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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西安

2014-07-14毕华勇

延安文学 2014年4期
关键词:路遥陕北西安

毕华勇

那年秋天,我收割完庄稼,独自去西安。

我,一个文学青年,爱做梦的年龄,不知为什么,鬼使神差地开始写小说,也写散文,但很迷茫。因为不懂什么是小说,什么是散文,凭借着一种感觉,一种希望,心潮总是澎湃不已。从前因为看了许多许多的书,书中的故事与人物在我内心造成如此大的震荡与狂喜,心中总是闪着文学的微光。这种隐秘的光亮平日里谁都看不见,只有自己向着这种光亮神采奕奕地悄悄走着,没有什么能动摇这孤独的漫长旅行。一个城里人不屑一顾的后生带着敏感自尊,带着浓厚的黄土气息,带着时时侵袭的忧伤或愁痛,走进了省城西安。

那天,我收拾好行李——其实只有一个小提包而已,先到米脂县城住了一晚,第二天县城还是一片漆黑的时间,我匆匆赶到汽车站。我开始等待,因为去省城西安只有一趟班车。直至后来,我还害怕这种心灵备受煎熬等待。在我看来,这种等待不仅仅是浪费时间,而且让一个人怀揣希望的同时害怕失望,甚至十分迷茫。特别是当时的境遇,这种寻找出路的方式要使我生活发生本质的改变有些幼稚。所不同的是,我十分认真,在周围的环境日益恶劣的情况下,我每每陷入发窘、悲愤、绝望中,总是那么顺其自然地越了过去。我带着对不公的仇恨,还有愤愤不平的浓烈情绪,十分敏感、十分脆弱,一次一次变得坚强起来。我渐渐开始掌握生存的能力,在无人应和的孤独里,始终保持着一种古老的抒情方式,写小说是最好的倾诉。从米脂县城出发,班车里挤得满满当当。沿着210国道,一路颠簸着到了延安以南的甘泉县。已是晚上,司机说晚上就歇甘泉了。整整一天,肚子里早就饥肠辘辘。我怀揣三百元现金,这是准备在西安用的,另外还有几十元零钱,除了车费,我还没考虑到住宿费。至于吃饭,一个馒头,一碗烩粉,狼吞虎咽便吃得一干二净。好像胃里还缺一点,但我还是删掉脑子里闪出的这个念头,不饿就行了,钱要省着用。面对这个世界,我的这些生活认知还是足够的。在乡下,日日夜夜梦想的是挤进城里生活,像我这样年龄的男女青年,当然希望抛弃乡下那种太单调太枯燥的生活,就像一个穷困潦倒的人天天盘算着有一天突然成了暴发户,在马路上,或者在某一个角落里捡到几十万元钱,美美地吃,好好地穿,舒舒服服地享受。现在看来这种异想天开的事实在怪异。然而,如果你要做梦,你要改变自己不习惯排队的身份,就必须从吃苦开始,因为捡到百万元的事情永远不会出现。现在,我已踏上了这条视死如归的路,没有半点犹豫,前面是什么根本不重要,通常没人能下这么大决心,我却选择了。所以,忍受饥饿算不了什么。在甘泉,我寻了一家十分便宜的旅馆住下,住一晚好像一块五角钱。我拉开有些潮湿的被子,也没看干净不干净,倒头便睡了。

天色渐渐亮了起来,我赶忙起身穿好衣服,问旅馆老板才知还离开车差一个钟头。就这一个钟头,我有些坐立不安。于是,我问老板有没有热水,我要洗把脸,或喝上几口开水全当充饥。老头瘦骨嶙峋,一脸的皱纹,他举着旱烟锅吧嗒吧嗒地吸着,似乎没听见我问的话一样,漫不经心地问:你这时间要热水做甚?

喝呀,洗把脸。我比划着。

怪了,才出几个钱?想美事。老板又躺下,不慌不忙地继续抽烟。

我心里暗骂,这老不死的。

我提起行李,头也不回地往停车的地方走去。

其实在此之前,我就这样不停地走,十几岁那年,父亲把我送到定边县去读书,那时我异常激动和兴奋。第一次出远门,老是想象着定边是一个很大很大的城市,事实上我这种想象很快变成了一种失望。到定边,每个寒假暑假回家,去学校,来来回回不知跑了多少趟,这种无休止的奔波,让我一年一年长大后没了新鲜感而且失去了兴趣。我一年有好几次在车站等车、站队、买票,也就有好几次从车窗外看着茫茫的沙梁、山峁、村庄,荒凉感随即从我心底升起。因为我晓得,为了让我上学,为了让我吃饱肚子,父母在家里还充满了期盼。总有一天我会出人头地,总有一天他们的心血没有付之水流。然而,没人能想象出我当时的情形。高考的压力,我只有喘气的功夫。对于未来,就像无际的沙漠一样,我从来没有想过刻意要看到什么。当我奔波、等待,尤其是没能考上大学,实在无路可走的时候,我保持着一种不屈不饶的姿势,我不甘心如此罢休。当过去一个个画面在我脑子异常清晰时,多少年都是如此让我自觉地具备一个寻梦者的那种质地。

不说这些。说现在。此刻,我坐上去西安的班车,从甘泉再次出发。黎明前的三秦大地朦朦胧胧出现,一轮红日从十分遥远的地方升起,空气里隐隐飘来麦田里淡淡的香味。我一边透过车窗看着有些灰蒙蒙的楼房,心里鼓励着自己,不管怎样,一定要坚持。

西安,十三朝古都,举世瞩目。外地人说在西安稍留意一下,说不准一脚就能踢出一块秦砖汉瓦。我在这个叫省城的都市里曾经过和停留,对它的印象依然模糊。现在,我从车站下车,站到大街旁寻找公交车的站牌。我晓得,在这南来北往的人流中,大概与我相关的人是零。大城市宽阔的马路,顶天立地的楼房,让我的内心开始前所未有的震荡与狂喜,这种混乱使自己深知一个来自乡下后生的卑微。我从始至终跟农村的“农民”划不清界限。从前,我填表的时候亲属关系都是“务农”,城里人对这个出身的人常常不屑一顾,我却要改变这种冷遇与不公,大概是看着父辈们一直活在痛苦的煎熬中的缘故。过去,文学里经常描写乡村是富有诗意的,是田园一样的美景,男耕女织,如诗如画。后来我挤进城市才发现,那种一厢情愿的描写叫我的父辈充满哀伤,他们愤怒的时候会粗声粗气地骂:哪个鬼儿子愿意捏老镢把只管来,换一换试试,站着说话不腰疼。然而他们骨子里是不屈不饶的,甚至认为“穷乐活,富优愁”的日子是如此地惬意。然而,我晓得他们内心又充满了卑微,甚至仅有的一点尊严在某个瞬间被社会的一片漆黑涂抹得一无所有。这种可怕的暗示一直陪伴着我,我一直害怕与城里学生、城里干部、城里所有的一切做心灵的比照,在我看来,城里人与生俱来有这种优越,有这种贵族般的尊严。县城的人如此,省城的人更不用说。endprint

