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皮裤衩上的眼睛
2014-07-14龚晓虹
龚晓虹
一
她身着月白色的短款小毛衣,酱色弹力裤,外面套了一条羊皮西式短裤,脚上穿着一双黑锃锃的长筒靴。修长的左腿和右腿交替朝前伸出去,从市委花园式的大院这头往那头走去。
这是丁晓可在组织部六楼过道上隔着窗户朝下窥视到的。丁晓可点上一支香烟,站在玻璃窗前,漫不经心地抽了一口。他脑子里还在想刚才黄副书记找他谈话的事。照说像他这级干部的变动,理应是市委书记亲自谈。黄副书记说,杨书记忙着接待省委检查组的事,他委托我同你谈谈。黄洋翻开桌上的笔记本问丁晓可,怎么样,对市委的安排还满意吧?丁晓可苦笑一下,向组织说了一大堆早已准备好的客套话。他说这些话时有些腼腆,也不抬头看一眼黄洋的脸。丁晓可懂得,在官道上有些话让人不得不这样说。黄洋老到,没有调节气氛,同样说了一套冠冕堂皇的话,他事先就申明是代表杨有才书记谈话,把话说得原则些,事后好交待。
丁晓可已经知道市委杨书记对他的态度,为了自己的前途,丁晓可多次跑市委,在市妇联当主任的老婆刘玲也操了不少心。找谁呀?杨有才不满意自己的表现,照面都不愿打一个,找也白找。只好找找市委副书记黄洋和组织部长苏明,说明情况,想换个地方去任职。黄洋和苏明都很为难,这事书记不发话,谁敢随便插手呀?这比插足都难。丁晓可从他们的表情上看到了他们的难处。谁敢不懂政治啊。现在各地都一样,一把手就是皇帝老儿,下面的人都害怕,对丁晓可的事,市里的领导只好说几句安慰的话。黄洋说,为党工作哪里干都是干。组织部长苏明说话更谨慎,这是组织工作的特点,组织部里有货,但是瓶颈,不能往外倒。苏明只说一个字:熬。
丁晓可体会到什么叫世态炎凉,过去李长笛在台上,周围的人常同丁晓可套近乎,电话不停地打进来,晓可长晓可短的可亲热了。现在一天接不到几个电话,同事都很世故,像躲瘟神一样躲着丁晓可。
那天代丽去了一趟南山县,独自在南山宾馆住了下来。夜晚九点多钟,丁晓可才知道代丽到了南山。是她给他发了信息。丁晓可急忙把电话拨了过去,代丽的电话叫了两声,又被掐断了。丁晓可正准备重新拨,手机的信息铃声抢着响了起来,是代丽发过来的:傻逼,还嫌眼睛和耳朵不多呀,过来,我有话说。
丁晓可感觉自己一下子变成孙红雷了。这个代丽神秘兮兮的,我又不是潜伏人员。丁晓可还是去了,顺便带去了眼睛牌时装。丁晓可知道代丽喜欢。
代丽的房间在五楼顶头上那一间。五楼是南山县特意用来接待省市领导的。八号房的门虚掩着,丁晓可推门进去,房间只开一盏壁灯,窗帘拉得死死的,光亮还赶不上客房里的那台电视机。代丽像是才从浴室出来的,穿一身青花瓷真丝睡衣,一头飘柔的长发披在肩上。丁晓可每次看她都是一种感觉,女人味十足。细皮嫩肉,看上去只有二十八九,这同她的实际年龄相差十岁上下。尽管过了鲜花盛开的年龄,风度气韵跟才从大学出来的女孩一样,举手投足间不乏青春烂漫的姿态。特别是她的两片嘴唇,极富性感。
她见丁晓可进屋,立刻起身,丁晓可感到她从他身边擦过。她轻轻地把房门关上,真丝睡衣里的胸脯像是一对鸽子扇动着翅膀。丁晓可的脸烫了一下,他把手里的东西放在桌上说,来南山出差,事先也不告诉我一声,南山再穷,招待代书记一顿饭还是不成问题的呀。
少耍贫嘴。代丽大大咧咧地为丁晓可打开一罐饮料递过去说,你们县团委有个活动,照说可来可不来,想到我们丁大书记在此落魄,总得过来慰问一下才是。代丽说着话眼睛已落在丁晓可带来的礼品袋上,她见是名牌货,便惊奇地回头看了一眼丁晓可,丁书记行呀,现在学会讨好女人了,从实招来,在南山是不是也有抗战夫人了?
丁晓可吓得直摆手,他叫代丽不要胡说八道,这可不是闹着玩的事。都说交流干部在异地流行这个,他还听说这是身心健康的表现,丁晓可知道自己身心非常健康。但丁晓可不敢,他说,南山太复杂了,虽说在此地当个副书记,日子不好过着呢,现在周围全是杨有才的人。
代丽笑了,杨有才又不是老虎,他能把你吃了?我对你说过无数次,在政界混事,不要只靠一座山。现在好了,靠山被别人移走了,日子不好过了吧?
丁晓可坐下来,他真想听听代丽的。代丽不把话说下去了,她对丁晓可带来的时装感兴趣,提上衣袋就往洗漱间里钻。丁晓可了解代丽的爱好,简直就是个时装迷,什么服装都敢穿,穿在她身上的服装都漂亮。她的这点优势让机关大院的女同志忌妒死了。
代丽从洗漱间出来的时候,就是丁晓可在市委组织部过道上看见的模样,只是变换了一个场景罢了。
那晚代丽穿着这身时装,在丁晓可跟前转了一个圈儿,是拉丁舞的步子,是国标舞的手势,还在他的跟前娇柔地做了一个造型。丁晓可当时心跳了好几下,正准备找词儿赞美她几句。代丽却先发话了,她说,这是你帮张东气派集团设计的吧,先是出口欧美,后是调头内销。不错,真不错。这个张东全靠你帮衬嘞。唉,晓可,你知道吗?现在张东同杨有才成天勾腰搭背好着呢。杨有才真叫有才。
代丽夸奖杨有才,丁晓可一听,头就轰的一声,他感觉自己离代丽十分遥远,过于陌生。照常理说,他和她都是李长笛线上的人,李长笛倒台了,她的日子应该比丁晓可还难过,在花江谁不知道她和李长笛的那点事呀。
丁晓可脸上装出一副没有事的样子,他以为代丽在拿杨有才穷开心,有意拿话损她说,你以为你是杨有才的人呀?我看人家恨不得扒了你的皮。
代丽歪着头扫了丁晓可一眼,鼻子里哼一声。丁晓可在这一瞬间捕到了代丽的内心,一种对官场的鄙视或者说是不屑一顾的傲气。
代丽不想就此话题说下去,她又将另一套时装提在手里,转身再一次去了洗漱间。丁晓可意犹未尽,紧跟着她屁股后面,想把事情弄个明白。代丽随手把洗漱间的门嘭地关上了,丁晓可急忙后退一步,差点撞着他的鼻子。丁晓可像木头一样立在门前,门上一块暗花玻璃模糊地投上代丽的剪影,显现着代丽的身体曲线。
丁晓可对着门玻璃上的曲线说,还是老朋友在一块有话说,要知道今天是这个光景,当初我就不来南山县了。和你在一块干共青团的事哪怕当个团支部书记,也不当这个县委副书记。代丽一听这话,在里面咯咯咯地笑个不停,她弯腰将紧身的弹力裤从大腿往肚子上提。她说,晓可呀,你要是团支部书记就好了,我早就把你调到我下边来工作了,叫你老婆吃醋去。代丽一边说话,一边拿手扯裤裆。
丁晓可手里夹着的香烟燃尽了,手指烫了一下,他像是从梦里被拽了回来似的,右手抖了抖,烟蒂掉在地上。这时他听见身后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回过身去,几间办公室刚刚探出的脑袋朝后缩了回去。丁晓可意识到有人在背后窥视着自己,他朝窗外望去,周边办公楼有人探着身子隐蔽地观察着行走中的代丽。
二
刘玲的好心情实在是遮掩不住了,一整天都挂在脸上,谁都看得清楚。刘玲心想丁晓可因祸得福,县长没当上,反倒弄了个市委组织部副部长的美差。在她眼里组织部好,干部之家,是个圣洁的地方,她真为她家晓可高兴。原来她一直为晓可担心,李书记倒了,晓可日子不好过了,现在好了,不必为晓可担惊受怕了。昨晚刘玲对丁晓可说,这比在南山当个副书记强多了。南山屁股大的一块地方,就是给你一个书记,又能怎么样呢?不仍然待在屁股上不是吗?她抱着丁晓可的脖子说,为花江选好用好干部,这是一件光荣的任务,常言说得好,富不富,看干部。正确路线确定之后,干部是决定性的因素。
丁晓可推开怀里的刘玲,一轱辘从床上翻起来,他正准备拿话说她两句。被推开的刘玲松软地躺在床上,枕着一头秀发的脑袋偏在一边,腿脚身子七扭八歪,弥漫出满足后的幸福气息,赤条条的丁晓可软了下来。这么天真的女人,他不忍心去损她。丁晓可咧嘴朝她笑道,说真的,我都怀疑你这个正县级主任是怎么当上的,这么幼稚的人居然能在位置上坐得四平八稳,我倒有点不可思议。刘玲捂着嘴咯咯咯地笑了起来,她说这下我可倒霉了,你可以打着组织旗号对我进行一翻甄别审查。
用不着。丁晓可说,中国的女干部老百姓都知道,无非有两种,一种是有办事能力或者说专业水平过得去,被上级领导赏识提拔,当然这是极少数的,另一种是上级领导喜欢,硬性提上来的。女干部的提拔过程比较复杂,好事多磨。
刘玲把脚蹬在丁晓可的后背上,她不乐意地说,就你们男人清白。女人一提拔就上床,这是什么话呀?丁晓可来劲了,她转身朝老婆坐着说,我可没说男人清白,男人一是靠山,二是使钱。刘玲把腿架在丁晓可的肩膀上,她驳斥道,你去南山任副书记靠的是李长笛,李书记倒台了,你却当了副部长,我也没有见你使钱找靠山。
丁晓可拿手轻轻拍了一下刘玲白皙的腿说,吉人自有天相。刘玲不管什么吉人不吉人的。她说回来就好,省得我成天提心吊胆的,生怕你在南山出作风问题,真要同谁有一腿的话……刘玲不想把她担心的话说出来。丁晓可知道刘玲的心思,他把她的另一条腿又架在自己的另一个肩头上说,我和人家有两腿。刘玲用两条藕腿勾住丁晓可的脖子,膝盖一弯曲就把丁晓可拉倒在自己的身体上,嘴里不停地嘟哝着,床上不许提外人。现在的女人勾魂,你看那奶子。刘玲尽往迷人处念,她知道这个社会男人需要刺激,男人都是同床异梦的家伙。男人同床异梦,得到享受的都不是梦中情人,而是自家的老婆。学社会学的刘玲深谙这一点。
