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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2014-07-14傅杰

延安文学 2014年4期
关键词:三爷寡妇爷爷

傅杰

1

在我们老家,旧历十月初一这天晚上,讲究给阴界里的亲人烧纸袄。

这之前,爷爷就对父亲说:“今年你得多花点钱,不光为老祖宗,还有你妈呢。你妈这些日子老是跟我磨叽,不是要这个,就是要那个,一个劲儿地说她冷。”

父亲从商店买回一大摞的纸袄纸钱,当着爷爷面儿,单分出来一沓子,装进一个牛皮纸袋里,袋口用胶水封严,又在纸袋正面写了:母亲大人收!问爷爷这样行不行?爷爷看了看,没说行,也没说不行,只说了句装兜里吧。

爷爷从打接进城,每月要回老家住几天,哪次回去都跟打工仔放假似的,显得非常兴奋,临走的前一天晚上准失眠。走时还要背上一桶五公斤的散白酒。他跟父亲说:“你三叔就爱喝咱县酒厂的原浆酒,有劲儿,还香!”

父亲要送爷爷去汽车站,爷爷没让送,说诊所事多离不开人,自己就打个三马车回去了。那是爷爷最后一次回老家,回去之后就没再回来。

2

父亲告诉我,他跟母亲进城开私人诊所实属无奈。当时的情况是,卫生院执行开方提成工资制,上不封顶,下不保底,开多少处方,就按比例发多少钱。上级不鼓励医生开大处方,提倡医术和医德,可这些口头或文字限制只是说说而已。既然做生意,谁也不愿赔本赚吆喝,都得养家糊口。总之你使你的道行,他耍他的招数,竞争面前谁也不甘落后。既然如此,何必都挤在一间诊室里抢病人呢?伤和气不说,也挣不到多少钱,每个月下来连档案工资都不够。那时我妹妹姚瑶六岁,该上学了,学校在二十里外的镇上,那么小的女孩住校读书,母亲不放心。

家住城里的大姨劝母亲自己干,还现身说法,要干就辞职,跟她学,把后路堵死。依着母亲的性格,真想堵了退路,辞掉公职算了。父亲没听她的,说:“爸爸本来就不同意咱俩进城,再辞了公职,还不得把他气死呀!”

爷爷的确反对父亲进城开诊所,他说他在卫生院干了一辈子,退休了都舍不得走。人活着除了赚钱,就没别的事儿了?父亲也是这么想的。可是母亲不这么认为,她说漂亮话谁都会说,可是轮到实际情况都得低头。父亲很为难,他不想气着爷爷,又不能跟母亲闹翻,左右再三权衡,最终还是倾向了母亲。

父亲是在爷爷保留意见的情况下,与单位办理了停薪留职手续。那个手续,其实就是两张写满条款的纸,单位存档一份,个人保留一份。大概意思是:卫生院保留职工公职,负责工资申报、职称晋级等,期间职工所需费用,包括工资、医疗保险金、养老保险金、医疗事故赔偿等一律自负,单位概不负责。

爷爷见他留不住父亲,就跟院长说:“致远(父亲的名字)这孩子我了解,他在外头呆不长,早晚还得回来。”他要求院长再加上一条,职工啥时回来上班,卫生院不能不要。于是又多了这一款。爷爷捧着由个人保留的那张纸,双手哆哆嗦嗦的,仿佛捧着亲人的骨灰盒,喉结被什么东西哽住,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晚上,父亲跟爷爷说:“等我到城里安顿好,就回来接您。”

爷爷说:“你们闯你们的吧,我哪儿也不去了。”

父亲说:“您不给我撑门面,诊所也开不起来呀!”

母亲也说:“您都退休了,卫生院反聘您,也是撑门面,就那俩小钱您也……”

爷爷说:“我早就说过,我上班不光是为了那俩小钱儿!”

爷爷不答应进城,父亲当时没强迫他,暂时作罢了。当他的诊所快要开不下去的时候,才回来求爷爷的。求了好几次,爷爷也没答应,没办法母亲又回来央求:“现在的买卖不好做,有人给致远出主意,让他卖假药,您说,我们能干那种缺德事吗?”爷爷不大相信母亲的话,说我们行医这行还有卖假药的?母亲说:“这还假的了?为了赚钱,当医生的也没啥底线了。”

儿媳的面子当公爹的不能不给;重要的是爷爷担心父亲开诊所走上邪路,就妥协了。但他有言在先,老家的房子不许拆,房间里的东西也不许拿走,每个月必须得让他回老家住几天。

母亲说:“县城离老家这么远,月月回来,您经得住折腾呀?”

