火炉上,便回身到屋子里备课。谁知只顾看书,忘了门外那锅汤。汤水始而沸,继而干,终而锅里的肉变成了焦炭。隔壁的王老师闻到焦糊味,三步两脚替我把冒着黑烟的锅搬离了火位,才没酿成大祸。不过,我太太(那时叫“爱人”)下班回来时,看见我毁掉了半个月的肉,满脸娇嗔,把我数落一番。我始而解释,继而不服,终而反唇相讥,吵了起来,彼此声音越来越高,脖子越来越粗。这又惊动了王老师,他赶紧跑过来替我打圆场。我虽嘴硬,其实也很心虚,也痛惜那焦糊了的半斤肉,便乘机找个台阶,溜之大吉。
又过了个把月,我们的“夫妇宿舍”出大事了。一天深夜,同楼的胡老师忽来敲门,说他的太太钱老师患了急病,昏迷不醒,让我和其他几位邻居把她抬到校医室救治。钱老师是华侨的女儿,解放初不少侨居外地的青年,感到中国人民站起来了,纷纷返回大陆报效祖国,钱老师就是其中一员,她不远千里回到广州求学,毕业后和胡老师结婚,一起留校任教。
1954年前,粤港两地来往极方便,过境手续也很简单。一年寒假,钱老师赴港探亲,住了一段时期才返校,这本是正常不过的事。但过了不久,罗湖口岸开始关闭,又不久,形势突变,“肃反”连着“反右”,运动一个接一个。钱老师赴港的经历,也被有关人员怀疑起来,于是背靠背揭发,面对面审查,要她交待检查。钱老师从没见过这样的场面,越问越紧张,越紧张便越被怀疑。一来二往,审查者问不出所以然,而本来就胆小的钱老师却患上严重的忧郁症,天天要吃镇定药。那晚的发病,不知是不小心还是有心“自绝于人民”,幸亏我们七手八脚把她抬进校医室,又是洗胃又是打针,好不容易才把她救过来。
钱老师虽然得救,却从此精神不正常,曾被称为“校花”的她,变得行为怪诞,面目臃肿。她回到“夫妇宿舍”后经常无事生非,怀疑一切,说胡老师像《聊斋》的劳山道士那样能穿墙过壁,寻花问柳,一个原本平静的家庭被弄得鸡犬不宁。
也许因为我在“夫妇宿舍”里年纪最轻,平素也常和钱老师说笑,她倒很相信我。不过这反而惹出了麻烦,每隔几晚她必来敲门。一进屋便指手划脚,语无伦次,一闹就是两三个钟头,害得我无法工作,太太、女儿也无法休息。开始我并不知晓她是精神病发作,便煞有介事地加以劝导,岂知我一接茬,她就越兴奋,叽叽呱呱说个不休。过了一段我忽然醒悟——她既是病人,我何不也来装病?一晚她又跑来我家胡扯,我便不接茬了。她说东,我便说西;她说胡老师钻墙洞,我便说昨天看见白切鸡会飞,看见咸鱼会游水;她愣了,我又故意流口水,擤鼻涕,装神弄鬼,又“哭”又笑。她发觉我既疯且傻,自觉没趣,扭身走开了——此后,钱老师再没上我家来。可怜钱老师就此一辈子患上精神病,郁郁而终。
我在演“闹剧”,但不少人心里都明白,钱老师的遭遇,是在“怀疑一切”的“左”风荼毒下,产生的一出悲剧!
话又说回来,那段日子虽然困难,但“夫妇宿舍”里的教师们团结友爱,一家有事,大家帮忙。1965年以前,我们经常轮流带学生下厂下乡,或参加“整风整社”或参加“四清运动”,一去就是几个月。家里留下的妻小,邻居便互助照应。而彼此的孩子出生时间也差不多,一起上幼儿园,一起上小学。年纪大的带着年纪小的,下课时一起做功课。孟子曰“守望相助,疾病相扶持”,当年大家都有很深的体会。这和当下一些人虽同住一楼,左邻右舍却老死不相往来,情况是大不一样的。
“文革”:“鸳鸯楼”变成了“马蜂窝”
到了1966年6月,“文革”开始,学校“停课闹革命”,天天不是开会学习,便是游行示威。“夫妇宿舍”里的教师再不用备课了,但都得参加群众运动。不久,学校里出现了“红卫兵”组织,出现了“大鸣大放大字报”的“大民主”浪潮,校系领导被视为“走资派”,老教师则被打成“资产阶级学术权威”,他们被统称为“牛鬼蛇神”。又不久,各院系的“牛鬼蛇神”一个个被揪斗,陆续有人被剃光头,被殴打。红卫兵让他们头戴用报纸折成的尖帽,脖上挂着写了名字划着“××”的纸牌,游街示众。被揪斗的人,左右两手分别被人向后拉着,又被按着低头弯腰,“坐喷气式飞机”。整个“康乐园”既不康,更不乐,只笼罩着乌烟瘴气和愁云惨雾。
居住在“夫妇宿舍”里的都是些青年教工,既当不上“红卫兵”,又算不上“走资派”和“反动权威”。但既然属于“革命群众”,就得参加斗争大会,接受教育。当看见“牛鬼蛇神”被斗被打,也得跟着唱“语录歌”,喊着“打倒谁谁”的口号。在当时,“四人帮”要求人们“理解的要执行,不理解的也要执行”。老实说,“夫妇宿舍”里的人多是“驯服工具”,上头号召,谁也不敢不跟。当看到容庚老师被称为“黑帮”,被涂黑了脸,在草坪上示众;当看到王起老师被打断了两条肋骨,身体痛楚扭曲,谁也不敢挺身而出,阻挠“红卫兵”的暴行。一天,地理系的一位老教授不堪凌辱,从教学大楼上跳了下来,头颅迸裂,脑浆涂地。消息传来,“夫妇宿舍”的同事们尽管窃窃私议,心惊肉跳,但“革命不是请客吃饭”,在公开场合,对这类惨剧也只能表示与含冤自杀者划清界限,因为大家都接受了“反右”的教训:“你同情右派,你就是右派”。既然整人、斗人是上头定的“大方向”,多数人便跟风围观,其麻木的模样,活像当年鲁迅所说的那群围观同胞被人砍头的看客。而围观的行为,本身等于助长了“红卫兵”的声势,让被侮辱的人更感难堪。总之,运动的围观者,不管自觉与否,不管内心是怎样想的,实际上也都成了帮凶。不错,我们的确无法左右历史,但我们这被“左毒”麻木了的一群,难道不该反思在那场民族悲剧中自己所应担负的责任?