西安的秋天并不怎么美丽,空气也不见得好。我在公交站牌仔细琢磨着行进路线,但看来看去还是弄不清坐哪一路车好。最终,我放弃了往拥堵的公交车上挤,开始像流浪汉一样,漫无目标地在西安的大街上溜达。反正时间还早,我在一个拐巷处吃了碗糊辣汤。这种小吃在西安到处都是,算是有名的小吃。后来我才晓得,在西安南北东西各个小巷里都有小吃,但做法都不一样,我至今不晓得正宗的糊辣汤在哪儿。吃了许多家之后我才有比较,觉得莲湖区那一带回民做的比较正宗,味道口感十足。特别在冬季,早上喝上一碗,胃里暖烘烘的精神顿爽。我坐在这种小饭馆吃饭,看见巷道里密密麻麻的三轮车、电动车、自行车穿梭中间,发黄的树叶在人们脚下跳来跳去,街道也就显得脏乱不堪。这一刻,我想起我的村庄,一孔孔整齐的窑洞,宽大的院子里有几只鸡跑来跑去,靠墙的一边有驴棚、羊圈,闲置的窑前整整齐齐放着镢头、锄头、犁耙,窗格子上挂着一串串大红的辣椒,院内用石头支起的石床,已经堆满了金黄色的玉米,为了防止老鼠侵害,石床周边拴着大小不一的空瓶子,有时风大吹来,瓶子会碰撞发出叮当的响声,仿佛奏一曲交响乐似的,老鼠不敢靠近,他们明白靠自己的智慧是战胜不了人类,只能听着音乐扬长而去……

我熟悉这样的生活。我曾在农村干了好几年农活,实际上已经成了实实在在的农民。当农民是要受苦的,所有的劳作是靠力气。可我偏偏不务正业——在受苦之余一个劲地看书,还写文章,村里人不大晓得。偶尔有送报的来会计那儿有一两封退稿信,会计弄不明白我的信怎么这么多。他用怀疑的目光递给我退稿信。他肯定弄不明白,一个农村受苦的农民,哪里来信呢?况且我在外边又没有亲戚吃公家饭,即便是在外面念了几年书,当了几年兵,不至于有这么多的信吧?我当然不说,在某个角落里,我拆开那些来信,一字不漏地看完编辑们的退稿意见,然后再装进信封里,小心翼翼地保管好。我对编辑们的赞许或鼓励充满了感激,一阵又一阵的冲动常常叫我兴奋不已,并且充满了幻想,这样的亢奋使我干起农活一点也不觉得累和苦,白天在山里劳作,晚上趴在土炕上描画自己的未来……如此周而复始,一日又一日。我在村里和别人没有什么区别,地里长的庄稼最能说明一切,秋收后粮食打得多少更能证明你的能耐。稍闲下来,我望着窑洞对面的山,这些文字,让我突然间会感到时间的迷乱。

在西安,我是十分虔诚地来学习的,说具体一点便是来打工的。我晓得自个不可能一下子有所收获,更不可能靠写作维持生计。到西安之前,我和一家文学杂志社有约定的,我的身份只不过是个临时工,编辑部的所有活我都可以干,但没有任何决定权。我每天要去门房把所有的来稿来信,包括全国各地的交流刊物抱到编辑部,该发给谁的发给谁,绝不可以出任何差错。另外就是把所有的来信来稿登记一遍,按照编排顺序,小说、散文、诗歌分开来。当然编辑们一个个都是大爷,没有把我这个临时工放在眼里,时刻坚定不移地保持着他们充满智慧与学问成为作家或诗人高人一等的姿态。分完稿子,我要把办公室认真打扫一遍,有时也给主编或某个编辑打开水。有时,不停地给宣传部、出版局、文联、作协等有关上级送文件,稍有空坐下来,办公室的电话不停地响,我往往木然。像一个忘记了台词的演员,用一口纯正的陕北腔与对方交流,这种有些拙劣的交流十分费劲,也费神。办公室拥挤不堪,堆放着杂志与稿件。有时会来一个或两个甚至更多的文学青年,也有中年人,老年人,他们不厌其烦地给我倾诉写作经历,并且十分小心地从衣袋里或者从挂包里掏出皱巴巴的稿纸,那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小说、诗歌或散文,字迹工整、潦草、零乱的都有。他们希望我收下,要不交给哪个更有权威的编辑。有时他们喋喋不休地非要见主编倾诉自己的生活坎坷。当然我无能为力,每天这样忙碌之后,我都感觉,编辑部就像一个市场,每个来来往往的人都在释放着自己的热量,推销自己,在相互审视、尊重之后,都将把自己注入复杂的环境当中,应该都成为“作家”“诗人”的标签后,此生才能安息。

我刚到编辑部很稀奇,对所有一切有新鲜感。每天陪着这么多的名人一起,是多么开心和幸福的事,仿佛我的面容也被大师们沐浴了,脸上的光泽就像火焰一样燃烧。我的文学梦,从容地闪现给人们,因为从这种氛围里以及大师们身上,让我对任何事物都有了新的认识,还有持续思考与关注。

编辑部所有人可以不叫我名字,他们自至高无上的状态有时是目空一切,除了少数几个叫我的名字外,其余都喊“哎”或“那个谁”。因为初来乍到,不熟悉编辑部规矩,更何况自己是虚心诚意地来学习的,所以对称谓不在乎。然而,我很快发现,有时为一件小事,这些至高无上的精神贵族们也会争得不可开交,甚至面红耳赤反脸。假如我不小心,把某个文件或赠阅的杂志分发错了,他们也会斤斤计较。

从农村走来,在此之前到定边或者米脂县城我算是见过世面的孩子,同时像我这么大的到了十好几岁才到过县城。来西安后,我的生活本质并未发生改变,所不同的是,我的周围环境,高楼大厦与宽阔的街道,显得我如此的弱小。新环境让我内心更加自卑、发窘,甚至悲愤。天底下人与人竟然有这样大的差距!作为一名文学青年,执著地来这里希望自己更加成熟,将来有所作为,可无法承受这些让人失望的俯视。我总是那么小心翼翼,口口声声叫着老师,接着是大批的文学青年(多数是在校大学生)叫我老师,让我内心的自卑得到稀释。编辑部一边是莲湖公园,再没有什么明显的建筑。莲湖区整个地方基本还保持着老模样,西大街与莲湖路中间夹杂着不齐整的老式房子,窄窄的巷道常常拥挤不堪,五花八门的小吃店与小卖铺让人眼花缭乱,有时由不得嘴馋。这里是西安回民集中居住区。适应西安生活的第一步便是如何过好“日子”。

是钱的缘故,我必须计算好日常生活所需,对一个客居他乡的人来说,一日三餐是最头痛的事。我所居住的地方是一家部队招待所,编辑部租的房子在三楼,其余的还有两家保险公司。招待所有灶,但我必须计算好在灶上吃贵还是小摊上吃便宜的问题。这令我伤透了脑筋。这样的核算必须连毛二八分都合计出来,每当超过核定数额后我都会心疼一阵子。我先是从小巷的每一家小吃吃起,从不敢吃有肉类的饭菜,那阵子小笼包子好像最便宜,我一个劲地吃,直到好多年以后,我提起小笼包子还反胃。另外一个就是糊辣汤,我天天去喝一碗,后来和黄河浪两人一起去,我们说有家糊辣汤不仅正宗可口,更重要的是那位掌勺的女子十分好看,时间久了,因为是常客,女子见了我们先是友善地笑,然后把热腾腾的糊辣汤端上来,辣子放得轻重,她自然知道。我们没说话,没交流,没有沟通,可从她的眼神里,我似乎读懂了什么。偶尔她会抿嘴一笑,那样子极可爱。那种笑,会把人的整个骨头酥掉,甚至魂飞千里。黄河浪曾开玩笑地对我说,这女子看上你了。我有些不好意思,反驳说可能看上你了。黄河浪一脸失望地说:我这长相,女娃轻易不会看上的。我没有说,心里却美滋滋地自我陶醉。口上不说,心里想这女子长得俊美,成了媳妇成不了无所谓,哪怕怕只有短暂的爱情。然而,这种尽乎于梦想的念头,很快便消失了。有一天早晨,我们去那个地方时,卖糊辣汤的已经无影无踪了,更不用说见那女子。好一阵,我内心还觉得惆怅。人世间有许多美好的故事还没开始便结束了。endprint

