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余堂散记
2014-07-14商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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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常有人问我:为什么写诗?我脱口而出:人难过了才写诗。
问我的人听了,自然是一头雾水。那么,我是不是故意装腔作势呢?当然不是。诗人若过着饭来张口水来洗手的日子,精神萎靡,肌肉松弛,四肢慵懒,大概是写不出诗来的。就算是写了,也不会是好诗。文本经验不能产生感情,没有诗人自身感情的加入,诗便会是只具其形而无其内核者也。
诗人写出好诗的秘密只有一个:保持对环境的陌生,保持对身边人和事物的敏感。
能保持天天在已熟视无睹的生活环境里的陌生和敏感,是件痛苦的事。可是,离开了陌生和敏感,诗人又何以为诗呢?
写诗或诗人,不是个社会职业,但一定要有职业病。这个职业病,就是让自己的精神世界不和身边的人与事,绝对苟同。诗人一旦对身边的世界产生怀疑,能问几个为什么的时候,诗就悄悄地走来了。
一个人若总在怀疑和自问的状态下,这是不是一件难过的事?难过了,就想倾诉,倾诉得透彻,倾诉得有美感,倾诉得让他人感动,这就是诗了。
诗歌与宗教有所不同。诗歌常常表达对当下幸福的不信任;而宗教则是在来世给你一个幸福的许诺。
有一句话诗人应记住:俗常的世界,总是暗中与诗人为敌,不警惕,就是把自己廉价地卖给了俗世。
这下该难过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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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歌的社会功能,是多少年来讨论的话题。此话题不会有绝对准确的答案。一首诗能安慰一下正在寂寥的情绪,这肯定是功能,但这个功能还没有实现完全社会性,还不足以强有力地说明诗歌有社会功能。
有这样一个故事。在上世纪八十年代,英国一家很大的电子公司中国公司要在中国找一位高管,当时的年薪是30万。乖乖!那时,我们的月工资最多不过一千多块。可想而知,全国来报名的青年才俊有多少?经过一层一层地选拔,最后只剩下两个人。各有百分之五十的机会了。这两个人真是优秀啊!可人家只要一个人。怎样来取舍呢?考官们也技穷了。这时,英国的老板出来了,他用英语对这二位说:“请用英语默写一首莎士比亚的诗。”有一位小伙子胜出了,另一位不会默写莎士比亚诗歌的人出局了,其沮丧之沮丧是可想而知的。当众多考官疑惑时,这位英国老板主动说:“在英语世界里的白领,不会背诵莎士比亚的诗歌,是不可信的。”
看看,诗歌的社会功能很强大吧。还有一个故事,就是最近发生的事。
北京某大学的美国留学生,告诉他导师一个秘密:“老师,我知道怎样让我的中国同学们看着我就望风而逃的办法了。”他的导师说:“你是怎样办到的?”这个美国留学生说:“我只要从书包里拿出《唐诗三百首》让他们给我讲讲,他们就都跑了。”他又接着说:“可他们讲起美国来,好像比我还清楚得多。”估计这位导师当时是欲哭无泪。当中国的学生们认为《唐诗三百首》无用时,美国人却用来羞辱我们。
我不知道,那位导师后来是自杀了,还是辞职了。反正,诗歌又一次证明了它的社会功能。
我想说诗歌的社会功能是:如果我们不借助诗歌来谈论世界,世界就不会这般真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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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家里的墙上,挂着一幅我自己写的条幅,内容是《论语》中的:“吾日三省吾身,为人谋而不忠乎,与朋友交而不信乎。……”我每天看。请注意,我没自恋到把自己的字当书法来欣赏,我是看这句话里究竟包含着多少内容。重要的是,我在用这段话来寻找自身的虚空与缺位。
人不可能完美,意义上的完美根本无法弥补现实的残缺。
好梦,噩梦都怕醒来。
我每天看这段话,就是希望在晚上没睡之前,把所有的事都想明白了,躺下就不做梦了。也就是别用美梦骗自己,更别用噩梦吓唬自己。
有人说:半部《论语》治天下。我不想天下。常读这句话,就是想睡个无梦的好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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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学中文系的《文学概论》中说:诗歌,一定要形象思维。我上学时,深信不疑。真的只有形象思维一条路通向诗歌吗?现在我才敢说:未必。当然,我不想在这里讨论诗歌的写作方法,我只想讨论,诗歌一定要形象思维这个论断是怎样根深蒂固地扎在一代又一代人的骨子里的。
我们的各级学校,多少年来,让学生读的诗歌,老师为学生讲的诗歌,都是按照《文学概论》的要求来进行的。所以有些中文系的学生,看到现在刊行的诗歌,说读不懂,或胡批乱谈。何也?这些学校里的学生,是在被教学指导大纲和教学参考所规定了的环境里学习诗歌,学到的一定是考试的规定范围,而不是诗歌本身释放的要求。苦啊!这个苦,不是学生,而是泱泱诗国的诗歌。
陈子昂写的《登幽州台歌》:“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这首诗里有什么形象呢?难道陈子昂就仅是写一个老头在默默地哭?