爷爷说:“我六十刚出头,离死早着呢!”

父亲的诊所最初境况确实不大好,因为治病不比放礼花,空中一闪,就能招来好多人的眼球。加上父母都年轻,一时半会儿得不到患者信任,不想办法拓宽收入渠道,光靠卖点零药连房租都交不起了。

诊所的隔壁有一家冷荤店,老板是一位非常精明的女人,她给父亲出过点子,说她娘家爸就是搞医发的家。父亲问她咋发的家。她毫不掩饰地告诉,卖假药呗!卖假药?父亲一愣怔,说我可不干那种事。女老板说,其实假药也吃不死人,就是疗效差点。父亲说疗效差丢技术。女老板说要不就换包装。父亲不懂换包装。女老板说,换包装就是把十块钱的药品换成五十、一百的,只要你愿意,换多少钱的都行,现在的药厂都这么干。父亲说那不缺德吗,人咋也得讲点良心呀!女老板撇撇嘴,说:“你刚进城还不知道,我跟你说说我的体会吧。我开始灌香肠都用好猪肉,赚钱少不算,同行还在背地里臭我,说我的香肠是用死猪肉灌的。后来我真把死猪肉灌的香肠摆出来卖,也没人埋汰我了。我知道我没讲良心,可现在这年头,有几个是靠讲良心发的家?市场里的人都没良心了,光你一个人讲良心,你就等于没良心。”父亲听得有些乱,更不理解。女老板继续苦口婆心,“听我一句劝,先昧着良心挣点钱,等把钱挣差不多了,再讲你的良心。不是有那么一句话,叫啥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嘛。你现在连屠刀还没拿呢,咋成佛呀是不是?”父亲说我们行医这行跟干别的不一样。女老板说:“有啥不一样?告诉你吧,白衣天使指的是你们过去。现在这医生呀,跟卖肉的卖菜的没啥区别。你说有区别吗?还不都是为了赚钱混日子嘛!”女老板末了让父亲好好想想,如果想好了给她个准话儿,她能帮助联系倒卖假药的药贩子,还有换包装的地下厂家,不过得给她百分之十的中介费。

女老板的话父亲是左耳进右耳出了,他干不出那种伤天害理的事。再者,爷爷是老中医,这张王牌还没打出来呢,他跟母亲说,就是绑架,也得把老爷子请进城。

3

最先发现爷爷回来的是三奶。当时,她正在当街数着刚从河套回来的十几只鸭子。此刻,冬日沉入西山,暗淡下来的村路被一股浓似一股的寒气浸透着。打村东头穿过来的土公路上,爷爷左手拎着一塑料桶的散白酒,右肩挎着装有纸袄纸钱的帆布兜儿。离当街虽然还有好长一段路,但他弓腰前行的轮廓马上引起了三奶的注意。爷爷几天前才从老家走的。三奶擦擦眼睛仔细辨认,爷爷的身影愈加清晰了,她“妈呀”了一声:“这老爷子,咋又回来了?”便丢下身边的鸭子迎上去,“二哥,您这是有啥急事吧?”

爷爷抬起头,站住长吁一口气:“没啥急事。”

三奶埋怨:“您老往家跑,也不怕耽误致远生意?”

爷爷说:“这不到鬼节了嘛,横竖得烧两件袄,别让那头的人冻着呀。咋,眼瞅天就黑了,鸭子为啥不回家?”

三奶说:“不是鸭子不回家,是我咋数咋对不上数。”

爷爷问:“丢了吧?”

三奶说:“数头遍少了一只,看见您那会儿又少两只了。”

爷爷没急着进当院,拦住鸭群跟三奶数鸭子。俩人一对两对地数着,三爷叼着烟袋从当院里走出来,边走边抱怨三奶,说她这么晚了咋还不回家呀!拐过墙角,看见爷爷,兴奋地从嘴里拔出烟袋,“二哥你啥时回来的?”爷爷一抬胳膊,示意别打岔,眼看就要数完了,一打岔就白数了。三爷知趣地屛住呼吸凑过来,大气不敢出,猫下腰,把数过的鸭子往院门方向领。等数完鸭子,爷爷问:“十六只对不?”三爷站直身子回答:“对对对,一个都不少!”