为了节省开支,我和黄河浪商量在房子里自己搞一个电炉子,再弄些酱油、醋、盐之类的调料,从食品店每天买两个馒头或一斤面条,有时弄一斤鸡蛋,稍需吃点填一下肚子。这样的早点十分廉价便宜,而且很划算,中午去灶上打一份饭,下午再去小吃店,一日三餐都得精心规划。作为两个大男人,精打细算时时让我们陷入发窘与悲愤之中,那些浓烈的情绪时常在夜晚的时候,编辑部仅剩下我们两人后便发泄出来。

这世事就是如此不公。所以要闹好世事必须加倍努力。

这种痛苦让我心尖阵阵发痛。我一直问自己为什么?我发现,这个答案始终伴随着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摊开稿纸,一行行字,一段故事,释放了我所有的重负。在文学写作这个行当,只有作品才能证明一切。

我就这样,在西安还有个藏身之处就应该满足了,其余的,我让自己重新开始。

我是编辑部里事最多又没大事干的人,好在编辑部主任、诗人朱文杰兄时刻照顾着我。朱文杰兄是铜川过来的,为人非常实在,从不跟人斗什么心眼,本来他的编务工作忙,要协调许多事,但他一个劲地写作,一首接着一首的诗歌发表让人眼红。后来他送过我不少诗集,更让我体悟到他为什么能同情弱者的原因是那本厚重的《老三届采访手记》。他曾作为知青,受过磨难,经历过痛苦,所以他安排一些工作能让我每月领到一定的补助。尽管钱不多,但我在编辑部花名册上签字领补助便是天上掉馅饼的事。在外人看来,编辑部的每位编辑,都是那么神圣、崇高,所以大多数西安的作者,特别是高校的作者,一个个怀揣着同我一样的梦想,小心翼翼地走进编辑部,轻轻敲着每个他们必须叫老师的门,然后一脸虔诚地从口袋里掏出揉得有些皱巴巴的稿纸,他们自己也显得有些不好意思地往平捋了捋,递过去的时候声音小得像蜜蜂似的说,老师,我写的诗,请您百忙中过目,提一点修改意见。

多年以后,我还清晰地记得有位诗歌编辑满脸的傲气,目不斜视地摆弄着自己桌上的盆景回敬一名作者说,文学道上是那么好混的?我们连各地名家的稿子都看不完,哪有闲工夫看你们初学作者的?口气极为严肃,不屑一顾,一派大家气势,那位作者当时退出来就开始抹泪了,下楼梯的时候好像哭出了声。我当时心一沉,差点哭出来。现在,我才晓得,这么些年过去了,一个业余创作者是多么不容易呀!在编辑部最让我开心的事是去省作协送文件或给某个编辑老师往《延河》送稿件。我在星期日没事的时候,在黄河浪的建议下,从招待所一侧的废品堆里,翻出了一辆十分破旧的自行车,黄河浪什么工具都有,扳手、钳子、改锥,反正我在家自己就会修自行车,东拆西配,终于把一辆破旧不堪的自行车鼓捣得有个样了,大架子立起了,剩下的是缺两个完好的车轮。那些日子,我十分留神,在部队招待所四周,每个角落,认真仔细地搜索了一遍,有一天终于发现在灶房的一个角落里丢弃着一辆自行车。我盯了好多天,觉得这辆自行车是一个没主的货,于是我在某一个夜晚拿着工具,就像做贼似的去那个有些发臭的角落——就这样,我在西安有了自己的交通工具,尽管开始骑走的那一天还是花了六元钱换了里胎,同时给某些部位上了油。这样,稍有空,我便十分惬意地骑着自行车在西安的大街小巷开始乱窜。我没有停脚的地方,没有什么目的,我就这么丈量着西安究竟有多大,街道是不是都通着,这个被称作中国最方方正正的城市,究竟是不是那么完美无缺。一座完美的城市,从布局到细节,全面让人感到美丽是多么不容易的事。很快,我也失望了,甚至是绝望。

莲湖公园四周大都是没有改造的旧式老宅,砖瓦房虽然规规正正却显得拥堵不堪,每一条小巷道都溢着发臭的污水。小卖部、杂货店、理发馆、小饭馆、水果店、服装店一一呈现。有空,我常常独自骑着那辆自行车,十分无聊地逛荡,仿佛考查着这座海市蜃楼缺乏着真实感。古老的梧桐树枝叶茂盛,相互攀牵着组成一道古老的组合,神秘,幽远,汉唐风韵半隐半现。一辆破旧的公交车驶过,咣咣当当,喘着粗气,刹车,起动,在人群里穿越,无所畏惧。我常常为此感叹,公交车司机实在叫人刮目相看,我内心产生一种崇敬,或许,只有我这样的身份,在西安这样人声鼎沸灯红酒绿中,有如此的迷失,因为除内心以外的物质生活,我似乎在浓浓的雾里,真相永远也看不清楚。

后来我认识了一位公交司机,女性,很年青,开41路从火车站到西影路,途径二十多个站,而且这条线路十分繁忙,街上车辆又多,要经过几个闹市区,挤公交车的人一波又一波,车厢里老是水泄不通。这样的情景,多少年一直没有改观。这位叫小张的女子在操作时,简直没有一丝的障碍。首先,她胆大心细,而且充满了机智,其次,她在未单独开公交之前,经过了严格的训练,我们后来坐一块喝酒,她俨然忘了自己性别,豪饮过后有些失去女人的韵味。她说在西安,开公交的也是下三烂生活,一点自豪都没有,冬夏春秋,各种气候,男男女女,各色人物,都得适应。有时她会十分粗野地骂出几句,说,娘的,大城市其实最冷酷了。

我跟着心酸,我也曾经这样经历过。

西安大大小小的街巷就像一个织好的蜘蛛网,在每一条小巷,都能看到拥挤的人流。还没有拆迁的小店铺门口夏天里坐着一个穿短裤头的或摇芭蕉扇的男人与女人,旁边小凳子上放了一大杯泡好的茶水,一副悠闲自在的模样。夏天里炙热的生存环境,天南海北的口音混杂在小巷中。穿着短裙露着长腿的美女,打着伞急匆匆地闪过,让许多男人心动回头,硕大的酒店猛地从低矮的瓦房矗立。这使得像我一样的外地人暗自惊叹仰望。西安,大城市呀。人们在此生活格外得小心,我们的空间充满了尖锐,还有许多的不定。

在编辑部,我的身份当然是不伦不类,编辑、临时工、通讯员,好像都沾边,但我晓得什么也不是,因为这地方不会属于我。我敏锐地发现,编辑部有几种身份的人,比如美编,会计都是兼职。再比如出纳小杨,一个待业青年,也是临时找得这份工作,还有一个很有名气的诗人,他做编辑也是借用过来的,这些人你来我往,除我一直坚守在办公室外,每月大家见不上几次面,这种工作,自己干自己的,没人强求你坐班。出纳小杨大概和我一样再没有别处可去,她一天到晚叽叽喳喳坐在我对面说这种工作环境能让人疯掉,因为除了来几个送稿子的作者外,几乎清静得近乎无聊,工资也太低,到处是五颜六色的稿纸上密密麻麻写的汉字外,没什么让人精神振奋起来。endprint