天下事,都不止有一条路通往成功,何况诗歌!
形象,对诗歌非常重要,那是让诗歌饱满、鲜活、生动可感的首要通道。但绝不是唯一通道。
我要说的是:在一个靠拿着《文学概论》的教授来解读诗歌的环境里,是不会诞生诗人和批评家的。我见过的一些诗歌研究方向的文学博士,毕业后从事批评或理论研究,大多是无才又无能的。我想:他们在天天背诵形象思维的环境中,把自己的形象交给了导师。当走向社会的工作岗位后,不过就是一个穿着衣服的《文学概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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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要说到诗歌的语言问题。其实在说诗歌语言问题之前,我更愿意先说说诗人的独立性问题。诗人,或一个成熟的诗人,首先是独立的。其独立表现为审美判断的独立;语言使用的独立;表达方式的独立。有了这三个方面的独立,诗人当是有了品格的独立。品格独立的诗人,常会遇到这样一个问题:当生命和语言相遇时,诗歌将听从哪方面的安排?我认为,诗歌在处理语言和生命的关系时,应该让语言取胜,而不是一味地凸现生命状态。
诗人与语言建立的关系如何,是诗人表现力、创造力的标识。endprint
不想占有语言,也不会被语言拥有。表层表达用的语言是饭,只能用来充饥,而诗歌所用语言是酒,用来让人沉醉。
语言未必求新,更不必仿古。求恰切,是诗人一生对语言的追逐。
有人诟病说,今天的汉语新诗用白话文,失去了诗意的韵味。我不敢批评有此说法者是一叶障目或无知无畏,只想试问:杜甫先生的“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不是和今天一样的现代汉语吗?李煜的“一江春水向东流”不是现代汉语吗?汉语一定是用上“之乎者也”时才有韵味?
好诗人,都会把语言的运用看作是诗之本,承载生命之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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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喜欢郁达夫。他直接,明确,简捷。重要的是在直接简捷之后,能绕梁三日余音仍在。能触动“人人心中有,大多笔下无”的情愫。诗人把自己的生命状态、情感状态隐藏起来,用什么花哨的语言也不是诗。“犹有三分癖未忘,二分轻薄一分狂。只愁难解名花怨,替写新诗到海棠。”还有:“曾因酒醉鞭名马,生怕情多累美人。”这两首诗,真够那些天天哼哼唧唧浅吟轻嘘着写爱情诗的人,学几辈子的。
诗人的语言是用来表现生命的,不是用来吹成炫彩的泡泡取悦他人或自己的。
诗人首先应该是醒着的人,醒着的人就别说梦话。
我觉得读郁达夫,比读《红楼梦》诗词过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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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句民谚叫:“武大郎服毒——吃不吃都得死。”这句话乍一听,和武大郎没什么关系,只是个喻体而已。久而久之就形成了一个概念:武大郎该死。
我也觉得武大郎该死。你个“三寸丁古树皮”凭什么娶腰如三春杨柳、脸如二月桃花的潘金莲?潘金莲是几个炊饼可以养活的吗?潘金莲如果爱吃炊饼,并且是吃了一顿下顿还想吃,吃了几天一辈子都想吃,那这就是爱情了。可潘金莲不爱吃炊饼,吃一顿下顿就腻歪了。那么,武大郎就得死。
夫妻之间不能互相给力了,爱情就死了。