爷爷说:“冬天的鸭子就该当院里养着,河套眼瞅就要封上了!”

三爷说:“三五只的还凑合,这么一大群,可当院叫唤,闹心呀!”

爷爷点点头。

三爷说:“等太阳照到家,把它们赶到河套边,横竖比在家里憋着强。”

三奶说:“开春下蛋还勤快呢!”

三位老人正要进当院,听见身后有人喊:“二爷——二爷——”扭过头来看,原来是姚二寡妇的二儿子姚定。爷爷问他干啥,姚定说:“我妈老嚷后背心疼,好几天了,您给她号号脉吧。”三爷有点不乐意,说:“你二爷要是不回来,你可咋办?”姚定说:“这不赶巧了嘛!”

四年前,姚二寡妇得了肝癌,县医院的医生直言相告让她准备后事,顶多活俩月,俩儿子就进城请爷爷。爷爷告诉他们,癌症这东西,你若把它当病治,病人死得快点;你若不把它当病治,病人兴许多活两年呢。爷爷治病的心得两个毛头小伙子听不懂,他们急着让爷爷开药,是因为姚二寡妇患了绝症,死是早晚的事,只是别眼巴巴地等死,等死传出去让人笑话,好像他们多不孝敬似的!

爷爷说:“癌症病人多数都是吓死的,当着病人面,可不能慌手忙脚,得淡定。让我开药可以,不过你们得听我话,回去把屋子收拾干干净净的,没事就给你妈唱歌听,有啥好吃的,你们别吃,给你妈吃,还有啊姚平(姚二寡妇大儿子),你要尽早娶上媳妇,等你结了婚,你妈的病就好多一半了。”

姚二寡妇的俩儿子都不是逆子,只因医生给他们的妈妈下的结论太残酷,他们承受不住,光想着从要死的人身上赚点颜面就算了。爷爷给他们的妈妈找到活路,他们就都照实去做了。

还别说,发生在姚二寡妇身上的奇迹,确实是她俩儿子给创造出来的。村里人发现,原先病歪歪的一个女人居然下地干活了。干活的时候,还能底气十足地唱情歌:今夜我又来到你的窗外,窗帘上你的影子多么可爱,悄悄地爱过你这么多年……这样的歌从一个大字不识几个、年龄也过五十的乡下女人嘴里唱出来,让人即害羞又吃惊。有人就制止她别唱了别唱了,不嫌害臊呀!姚二寡妇却说:“我儿子说了,歌儿就是我的药,我还会唱青藏高原呢!不信我给你们唱两句……”

这年冬天农闲时节,姚二寡妇去县医院复查,那个曾经判她死刑的外科医生,看着复查结果咂舌感叹,一个劲地说奇迹啊真是奇迹。不过他指着一片阴影暗淡的肝叶建议,现在是手术的最佳时机,得把这块切掉。姚二寡妇和她俩儿子不约而同地撇撇嘴,以为外科医生是拿唬人往回捞面子,就把他的建议当了耳旁风。

爷爷每次回来都打听姚二寡妇的病情,给他的答复是,歌唱得好听着呢!

4

爷爷坐车回来一路颠簸的确有些累,但他不好拒绝姚定,跟着姚定往他家走时心想,姚二寡妇会不会旧病复发?到了姚定家,爷爷发现姚二寡妇面容菜色,出气短促,一句话得用好长时间才说完。爷爷撩起她的上衣,轻轻按了按右腹部,心情一下子就沉重了,急忙建议赶紧往县医院送。姚二寡妇显出急躁来,说我不去县医院,这两天又跟姚定学了新歌。说完就轻声地唱了起来。

爷爷听不清楚姚二寡妇唱的歌词,只觉得她这不是唱歌,是哭。

姚二寡妇果真掉下了眼泪,却没有停住唱。爷爷劝她别唱了,这病跟唱不唱歌的没关系。

姚定说:“咋没关系?我妈一唱歌,我嫂子就说她神经病。”