有时间我去莲湖公园,一池水,幽幽走廊,西安人男男女女有闲情雅致,走着碎步在园内玩耍嬉戏。而我,一个乡下的孩子,似乎还混沌,不知是没那心情还是备受刺激,偶尔看见树荫下绿草地上一对男女忘乎所以地亲热,我的内心狂跳不止,然后满脸发烧。我知道这其中有巨大的力量在体内使力,人一旦挣脱了混沌,便会感到生活的大痛大苦。

西安的整个城市,灰蒙蒙的都充满了神秘的色彩,你看不透,很难读懂她。十三朝的古都似乎根深蒂固地把一种玄机隐藏着。汉唐盛世的影子,不知道影响了什么。一个用城墙护围起来的城市,我站在任何一个角落,都感到远古的深沉。远去的风景曾在此一闪而过,人们漠然的表情总带着一丝伤感,还有愤世嫉俗的刻薄。西安人总是怀旧,总是沉浸在秦砖汉瓦的岁月里。对于我,一个外来人,他们用聪明绝顶的小资目光,审视着我,这让我在此环境中有时不寒而栗。现在才明白了,那种尖酸冷酷的气氛其实是城市赋予他们的。

小杨是编辑部的出纳,起初我以为她是正式领工资的职工,后来才知道,她是聘用来的,一个月工资也少得可怜。小杨样子很吸引人,很单纯,她不像所有西安城市的女孩那样老练有城府,她是生机勃勃的青春少女,她把节奏放得很快,她还在读夜大,上完班忙于复习功课。有时在编辑部,只有我们俩可以袒露一下各自的心思,比如说前途、爱情。我们似乎生存在一个夹缝中间,现实残酷地将我们震慑得不能动弹。多少年后,她离开西安远嫁他人。我不知道她日子过得如何,只是想到在西安的日子,在文人集聚、我们俩被人无视的环境里,我们竟然那样畅想自己美好的未来,同时也设计着自己人生辉煌的追求。

有那么一天,小杨竟然从家中拿来几瓶啤酒和花生之类的东西请我和黄河浪喝。就在编辑部里,那个下午过得特舒畅惬意。大概是我们同病相怜的缘故,我们喝着,说着,我记得黄河浪扯开桑子唱了一首陕北民歌。然后,他说文联已研究过了,决定从陕北调他下来,这样,他便是编辑部的一名正式编辑了。小杨听了有些怀疑,或者感到诧异,她不相信连自己条件不如的黄河浪竟然能调进来有正式工作,拿正儿八经的工资。

后来小杨不知喝高了还是内心充满了伤感,哭了。似乎在西安她成了一个外来者,黄河浪要调进编辑部深深地刺伤了她。是的,她开始讨厌这个城市,开始对自己惋惜,这种表现相当于被人猛地踩了一脚。在心疼的同时她作比较,都是临时人员,自己可是西安人,怎么人家一下子改变了现状呢?我更强烈地意识到,西安人如此排外,他们时刻在纵容自己是这个城市至高无上的主人,同时也用小资的思想贬损任何一个外来者。岂不知,黄河浪用了十几年的时间,写出那样多的小说,而且西安给予他文学上的肯定才决定调他的。他经受的苦难、磨练、煎熬、痛苦,小杨毫无所知。正是十几年的努力,黄河浪才活得真正成了一个正常人的模样。小杨的畸形想法,是西安这个庞大机器的挤压下,成千上万年青人的想法,凭什么?为什么?他们始终这样疑问,这样挣扎。二十年后,我经一系列的遭遇后得到某种修复,心境豁然开朗,觉得自己当初和小杨一样,莫名其妙地沦陷到一个死角里,心中瞬间枯竭,认为这个世界的许多不公导致我遭受如此漫长而难以解释的痛苦。现在,我咀嚼生活之后,已经消化了所有,灵肉融合在大地里,突然觉得在西安是多么的短暂,一个青春四溢的青年,直接告别了青春。

看到西安涌动的人流,我站在北大街的十字路高架桥上,心里更加战战兢兢,这时候我才真正懂得什么是沧海一粟了。我在这人流中间,仿佛被狂风暴雨席卷过后,我的存在与不存在几乎是微乎其微。在西安,没人看见我站在某一个地方,周围幽暗深邃,或许五彩缤纷,可我什么也触摸不到。

文学在我前面,竟如此纯净圣洁。

在西安,梦想渴望变成现实。但我在这种信心的另一方面,便是在这人流当中全是陌生而带来的孤独与自卑,总是让我双眼圆睁,我看世界很模糊,莲湖区社会路这块还有大片的瓦房区,穿过狭窄的街巷,看着摊贩混杂的集市,路过满是腥味的饭馆,我突然觉得自己再渺小不过了,有瞬间便会倒下的可能。生活灰蒙蒙地让我无法解脱出来,生命是什么?是一种渴望,当这种渴望看不见什么光明的时候,生命的意义何在?是的,西安是都市,它对我的拒绝和漠视呈现的全部情节,足使让一个外来者窒息,悄无声息地离去。我虽然身在其中,但我无法容纳进去,城市的温暖不属于我,而是属于那些强者,或者幸运者,我却什么都不是。

黄河浪却轻描淡写说,这算甚?他说要当作家,就要有这种经历,这种刻骨铭心的体验,你的视角,盯住任何一个角落,不要仰视,也不要拒绝,不能将自己“孤立”出去。

我半信半疑。

我知道自己说服不了黄河浪。在编辑部,每天晚上空荡荡的楼层只有我们两人,说陕北的事和人是我们每天的交流话题。我们觉得故乡的人都是些“人样子”,不一般。陕北是多么让人难以割舍的地方,每当有一件不同反响的事出现,我们总感到那样的亲切。

陕北赋予万事万物独具一格的品质。土地上的村庄、窑洞,千万条沟壑、山峁,是一种多么独特的景观啊!它荒凉,贫脊,不富裕,偶尔从山头上吼出几句信天游,仿佛从厚厚的黄土层里喷出来的,豪放、凄厉、猖狂、委婉。有时竟是如此纵情奔放,死去活来的思念化作一道道梁,一道道坡,一条条沟。百花凋落,草木皆朽;羊肠小道,编织成网。灰头土脸的后生们走出去,一个个成了人模样。那些英雄才子,我的前辈、兄长,是是路标,是灯塔,照着我前行。就这样,我和黄河浪说到柳青,一个大写的人;说到路遥,一个从不服输的汉子……

几乎所有的陕北人,常会说起这两个人。他们与他们似曾相识,甚至再熟悉不过了。大堆的故事与人物从地到天涌过来,陕北人很容易记住这些出自自家人笔底的小说故事。那种起源于黄土高原的力量,永恒地支撑着一代又一代陕北人。柳青人已去,可我从照片上看他那双睿智的眼睛时,还是不由地胆怯。而路遥就在西安建国路71号的院子里,我怀着敬畏走进去的时候,宗教般地觉得那几幢砖瓦房凝聚着神性。endprint

是因为编辑部之间的事情,我还是带着差事走进省作协大门的。那阵子我认识了在《延河》编辑部当编辑的远村,还有在《中外纪实文学》杂志的航宇。在此前,我和航宇认识,因此去了作协也不显生疏,总算有熟人老乡说上几句话。远村是陕北汉子,诗人,我见到他十分沉稳,硬汉子的那种,并不像有些人出了点名就不知天高地厚了。远村胡须自然地挂在腮帮子上,并不是刻意留的,天生一副全脸胡。我说远村长得就是一个诗人的模样,一定能成气候的。转眼便是二十年后,远村除了写诗,他当了《各界》杂志主编,而且书法作画了得,只可惜他胃不太好,不能和我一块饮酒。每到西安,只要见面,他便招呼几个老乡过来,用酒招待我。他说我喝酒喝出了名堂,比起一般人,我能把酒喝到极致。我高兴,每次喝得尽兴,有时醉倒在西安,不知李白何在。