西门大官人可以换着样儿地让潘金莲吃,武大郎真的就是炮兵部队炊事班的兵了——戴绿帽子背黑锅还不让打炮。
爱情嘛,就是每次见面都如初恋、初夜。
让爱情不死的,不是票子、房子、车子,是互相给予支撑有平衡的力量。
我就觉得才子配佳人是无比正确的。
成长环境相似,受教育程度相似,诗能对,曲能和。趣味趋同,境界趋同,此爱情不老之秘方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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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很喜欢一个美国人,叫爱默生。他是个思想家,但不是个思想传道者。他可以受邀去演讲,就是不收学生、门徒。这和中国的思想家等“大师”大有不同。咱们的思想家都是“弟子三千”。近些年,出现了许多伪思想家,他们是门徒、食客众多,有些人还特意在简介和名片上赫然印上“某某弟子”。而那个“某某”,我也没看出有什么独到的思想。不仅是思想家,艺术界更甚。我甚至怀疑,这些门徒、食客是这些“大师”请来发小广告的。
张爱玲这样评价爱默生:“他并不希望有信徒,他的目的并不是领导人们走向他,而是领导人们走向他们自己,发现他们自己。”
向爱默生学习!向爱默生致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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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哪一个诗人说:我就是不读书,生而能诗。都在读书,可所得到的结果却是大不相同。就像我们看到一段躺在工厂里的木头,有人看到的是修行的树,有人看到的是家具。
书如太阳,若把自己当作成年人去读书,太阳只能照亮了你的眼睛;若把自己当成儿童来读书,太阳可能就会照彻心底。所以,读书时,把自己以往的经验先清空。在学习新东西时,成熟是最大的障碍。
只被照亮眼睛的人,是固执的,不太喜欢接受新东西的人。固执的人为诗,能走多远,可想而知,现实中这样的人常见到。
我喜欢这样一句话:要学习大人物的本领,要保持小朋友的心情。
欲与诗为伴的人,切铭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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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年,上帝真是寂寞了,竟招去了这么多当下重要的诗人。雷抒雁、牛汉、韩作荣、郑玲。除郑玲老师的遗体告别我没去,另三位诗人的遗体告别我都参加了。众多的自愿来参加告别仪式的人,都是对诗歌热爱的人,对诗人热爱的人。对诗人尊重,对诗歌尊重,就对民族良心的尊重。
英国作家乔治·吉星说:“我深愿每个国土都能钟爱它自己的诗人,因为诗人就是这些国土本身,是它全部伟大与芳馨之所寄,是那里一切人们生死与共的不可言传的国宝。”
尽管,人明知自己是在必死的观念里生存,但,有创造力的人,我们还是希望他多活些年,为后代多留下些财富。尤其是诗人。任何物质的东西都可以毁灭消失,而好的诗歌会千年万年不死。因为,他们是这块国土的“国宝”。
这三位诗人中,韩作荣与我有师生、兄弟、亲人之关系。他走后,我一直想写点什么,可就是控制不住自己的悲伤情绪,真是大悲无语。后来还是为他写了如下这些。
韩作荣走了!
当我从协和医院太平间的冰柜里抱着他的头,把他放进棺材里时,我才相信。在八宝山,当他的肉体燃起熊熊火焰时,我才相信。
面对他肉体被点燃的瞬间,我低着头,任泪水无所顾忌地流。火葬炉的门闭合,一个活生生的韩作荣,就再也不会和我喝茶、抽烟、聊诗、嬉闹、倾诉心底的细语了。我独自走回告别厅的广场,仰着脸默念:韩老师,你走吧。这易逝易朽的肉体,并不是你精神的最好居所。接着,我就背诵他的《自画像》一诗中的最后几句:
“我的心,跳来跳去
血管已捆不住心脏
自然,我也是高傲的
我的骨头坚硬,可以碎裂,绝不弯曲
我肮脏的血肉,宁可交给火焰
也不留给蛆虫”
他真的走了,给我留下了真正的清冷与虚空。从此以后,我要一个人面对这泪眼背后的模糊世界和无法填补的哀痛。
韩作荣走了,死于心梗。像他活着时一样,宁肯堵着自己,也要把疏朗留给别人。endprint
我心中的韩作荣,是宽阔与寂寥的。他常常板着庄严的脸,其实,庄严的后面是一颗希望自由欢快的心。他这一生旨在追求真诚,对说假话的人和作品中的伪抒情深恶痛绝。然而,在到处布满虚假的现实生活面前,他又不得不避让或委屈地认可。他使劲抽烟,让烟雾遮盖他的表情,他一口接一口地喝茶,让眼睛只看着茶色由浓变淡。更多时候,他逃避虚假的办法,就是把自己设计进诗歌的世界里。他的诗歌是他给自己营造的一种虚幻而又真实的“文化幸福”。使他的诗,既有古典的庄严又有现代的跳脱;抒情可以深入到事物的内部,意象不多又皆恰到好处。他的诗,都是在虔诚、苛刻,我行我素中完成的。所以,他平素寡言,只有和他谈诗或其他文学样式时,他才夸夸其谈。
二十几年来我们朝夕相处,我目睹他读了多少书、写了多少读书笔记,创作了多少诗歌、散文、理论和其他类作品。他的勤奋、刻苦和韧劲是我望尘莫及的。
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我和韩作荣在抚顺相识。那时,所谓相识,不过是握握手,寒暄几句。1991年,我“漂”来北京,开始和他一天比一天密切地来往,直至成为一个人的两个分体。
那时,他住在和平里北街甲五号,和王燕生老师楼上楼下。我几乎三天两头地坐在他的那个被他抽的烟熏黄的书房里,一坐就是一个晚上。聊诗歌,聊人生。有时,想喝酒了,就喊着王燕生老师一起下楼去喝。彼时,他很能喝,王燕生老师更爱喝。我们三人喝两瓶二锅头,很轻松。酒后不误对诗歌和人生的判断。后来,我的兄弟李犁、陆健也加入了我们喝酒聊天的行列。一次,陆健从河南来,带了两瓶河南产的白酒,我俩就去韩作荣家,喊他和王燕生老师一起在他们家的楼下一个小饭店里喝,两瓶喝完,王老师高呼不过瘾,就又喝了两瓶。结果是他和王老师都喝醉了,我们要送他们回家,他两个坚决不让,我们就蹲在马路边想看他们回家后再走。这两个人在大马路的中央,互相搀扶又互相搂抱,盘桓了许久。我在路边,高喊:“嘿!快看,两个老头在练拥抱呢!”从那时起,我知道:王老师的酒量并不很大,韩老师的酒量也不是不可测。后来,我们哥仨,常把他两个喝醉。当然,我们经常在一起喝酒的还有徐刚、叶文福等老师辈的人。那时,每和他们喝一次酒,在学识和见识上都会有所长进。酒是通道,是打开话语的通道,是我偷师学艺的通道。1993年,在盘锦,我被这几个老师级的大哥给狠狠地整了一回。晚上,大家出去喝酒,他们把我夹在中间,我的左边是王燕生,右边是徐刚。喝啤酒。我五瓶落肚要去厕所,徐刚说:“你小子不是能喝吗?不准你去厕所,看你能喝多少?”并指挥王燕生:“燕生,别让他出去。”喝到第七瓶,我实在挺不住了,可这两个老哥就是不让我出去。韩作荣这时说话了,他吐着烟,一脸坏笑地说:“哎呀,你从瓶子里灌到肚里的东西,再灌回瓶子里嘛。”徐刚和王燕生一听,乐了。纷纷说:“对,你小子有本事就尿回酒瓶子里。”王燕生顺手就拿起个空酒瓶子给我。我也毫不含糊地将两个空酒瓶子尿满。韩作荣在那一晚上的喝酒中,一共没说几句话,而这一句话,像是在使坏实则是帮了我。