刘玲深爱着丁晓可,用刘玲的话说,几天不见心就发慌,是想哭的爱。大学毕业时,刘玲拽着丁晓可不放手。丁晓可准备报考北大、清华的研究生,弄不好将来干个中国桥梁专家什么的。他有雄心壮志。刘玲不依,学习哪里不能学,非得北大、清华呀?你是不是见校园女孩子多,一个劲地朝里钻噢。刘玲松手赌气说,好了,去吧。我成全你。
丁晓可摇摇头,跟在刘玲屁股后面回到了花江市,进了市交通局的设计院。不几年便当了设计院的院长。他想在专业上发展下去,但组织上又一次改变了他人生发展的轨迹,把他列入后备干部的名册,送到东部沿海的东江市挂职锻炼去了。同他一起来沿海挂职锻炼的还有代丽。丁晓可分配到气派集团,代丽留在团市委机关里。
丁晓可来到集团公司时,公司正处在最艰难的困境中。东部企业也有不好过日子的时候,不像西部人想象的那样,东部遍街满地都是钱。丁晓可挂职的集团公司叫气派服装集团公司,以往的服装产品直销欧美。谁知欧美服装市场这几年就像中国男人换老婆一样,半年不见胳膊弯里挎来一张漂亮的脸。产品开发变不过市场变化,大批原材料堆积在库房,全都是新疆、内蒙古上等的好羊皮。这是加工欧美人最青睐的羊皮衣的用料,气派的各款羊皮衣曾经风靡整个欧美大陆。
市场不景气,集团公司的老总张东最焦急。民营企业拖不起呀,整车皮拉来的原料,在张东眼里不是羊皮,而是一捆又一捆人民币,他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在堆积如山的羊皮上爬来爬去。丁晓可也在为张总想办法。他对服装业不懂行,就找来一大摞光碟,把全世界服装和时装模特看了个遍,也没能想出办法来。
为张东出主意的是代丽,她在团市委上班很无聊,不喜欢机关工作的代丽,一天到晚逛书市,到处跑去看美术展览。她是中学美术教师,不经意间当了中学团委书记。代丽想让当就去当吧,反正又不影响自己搞美术,团委书记也少不了给学生上美术课。谁知市委竟把她派到东江来。在东江代丽才知道机关的日子不过如此,成天无所事事,没有学校充实。但她学会了化妆,机关的女人没事,就坐在桌子边,掏出化妆盒来一丝不苟地在脸上涂抹着。代丽长得漂亮,市机关的女人全都跑来为代丽化妆,她们把代丽那张脸作试验品,在她那张脸上努力实现着自己最美好的理想。
代丽是通过丁晓可认识张东的。张东四十五六岁,大款派头,小学生的文化,一个典型的暴发户形象,中指头上带颗大钻戒,脖子上挂着拴狗似的粗链条,一件大花衬衣,挺着个大肚子。代丽知道张东肚子里没货,除一包垃圾外,就剩下包里的人民币了。张东第一次见代丽就喜欢上了,代丽是那种男人见了就动邪念的女人。张总的眼光像图钉,按在代丽的脸上就拔不下来了。他对她献殷勤,还时不时拿手碰碰她,代丽心里不高兴,嘴上又不好说什么,男人都这副德性。广东男人花,代丽这回算是彻底领教了。为什么说广东男人花呢?有两种解释,一是说天气炎热,荷尔蒙异常活跃;另一种说法是吃海鲜,男虾女蟹,虾是补精之物,是男人枪膛里的子弹。
张东没有文化,不了解女人的心理。女人其实喜欢男人花,民间有个说法,叫男人不坏,女人不爱。张东的花很公开,甚至有些放肆。这对沿海挂职的代丽来说不适应,女人爱面子,讲究的是时间、地点和条件。张总不会把握,他不懂什么是辩证法,一切以时间、地点和条件为转移,心急火燎干不成这件事。
代丽乐意接受张东送给她的礼品,张东自从知道代丽爱画画,恨不得把世界上所有的美术画册全都买来送给她,代丽就是翻阅张东送给她的西方美术大全时,突然起了这个念头的,那天网上正好有一条消息,法国将举办国际时装周。
法国可是古典艺术的殿堂,要不去那里看看?代丽的这个想法是通过丁晓可转告的,代丽没有直说想去法国卢浮宫,只是告诉丁晓可法国国际时装周的事,说不定对张东的集团公司有帮助。
丁晓可极力主张张东去看看,开开眼界,把握一下国际时装潮流。张东说好啊,有你们陪我出去散散心,这是花钱也买不来的好事情。就这样丁晓可、代丽陪同张东去了法国。代丽成天忙自己的事,看美术展,去艺术馆,进卢浮宫,一天到晚不见她的人影。聪明的代丽这次上当了,她不知道法国的香槟和葡萄酒这么有劲,几杯下去便感觉不行了,眼睛使劲睁都睁不开。
张东起身把代丽抱进卧室,转身把门给反锁上了。丁晓可为这事差点同张东红了脸。丁晓可说她是政府官员,趁人之危,性质是恶劣的。回去怎么向组织交代?代丽听丁晓可这么一说,本来还是好好的一个人,转眼间就有了变化,眼泪珠子像是从竹筒里滚落出来的豆子,劈哩叭啦往下掉。她问丁晓可,你这话什么意思,回去要揭发我呀,你是不是要置我于死地啊?代丽哭着闹着要死给丁晓可看。丁晓可傻眼了。最后还是张东出来赔了不是,并花钱请他们去看了一场法国话剧,才算收了场。
丁晓可从法国大剧院走出来的时候,看见两位意大利小姐站在剧院大门口,十八九岁的模样,上身穿着一件小马夹式的短衣,裸露着肚脐,下身里面一条弹力裤,外面套着西式短裤,脚上是一双软皮高筒靴。另一位下身外面是一条羊皮超短裙。当时丁晓可感到很好笑,两位小姐的装式很滑稽。然而这一幕老是在丁晓可眼前抹不去。看了国际上许多大师设计的时装,没有给丁晓可留下印象,细细回想一下,法国时装周给丁晓可留下的印象只有模特儿的长腿和扭动着的屁股。
丁晓可的灵感是受东江市一位青年作家的启发,那位作家说,埋藏在心灵深处挥之不去的东西,才是最好最能打动人的。丁晓可一宿没有合眼,他想法国国际时装周为啥没有给他留下东西,那么多大腕明星的设计展示,都如同过眼烟云。唯独意大利两位女孩的奇装异服使他久久不能忘却。他认为是颠覆,是对传统的颠覆。只有颠覆传统的生活习惯和生活方式,才能让人震撼。在常人眼里,外套理应覆盖内衣,有谁见过穿条长裤、外面套条短裤衩呀。丁晓可相信在不远的未来,人类现在的穿着习惯必然发生变革,当然不仅仅是衣着,还有生活方式。果然像丁晓可预料的一样,不到十年的时间,人们不穿补丁衣着,但却在新裤的膝盖或大腿或屁股上挖出窟窿,祼露出肉皮。女孩的紧身内裤全是开裆裤,脱下来吓得你非跑不可。这些都是后来的事。
丁晓可背着张总设计出三四种套装。他的设计还显得笨拙,凭工程设计的功底,只完成一个大模样,但理念是全新的。时装是女人的天下,丁晓可的设计全是奔着女人去的,把住这个方向,就把住了世界时装的脉搏。在集团公司一位设计师的帮助下,丁晓可的设计精致许多。加工车间赶制出二十套样品,他们按照丁晓可的吩咐,悄悄送到他的办公室。
集团公司年轻漂亮的女职员全被召集来了,丁晓可在她们里面跟选美一样,挑拣出二十人,又让公司宣传营销处的肖娇娇把他们培训了一天。就在张总向集团职工介绍法国国际时装周的大会上,丁晓可把他组织的时装队拉出来了。
时装队走上台时,会场里开始爆发出一阵哄笑,长裤外面怎么套上短裤衩,还有短皮裙。当时装队员走上两圈、在台上转着圈的时候,台下稀稀拉拉响起了掌声,接着全部鼓起掌来。
一位高级设计师喊了一声好。他对张东说,服装还是过去的服装,妙就妙在搭配上,弹力裤外面套西式羊皮短裤,脚下一双黑亮的羊皮长靴,方显朝气蓬勃,既娇美又端庄,线条挺拔精神。更有创意的是,上身穿高腰短款小毛衣,把东方女性的温馨雅致糅在其中,很有诗情画意啊。
张东搓揉着肥胖的手掌,嘴里不停地啧啧称赞。他问丁晓可这套装叫什么名字好。丁晓可脱口说道,眼睛牌。张东眨着眼自语着,眼睛牌。
丁晓可解释说,外国人的蓝眼睛绣在皮裙或短裤两旁,可装饰,也投欧美的人喜好。另外我认为这套时装吸人眼球,男人的眼睛都会掉在上面。
好。好。好。张东一连说了三个好字。
三
丁晓可有段时间没有见到代丽了。事情忙的时候,丁晓可倒也不觉得。现在气派集团开发出新产品,销售市场打开了,人一清闲下来,脑子里却冒出代丽的事情来。丁晓可想想总感觉有什么地方不对劲,气派集团忙出口,她代丽又不忙。她不忙为啥不来个电话呀?
丁晓可猜想代丽肯定还在生他的气,法国之行弄得大家都不愉快。照说他应该主动向她赔个不是,事情忙乱起来,也没顾得上。丁晓可觉得自己太疏忽了,这让别人怎么想。他把电话拨过去,叫了老半天,代丽那头才接听。
还在生气呀?丁晓可开门见山地问道。
没有啊。代丽用快乐的声调说,我生哪门子的气呀。
在忙啥呢?这段时间见不到人影不说,连个电话也不打一个。丁晓可以攻为守,反倒埋怨起她来。
代丽在电话里笑着,她说她中邪了,从法国回来,也不知哪里冒出来的灵感,一连画了三幅油画。代丽的心情好极了,丁晓可从她的语气里听得出来,她一直滔滔不绝地说着她的油画。
丁晓可说他要过来欣赏一下,看看到底有多大长劲。代丽说不行,绝对不行。
不会是自画像吧?像卢浮宫里的那一幅。丁晓可有意调侃着说。
代丽在电话里像是捂着嘴的笑声,她说你有想法呀?