喝酒是文人的嗜好,且大都有古代义土风度,这种看起来奢华的生活,成了我人生的一种姿态。其实社会发展到了今天,我只不过在小酒馆,喝的全是低档酒,花生一碟,泡菜一盘,还有土豆丝,没什么讲究。朋友,弟兄,同学,三教九流,都坐下来喝,只要彼此诚心,彼此信任,无顾忌,没猜疑,更没有捉弄。大家畅饮着,豪爽着,激动着,这样的生活没有疲惫,没有别的念头,只是想醉了。轻盈的诗,厚重的小说,圆润的散文都在梦中飞扬。尘世间错综复杂的事都在酒精中消化,变成一个分子,在血液里鼓噪着,涌动着,聚集着,而后有能力出来。我就这样坚持着。

1988年的元旦,我们就是如此在编辑部度过的,由于钱的缘故,我和黄河浪只买了一箱汉斯啤酒,莲湖区回民兄弟的卤牛肉、花生米十分可口,慢慢咀嚼味道越是上口。我们两个陕北汉子,坐在那个楼层一杯一杯地喝着,完了在楼道里放了一响串鞭炮,整个楼房地震山摇,有人以为楼房要倒塌了,三楼的那个服务员跑上来,远远地看着我们惊讶得半天说不出话。这个元旦就这么过了,整个楼层里空洞洞的没人,这样的节日,有谁准备如此简陋地独自找乐呢?

第二天我有一首写元旦的诗在《陕西日报》的文艺副刊发出来,那个版面全是名家,我喝了一碗羊血泡饼便跨上那辆拆配修好的自行车,从莲湖路出去,直下北大街到钟楼。钟楼周围已经有了游人,拍照的摆弄着各种姿势与钟楼合影,我一停下来便有人过来问照不照相,随时写一个信封便可以邮寄回去。我心头忽闪一亮,脱口而出说我就在西安上班。那人一脸的失望回头便走开,这让我开心一刻,站在西安的心脏,说自己是西安的一份子,多么值得炫耀与纪念的。我不挤公交车,我是一个自由在西安每条街巷飞跑的人,不必问路,也不问什么名胜古迹。西安,横七竖八的街道,直线加方块,有规有矩,四四方方,我惧怕什么呢?

在东大街过大差市十字路口,我只顾胡思乱想在红灯亮了的时候横穿马路。一个胳膊戴红袖章的女人吹了几声哨子用小红旗指着我示意停下,而且十分严厉地斥责我。我这才如梦初醒,回到这条熙熙攘攘的大街上。说实在话,对于城市里十字路口的红灯黄灯绿灯,我并不理解得十分透彻。因为从小,我在陕北,在那个地图上一时半刻找不到的乡村长大,后来不停地往县城里跑,便觉得世界够大了。县城里有街,在遇集天很拥挤,自行车、三轮车、驴拉车,剩下的便是挑的担的背的进城弄点小买卖的农民,汽车很少,偶尔走过来一辆,刺耳的喇叭一响,人们惊恐万分地躲闪,而后立足看上几秒,心里大多敬仰着这车,还有开车的人和坐车的人,认为能坐上车的人都有一官半职。那种羡慕的眼神一直留在我脑海里。在西安,我曾为自己的无知暗自失笑,没有任何表情的那种笑。后来,二十年过去了,县城的汽车成了一种祸害,它们把道路堵得拥挤不堪,与西安一样,有了红绿灯,有了站岗的交警,然而,对于任何一个城市来说,发展得越是飞快,拥堵的越是严重。况且是西安,有城墙围着,就那么几个城门,想进来的进不来,想出去的也难出去。

我没看见红灯是有理由的。在西安,行人或骑自行车不按交通规则行事,不遵照红绿灯的提示,轻则批评教育,或站到十字口处拿上小红旗提示或阻挡像我一样不按规矩办事的路人,这样处罚让你永远记得,人人要自觉遵守规则。而重者,要罚款或扣留车子。庆幸的是,我头也不回地用力猛蹬几下自行车逃脱了。以后,每当我过马路的时候,很自觉,形成了一种习惯,红灯停,绿灯行,左观右看,养成了不给城市添乱的良好品性。事实上,当一个人的良好行为成了一种自觉后,他的精神才能达到极致。而在如此巨变的时代,往昔许多良好的习惯正在丢弃,以至我们许多人拿出孔孟之道来说教,这让人很绝望。人们内心深处没有了自觉与约束,仅靠说教显得我们道德的缺失与匮乏。

西安就这样立在我面前,深厚的历史文化让我时常目瞪口呆,我读不懂市井,看不懂碑林,我无法穿透又高又厚的城墙,更没有能耐看懂兵马俑武士一个个的眼神。西安是中国历史的丰碑,无论你听到关中腔还是陕南腔,无论是陕北话还是普通语,纯正的西安腔沾满了“秋水吹渭水、落叶满长安”的盛气。在浓厚的汉唐气息里,很多人志高气扬,昂首阔步刻意表现出一种神态,尽管这种神态很僵硬,即使在笑客里,有一种皇城根沾亲带故的自豪。他们吃着羊肉泡,十分绅士地坐在某一处讲解着有关西安的繁华锦绣,说着陕北的贫穷,那种眼光,十分鄙视而且有些按捺不住的优越。这种高高在上的口音发出一声声长调,十分凄凉,听得人毛骨悚然。“陕北呀,那个不毛之地,风呀,沙呀,冬天那个冷呀!吃的是粗粮。啧啧,陕北有亲戚就倒霉了。”大城市里人就是这样不屑一顾乡下。他们讨厌,陕北过来走亲戚的进了楼房脚不知往哪撂。进门换拖鞋坐沙发他们不懂,也弄不明白,吃饭就那几个小碟小菜,这样的尴尬让我们无地自容。更让人无法容忍的是去卫生间,马桶怎么用,简直有自杀的感觉。陕北有许多这样去西安走亲戚的回来都这么说,不去了,就是皇帝金銮宝殿,吃山珍海味也不去了,那是甚鬼地方,走进楼房就是坐了禁闭,像个犯人。我有同样的经历,有一次,编辑部小秦特意请我去家做客,我推辞了一番没推辞掉,于是,准时去了雁塔区小寨那一块地方。小秦是编辑部的会计,女同志,十分友好,我们都是临时人员,彼此没有隔阂,更没有高低之分,她的邀请,让我备受恩宠,一种温暖荡漾在心中。由于距离远,她怕我骑自行车找不到点,所以特意交代了我去时坐公交车的线路,北大街乘车,出南门,换几路车到小寨下车。那时对于许多人来说,乘坐公交也是奢侈的,别小看毛二八分钱,有时填饱肚子就靠那点钱。在西安,我没有那么笨,因为我从来都没有找错地方,即使骑自行车或乘公交车偏离方向,我会立马更正过来,多走几站路是不成问题的,我年轻,朝气蓬勃,我在农村锻炼了一副吃苦耐劳的体格。到小秦家,开门后我便有些后悔了,心里那种不自信让我直冒冷汗。小秦的房子刚装修过,一派新气象,用陕北农村人说,到处是明裹净朗。我开始拘束,不自然,很容易走神。小秦忙着在厨房弄菜,我一个人百无聊懒地坐在沙发上,假装去喝水,极力叫自己镇定,心脏立马平静下来。然而,那种莫名的紧张让我像个傻瓜一样,眼神不知落在何处。一会,小秦说菜好了,也没叫任何人,就我俩,只是表示一下心情。我说两个人是不是太浪费了。她十分自然地笑着说,朋至远方来,不亦乐乎。我们便开始动筷子,我不知是心虚还是有什么后顾之忧,总觉得一男一女这样吃饭有些别扭。我问她,你丈夫呢?她顺口说出差了。endprint