1994年,我父亲查出癌症,并做了手术。那时,我的收入也仅可用于一般的生活,供养父亲治病还是勉为其难的。韩作荣知道我的经济状况,就每隔一周左右来医院看看我父亲,走时,一定会在父亲的枕头下塞个信封,里面或一千或两千块钱。那时,韩作荣是《人民文学》二编室的主任,他的工资也不过是两千块钱左右,他送到医院的钱,我想,一则是他的稿费,二则是他借的。虽然,后来我也一直没问过他这些钱的来源。一次,父亲的病情加重,他和几个朋友来医院看望。我父亲睡着了,一朋友说:“商震,你也别把自己熬坏了,走,出去喝口酒吧。”我看了一眼熟睡的父亲并和护士交代几句,就和他们出去了。那晚,我们大家喝得都很克制,唯有老韩喝得很是猛烈。他按着我的肩膀说:“商震,你爸爸有你这样一个儿子,心里会很踏实的。今后,你不要跟我客气,有什么需要你就说,用钱用人都来找我,我会尽全力。”就是那晚,我在心里下定决心:我父亲走后,老韩,你就是我父亲。
1996年,为稻粱谋,我受聘一家电视台做编导,10月,我正在外地拍片,接到韩作荣的电话:“赶紧回来,下周一到《人民文学》报到。”我即刻辞去电视台的工作,回到北京,按他要求到《人民文学》报到。从此,我们就开始了天天相伴的生活。
1998年春夏之际,我俩去黄山市一家企业谈一个合作项目的协议,其间,接待方带我们到山半腰的一家小饭店吃竹笋。真是好吃,我们都大快朵颐。协议签好后,准备回京。我说:“老韩,咱两个在山上住几天吧,那竹笋太好吃了。”他会意地说:“好。咱不用他们送机场,咱俩自己打车走。”就这样,我俩在半山腰住了五天。日夜不分地吃笋,喝酒,谈天说地。更多的是谈当下的诗歌状态和创作中的问题。重要的是,他条理清晰地教我怎样做好诗歌编辑,要读哪些书,怎样判断各种诗歌写法的优劣。如果说,我今天对诗歌的判断有一定的功力的话,就是那次我们在黄山聊天给我的启迪,和他一直的言传身教、耳提面命,及我加倍努力学习的结果。
我曾在那时的日记里写道:我实在太热爱韩作荣这个给了我美好时光的人,把我交给他,就是给我的灵魂找了个家。
2006年,冬去春来,乍暖还寒,老韩说:“下班咱俩老地方喝茶去。”所谓“老地方”,就是兆龙饭店的咖啡厅。那里是我俩还有徐刚喝茶聊天的场所。那些年,每周至少有一个下午我们在那里。那天,他拿出一封匿名信,内容是所有匿名信的常规内容,就是往他身上泼污水。什么贪污受贿、拉帮结伙、生活作风,甚至说他根本不会写诗。我看了后,说:“别在意这个。做好咱自己,你越在意,诬陷你的人就越得意。”他说:“道理我懂,可我就是不明白,凭我的为人处事怎么会有人这样诬陷我?”第二天,上班他就召集全体开会,在会上他就把这封信给读了。后来,这种信又来过几封,接着就不了了之。去年,我刚到《诗刊》不久,也接到了匿名、实名的诬告信,我心有不甘,到他家,喝着酒跟他说:“我刚到《诗刊》招谁惹谁了,就这么往我身上泼污水?”他说:“你当年不是也劝过我吗?这是社会丰富性的体现。有善就一定有恶。你要做好事就一定会有人说三道四。别理他们,干好你的活。千万不要冲动,不准对那个写信的人有任何举动。再说,狗咬了你,你也不能去咬狗啊!”endprint
2012年12月13日,诗刊社组织一些诗人去黑龙江哈尔滨附近的一个地方去采风,我邀他一起去。16日返程,一早我就跟他说:“老韩,今天你过生日,我在哈尔滨已做好了安排。”他说:“哦,好的,我让我的一个侄女也来吧。”从他五十岁起,每年的12月16日,我都给他过生日。有时是一群朋友,有时就我们两个。我们两个时,一瓶红酒,连喝带聊能耗几个小时。采风团全体回到哈尔滨,有些人没来过哈尔滨,就想出去转转。我对雷平阳说:“你不要走,跟我一起吃饭。”雷问:“什么事?”我说:“老韩过生日。”雷:“好,我肯定不走。”后来大家都知道了是老韩过生日,就都没走。老韩的侄女一家人来了,还带来了66个饺子。在东北的一些地方,有这样的习俗,就是65岁生日时过六十六大寿,吃66个饺子。预示今后顺溜。
唉!谁曾想,他吃完这66个饺子后,就再也没顺溜过。
先是他儿子韩戈病重,他急得脸都变得铁青色,几乎要卖房举债给儿子看病。后来儿子病情好转,才算松了一口气。那时,我看到了一个清正廉洁的人,在需要钱时的那种羞涩和窘境。虽然他好友众多,有人也给了一定的帮助,但,他这样一个一向自重自尊的人,怎么会坦然地接受馈赠和别人的帮助。包括我给他,他也要长叹一口气。其潜台词一定是:你的家境不比我好啊!