丁晓可来劲了,他说,要说没有想法那是假话,我现在就有想法。
说来听听。代丽好奇地说。
我想请你喝咖啡。
丁晓可和代丽在咖啡厅像是一对久别重逢的老朋友,他俩亲热极了。代丽详细地对丁晓可说着她的几幅油画创作,看了外国的画展,启发真是大,这同在国内看画册大不一样。丁晓可说他也有收获,回来埋头搞设计,后来又去了欧洲市场。他俩说着说着就把话题说到张东的身上来了。
代丽端着咖啡杯,面目表情有些严肃,她说,晓可,我不想把事搞得沸沸扬扬。这事传到花江去,我们谁都不光彩。代丽的语气、用词都很温和,丁晓可能听出来,她是在警告他,管好自己的嘴。
丁晓可说他真为她抱不平,张东啥都好,就这事弄得糟。代丽说她不怨他,也不记恨谁。是自己在情感上出了问题。她说,晓可啊,一个人的婚姻没有处理好,就注定这个人一辈子没有幸福可言。
丁晓可喝了一小口咖啡,他笑着对代丽说,咋会呢?你条件多好呀,人长得漂亮,又受过良好教育,幸福会伴随你的。我会看相,你是有福之人。丁晓可想把气氛调节一下,他说过便哈哈哈地笑了起来。
代丽没有笑,她摆摆手说,你对我了解不多。既然是朋友,我就给你讲讲我的事吧。她说着便为丁晓可斟满咖啡,用镊子朝杯里夹了两块方糖。
代丽说她那年独自去东山寺写生,不小心摔折了小腿,一个人躺在山沟里。幸亏一名森林警察路过,把她给背了出去。这还不算。在医院他又是屎又是尿地伺候着她。代丽说自己当时感动得要命,就把身子许配给了他。自己那时太单纯了,警察多好啊。现在社会上的女孩都想找警察,就像父母那辈人想找现役军人一样。公安警察就是保护伞、避风港,谁找警察谁安全。她说她错了,找爱人不能光看职业,更要看人品。
代丽喉咙有些哽塞,有的话便哽在嗓子眼儿里了。丁晓可感受到她的痛苦,他想让她换个话题。代丽不理会丁晓可,只管朝下说。女人天生就爱倾诉,一旦找到倾诉的对象,便会一直唠叨下去。丁晓可的老婆刘玲就是这样的。
代丽说她前夫变态,是个虐待狂。一个人长年在森林里转悠,很容易患上抑郁症。回到家就拿女人出气。他竟然动用了胶皮警棍,就像揍偷砍树木的犯罪嫌疑人一样,下手狠毒呀。代丽说着说着眼睛里翻出泪花。
丁晓可不知咋是个好,他转头看看一旁雅座里的人,趁递纸巾给代丽的时候,在她的手背上轻轻拍了两下。那时丁晓可也搞不明白自己这是啥意思,是安慰还是鼓励。代丽拿纸巾擦擦眼睛,她朝丁晓可苦笑了一下,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说,解脱了。市委书记李长笛教师节来学校看望教师,听到了老师们的反映,才插手过问这件事的。
丁晓可点着头为代丽掺上咖啡,还添加两块糖,他真为代丽高兴。听代丽这么一说,丁晓可感到有些内疚,他曾经很长一段时间把代丽给误会了。代丽不是那种人。
四
花江市第一批去沿海挂职锻炼的后备干部,一年后全部回到了各自的工作岗位。没过多长时间,这批干部有九人得到提拔,走上了领导岗位。代丽任团市委副书记,丁晓可感到自己太幸运了,竟然当上了市交通局副局长。
交通局副局长是个有油水的职位,为这常常争得头破血流。这张椅子能挪到丁晓可的屁股底下,这说明市委是知人善任的,是公平合理的,丁晓可提议去拜访一下李书记,顺便到代丽那里坐坐,以示祝贺。
刘玲听了丁晓可说代丽的事,就反感。她说她不去,要去你自己去。丁晓可摇头笑了,别这样好不好,吃不到葡萄就说葡萄酸,亏你还学社会学呢?刘玲使劲拧了丁晓可一把,你真想让你老婆去吃葡萄呀。好吧,总有一天酸死你。丁晓可拎着一包礼物走了,他朝刘玲扔下一句话,你有那能耐就好喽。
丁晓可了解女人。男人和女人在对待异性这个问题上,心态不一样。男人是吃着碗里看着锅里,婆娘都是人家的好,家花没有野花香。女人不这样,女人择优录取,如果女人满意自家的男人,常常为自己的老公感到骄傲和自豪,她就会死守着他,就是十头牛也别想把她拉走。刘玲就是这样的女人,丁晓可敢说大话。
丁晓可在李长笛家门口遭遇很小的尴尬。李长笛不认识门口这个人,堵在家门口问他。丁晓可说他叫丁晓可,是来看望李书记的。李长笛想了半天才想起点什么来,他问他说,你是不是交通局的丁晓可。丁晓可笑着点头说是。丁晓可坐在李书记跟前,手都不知放在哪里好,话也说不出一句来。李长笛的爱人给丁晓可倒杯茶,说话的局面才被打开来。
丁晓可从李长笛家出来,就转到代丽这里了,代丽一眼便看出丁晓可的喜悦。丁晓可装得倒还平静,他说他是来看藏画的。代丽在东江挂职,回来的时候买了许多画。丁晓可知道是张东掏的钱,凭代丽的那点工资,别说买画,就是买件时尚的衣服都难。代丽的藏画没有什么名家的,无非是些小人物的画作,或者赝品。代丽不追求这个,只要画得好,她就喜欢,她就用来观摩欣赏。丁晓可展开一幅画,看来看去总觉得眼熟,他想不起自己在什么地方见过了。
代丽笑了。傻帽呀你,她说这幅画原作在台湾,是日本高科技复制过来的,你哪里见到过。除非你是台湾派遣过来的。代丽说着便给丁晓可说起这幅画的艺术构思和技巧。
赵佶是谁?丁晓可问,莫非他是我们花江人?代丽卷着画,哈哈大笑,眼泪水都给笑出来了。我说丁大局长,你就别开不搭调了好不好。代丽说,赵佶是宋朝皇帝宋徽宗。他哪能是花江人呢?
丁晓可吓一跳,宋朝皇帝宋徽宗?这幅画我见过,是在哪里见过呢?丁晓可看着代丽整理画,脑子里像过电影一样,搜索着赵佶这幅画里的景物。小溪古树怪石,还有周围小山的形状。这地方似曾见过,甚至到过。丁晓可去过的地方太多了,类似的景物无法穷尽,但画中溪水边的几尊怪石,有的像牛,有的像羊,还有一个牧羊女孩的石头。代丽见丁晓可认死理的样儿,心里便不高兴起来。一幅美不胜收的画,隐藏着她无限遐想,这下好了,被丁晓可击碎了。她的心爱之物竟然是这穷乡僻壤的一处山水照片,你这不是存心寒碜人吗你。代丽恨不得一把撕了赵佶皇帝的这幅山水画。她没有下手,她的确不忍心这么做,一个不懂画的人或许是随便说说而已。代丽在丁晓可跟前摔摔打打的,用来表示对他的不满。
丁晓可一晚没有睡着觉,人躺在床上,一双眼睛睁得大大的,脑子丝毫不疲惫,他知道自己失眠了。人在失眠的时候就是这个状态。也许他不该在宋徽宗画前指指画画的,谁又知道代丽的心思呢?要知道她那么看重那幅画,往好处说不就行了吗?省得惹她不高兴。丁晓可想他说的是实话。但这种实话在代丽看来是非常荒诞的。当丁晓可知道赵佶是皇帝的时候,马上明白了自己的荒唐,把宋徽宗同花江市牵扯在一起,不仅荒谬绝伦,还很无知。在代丽家里他用他的无知营造出一股极具荒诞感的氛围。
刘玲翻身,嘴里叽哩咕嘟听不清说的啥,好像是在埋怨丁晓可,睡不着别翻来覆去叫人家也无法睡。丁晓可把身子朝外挪挪。宋徽宗画画的地方难道我去过。皇帝能去画画,肯定是风景名胜呀。丁晓可把他去过的城市、景区一处一处想,想了北京想杭州。他把他脑子里的风景区回忆了一遍,在哪里吃过饭,吃的啥东西,又在哪里上过厕所,他都记得清清楚楚。人的记忆仿佛是很可靠的,鸡毛蒜皮的事有时都还很清晰。你说记忆可靠,但也不完全,比鸡毛蒜皮的事大得多的事,有时就很模糊。像嘉峪关那次,现在回忆起来,除了茫茫戈壁和土垒的一段长城外,别的就记不起来了。土城墙脚下有草吗?记不得了。只知道戈壁荒野上有几棵骆驼刺什么的。人的记忆难道同荒凉有关系?上海南京路热闹,除了杂乱无序的人流,你又能记住多少呢?丁晓可就这样胡思乱想熬到了天亮。
刘玲醒来,从床头柜上取过手机看了看时间。丁晓可问她几点了,天都亮了。刘玲说还早,你没听见东山寺的钟声吗?丁晓可像触电一样喊了一声:东山寺。他兴奋地从床上跳了起来,嚷嚷着要去东山寺。刘玲不知哪回事儿,吓得她坐起身子。她说丁晓可有病了是不是,才当个副局长就把你乐得这个样子,今后要真干上副市长,还不得进疯人院啊?