我们这样开始吃,很慢。小秦喝红酒,我喝啤酒。倒霉的是啤酒下去肚子很快就不适应了,我想去卫生间,小秦十分聪明,她看透了我心思似的用手指着另一边说卫生间的地方,我的浑身上下轰地燃烧起来,一个大男人,一个要闯世界的后生,一个异想天开想成名成家的家伙,在一个女人面前显得如此怯懦与拘谨,并且如此的笨拙和愚昧。我有些皮笑肉不笑地站起来,进了卫生间后更觉得无所适从了。

城市的卫生间是干净的,那种干净让我等乡下人顿觉没有排泄任何东西的愿望,这让人哭笑不得的处境,只有自己心里明白城市与乡村的区别与差距。时至今日,我改变不了上卫生间的习惯,那种抽心的尴尬,叫我刻骨铭心,我无法隔着一个门,而且在家里随意解开裤子肆无忌惮地蹲下,在洁净的搪瓷器具上排泄自己体内的污物。这种随之而来的痛苦不亚于一次情场上的失意。那一日,我有些醉意,在回编辑部的路上,没有乘换公交车,也许根本脑子里记不清该坐哪一路车了,一个人走在西安的大街上,看见天地间都闪耀的星星,红黄蓝绿,满脑子自卑,沉重的心无法释然,心里一直说:狗日的西安。

我逐渐习惯这种生活。西安各方面变化就在我周围,尽管厚厚的城墙显得封闭,它对于南方的巨变来说有些缓慢,而它能给我带来的,就是在密密麻麻的方格纸上,不停地写作。然而,这只是个梦。写作不得要领,这需要耐心,不是在农村劳动靠体能便解决问题的。西安,置身其中,以为深厚的文化底蕴会铺天盖地地给我灵感,那些文学大师们就在身边,沾不了仙气也沾点文气。但是,我错了,写作是自己的事,没人会教你怎样写,更何况在文人们的圈子里,壁垒森严,要突破全靠自己。

由于自卑,我写出的自己认为是小说之类的作品羞于拿出来让老师们看,何况让我惊诧无比的是,编辑部充满了重重矛盾,私下里有几个编辑对主编意见装满了一肚子,我找不到自己合适的位置,两边的人都不可以得罪,这种夹缝生存的技能让我的志气消失殆尽。每天上班,我有些机械,僵硬,声音暗哑,所有的冲动埋藏起来。晚上的时候,我小心翼翼地问黄河浪,怎么回事,编辑部明显地有一种对峙与紧张。

我这才明白过来,杂志在上级部门要求改革的当中,很明显地有两个阵营的队伍站到了对立面,子页一派以绝胜的把握赢得了这场看起来激烈的“权力”争夺战。后来在某一家报纸上整版地刊登了文人们好斗的精神。败阵的一派,用十分强硬,尖刻的语言,全面否定了杂志社这一改革。人们喜欢这种唇枪舌战,看着这样的文章,西安的文学界心跳得越疯狂。这种斗争,一直像股暗流涌动,最终爆发,但在文学界也见多不怪。

其实,本来在文学的殿堂里,所有精致与美的东西,令世人仰望不止。然而,在这里,被粉碎了,被撕裂了,与之相连的高尚情操,大师们绝顶的光环在磨损中失去了光泽,当整个事件被浓缩成人们聚焦的问题时,其实,人与人之间撕裂开的那道裂痕,永远也缝合不上了。瞬间,看到了这里所有的人,衣冠楚楚下面隐藏的扭曲状态。

看起来,人吃饭后还必须展示自己消耗体能的另一面。后来我才明白,文人有时更残酷更疯狂,平日里的一举一动都是包装的,他们浑身都蕴藏了一种狂躁的气息,像一只膨胀的气球,到了最后一秒必须爆炸。这种检讨,不知若干年后的今天,我在西安看见一个个两鬓白发的老师作家们,还有已经作古的老师们,有没有反思。人活着到处是死穴,有时一点,便会轰然倒塌。

在这个圈子里,表面上需要古老的礼仪,还有恪守。城市里的人需要钱,似乎不再需要什么别的。而文人们,仿佛什么都需要,更何况我这样漂浮在西安城市里的河流中。那些璀璨的灯光是多么诱惑人,还有散发着芳香的女孩在这条河流当中,她们也许会随时湮没,但一时的流泻让这座城市活力四射。城市变得根本没有沉寂,每一幢玻璃楼的光与影,都是一个个神秘乐园。我有些迷失,八十年代,人人都是文学青年,而别人正在海洋里以亢奋的状态发家致富,我为何选择了这条路,而且不能自拔?

我无暇顾及那些复杂、尖锐的斗争。作为一个旁观者,无论谁对谁错都不重要。因为,这种斗争裸露出文人们更悲伤的真相。对于我,更谈不上平等、同情、理解,这是无法改变的现实。

我无语。

西安的喧嚣会使你心潮汹涌,我清楚自己要得到暖意,要靠自己坚韧的力量。中国最底层的农民,我们陕北叫作受苦人天生有这份耐力。我们的生活,是微弱与寒酸开始寄予希望的,所以,当不少漂泊者连说话的语气都发生变化时,我坚持自己浓重的口音,说陕北话,让西安的人嘲笑,那是一个穷地方啊!

在省作协院内,路遥坐在那把破旧的竹藤椅上,看见我和远村、航宇走过来时说,一看是陕北来的后生,走路的气势就不一样。

是的,我们在西安,将用自己的血肉之躯汇成一股力量,势不可挡,若干年之后,我回忆着西安,总是被感动、激发。路遥如此大名鼎鼎,竟然如此看重我们。我知道,路遥饱满的身躯内蕴藏着最荒凉的记忆,同时也蕴藏了巨大的能量,他的贫困,比我们想象的更艰难,但他用写作赢得世人喝彩与尊重时,稍有文化的西安人会情不自禁地,充满了敬畏。陕北人的确厉害。在文学圈内,路遥像一堵用石头砌成的墙无人逾越。这让我等文学青年充满了无比的自豪。在西安,我能掌握自己,于是便生出一份感动,一丝的幸福。

我曾抱着如此的冲动,煽情地在县上筹集近一万元资金。要知道,那年代的一万元,对于我来说近乎天文数字。我搞了一个与县城发展不协调的文学大赛活动,而且印刷了一本小册子。当我对主办方说有著名作家李若冰、路遥的题词后,主办方领导欣喜若狂,他有些不相信地问我,这是真的吗?后来,我在西安,专门去省作协找到路遥,他没有半点犹豫说支持一下你,在基层搞这样的文学活动不容易。于是,他立马提笔给我写了“讴歌黄土地”的题词,刚劲,有力,一种鼓舞,一种激励,好长时间,我一直把路遥的题词做为座右铭。我生在黄土地,长在此,我的写作,必须全力去诠释黄土地的人和事,不辜负路遥的一片希望。为了表达路遥的支持,举办方来西安带两条烟,我转送给路遥时,他非常吃惊地说,灰小子,这么贵的烟咱能吃起?我说是人家一片心意,谁不知你烟瘾大?路遥说,你去小寨卷烟市场换一下吧,那儿有个咱作者,我写个条子。于是,我拿着路遥写的字条去找那位作者换廉价的烟。事情已经过去二十多年了,那情景犹如刚刚发生。我曾在雍村饭店看路遥时,他说房子是陕北一个朋友出钱给开的,他正写《早晨从中午开始》,满房子的烟味,以至服务员进房子打扫卫生时不得不恳求说把门开着换换空气。看着桌子偌大的一个烟灰缸堆得满满的烟蒂,服务员悄声说,这么大烟瘾呀!endprint