爷爷知道姚平媳妇脾气暴,还爱打扮,不过挺能干的,会过日子。哥俩分家时,正赶上爷爷从城里回来,参加了他们的分家仪式,就是喝分锅酒吃散伙饭。饭桌上他跟姚定姚平哥俩说,哥儿们大了,分家也不算啥丑事,虽说俩锅吃饭,心得往一处使,关键要孝敬长辈!姚平对自己的母亲还不错,就他媳妇个性,只要听见婆婆唱歌准来气,觉得她这是给儿女丢脸,听烦了,就说她是吃饱了撑的,是神经病。这话说一两次当个玩笑还可以,遍数一多,姚二寡妇就多心了。婆媳俩住对面屋,因为唱不唱歌在堂屋吵过几回架。这些事情爷爷一点也不知道,姚定讲述完他就想,盼着姚平娶媳妇,中心目的是让姚二寡妇高兴起来,对延长她的寿命有帮助,没想到会节外生枝弄出这种事。爷爷又觉得,姚定教他妈唱的歌也有毛病,那是啥歌呢?歪歪扭扭的懒调,跟哭丧差不多!就跟姚定说:“往后给你妈唱高兴乐呵的歌,这歌我听了都想哭。”

姚定说:“这叫《曾经心痛》,我唱出来,我妈说好听,就跟我学会了。”

爷爷瞪了姚定一眼,坚持送姚二寡妇去县医院,姚二寡妇死活不去。

姚定说:“既然二爷回来了,就先给我妈开草药,完后再帮我们拿个主意,往后我给我妈唱高兴乐呵的歌,还不行吗?”

爷爷忖度半晌,他明白姚定话里包含的是什么意思。

旧病复发在治疗上有些难度,不过以爷爷的医术,他还是非常自信的。问题是,姚定让他“再帮我们拿个主意”就不好办了。父亲告诉我,爷爷的性格比较内向,不善言辞,让他调解家庭纠纷,除了辈分高之外就没有别的优势了,可爷爷还是答应姚定试一试。

吃过晚饭,三爷陪着爷爷去村西头的三岔路口烧纸袄纸钱。回来的路上,爷爷跟三爷介绍姚二寡妇的病情,介绍完,就让他当跑腿的,去请姚平丈母娘。还说:“只要你把人请来,我们一块做姚平媳妇的思想工作。”

三爷有些发憷:“姚平丈母娘家在口里呢,当天返不回来。”

爷爷说:“只要你把人请来,我等着。”

姚平丈母娘真不是护犊子的女人,知道自家闺女犯了大不孝,就跟着三爷来了。进门看见闺女,二话不说,从灶坑抽出烧火棍就打。一边打还一边骂:“你个养汉老婆托生的臭坯子,咋是个三字经横念的主儿?你婆婆肝上长瘤子,你不知道呀?为了给你省钱,甭说上医院做手术,就连个小药片她都舍不得往嘴里搁,你还骂她神经病?是吃饱了撑的?你不让她唱歌,想憋屈死她呀?”

倘若姚平媳妇这时认个错,也不会引发后来的事。问题是,她压根就不知道婆婆患有肝癌。当初,为了顺利促成她与姚平的婚事,那个做皮革生意的媒人,隐瞒了姚二寡妇身患绝症的事实。姚二寡妇母子有这样的请求,担心姑娘知道未来的婆婆是个能把家拖垮的大病包,还会嫁过来吗?所以自始至终都瞒着她,即便婆媳闹别扭,姚二寡妇也不敢说自己患了癌症。

姚平媳妇挨了一顿打,开始还申辩两句,后来什么话也不说了,光哭,哭得那个委屈劲连她妈都心慌了,但是劝不住,越劝哭得越厉害。

爷爷不知道如何收场,就上前赔礼,说:“孙子媳妇,是二爷不好,犯了官僚主义,没有调查研究,让你受委屈了,别哭了行不行?”

姚平媳妇哽咽着说:“我结婚都两年多了,到今儿个才怀上孩子。我妈她,要是把这孩子给我打掉了,二爷您说,我找谁算帐呀?”