丁晓可不理她,洗漱完毕就忙着收拾行装。东山寺是古刹寺庙,据说建庙已有六百多年。离花江市区不远,站在东山寺庙往下望,就能看见星罗棋布的花江城,现在想起来了,他就是在东山寺山脚的沟壑里看见皇帝赵佶的那幅山水画的。
丁晓可是幸运的。他沿着当年测绘的线路走,没费多大工夫就找到他认为是赵佶皇帝曾经画画的地方。断崖峭壁,无路通向那块地域,他只好把相机架在山头上,用长焦距的镜头把对面的景物拉过来。丁晓可不停地变换着自己的位置,从不同的角度捕捉当年宋徽宗皇帝的视野,尽最大可能把照片同那幅山水画吻合起来。
就在丁晓可忙这忙那的时候,森林小道上走来一位老翁,童颜鹤发,背上背着竹背篓,肩上扛着一把挖锄。东山寺这片林区宝藏多的是,单是草药就不下千余种,有的甚至十分名贵。鹤发老翁拄着锄头立在丁晓可跟前,嗓音洪亮。他说对面没有人了,还照什么相呀?丁晓可说他不是照相,是摄影。老汉在一块石头上坐下来自言自语道,妃子溪早就没人了,连妃子溪这地名都没人再叫了。
丁晓可从包里掏出一张花江地图,他问老汉,对面那条溪不是叫上香沟吗,怎么会是妃子溪呢?老翁取下身上的竹背篓,用手捋着下巴上的白胡须,他说这是后人这么叫的。东山寺香火旺的时候,来朝山的人都走这条沟,于是就有了上香沟这名字,很早以前,沟里住有几家人,听先辈们说是吃朝廷俸禄的几户人家。在我记事的时候,沟里就没人家了。庙里的静空法师知道这里的事,想听故事上东山寺找法师,兴许他能给你说个大概。
鹤发老人站起身,背上竹篓,拿上锄头,他说这些都是远古的事喽。小的时候,谁都爱听老人说古,到我们这辈,谁都说不上来了。说了人家也不信,还说你是疯癫病。久而久之,也没有人再说了。
鹤发老人说了,想知道这里的故事,就得去东山寺寻找静空法师。丁晓可心跳得厉害,丁晓可知道,静空法师不好寻,他云游大山林海,一年半载也不露个脸。过去来东山寺周边搞测绘,在东山寺少说也住过一个多月,除了三四个小和尚外,只看见几十个居士出出进进的,大师长得什么模样,丁晓可他们都不知道。
静空法师云游回到东山寺的时候,丁晓可坐等在寺庙大门的石台阶上,由于疲劳一天,竟酣睡过去,鼾声像山谷吹来的风,带着哨音时长时短,忽左忽右在庙门上空晃悠。静空法师立在丁晓可跟前,开启慧眼,双手合十念着阿弥陀佛。
高僧的模样怪吓人的,丁晓可睁开惺忪的睡眼,浑身上下激灵着像过电一般,双肩一耸,脖子朝下缩短一大截。法师额头前突,凸出来的前额蟠桃形状,深凹的眼窝上方横着一双洁白的长眉毛,法师骨瘦如柴,却红光满面,身上披着大红袈裟,表明了和尚的身份。
丁晓可慌忙起身,他学法师双手合十,低头弯腰念一句阿弥陀佛。静空大师听完丁晓可的来意,微笑着理理胡须,他没说什么,只是抖了抖身上的袈裟做了一个请的姿势。还不等丁晓可迈步,静空往里走了,脚步矫健,没有一点声响。
他们一起来到寺庙后院的藏经房,有小和尚沏了一壶上等的东山佛光翠芽极品,清香扑鼻。静空法师请丁晓可入座后,便从经书架子上取下一个黄布包裹,上面布满尘土,想必已有相当年份没人打开过了。布包里是厚厚一摞线装本寺庙日志。最上面几本是记载当年宋徽宗皇帝同东山寺,以及妃子溪等重大事件的日志。其他的全是关于东山寺佛教光大之事和多次被战争、土匪烧杀掠夺情况。
丁晓可读了一宿的寺庙日志,又同静空畅谈了大半天,他还跟着大师去周边察看了当年许多处的遗址废墟。丁晓可知道了关于东山寺、妃子溪的动人故事。赵佶皇帝不好好去做,偏偏去搞绘画,竟然沿辰河来寻觅陶潜描述的那片世外桃源。就跟现在的地方官员一个样,为某个名人故里或名胜古迹,弄得神魂颠倒,争得头破血流。丁晓可摇头笑着。
宋徽宗皇帝当年沿辰水而上,的确在东山寺一带写生,曾为东山寺题御笔: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东山寺下的妃子溪记载得较为详细。那次赵佶来写生,身边的一位爱妃在溪水沐浴,不幸溺水在霸王潭中。为纪念这位爱妃,这条无名溪就称妃子溪。朝廷事后还拨黄金白银,在东山寺扩建庙宇,一时香火旺盛,成为当时最为辉煌的弥勒道场。据传说,宋徽宗回去后大病一场,他毁掉所有的写生画作,只留下妃子溪那一幅,也就是丁晓可在代丽手里看见的那幅赝品。
在丁晓可下山要走的时候,静空法师提出想看看赵佶的那幅妃子溪山水图。丁晓可双手合十,恭恭敬敬地答应着大师的请求。
五
丁晓可有相当长一段时间同宋朝皇帝宋徽宗一样,不务正业地忙活着。作为交通局的副局长,又主管业务,全局上上下下都在忙着乡乡通工程,而他却整天整夜把自己锁在办公室里,整理着桌上一大堆从各处复印、影印来的资料。历史的宗教的文化的东西,对丁晓可来说都是陌生的,他认为这是个比较难做的课题,想把东山寺和妃子溪的事情论证清楚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所以,丁晓可下了狠心,就是砸锅卖铁也得把这事做成喽。
交通局办公室主任倒是个热心人,他帮丁晓可扛了不少的事。凡是找丁副局长,他都顶上去。丁晓可说了,帮我先顶着,该签字的签字,该表态的表态,作不了主的事,直接请示吴局长。出了什么事算我的。在全市乡镇公路建设进入尾声的时候,丁晓可关于花江市东山寺和妃子溪文化旅游开发的可行性报告也杀青了,这份报告八十多页,从历史、宗教、文化及地理位置等各个方面进行了考证和论述,他认为这是花江市的亮点,是市政府立即着手实施的重大项目工程。
丁晓可的所作所为完全出于对花江市经济社会发展着想的。丁晓可打算直接呈送市长杨有才。杨市长他不认识,市长是他去东江市挂职后上任的,正好通过这件事同市长认识一下,方便时还可以坐下谈一谈,加深一下市长对自己的印象。
丁晓可去市政府,杨市长不在办公室,秘书说去市委开常委会去了。有什么事你就说吧。秘书趾高气扬地看了一眼丁晓可,并没把眼前的这位副局长当回事。市直单位的副职,还达不到他们笑脸相迎的规格。他们做秘书的如果愿意,只要说一声,随随便便就可以去任职。虽说都在官道上跑,但官道同官道有很大的区别。比如说,下面局里的科长,同市委、市政府机关里的科长就有天壤之别。局里的科长要想升个副处级,扛着钱还要托关系,有的甚至还要找市委的科长来说情。而在市委、市政府当科长的,就没有这些琐碎事。
丁晓可在市长秘书跟前有些拘束,好像自己矮了半截似的。手里拿着的报告资料册不便收回去,那样会驳了人家秘书的面子。他知道市委、市政府的秘书、科长是得罪不起的。他们权势很大,一句话就会让你日子不好过。丁晓可立马朝秘书打开了笑脸,他笑得非常甜,显出一副很真诚的样子。他把手里的报告资料册递给秘书说,请你交给杨市长,真不好意思麻烦你。秘书反倒亲和起来,他说这是分内之事,丁局长太客气了。丁晓可装得更亲和,告别时还主动去同秘书握手,双手握住秘书冷冰冰的手摇了摇。
一个多月的时间过去了,市政府那边泥牛过海杳如黄鹤。丁晓可曾打过一次电话,接电话的正是杨有才市长的秘书,听声音他很不高兴,像是做错什么事挨了批评正找不到人出气似的,朝丁晓可发了一通牢骚,他说,市长是为你一个人服务的?你那点鸡毛蒜皮的事有完没完了,想邀功请赏呀。丁晓可的脸忽的一下红到耳朵根子上,他的那点心思被一个小秘书戳穿了,在电话上张着嘴半天放不出个屁来。
秘书那天把一打文件连同丁晓可的这份报告一块放在杨市长的办公桌上,等把十几个文件处理完后,随手拿起来翻了翻。开了一天会的杨有才很疲惫,他翻看了两页正准备丢下的时候,资料里的一句话让他感到好奇,宋朝皇帝宋徽宗曾到东山寺写生画画。杨有才把身体调整了一下,俯在办公桌上读起来。杨市长发现,这份报告是下了大功夫的,资料翔实,旁征博引,文思缜密。更为重要的是对于东山寺的开发价值和发展前景的分析十分到位。杨有才合上报告册想,这个东西如果做好了,不仅对花江市经济社会发展带来巨大利益,就是作为一项政绩工程来说,对自己仕途的影响也是不可估量的。
杨有才把这份报告装进公文包里,他若无其事地从里间办公室走出来,朝秘书说,告诉司机小马,明天一早去省里。还有你把准备去北京参加全国人代会的有关材料准备好,从省里回来就得派上用场。杨市长交代完毕便下班回家去了。
在省政府,杨有才专门向分管旅游开发工作的副省长作了汇报。副省长对这件事很感兴趣,他看完报告立即带杨有才去见省委副书记。在省委副书记那里,他们研究了一个跑北京有关部门的方案,争取得到国家的投资,另外还要招商引资,这事广东、福建的商家有兴趣,那一带的人不仅信佛信教,更重要的是有经营理念。
花江市在省政府的帮助指导下,准备了一大堆向国家有关部门的申报报告。在北京开人代会的杨有才辛苦万分,跑发改委,去宗教局,上民宗委,又马不停蹄地到了交通部、林业部、建设部,凡是有关联的部门他都跑到了。这些部门在两会期间办事效率惊人,会议还没结束,各个环节的批文全都拿到手了,当然这是因为有省委、省政府撑腰,杨有才的腰才挺得直,否则不可能这么快。花江市在京工作的一位老领导也帮着说了话,这事利国利民,符合国家发展趋势,加大投资,拉动内需,这是一件很好的事。
杨有才从北京回来已是春夏之交的季节了。李长笛书记从党校学习回来,召开的第一次常委会就是讨论这个事。花江市委的讨论只不过是个形式,规划方案省政府都已批复了,就剩下围绕规划如何实施了。李长笛把所有资料看完,心里不是滋味。这么大一桩事,这么好的一个项目,怎么会落在他杨有才的头上呢?莫非杨有才身边有高人指点,否则他怎么得到这么好的一个选题呢?
李长笛在花江工作多年,从来不知道东山寺背后有那么大的背景,他杨有才一来就给挖掘出来了,这事不同小可。省委领导会怎么看?李长笛情绪有些郁闷不乐,桌上的文件、资料什么都看不进心。他对文件资料不感兴趣了,生米煮成熟饭已成定局了。李长笛点上一支香烟,头靠在沙发背上,这件事表面上要做出积极支持的姿态,但不能让事情发展得过于顺利,最好是能从杨有才上报省政府的规划方案中挑出毛病,如能推翻这个方案那是最好的,到时候自己组织一班子人重新规划。李长笛想到这里,又细心把规划方案看了一遍。这个方案天衣无缝呀。李长笛神情沮丧。
办公桌上的手机滴滴滴、滴滴滴地响着信息铃声。这么晚了谁来信息呀?老婆不会打扰他。中央有明文规定,领导干部要管好老婆、秘书这些身边的人。李长笛专门组织身边的人学习过中央纪委的文件,所以领导干部的老婆都很自觉,不仅不管他们的行踪,甚至连问都不问一句。领导干部一进家门,老婆妻子太太们只是笑脸相迎,说一句回来了,吃了没有?她们根本就不知道他们从什么地方回来,在外吃了什么。当然这些无关紧要,属生活琐事。
李长笛伸手取过手机,手机信息显示屏上没有汉字,全是一连串的标点符号。这则信息是代丽发来的,这女人就是聪明,发这样的信息让谁都抓不到把柄,李长笛看看信息屏上的问号,逗号,句号,他笑了笑。因为他读懂了这条信息,无非就是:你想我吗?你来呀,我在家等你呢。李长笛书记最擅长破译密码,女人编写的密码是世界上最容易破译的东西。
代丽的住处相对僻静,在繁华市区的边道上。楼前的树木茂盛,特别是单元楼梯口的那棵香樟树,把进进出出的人遮挡得严严实实。代丽就住在二楼,挺方便的。李长笛身穿一件黑色的长风衣,装扮得有点像佐罗,手里提着不大不小的旅行袋,里面装着运动鞋和一套运动装,这是他明天凌晨的行头。天不亮从代丽家出来,跑着步穿过繁华市区,谁都认为他是一个晨练的人。
李长笛刚跨进房门,代丽便扑了上去,她紧紧搂着他的脖子,用嘴堵住他的嘴。李长笛抱着代丽的腰,嘴里哼哼叽叽应酬几下,抽出舌条说,不急不急。总得让我把外衣脱了不是。代丽帮他解着纽扣,不停地亲着李长笛的脸蛋。
代丽今晚太迫切了,她不知道李长笛有心思。男人有心思,精力就集中不起来,下面那东西像没长骨头一样,柔软得跟橡皮条似的。代丽手忙脚乱帮着他试了好几次都没成功。中途有一回差点成功了,代丽一张嘴啊字还没吐出来,李长笛又退回去了。
李长笛一头从代丽身上栽下来,仰身躺在床上长长叹了一口气。代丽抚着李长笛不中用的家伙,把头枕在他怀里问道:咋!遇到不顺心的事了?李长笛把省政府批复规划方案的来龙去脉向她说了一遍。代丽一听这事,从他身上爬起来,骂了一句狗日的丁晓可。李长笛不明白,坐起身来问道:丁晓可咋了,他与这事有关?