所以,路遥烟瘾大,抽不起好烟,更何况他又没钱,那年代,稿费少得可怜,工资更是少得可怜,每遇到重大困难时,路遥常常显得无奈,捉襟见肘的尴尬常会碰到。后来,《平凡的世界》获了茅盾文学奖,路遥并没有显示出名人那样逼人仰视的气势。在作协院,他一个人依旧那么敦实、朴素,就像黄土地上的一块巨石,稳稳地矗立在那儿不动摇。他在思考另一种人生。可谁知道,就是这样一位智者,一位勤奋劳作的人会突然间轰然倒下。路遥留给世界上人们的永远是叙述不尽的遗憾。他把世事弄得一清二楚,也把世事弄得惊天动地。多少年过后,在西安丈八沟宾馆开陕西省作协换届会的时候,当着三百多人,省委书记的讲话全是路遥,这让人又感释然。路遥沉重如鼎的作品,使整个中国与世界都听见它流动的声音。在西安,某一日,路遥还亲自送我一套《平凡的世界》。在扉页,他用凝重的笔写下了对我的赠言:“事物的要旨是这样的:从任何一项成功,都产生出来某种东西,使更伟大的斗争成为必要。录惠特曼句与华勇共勉。”那是1992年4月5日,深秋,我回到家乡黄土山上收割庄稼,从广播里听到路遥去世的消息,我有些懵了,做人气养浩然,做事感存高远的路遥,把一个人文气场平静地放下来,让那年寒冷的秋天早早进入冬季。

但在我心里,路遥却以另一种形式存在着。当我开始写作,我的血,我的气脉总是被他的永恒感动、激发。

关于西安的生活,我仿佛像一个潜伏者,我随时随地隐没在城市的每个角落。但我十分的幸运,我得到许多名人老师们的扶助,使我在文学这条路上如此坚韧不拔地往前走。有时我会陡然生出幻觉,某一天或某一年,好像我的作品呈现出一种鎏金光彩,照着我的村庄,照着我的生命和死亡。

当我在西安过着简单粗糙生活的时候,我同样也变得越来越聪明起来。我每天把属于自己的工作做得天衣无缝,而后十分老实、天真、专注地看书,看业余作者来稿,写回信。到了晚上,我开始写小说,一个属于自己的世界,很有力量。西安是竞争者的乐园,纯正的西安市民有他们自己独特的生活。白天,他们忙着上班挣钱,或与游客讨价还价。晚上,他们在楼房里或退到街区后面的院落中,继续着他们亘古的生活,喝茶,下棋,闲聊。夏天赤着上身躺在一把竹椅上,手里拿着芭蕉扇,一副悠然自在的清闲,对于他们的这种优越感,我越发奇想地要改变自己。多少年,我一直惊叹,西安这么多的高楼大厦,就是没自己一寸一分栖身之地。在西安,像我这样上无瓦下无插针之地的人太多。在这光芒四射的城市里,夕阳无限,可惜我坚持不住,梦想在西安住下去的愿望随即灰飞烟灭。

作家李若冰先生曾给我写过“情系黄土地”的句子,我一直深深地体悟着,我在这个城市里得到什么或者失去什么都不重要。我从一个小小的山沟里走出来,一下子扑到西安这种辽阔的地方,楼房一幢挨一幢,就像不断重复的影子。这里的人,古怪,斯文。汉唐的气息笼罩其间,封闭自私,不可一世。这表情不像陕北农村那样豪爽、大气、无拘无束、直来直去……陕北的这种味道让我带到西安,无法改变,之后很久,我身上总有黄土味道的感觉。二十年后,这种感觉叫西安人产生无限的崇尚,他们一个劲地唠叨,陕北人呀,有钱,腰粗了,十万八万不当回事,西安的硕大酒店都是为他们开的,还有楼价,都是陕北人抬起来的……

财富如期增加,昔日的穷人,一下子富了起来,这让西安人大惑不解,那块寸草不生的土地下面怎么会冒出巨大的资源呢?

但是,别人露出新的信心时,我没有。我只有不停地爬格子,爬格子,汉字在我书写中越来越被人们认同。

在西安,置身于文人汇集之处,我常感慨,在这条道上挤的人真不少,那种望穿秋水的期盼,灼痛的双眼,没日没夜地在稿纸上重复着。汉字的词语千变万化,每个文学爱好者,连同有名气的大家们,都得把冰冷的汉字写出温暖。当苦思冥想的作品一旦完成,作为一个写作的人,会感觉到多么的轻松与自由。

我在西安的每一条街巷寻觅着什么。每当去钟楼邮局发完每一期杂志后,我就从骡马市、大差市、案板街或书院门竹笆市,一溜烟出南门或西门到土门毫无目标地乱窜,有时在书院门停留下来,不买不卖,表面上很平静,其实浑身蕴藏着疯狂的气息。城市里的塑料袋、报纸、果皮、瓜子、矿泉水瓶随处可见,我的青春与它们无关。这种简化的生活,无声无息地让我从缩小的影子中发挥想象力,比如冬季最好去吃价廉的羊血汤,那腥汤是可以加的,你喝了后当时神爽气昂,在瞬间,发现自己和西安人没有多少差异。因为没人注意你一二再三地加汤,这种生存被漠化之后,饥饿感并不那么强烈。

出纳小杨整天叽叽喳喳说着邻居、同学,或在某个街巷发生的故事,看似老练,但一举一动包括眼神都流露着少女天真味。有时去银行取钱,她撒娇地非要我骑自行车带她去,她的理由很简单,街面上乱,有小伙子抢劫。是的,那时候每个月编辑部发工资发稿费有时十几万元,数目庞大,让我体验着有钱的感觉。小杨继续读夜大,一门功课一门功课地过关,她为自己没正式上大学而懊悔不已,就连说话的语气也混合着幼稚。在她面前,我显得特有城府,有时我带她的时候,回头问她,要不嫁给我吧?

小杨还真有几分认真,她说自己还小,没有正式工作,这样早嫁人不好,何况要去遥远的陕北,一个她十分陌生的地方。我笑了,飞快地蹬几下自行车,这突然的动作,让她惊恐万分,将脸贴在我的背上,用胳膊紧紧搂住我的腰,那种芬芳和幸福,没有羞愧,没有胆怯,一切很自然。岁月如此煎熬人之后,沉淀下来的是漠然的表情。

在西安,我也就没有爱情。

不知还有谁像我这样无望地守候着。这种心情压抑久了,总想发泄一下情绪。有一天,还是在部队招待所的饭堂,终于有了我发泄的机会。在院子里,除了部队之外,还有西安的两家有钱的公司租房办公。吃饭的时候,我猛地发现大家在另外两个打饭菜的窗口排起了长长的队伍,而另一侧的窗口却空无一人。我问黄河浪咋回事,昨天还不是这样的。黄河浪走过去,发现窗口上端贴了一张纸,写着“经理打饭处”。于是,黄河浪问,我们的主编算不算?没料到,厨房里一个二把手不屑一顾地回答说:你们主编算个球。这下子惹恼了黄河浪,他仿佛受到极大伤害一样,没有半点思考便把一碗蛋汤泼了过去。那个愣头愣脑四肢发达的家伙提着一把菜刀冲出来,饭堂里已乱成一团,那些男女刚才还有说有笑,一下子面无血色了,他们惧怕地尖叫,让我和黄河浪产生满腔怒火。我们用顺手牵来的凳子、拖把作武器,二比一,没有悬念,我们很快打败了敌人。endprint