这段时间,“夫妇宿舍”里的居民,每当黄昏,只在走廊上做做饭,炒炒菜。邻居相见,多是打个招呼。闲着无事,也会关起房门下下围棋,打打扑克,表面上逍遥自在,内心实也忐忑难安。endprint
又过了一年,形势大变。校内的红卫兵,在揪谁、斗谁和要不要冲击解放军的问题上有分歧。他们分成了两派,一派称“红旗派”,一派称“东风派”。两派始而辩论,继而吵架,跟着便武斗。有人还弄到枪支,各占大楼,校园里杀气腾腾,一时间人心惶惶。这时,相当部分的青年教工也被卷了进去。于是,“夫妇宿舍”里的人,渐渐也分成两派。本来经常在一起聊天一起做饭的同事,碰见时或像互不认识,擦肩而过,或悻悻然怒目相视。而不同派系的红卫兵,也开始向住在“夫妇宿舍”中不同派的青年教师动手,“鸳鸯楼”变成了“马蜂窝”。
一天中午,我正在走廊上做饭。忽见几个红卫兵走将进来,闯入隔壁黄老师的家,关上了房门,大肆抄检。黄老师是解放前的进步青年,参加过由党领导的“地下学联”,解放后又担任过学校学生会主席,他和太太余老师都是共产党员。在两派的斗争中,他们不同意某造反派的观点,于是成了该派进攻的目标。这次突然袭击,造反派搜出了黄老师的一张旧照片,照片上有人戴着解放前参加学生军训的帽子,上面缀有“青天白日”帽徽。这下麻烦了,它成了黄老师“反人民”的罪证。黄老师两口子赶紧向红卫兵解释、理论,但“秀才遇着‘兵,有理说不清”。一个姓杨的造反派头目,嫌余老师唠唠叨叨,便很不耐烦,骂余老师是“国民党的臭婆娘”。余老师一听,又急又气,不知从哪里来的胆量,忽然扬起右手,一巴掌打在杨某的脸上。那杨某禁不住一个趔趄,他是打惯了人的,却想不到这位文弱的女老师竟敢向他动手。旁边的几个造反派也吃了一惊,等到回过神来,便哗哗大叫,要揍躲在后面的黄老师,走廊上乱成了一锅粥。
我做饭的地方离黄老师的房门口不远,本想“自家只扫门前雪”,但看到他们要打起来了,发觉势头不对,便一个箭步跑过去劝架,急忙间,却忘记放下手中切菜的刀。造反派见我拿着刀冲了过来,以为我这当教师的“革命群众”也要来拼命,他们没有思想准备,大惊失色,纷纷退出房外。那杨某更像是《打渔杀家》里的教师爷,一边骂骂咧咧“等着瞧!等着瞧!”一边急忙撤离。
余老师是一时间气急动了手,我是一时间情急忘了放下刀,谁知一时间竟把造反派镇住了。不知这算不算参加过“武斗”。等杨某他们走后,我们才发觉闯了大祸,天知道“红卫兵”会不会来寻仇;更担心“夫妇宿舍”中不同派别的“内鬼”会否乘机作祟。两家人越想越怕,经过计议,认为事不宜迟,赶紧收拾细软,立即撤出这是非之地,分别到外边投亲靠友。那时,为避免被造反派发现,我们不敢从校门出走,只能趁着暮色,在“夫妇宿舍”附近围墙边的缺口处拖男带女,像钻狗洞般狼狈地逃离了学校。直到1969年,工宣队、军宣队进驻,校园渐趋平静,我们才回到了“夫妇宿舍”,结束了“丧家犬”般的生活。
转眼到了70年代初,工宣队下令全校住房大调整、大搬家,这幢楼的夫妇们便各散东西。从此,“夫妇宿舍”的俗称也不复存在了。“文革”后,人们在这幢楼的走廊外,给各家增建了厨房,旧时的“夫妇宿舍”已是面目全非。所以,今天若有人提起它,在学校里,恐怕只有六十开外的人才会晓得。
几十年过去了,当年曾住在“夫妇宿舍”里的夫妇,“文革”后许多人成了教学科研和行政的骨干,但如今都已成老朽。当他们行经这一块“风水宝地”时,都会驻足观望旧时的居室。往日的友好邻居相见时,也会说起这里的风风雨雨。
元稹有诗云:“白头宫女在,闲话说玄宗。”回首当年“鸳鸯楼”的喜怒哀乐,酸甜苦辣,便懂得那“闲”字的深意。
(选自《同舟共进》2014年第4期)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