代丽没有回答李长笛的话,她赤身裸体下床翻出一幅山水画来说,就是赵佶这幅画惹的祸。这个丁晓可,看我怎样收拾他。李长笛锁着眉头看画,他说有了,解铃还需系铃人。他说着匆匆忙忙穿衣服,并对她说,打电话让这个丁晓可马上到我办公室来一趟,就说有重要之事。
六
起初他走进李长笛办公室的时候,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忐忑不安地站在李长笛眼前,等候李书记的训斥。然而李长笛并没有说他什么,只是把一摞子文件资料递给他,让他坐下来认真看看。丁晓可翻看文件资料时,头忽然大了起来,他的报告市政府已运作到这一步了,他却一点都不知晓。那时丁晓可的心情很复杂,一方面他为市政府的办事效率感到高兴,能在这么短时间内,得到国家相关部门的批复文件,就连发展规划方案都出台了;另一方面,丁晓可感到一种外来的压力,不信任受侮辱的感觉。不管怎么说,自己是当事人,理应参与这件事的谋划运作。退一万步讲,也该征求一下意见嘛。但丁晓可这时的情绪不敢表露,他怕李书记批评他邀功争名利什么的。
李长笛走过来拍着丁晓可的肩膀,他说他很聪明,竟能从一幅山水画里搞出这么大的名堂,很不错嘛。丁晓可很谦虚地说,这是受代丽的启发,为花江市经济社会发展大家都应该做点什么,只是……丁晓可红着脸没把只是说下去。
李长笛凭多年的领导经验,窥测到了丁晓可内心有那么一丝不满情绪。好呀,我要的就是你这句,只是……李长笛掏出手机这样想着。李书记埋头拨电话号码,他把手机放到耳边时,做了一个让丁晓可不说话或是等一下的手势。电话通了,李长笛是让老婆弄点夜宵送过来,他说两个人的。在办公室忙着呢。
李长笛关上电话,把手机往茶几上一放,转身坐到沙发上。他指指沙发叫丁晓可坐下,他说我们可以谈谈。就从你刚才“只是”这个话头谈起。
丁晓可猜测是不是杨有才的秘书告黑状了?书记、市长身边的秘书呀、科长呀就爱说三道四的。他们把告别人的黑状视为对领导的忠心,同时也可以显示自己的政治鉴别能力或者辨别大是大非的能力,这是官场上的一种技巧,讨领导人信任的雕虫小技。
丁晓可一屁股坐在沙发上,有种豁出去的味道,不能打掉门牙和血吞,该申诉就得申诉。他说,李书记,我没有想邀功请赏的念头,这完全是出于对花江的发展着想。市政府在这个问题上做得不公。没有功劳还有苦劳嘛,哪怕是征求一下我的意见,我看也是不碍大事的。这样遮着捂着,反倒说我动机不纯了。我有意见,我很委屈。
李长笛哈哈大笑起来,他递给丁晓可一支香烟,自己也点上一支。那好,李书记说,今晚我就征求一下你的意见。听听你的高见。
什么意见?丁晓可说现在还能有什么意见,生米煮成熟饭,规划方案都由省里批复下来了,我还说什么呢。
李书记把烟蒂扦在烟缸里说,规划科学吗?不科学就用科学的规划推翻它。李长笛是认真的,他把话说得斩钉截铁,有一股市委书记的魄力和霸气。
丁晓可慌忙摆着双手,他说,李书记我丁晓可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李长笛知道丁晓可误会他的意思了,他还认为他是维护这个规划方案的,于是他打断了他的话,亮明自己的态度说,找你来就是看看能不能窥见到方案的致命弱点。不能叫杨有才拿别人的屁股当脸。把别人的成果占为己有,这是不道德的。
李长笛的老婆把夜宵送来了,她身后还跟着她家保姆。两人端盘子抬碗的,把夜宵整得很丰富。有鸡汤面条,卤拼盘,炒鸡蛋,还有一碗红烧狮子头。李长笛笑着把茶几上的茶杯、烟灰缸拿开,他说书柜里有瓶茅台酒。他让丁晓可取来打开,今晚咱就干个通宵好了。
李长笛的老婆怪心疼的,她说,老李,你不能和年轻人拼,五十岁的人了,千万得注意身子骨才是。李长笛朝她们摆摆手,意思说走吧走吧,咋那么多话呀,我身子骨硬邦着呢,你又不是不知道。夫人叹口气,带着保姆走了。没走出多远,她又折回身来说,老李,记着吃药啊。李长笛倒着酒朝她点了点头。
李书记酒量真大,喝起酒来很豪爽。一口一大杯。丁晓可不行。他没有在基层摸爬滚打过,比不上乡长镇长,更不如县长、书记那些。但是丁晓可听话,李书记叫喝他就喝,不大会儿工夫丁晓可就喝高了。他在李书记肩膀头上拍拍打打的,他说规划方案有致命弱点,东山寺是国家自然保护区,一条二十公里的高速公路要占多少地,要毁多少树啊?李书记没人往上告,告到林业部、水利部,还有国土资源部,他杨有才吃不了兜着走,谁都喝不下这一壶。
丁晓可意识到自己说糊话了,用双手使劲搓搓脸,好像要清醒些。他说,高速公路不合适。自己在公路建设上有发言权。高速公路只能修建到山门口,再以山区等级公路沿山走,把东山寺十多处景区串联起来,这样才符合旅游开发的需要,还可以避免以后重复建设的问题。
釜底抽薪!李长笛脑子里突然跳出这个词汇,他把举在嘴边的酒杯放下来,随手取来杨有才他们搞的那个方案,依照丁晓可提供的否定思路,仔仔细细地作了一番研究。丁晓可把头歪在沙发上,呼呼地睡了过去。
李长笛做事十分谨慎,他知道这里面的利害关系。他不是担心杨有才那边,在花江市杨有才算不了什么,要说根基实力和影响,他还不如资深的副书记、副市长。李长笛的顾虑在上面,花江市的这份方案毕竟是经省政府批复的,要推翻这个方案,就是推翻省政府。况且省长是在批复文件上签了字的。闹不好便会弄巧成拙,玩火自焚。但李长笛不甘心杨有才的成功。他感觉到杨有才的威胁,这人是有野心的。要不然他不会掖着藏着,在北京活动那么长一段时间,为什么不向他汇报,甚至照面都不打一个。
官场就是斗争,讲究的是优胜劣汰的自然法则。
为了慎重起见,李长笛把丁晓可他们搞出来的新方案又进行一番证论。两个方案放在一块反复比较,在新的方案日臻完善后,李长笛破釜沉舟大胆行动起来。
他的行动很讲究策略。先给在林业部工作的党校同学打电话,说明自己在党校学习期间,花江市搞了一个自然保护区开发规划方案,并且得到省政府的批复,还得到林业部的批文。等自己回到花江市一看,吓了一跳。实施这个规划,森林自然保护区的核心区域将不复存在,整个自然保护区毁于一旦。我这个当市委书记的不便向省委、省政府反映,你知道呀,官大一级压死人啊。但面对国家利益,我们这些党校培养的学生又不能不去维护呀。你看这事,真让我们在下面工作的为难哟。
林业部的党校同学很认真,他说这事关系重大,等我调阅资料看看,真是危害国家利益的话,我直接给你们的省委书记要电话。你放心好了。
李长笛接着又给水利部的党校同学挂了电话,说法大同小异。长江中上游防护林是长江的命脉,毁掉花江市森林自然保护区,我看整个长江防护林带就完蛋了。水利部的这位同学火气很大。他说谁胆子这么大?国家有明文规定,这是要杀头的事。不行不行,我得给你们省委书记挂电话,说明利害关系。
省委书记招架不住了,同一天接到国家宗教局、国家民委、土地资源部,还有水利部、林业部的电话咨询。说是咨询那是客套话,是对你这个省委书记的礼貌态度,说白了就是兴师问罪。省委书记一个电话打到分管旅游工作的副省长办公室,态度生硬地说,这么大的一个方案,你们请有关方面的专家论证过吗?简直是乱弹琴。
分管旅游的副省长脸色铁青,急忙跑去向省长汇报。省长也接到几个北京打来的电话,正对这事发愁。他说这事做得不好,最起码没有处理好国家利益和局部利益的关系。这面子咋挽回?实在不行就停下来吧。
省委书记感觉事情有些棘手,得想办法补救一下,发展规划还是要搞的,这是关系到经济社会发展的大事。花江市是一个贫困地区,这个项目对那片土地至关重要。这里有一个整体利益与局部利益如何处理的问题。于是,他给花江市委书记李长笛挂了电话,把他的看法简要地说了一下。李长笛书记在电话上主动承担责任,他说为这事,他正去省城的路上,老首长,我可是来负荆请罪的啊!