现在,那个二厨倒在地板上求饶了,饭堂里的厨师出面说情,他挺着肚子说这小子太不长眼了,辱没斯文,动刀动枪,该揍。我后来还问黄河浪,那个肥头大耳的家伙还识文化?黄河浪像湖水般波澜不惊。他说,狗日的还算识相,没想到你下手比我还快。

是的,我们有时候还对抗一座城市。只要是朋友、兄弟,两肋插刀的勇气还是有的。

第二天,主编子页开玩笑地对我们说:“给咱争了气,文人不武也文不了。”

这是陕北恩赐我们的。

1989年是个多事的年份,回首西安,我已经看不清自己愤世嫉俗的模样,一切都变得黯然失色。从教场门37号搬到莲湖巷,像所有出书者一样,我把自己发表的小说收集起来,交给一家出版社。

我又发现了文人的那种尖酸与刻薄。出版社的一个责任编辑,他把书稿拿去后再无音讯。要知道,这是凝聚我心血的第一部书稿,有人曾建议我送点礼物过去,我战战兢兢地给家人打电话说买两块榆林毛毯吧!

没想到,毛毯还没捎在西安,那位编辑十分婉转地说榆林的皮夹克不错。我明白了,最后的一点灯火被浇灭了。我在西安摸爬滚打几年,如此看来一路荒芜,只有城市是繁华的,日新月异的,人是假的。许多细腻的颗粒把人变得越来越模糊,文人们一边喊着正义、良心、道德,一边践踏着。在汹涌的社会大潮中,总想猎获食物。我开始诅咒,表情完全像雾一样,抹不掉的迷茫。

朱文杰老兄说你把书稿要回来,另找一个人,这狗日的吃到自己兄弟头上了。我实实在在地觉得一种酷寒裹着全身。我说话有些颤抖,这行吗?

我从莲湖巷出发,沿着莲湖街朝北大街走去,小心地盘算着每一句话每一个词的应用,我生怕自己一不小心得罪那哥们,鸡飞蛋打,什么也弄不成,就像陷入到一个泥潭里,不能动,绝对要有人搭救。不然,越陷越深。世界前面全是光亮,但没了缘分,你就看不到。

有一年在西安开省作协代表会,我碰见了我出书的第一个责任编辑邢良俊女士,白发开始在她的黑发中生长,岁月在她脸上已经刻下了痕迹。邢良俊女士作为资深编辑是被大会特邀而来的。要知道作为一个优秀的编辑,她注重的是培养发现出类拔萃的作者。我拐弯抹角地从那个哥们手中取回文稿,朱文杰介绍我去找邢良俊女士。于是,很顺利,邢良俊女士看完后拿着书稿亲自找到出版社总编。她说:“陕北出一个作家不容易,而且作品也优秀。”至今我还保有这份发稿登记表,邢良俊女士是这样写的:“这些作品均系严肃的文学,较真实地反映了现代青年的心理和生活,艺术上达到一定水平。老作家贺抒玉为该书撰写了序言,建议出版。”终于,王平凡先生立刻签了同意出版。那是1989年5月25日,我的第一部小说集《链歌》由华岳文艺出版社正式出版发行了。

许多的成功与失败,就像从一场梦魔中醒来,从来都不能准确地描述那种惊恐。仿佛像委屈了许久之后,我拿着散发油墨香味的书,自己的书,第一本书,我一直在抵制着哭。

正是这一年,我所在的编辑部所办杂志停刊了,似乎前尘就有这样的约定,又只是碰到从前苍茫的人生。我又一次转身,回到故乡的怀抱。

在西安,停刊后的编辑部瞬间乱成一团。

十一

现在,我还是爱一生投奔我成长的文学殿堂。西安那些熟悉的街巷都变了模样,但它似乎默默地停在过去一段时光中。像相信人间有隔世的重逢一样,我也会坐在西安曾经坐过的地方,看着繁华喧嚣,看着人流车流,还有早已逝去人的影像……

李若冰老前辈笑容可掬地问过我:“你太实在,这么些年一直就没提出到西安生活?”

我哑然无语。

我晓得,李若冰、贺抒玉夫妇时刻关注着我的成长,在我不断努力前行的时候,他们始终支持着我。但我不断地失去机会,浑身像被什么紧捆住一样,没有胆量和勇气在西安住下去。西安是古都,朝廷住过的地方,现在是省城,不是我所易居的。就像在大城市挤公交车的人一样,永远把生活停滞在那个节奏上,动荡繁杂,一双双游离的眼睛,疲倦而无奈。

只要我离开西安,才能逐渐清楚这个城市的轮廓是那样森严,街道上每一个公交车站台清楚地写着你要去的任何一个地方。然而,往往找不着南北,错过站台的人很多,我便是其中一位。

有一天编辑部诗人与漂亮媳妇打起了架。我作为劝架的人,后来才明白诗人平日言论偏激是有根源的。他一直不知道自己是公安部门内控的危险人物,他所有的言行,甚至每月每日的细节,安全部门都掌控在手里。更有怪事发生,不知何人用编辑部的信笺给国外写信,内容当然反动透顶,经查证才排除了诗人的“特务”嫌疑。那封反动透顶的信不知何人所为,到今天也是个迷。但诗人却不屑一顾,一个人写着他的实验诗,漂亮的媳妇哭诉着说:原来自己死心踏地爱上了一个“特务”,多可怕。我们劝说,这不是解除怀疑了吗?而她非常气愤,非常的悲伤,总感觉没了安全感,那种惊恐影响着我的情绪,有时自己也问,多可怕的事,这个城市还有多少人像诗人一样被列在内控名单,多少人是我们的“敌人”。现在我明白了,城市人的冷漠与不屑,城市人的孤单是环境所致。没错,不知此刻那些形形色色的人是否在暗中被人盯着?

我这样想着,偶尔会灵魂出窍。

十二

一个人就这样孤独地行走,我无法在西安待下去是因为内心强大不起来,然而在西安的体验让我愈加坚韧。在文学创作这条路上前行,它给予我的力量聚集在身体上。只有我寂静的内心,回响着自己最初的声响。

我还在这里。写作让我失去了许多利益和机会。跟所有农村青年一样,偶尔我也悔悟,为什么不坚持在西安呆下去呢?这说明我体内还没有净化,还和许多许多人一样存有杂质。在物欲横流的时代,人们看着我的作品,看着我每天的姿势,有些无法理解地问:还写呀?什么年代了。他们有时嘲笑文人太顽固不化。

此刻,我在家乡的土地上接着地气、人气。又是一年的秋季,村里人带来他们自己丰收的果实,玉米、绿豆、洋芋、红薯,还有各种无污染的蔬菜,他们一脸的笑,说:今年是个丰收年。这对我来说,意外地得到了一种安定和温暖,尽管我已不再下地干活了。

一晃十几年了,所有的事被尘埃覆盖。在西安,那情那景,一直都在我血脉中流着。

偶尔再去西安,我任何地方都不想去,只一个人在宾馆里。我还是不了解西安的秉性。

许多地方已经面目全非了,有时坐出租车,司机说,你们陕北人太有钱了。

我不知是什么感觉。西安不属于我,是别人的。我曾经像许多漂泊者一样,望着高楼大厦,心怀惆怅,心想怎么就没有自己的一所住处呢。而终于有一天我走在西安大街上,觉得从来没有这样轻松过。因为我无论成名还是不成名,这座城市曾裹挟着我的青春,它送给我那么多的礼物,让我今生享用不尽……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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