2013年,诬告我的人很是疯狂。我就当没事儿一样地工作,他却有些着急了。我俩单独在一起时,他每每都对我如此如此、这般这般地说一通,并列举了许多中外名人蒙受冤屈如何应对的例子。要求我:不求有为,但求无过。说完一通,他自己就笑了,说:“唉,怎么说你也没用。咱俩一样,就不是个干活会糊弄的人。”
雷抒雁老师去世后,很多人都推举他当诗歌学会的会长。我私下里对他说:“咱不干吧!把你累得够呛,也未必会弄出什么大成就出来。再说,你那么认真,事无巨细,事必躬亲,就你这身体还不累坏了。”我一直反对他去做诗歌学会的会长,多次和他说:不干,不要干。在诗歌学会全体理事投票时,他知道我一定会投反对票,所以,他指示诗歌学会的小高:商震的票就不发了。这事,后来他当了会长,小高才告诉我。
今年七月,诗歌学会在黄山开理事会,一天,小高给我打电话说:“韩老师希望你去。”当天晚上我就去他家,说:“怎么让小高告诉我?你说一声不就行了。”他说:“当时屋里有很多人,我怕你来劲了顶撞我。”
七月的黄山诗歌学会理事会,我去了。这是我唯一一次参加他当会长后的诗歌学会的会议。
2013年11月初,我俩通电话,他说:延安有个活动你去吗?我说:延安我不去。我问:宁波你去吗?他说:宁波我不去了,从延安回来,休整一天,就要去南美。
11月11日晚上九点多,我女儿给我打来电话说:“韩伯伯住院了。”我说:“什么病?”女儿说:“心脏有问题。”我放下电话,想了一下,他心脏怎么会有问题?前天通电话时,不是说感冒了吗?我就打他手机,没打通。我根本没多想,就随着一帮朋友喝茶去了。十二点左右回到房间,洗漱完毕,准备睡觉时,往床上一躺,心里就紧了一下。觉得老韩的这次住院有些不放心了。立刻就下床给他家打电话,没人接,打他手机,不通。我更是着急了。马上找他司机小高的电话。我新换的手机里没有小高的电话号码。打电话给其他人,谁也不接我电话。此时我开始心慌意乱。我老婆睁开眼睛看我,以为我出了什么事。问我:“你找小高干吗?”她说的小高是我们另外的朋友。我说,我要找老韩的司机小高,我怎么觉得老韩这次住院不对呢?都这么晚了,家里还没人接电话,说明嫂子也在医院护理呢,老韩是不是病很重啊!我老婆说:没事,从来没听说过韩老师心脏不好啊。就这样我熬着疑虑着持续了两个小时。无眠。无论如何都不想去睡觉。12日凌晨两点四十四分我的电话响了,我一看就想起来这是他司机小高的电话,我接起来,小高只说了几个字:“商老师。人走了。”我说:“什么时候?”“刚刚。”
我傻了,在宁波宾馆的地上来回踱步,许久,才想起来打电话问司机小高:“什么病?人在哪儿呢?”接着,我给一个朋友发了条短信:“韩老师去世了。心梗。我在北京没亲人了。”
我穿上衣服,走出宾馆。那夜,宁波正下着小雨。雨水和泪水,把我从心里到身外浇得像一张湿透的纸。冷,无比的清冷。走在街上,我又像一片落叶,任由风吹雨打。
没有了韩作荣,我的快乐与苦楚将无人可说,我的精神也将无可栖之所。
他走后的几天里,我一直想为他写点儿什么,可就是写不下去。只在草纸上写下两行字:
写你时,才发现我是无才的
你永远沉默了,我还敢和谁坦露真诚
这些年,韩作荣虽然常常身处喧闹中,但他心里一直喜欢独处。这次,他终于完成了心愿。只是,走得太匆忙。我们商量好的,等我退休或不想干了,咱俩把身体安置在远离人群的地方,好好喝茶、抽烟、聊天。
想起爱默生的一句话:“我们相逢时,仿佛我们素昧平生。我们分别时,好像我们从未分别。”
是的,我和韩作荣没有分别,也不会分别。他的诗文在,音容笑貌也在。■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