李长笛马不停蹄地赶到省委书记办公室,他首先就上报方案给省政府一事作了自我批评,请求省委给予处分。这么大的事,给省委、省政府的工作造成影响。责任在我,我是花江市主要责任人。杨有才缺乏经验,不大冷静。人都有一个成熟的过程,他是好心,只不过办错了事情。
省委书记肯定了李长笛承担责任的精神和态度。这事不怪你,你在外学习,主持工作的是杨有才。这个杨有才,好事办成了坏事。唉,省委书记叹了口气,有种恨铁不成钢的意思。
紧接着李长笛向省委书记呈递了一份新的规划方案,并且花了十分钟的时间,简明扼要地汇报了新规划方案的主要内容。李长笛口若悬河,滔滔不绝,把关键点表述得非常精彩。省委书记喜上眉梢,这个李长笛很能干嘛,把他这两天思考的理念全都容进去了。书记说,好啊。做错事不可怕,能很快更正过来,才是最关键的问题。这个补救措施好。省委书记让秘书要电话,把省长和副省长及相关人员叫过来,一块儿听听,研究一下。
省长和分管旅游的副省长,以及林业、水利、民委、旅游、土地资源等部门的领导都到齐了。省委书记开个头,他让李长笛先把情况汇报一下。李长笛又作了一番检讨,把自己往死处批,态度诚恳。李长笛对旧规划方案的过失,大包大揽,问题不在省政府,全都出在花江市,出在他李长笛身上,尽自己最大的能耐分担省政府的责任。省长听了高兴。然后他又把向省委书记汇报的情况,炒现饭似的炒上一遍。
这个补救措施很及时,更为重要的是符合国家林业、水利、国土资源、宗教等各部门的要求,正确处理了大局和局部的关系。我看花江市委是负责任的。省长点燃一支香烟赞扬这个新方案说道。随后副省长和各厅局的领导表了态。
省委书记翻看着李长笛呈报的资料,他转头朝省长说,我看是不是以我们省委、省政府的名义,邀请国家有关部委的领导和专家,就在花江召开一次论证会,到实地去看看,权当一次现场办公,把问题解决了。这样既表明了我们省对此事的态度,又提高了工作效率,省得跑这跑那地去解释。
省长说好啊,这是最为科学的办法。到时候我亲自在会上向各部委的领导作检讨,争取他们的谅解,新的规划方案经他们考察论证后,希望得到他们的支持。
在新规划方案论证会上,丁晓可唱了一次半个钟头的主角。他的介绍讲解,直接刺中了杨有才他们那个规划方案的要害。杨有才是位小心眼的市长,他把对李长笛的记恨转嫁到丁晓可的身上,记在了心里。
丁晓可得到李长笛的信任,踌躇满志,得意忘形,他那时不知道,自己已经卷入风浪之中,成为釜底游鱼的人了。
七
公路设计建设,丁晓可内行,他学的就是这个专业。在实施省政府开发方案时,丁晓可挑大梁,负责进山公路这个重点工程。杨有才他们的旧方案,出问题就出在这条路上。
为了这条路的修建,丁晓可多次拜访静空法师,动了不少脑子。在静空法师的指点下,丁晓可他们走了一条最合理的路,不仅降低了工程的造价,还有利于将来的可持续发展。
也就是在这次工程建设中,丁晓可同静空法师建立了亲密的关系。他把节省下来的工程费用,花在了东山寺上,将寺庙修缮一新。静空法师认为这是佛缘。
在全市招商引资活动中,丁晓可把沿海张东的气派集团给拉了过来。他为张东找了一个很好的项目,那就是包装打造妃子溪。代丽愿意出力,她围绕着妃子沐浴这个主题,为妃子溪景点画了五幅壁画。女人画女人真是入木三分,细致入微。壁画上的仕女细皮嫩肉,丰满滋润,修长的玉腿姿态优美,纤细灵巧的手指梳理着飘柔的秀发,从美女脚下升腾起来的温泉雾气,让男人惊羡不已。
气派集团打造出来的妃子溪景点,是景区园中最为成功的范列,张东重重奖励了代丽和丁晓可。为推动花江市的旅游业,张东还把他的欧美客商带了过来。
花江市这一年的旅游业踏踏实实地火爆了一阵子。丁晓可算是有功之臣,理应得到提拔重用,机关里的干部都是这样认为的。李长笛原想让他去南山县任县长,杨有才在中作梗,摆了一大堆理由,其主要一条还是领导经验问题。一县之长不能这样随意,工农商学兵一大堆事情,这不是闹着玩的事。李长笛有气不好发,只好阴在心头。好吧好吧,就让他先干一段副书记锻炼锻炼也行。
就这样丁晓可去了南山县当了副书记。丁晓可任副书记的时候,代丽任了团市委书记。
身居副书记职位上的丁晓可,在工作中切身体会到党政关系的微妙。党政关系的对立或者统一,都起源于利益。就像李长笛和杨有才尿不到一块儿,南山县的书记和县长也坐不到一起。县长许多事情在书记那里通不过,一个常委会就给否定了。市委决定的事情,政府那边拖拖拉拉不实施,就是办也得打不少折扣。
丁晓可知道有些事情是应该否定的,发展经济,政府总爱乱投医吃药。一说发展工业,县政府就去发达地区招来别人的淘汰产品,什么造纸、水泥、电解锰、铁合金的小企业都跑来了,全是些高污染、高耗能的东西。实事求是地说,县委县政府在很多方面都难说谁是谁非。正因为这样,常常争得面红耳赤、你死我活,在丁晓可看来,双方都应相互尊重,高姿态一点也没谁比谁短一截。
南山县是位女县长,生怕别人瞧不起她,在很多事情上往往表现出争强好胜的性格。而县委书记是个小气的男人,成天变着花样给她使绊子。那天,他们不约而同地去了一个乡镇搞调研。在乡场上,书记买了一条小公狗,恰巧县长也买了一条小狗,是条小母狗。他们在街上碰见了,书记笑了起来,他说好了,今晚就让它俩同房吧。县长一听脸通红,她知道书记话里的意思,这分明是在占便宜。县长装着很大方的样子,她说没问题。我这只小母狗怀孕了,就是书记狗日的。书记在大庭广众下吃了一次哑巴亏。
丁晓可后来才知道,党政不和不仅仅在省市县一级,乡镇也一样,他曾遇到过一次。那是年底各乡镇搞总结评比,丁副书记去黄泥乡指导工作。黄泥乡是南山县出女干部最多的地方,乡党委书记是男的,乡长、副书记都是女的。女副书记主持会议,女乡长作全年总结报告,最后是乡党委书记讲话。书记说,发展的步子再快一点,胆子再大一点。不要怕。我这个书记不怕撤职,不怕降级。我怕啥?副书记我搞过,乡长我也干过。
乡长和副书记在台上坐不住了,书记的话很刺耳,她们越听越不是滋味。书记讲话结束后,乡长接着说道,书记的话讲得好啊,同志们不要怕,好好干,争取当个副书记、乡长什么的,到时候我们乡就多升(生)几个书记。哪个乡镇的书记不是由副书记、乡长升(生)的啊。
县长、副县长招商引进冷水养鱼项目,客商投放鲟鱼二十万尾,当年的总价值客商说是二百三十万。他要求南山县出同样的资金来饲养,然后两家分成。在常委会上,丁晓可坚决反对,他的理由是,鲟鱼苗的价格不实,这个价格是进口价。他要求客商拿出海关进口证据来,如果不是进口货,那么一尾鱼苗的价格就在三四块钱之间。再说谁去清点二十万尾的小鱼苗呢?今后卖出去又有谁来收款核账呢?他的意见说服了大家。但是县长、副县长仍然坚持,他们说这是市长杨有才敲定的。
南山县是个贫困县,一年的财政收入就这么一点点,拿出几百万来喂鱼,他丁晓可真是有些不忍心,这分明是一项上当受骗的买卖。县里的其他领导听说是杨市长搞来的,都变成哑巴不吭声了。丁晓可说不行,他得去找杨市长。
丁晓可走进杨市长的办公室,杨有才俯在办公桌上,连头都不抬一下。恶人不打笑脸人。丁晓可听他奶奶说过这个故事。于是丁晓可脸上堆满了笑,他叫了一声杨市长。杨有才看着桌上的文件说,有什么事你说吧。丁晓可一听杨市长柔和的声音,便受到极大的鼓舞,杨市长是很亲近的。他坐在杨有才对面,把南山县招商冷水养鲟鱼的事一五一十作了汇报,并不知好歹地阐述了自己的意见。杨有才把桌上的文件合上,一拍桌子说,如果这个项目是书记李长笛敲定的,或者我就是花江市委书记,你还敢对此提出这么多疑虑来吗?杨有才没有好脸色,他把茶杯盖子咔嚓一声重重地扣在杯子上,拿着文件起身,用鼻子使劲哼了一声,悻悻地出去了。丁晓可一时语塞,不知如何对应。杨有才的话像是一股电流,触击到他潜意识里的某根神经。丁晓可冷静了一下,他觉得杨有才刚才的提问还真是个问题。如果这个项目真是李长笛书记圈定下来的,他丁晓可还会公开唱反调吗?
丁晓可讨个没趣,在回家的路上,他一直在考虑问题出在什么地方。他真的想不明白问题到底出在哪里。丁晓可拨通代丽的电话,把这事告诉了代丽,想听听她的见解。然而代丽好像很不高兴,骂了一句傻逼,你以为小孩不会长大啊。她说完便掐断了手机。等丁晓可再把手机打过去,对方传来了一阵忙音。丁晓可恍然大悟,是他压根儿轻视了杨有才,总把他当成二把手来看待了。
八
代丽这段时间心情也不顺畅,都三十大几的人了,老是待在共青团这个摇篮里,像刚出生不久的婴儿,被市委书记、副书记摇着哄着。她几次找李长笛要求换个岗位,去旅游局当个局长最理想,成天游山玩水的,比较符合搞美术的人。实在不行,去宣传部、组织部任个副职,对以后的发展也会有帮助呀。
李长笛不开口,他这段时间对代丽很有意见。几次打她电话不是关机,就是无法接通。后来李长笛才知道,代丽常去妃子溪,同沿海气派集团的老总张东来往密切。更让李长笛气愤的是,她还陪同市委副书记黄洋去省外参观考察,一去就是小半月。
代丽是个什么人,他李长笛难道还不清楚呀。李书记曾经背地里审问过代丽好几次。代丽死活不开口承认,那时李长笛真想给她上上老虎凳或者竹签子之类的刑罚。他知道,女人越是有那种事,嘴越是封得紧。恰恰相反,没有那种事的女人,你一问她,她就同你逗趣儿,嘴里不停地说有,还那多好呀、多好啊地直叫唤。
代丽同李长笛的关系出现了阴影,也许是裂痕。恰逢团市委在五四青年节将有一个重要的活动,按预算拨下来的经费有缺口。代丽算了算,如果在活动中节省点,也能过得去。代丽这次非得讲讲排场,想把北京、团省委来的人伺候好,给上级领导和客人一个良好印象,同时也显示一下自己的能力和能量。她原来打算让张东给些赞助,后来想想两万块钱何必呢,别让张东小瞧了自己。
代丽让办公室写个报告,自己拿着去找杨有才市长。他当市长这几年,共青团从来都没有麻烦过他。
代丽进到市长办公室,杨有才叫她一声代书记,嘴里一连串的唉呀呀呀,稀客稀客。杨有才很幽默,他推开窗户朝外望了望说,怪不得一大早来上班,窗户外面喜鹊叫喳喳的,原来是代书记要来了。他让秘书泡茶倒水,自己却热情地招呼代丽沙发上坐。