爷爷听完这话,就觉得后背让什么东西硌了一下,一丝痛楚霎时波及到前胸,随之打个激灵。他轻轻地拍打着胸脯,跟三爷说:“你们再劝劝,我出去找点药吃。”

姚定跟了出来,在后面喊:“二爷您买啥药,我给您买去。”

爷爷此时特别反感谁跟他说话,他一手扶住前胸,一手不停地在空中摆动,不顾一切地朝村东头跑。到了卫生院,已经无法站稳脚跟,双腿颤抖着,努力挺直身子,手指勾住简陋的售药窗口,喘息着说:“药……药……救心的……”

药房里有两女孩,看见爷爷满头大汗,问他啥药?爷爷说不出话来。姚定这时赶到,上前抱住爷爷后腰冲那两女孩喊:“救心药!救心药!”

两个女孩也显得很着急,说:“快把钱给我!”

爷爷支撑不住了,身子往下一堆,就把姚定压在了地上。

5

天傍擦黑的时候,有人看见姚定慌里慌张地往家跑,不大一会儿,就涌出来一群姚氏家族的人。这些人跑到卫生院,连哭带骂的声音传出来,好大一阵,终于发出一片玻璃破碎的哗啦声,而后稍微安静了些。看不见都谁抬着爷爷尸体,村道上碎步撵着一群前呼后拥的黑影。三奶跟在他们身后,走几步就拍一下自己的大腿面儿,拍完后再走,嘴里不住声地骂着脏话。脏话裹着哭声听不大清楚,慢慢的,有人就听清楚了,是在骂卫生院那两个卖药的,骂她们是婊子是畜生。这样一来,三奶就被抬尸的人拉下老长的一截路。

三爷腾出西厢房,里面原来装着几麻袋粮食。他跟三奶说:“二哥辛苦一辈子,临了当了外死鬼。”我们老家有个不成文的规定,外死鬼属外丧,外丧是不准入正房停放的,辈分多高也不行。三爷后来跟父亲解释,搁老辈子要设灵堂,咱小老百姓摆不起那谱儿,把西厢房腾出来,就算是个灵棚吧!

三爷卸下正房的半扇门板,用俩长凳子托住,将爷爷尸体安放上面,几个人便给他穿丧服。爷爷的尸体有些僵,胳膊大腿都活动不开了,加上穿的丧服是给三爷准备的,爷爷穿上去显得有些瘦,费了半天劲,才勉强把衣服穿利索。穿完衣服,三奶抱进来一个淹咸鸡蛋用的瓷罐儿,里面装满半生不熟的小米,上面插着三枝与筷子一般长的秫秸杆,每个秫秸杆的头上都紧裹了棉花团。这是死人到阴间报到时用的打狗棒。具体这三枝在活人手里一撅就折的秫秸杆,能不能打跑阎王殿下的那些看门狗,从而起到护佑亡魂的作用谁也不知道。三奶只是按着习俗,把它摆在爷爷的头直下方。跟它并排的还有一个瓷盆子,此刻叫孝盆子,是给吊唁的亲友准备烧纸钱用的。香烛贡品摆好,孝盆子里便燃起纸钱,继而三五个媳妇鼻涕一把泪一把地哭起丧来。

这当口,三爷摘下爷爷屋里的一张像镜,擦去上面的浮尘,挂在灵棚的西面墙上。镜框里镶着爷爷的一张大照片,穿着白大褂,背个医药箱,身后是一片正在成长的玉米秧。尽管是黑白照,尽管这张黑白照被岁月浸染了模糊的暗黄色,有人马上就想起来了,这还是爷爷当赤脚医生时留下来的照片呢。

本来报丧的电话打给父亲,三爷担心父亲没有心理准备,再发生不测,就先通知了他的儿子姚致骅,也就是我二叔。三爷让我二叔别先声张,等到家了再说。我二叔那时在教育局上班,听到这个消息有点犯难,不知道怎么转达三爷的意思,电话里就问父亲:“我嫂子回来了吗?”

我二叔说的“我嫂子”,就是母亲。母亲那时已经改行不当医生了,在峰山镇跟我大舅开铁矿。峰山镇是我姥姥家,离县城五十多公里,交通便利,母亲自己又有车,不用隔三差五他就回家一趟。那天她正好在家,父亲就告诉我二叔,说她刚回来的。我二叔吭哧半晌,才跟父亲说:“我二大爷在老家出事了,准备一下,我们马上走。”父亲问出了啥事。我二叔所答非所问:“我刚从菜市场回来,你到电影院门口接我。”父亲说:“你还是来我家吧,外头太冷了。”我二叔不耐烦地说:“废啥话呀,多冷我也得在外头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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