代丽被杨有才捉弄得很不好意思,特别是出自杨有才之口的一声代书记,把她同李长笛捏到一块儿了。李书记代书记,这称呼很别扭。代丽苦笑着说,杨市长,你就别代书记、代书记地叫了。我算什么呀?你这么一叫,知道的没有啥,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是市委书记呢。
杨有才嘿嘿嘿地笑,他说开个玩笑别介意,能同代丽说个笑话不容易的。杨市长说着话,把茶杯朝代丽跟前挪了挪。他紧接着说,妃子溪的那几幅壁画画得有水平啊,无论是从构图、造型、姿态、表情和色彩,都无可挑剔,有印象派的风格,同时还有后现代派的元素。从中我看到了你的功底,真不简单呀。
代丽喝了一小口绿茶,她惊奇地说,杨市长日理万机,对美术还颇有研究的嘛。杨有才笑着摆摆手说,谈不上什么研究,在大学读书时看过几本美术的书。二十多年过去了,不说别的,就是自己所学的专业都丢完了。
代丽不以为然,她放下茶杯说,我看杨市长专业着呢。领导的专业是什么?就是领导人、管理人,这也是艺术,叫领导艺术。艺术同艺术都是相通的,就像你和我。虽说在你的领导下,我们打交道很少,但我们仍然是相通的不是吗?你刚才谈美术,就很专业,我们一下子就沟通了。
杨有才的确很欣赏眼前这个女人,他被代丽的话逗笑了。杨有才对代丽说,过去只是听别人说你是位女才子,今天算是让我开眼界了,真是不简单啊。有机会到政府的招商局去任个局长,我看很适合你的。
代丽脸上露出不高兴的气色,她说,我没有你说的那么好。三十大几的人了,青年团的工作不适应了。写了两个报告给市委,李长笛书记就是不松口。书记管干部,他不松口谁也没辙。
杨有才很小心,他不想把这个话题深入下去,特别是牵涉到李长笛这个人。隔墙有耳,话一传出去就会变调。有时一句玩笑话,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搞不好就会坏事。再说这个代丽,江湖上滚了这些年,心里有数着呢。女人就像天上的云彩,变幻莫测,虚情假意试探你,你还当真诚使,最后吃亏的肯定是自己。
杨有才把话题换回来,又谈代丽的美术专业。一般常识,领导同下级谈话,总爱选择一个下级不太熟悉的话题,这样领导便能掌握主动权,居高临下显出领导的水平。但杨有才不这样,他认为那是一种愚蠢的工作方法,往往会遭到对方背后的嘲笑。他不做那种傻事。他同她谈美术,从西方说到东方,从国画讲到油画。他和她有很多共同的东西,心越拉越近了。
当他们快要心心相印的时候,代丽把要钱的报告朝杨市长跟前一放。杨有才没有看报告的内容就知道她是来要钱的,这点小钱杨市长不在乎。他在乎的是代丽这个人,她能不能为我所用呢?杨有才脑子转得快,他说,他小时候也学过几天画画,最搞不懂的是绘画里的透视法,近大远小。近大远小是视角成像的关系,但它并不真实。长大后才知道,远处的小景物往往比近处的大景物不知要大上多少倍。
代丽好像明白了一点什么,杨有才说的远小近大像是在暗示着她。他用绘画的透视法在提示着生活中的一个基本法则,远处的大景物之所以是小成像,是因为你还没有走到它的跟前,或者说是因时间的关系,还没有把远处的景物推到前台来。代丽的心跳了一下,杨有才要走到前台来了?李长笛真的就要谢幕了吗?她在脑子里连打了几个问号。
代丽是聪明的,她从自己失败的婚姻中得到了教训。女孩子谈恋爱就好比上贼船,船是注定要上的,但在没上之前,可以多踏几条船观察一下。男孩子就比女孩子明智多了,男孩子不管这么多,先上床试婚,看看自己找的鞋合不合脚,试来试去总能试到一双合脚的鞋。代丽身在官场,如同初恋的女孩,多踏几条船总比一条船安全。
代丽有意在杨有才跟前使娇,她说杨市长在批评她,自己的画就是远景画不好,攀不上远景,只好在近景物上做文章,能把近物画好就不错了。当然,一个成功的美术大师,最看重远景的描绘。杨市长,我渴望成功,但的确缺乏大师的指点。
杨有才哈哈笑了起来,他说代丽有悟性,干什么事都得讲究悟性。杨市长拿笔点着代丽,连说她几个行字。随后在代丽的那份报告上批了五万块钱。
丁晓可那时不知道代丽同杨有才的关系,他远在南山县。像这种背地里的交易,代丽根本就不可能告诉给丁晓可。如果丁晓可知道代丽和杨市长的这层关系,他一定会告诉李长笛书记的。一旦李长笛知道了这件事,那就没有后来的事情了。或者说后来的事情将发生重大逆转,丁晓可稳当当地坐上南山县县长的位置上了。
杨有才伙同代丽给李长笛下了套,李长笛钻进套子的时候喜笑颜开。
花江市最大的一处安居工程竣工了,整整五百户贫困市民家庭,经过一榜二榜公示,就要分房领钥匙了。市政府这次还不错,坚持公平、公正、公开的原则,让全市人民评分监督。为了使安居工程设施配套,方便群众,代丽她们也跑上跑下出了不少的力,在附近建了一所希望小学。
市长杨有才没有邀功,他把这项为民工程的政绩送给了李长笛。杨有才对开发商说,下一步的工程还有好几项,这次搞得很好,全靠李长笛书记的大力支持。我看应该组织搬迁群众搞一次感恩活动,给市委和李书记送面大锦旗。
开发商按照杨市长的指示办事,四五百下岗职工和贫困户敲锣打鼓拥到市委门口,他们一口一个感谢党、感谢市委给了他们一个新家。感谢信写在大红纸上,贴得市委大门一片红。李长笛书记不得不出来见见群众,向他们宣传党的政策、宣传改革取得的成就。
李长笛刚一站在大门口的台子上,十几个老汉热泪盈眶,跪倒在地口称李长笛是青天,青天大老爷啊,李青天是包公在世啊,是活菩萨呀。感谢你啊,让我们有了幸福的晚年。李长笛急忙小跑下了台阶,双手一一把跪在地上的老汉搀扶起来。他深情地说,要谢得谢党,这是共产党的恩情。我一个市委书记算不得什么,这是我们应该做的,是分内的事。惭愧啊,父老乡亲,还有许多我们没有做好,还有许多事在等待着我们去做。
十几个老汉擦着脸上的泪花,恳请李书记出席他们喜迁新居的仪式,为他们幸福小区落成剪彩,图个大吉大利。李书记满口答应,我一定来,我一定会来看望你们的。
杨有才看到这个场面很满意,他悄悄地让代丽转告开发商,李书记亲自剪彩,小红包还是要送一个的。至于如何让他接收,那是你们的事情了。代丽给开发商出了一个主意,请礼仪小姐向李书记赠一尊精致的安居工程模型,在模型中夹带两万就行了,数额不在大小,只要有这档子事就够了。开发商见多识广,他让漂亮的礼仪小姐准备了一支录音笔,把送礼的客套话录下来。
不知是谁把这支录音笔和一封检举信寄到省纪委大要案办公室,说安居工程资金被挪用,仅李长笛就搞掉一百万。
录音笔里有礼仪小姐同李长笛的对话。礼仪小姐说,李书记啊,今天得感谢你嘞,没有你的领导和支持,不仅没有这项为民工程,更没有贫困下岗职工和困难户的新居。这是送给你的,权当民众的一片心意和感激之情。李长笛在录音笔里哈哈哈哈的笑声,他夸小姐长得漂亮还问她叫什么名字,今年多大了。他的声音有些颤抖,又很缠绵,他对她说好啊,我收下。今后你有什么事直接来找我,我会帮助你的。
李长笛的老婆干了傻事,她把安居工程模型扔在一旁,却把模型下边的金丝套子收藏起来了,里面装有两万元的人民币。李长笛看了一眼也没说什么,两万元小数额,收了就收了吧,这能有多大的事。
省纪委大要案小组从花江市安居工程清查起,好几个部门的负责人都牵连进去了。杨有才表现得非常正义,他拍着桌子说,胆子真大呀,安居工程款都敢贪污挪用啊,这不是在鸡骨头里榨油,喝穷人的血吗?他要求省纪委彻底调查,无论牵涉到市政府那位领导,绝不袒护,一律按党的纪律和法规办理。
李长笛是有嫌疑的,一百万元不是小数目。他被纪委双规在外地。省纪委就事论事,本案不涉及其他事项,只查安居工程。因此,李长笛的案件搞得全市干部群众都知道,人人都说他腐败。但是办案重证据,他同安居工程只有两万元的事。李长笛的案子一汇报上去,省委领导也不知说啥好了,两万元的事当然也是事。为两万元处理一个市委书记却没有先例。于是大事化小,撤销市委书记职务,到省委农村政策研究室当个巡视员算了。这样安排也不亏他。
省委书记说,李长笛对花江还是有贡献的,干部还是应该保护的嘛。现在不是提倡以人为本嘛,我看就以人为本吧。
九
丁晓可到市委组织部上任没多久,便逐渐理解代丽了。活跃在机关大院的代丽,如同非洲大草原上的一头小母鹿,到处都隐藏着窥视着的眼睛。如果她不寻找一处安全的避风港,她的生活会是怎样的一个状况呢?丁晓可不敢替代丽想象下去。
杨有才上台后,代丽便去了政府部门新组建的招商局。说句实在话,代丽很适合招商局这份工作,凭在共青团领导岗位上多年的磨练,管理全局行政井井有条,对外业务也被她开展得轰轰烈烈。丁晓可总爱在心头把老婆刘玲拿出来同她比较,虽说刘玲在正处级的位置上干了这么多年,无论是组织能力、社交能力,还是管理水平、工作创新,都不如代丽。
刘玲和代丽两种类型,丁晓可常常有事没事问自己喜欢哪种类型。他又时常被自己问住,好像两类都喜欢,又不完全喜欢。要能合二为一那多好啊。自从他回到市委工作,也许是同代丽见面多了,他成天想入非非,好几次都被刘玲察觉出来了。女人对房事是特别敏感的,丁晓可往往表现出两个极端,就像现实生活中的贫富差距那样,两极分化。说富富得顶天立地,说穷穷得一塌糊涂。刘玲两头都不满意。顶天立地的时候,刘玲知道他心里的那点事儿,她朝他生气地喊,往死里整呀!没良心的家伙,你以为是别人的老婆啊,整死算球了。丁晓可穷的时候,软巴拉耷的伤心样,刘玲便会翻转身去,说上一句没出息呀,不像个大男人。
丁晓可活得很迷茫,他不知如何去适应这个社会了,在组织部工作压抑得不得了,连话都不能随意说,更不能表达自己的想法和意见。最近市委提拔一批干部,丁晓可认为不行的,有这样那样问题的,偏偏都给提拔起来了。而他认为可以的,符合德才兼备条件的,一个都没起来。丁晓可为这事,专门去了市人民医院,作了一次脑电图方面的检查。院长书记见丁副部长来了,以为是考察干部或检查工作,他说都不是,他是来检查自己的。院长很认真,叫来一帮主治医师,给丁部长作了一番检查,能用上的先进仪器都用上了。
院长笑着,手里拿着一叠胶片和诊断报告,他说,咋会呢?丁部长年轻有为,脑子咋会进水呢。丁晓可详细询问了一下自己的情况,真的没问题呀。院长不解地说,这还能有问题。丁部长平时感觉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吗?
丁晓可摆摆手,他说没别的感觉,就是有时颠倒不过来。
医生诊断让丁晓可卸下了思想包袱,压在心上的石头落地了。第二天早上来到办公室,他感觉浑身轻松,精神抖擞,把办公室彻底清扫一遍后,身上还有使不完的劲。丁晓可亢奋地将手里的鸡毛掸子当利剑,他把左手高高举起,瞄着桌子上的茶叶筒,脚下滑动着电影佐罗的步伐。左一下右一下,老是刺不中。
丁晓可立地调整一下步子,他认为自己学不会佐罗敏捷而娴熟的脚步,那个姿态不学不知道,一学便感觉到专业的老到。自己这脚弯得跟狗腿似的,倒有点像唐吉可德。唐吉可德斗风车时就是这个架势。丁晓可上下左右看着自己,他忍不住笑了起来。
苏部长听见丁晓可办公室的笑声,走过去的身子又倒了回来,他推门一看,丁晓可手持鸡毛掸子像是跟谁打架似的,那架势拉得大,怪吓人的。
晓可,一个人在干啥呢?苏部长向后仰着身子问他。
丁晓可一下子止住了笑,他把鸡毛掸子和弓字步同时收了回来,摇着头回答说,没事,逗一只小蜘蛛玩呢。小蜘蛛见我要破它的网,上上下下忙个不停。
苏部长点点头说,等会儿开个部委会,把这段时间的工作研究研究。他交代几句走了。丁晓可在身后伸了一下舌头,做了一个鬼脸,然后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去了。
机关大院里的干部都在议论丁晓可的功夫,传说的版本不大一致,比较接近事实的是说他花剑水平高,几乎可以达到国家花剑队的水准。另一个版本有点东拉西扯,说丁晓可舞的是传统花枪,脚下踩的是梅花桩,功夫了不得。
关于丁晓可功夫的议论,丁晓可本人并不知道。他下午上班时,见别人看他的眼神都是怪怪的,全朝脚上看。外国人看中国人也是看脚,北方老汉穿双布鞋,外国佬就朝他伸大拇指,中国功夫。幸好丁晓可穿的是皮鞋,不然机关的同事也会伸出大拇指的。丁晓可好笑地想着。
主任悄悄进了丁晓可的办公室。他在组织部干的年数长,当办公室主任很恰当,心细得跟女人一样。主任没说话便匆匆忙忙拉上窗帘,丁晓可桌前感到有些暗,文件上的字模糊不清,他说,你拉窗帘干什么?窗外又没有太阳。
主任神情严肃地问丁部长,你在办公室练武功了?外边都说你的功夫好,是少林寺那种功夫。
功夫?丁晓可被主任问得一时找不到北,他不知主任啥意思。
主任见丁晓可的样,刚才还是悬着的心一下子放了下来,从他脸上可以看出他踏实的表情。他说,我说呢,丁部长哪来什么少林功夫?即使有功夫,也不会在办公室独自耍枪弄棍,机关里的人就爱瞎嘀咕。
他们嘀咕什么啦?丁晓可想到早上他用鸡毛掸子当刺剑的事,他说,我只不过拿鸡毛掸子打蜘蛛,这和少林功夫扯不到一块儿去。
主任提醒丁部长说,干部考察时期,领导干部的一举一动他们都看在眼里。据我知道的情况,还有人拿望远镜观察苏部长和你的办公室呢。
丁晓可很坦然地说,办公室有什么好观察的,又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主任说,现在的干部可敏感了,蛛丝马迹的事,他们拿来分析好半天。考察干部阶段,一个二个神经质,小道消息满天飞。谁去了苏部长办公室,杨有才找谁谈了话,黄副书记对谁点头笑,他们把这类的东西当情报。主任说着就往办公室外面走,他说他想给丁部长提个醒。
丁晓可不在乎这些事。当务之急是向市委常委会汇报眼下十几个干部的考察情况。苏部长说了,在汇报这批干部情况时,一定要观察杨有才书记的脸色,学会随机应变,不能把话说得太满。如果杨书记对某一个考察对象感兴趣的话,就多说几句这个干部的好。
苏部长让丁晓可汇报情况是有道理的,万一中间出现问题,可进可退,由常委部长出来从中斡旋,解决两方的争端。这样不至于把组织部逼上死路。丁晓可扮演了组织部的防弹衣,起到缓冲墙的作用。苏部长就是这个意思。
丁晓可不是不明事理的人,他能来市委组织部,谁起的作用他不知道,但最终还得杨有才拍板不是。这就说明杨有才没往死里整,所以,丁晓可尽最大努力修补他同杨书记的关系。
杨有才心里明白,这个丁晓可给他的仕途曾经造成过很大的麻烦,差一点翻不过身来,自己苟延残喘苦苦挣扎的时候,李长笛竟提出他去南山当县长。这个弯杨有才一时半会儿转不过来。
前次提拔一批干部,这是杨有才授意的。新书记上任,当然要用自己的人。干部虽说任命了,听说丁晓可有不同看法,说了不中听的话。杨有才为这找丁晓可谈过一次话,他质问丁晓可,你是市委书记还是我是市委书记?把你放在组织部,是想让你为我守守大门,这样下去我看很危险。
丁晓可几天都没睡好觉,四十多岁,头发白了好几处。那天半夜,气派集团的张东打来电话,他哭丧着嗓子说,金融危机,欧美市场大量退货,库房都快压垮了。
丁晓可说你的事有我的事大吗?杨有才不停地给我小鞋穿,这个死结我看是解不开了。你所遇到的结,是活结。水路不通走旱路。赚外汇干什么,非得要那个出口退税的优惠不可呀?要我说转内销,这符合大趋势。国家政策会变的,要不了多久国内消费将占头榜,只有扩大内需、拉动消费,才能挺住。张总,赶快调转船头。这事要快。
张东的气派集团看准风向,拿最优质的产品呼啦啦铺到国内市场上,一夜之内,国内漂亮的女孩和少妇全穿上代丽身上的那套时装,长裤子外面套根皮裤衩,把城市骚扰得不得了。张东不看这些,时装和社会风气没关系。社会风气不会因女人的穿着好起来或坏下去。他只看集团的报表,看利润。利润如同长征火箭,一个劲地朝上蹿。张东的气派集团在金融危机中挺了过来,他多次给花江市的杨书记打电话,他说他要加大在花江市的投资,请杨书记多支持、多关照呀。杨有才满口答应,这是他求之不得的好事情。
杨有才出人意料地给了丁晓可好几回笑脸。
十
丁晓可的压力太大了。丁晓可的压力来自杨有才的笑脸,杨书记的笑脸把丁晓可搞得措手不及。他根本不相信杨有才会对他这么亲和地开出笑脸,他一点心里准备都没有,仓促上阵,疲于应付,很狼狈地咧了咧嘴。事后丁晓可照着镜子,演示了自己当时咧嘴的模样。镜子里的表情,丁晓可自己也说不准是过得去,还是过不去。呲牙咧嘴的表情不知是哭还是笑。自己看自己的模样,即使再丑陋的人也不会有丝毫厌恶,自我感觉都良好。
在丁晓可看来,这是大事。书记投来笑脸,你如何回报。回报就是一种反馈。杨有才收到他反馈过去的信息是什么感觉,是效忠还是别的什么。丁晓可不得而知,那是别人的感受,是另一个人的内心世界。他只能在这个世界的外边进行揣摩。
这天的班丁晓可上不下去了,他有些心神不定,干什么事都分心。他怕单位的人看出来,便提早下班回家了。丁晓可在家里坐等刘玲,他想让刘玲当当裁判,毕竟是自己的老婆,不会像国家足协那样吹黑哨。丁晓可原想找几个知心朋友给他评判一下,数来数去感觉都不可靠,这年头有几个不吹黑哨的?连杨有才这级干部都吹黑哨,把几个优秀的干部给吹下了场。
刘玲推门进屋,咋,今天回来得这么早呀。刘玲这话没有问出口,只在心里晃了一趟,便溜走了。刘玲瞪大眼睛,瞠目结舌呆愣地看着丁晓可,丁晓可站立在沙发跟前,呲牙咧嘴地摆弄着他同杨有才对笑时的表情。
你这是干什么?刘玲把身上的坤包往台子上一放问道。
表情或神态如何?丁晓可严肃地问刘玲,他让她给评判一下。
什么意思?刘玲淘米烧饭说,做个滑稽相还要人来评判,你要去演滑稽戏是不是吗?丁晓可夺下烧饭锅说,就算我要演滑稽剧,你给评判一下吧。她没功夫和他开玩笑,做饭当紧。刘玲往锅里加水,她说,样子不好看,倒有几分哈巴狗的味道。
丁晓可把刘玲拉扯到沙发上,他说我就知道你不会吹我的黑哨。你这是干什么吗,把我手膀子拉疼了。丁晓可讨好卖乖为她揉着,你说说,再说具体些。刘玲转头看一眼丁晓可,她看他这时真有些滑稽了,噗哧一下笑了起来,没有什么具体的,第一感觉就是这样,唉,你刨根问底想干啥呀。
没事没事。丁晓可说,我想知道我是否具备一个滑稽演员的条件。刘玲一丢手走开了,她到厨房忙她的事去了。丁晓可独自靠在沙发上,他想刘玲的第一感觉是否就是杨有才的第一感觉。人与人千差万别,但对事物的第一感觉往往是相通的。差别就差别在第二感觉或第三感觉。第二和第三感觉都不真实,那是经过大脑后来加工过的。
杨有才的笑脸,其实就是一个暗号。丁晓可决心把头接上去。机关大院比较复杂,接头的事只能单线联系,连代丽都不告诉。同代丽交往过于密切,不利于丁晓可的发展,更不利于同杨有才关系的改善。弄不好会从政敌跳到情敌,情敌的矛盾是世界上最难处理的东西。
要搞好接头工作,把线连上去,关键是这次干部考察的汇报,一定要迎合杨书记的心意。什么原则不原则的,杨有才是花江市委书记,整个花江市都是人家杨有才的,随他去吧。
丁晓可定型的思绪不经意间又被别人扰乱了。那天他走在去上班的路上,被一位科长拦住了。科长很有情绪。但丁晓可听出来了,他的情绪不是朝他发的。科长说,丁部长啊,你是了解我的。你说说,我哪方面比不上那些人呀。别把我惹急了,常言说得好,狗急跳墙,兔子急了还咬人呢。
丁晓可知道科长说的是这次干部提拔考察的事,他对他说,你是有能力的,不急不急,相信组织嘛。这次不提下次提。
科长哭丧着脸,他激动得有些不能自制,说他们使钱。使钱算哪回事嘛,这就是他杨有才的用人标准?科长把话丢在身后,愤愤不平地走了。
丁晓可的心紧了一下,他不是被科长的话吓着了,而是因自己的疏忽大意,差点把事情做岔了。是科长的愤怒提醒了他,这批被考察的干部,不仅要以杨有才的圈子来划线,还要从科长说的使钱方面去考虑。这下真把丁晓可给难住了。使钱的事是背地里的交易,天知地知的事。不摸清这里头的事,很可能得罪杨书记。
刘玲脑子简单,她说组织部就该按条例考察提拔干部,哪来这么多的弯弯绕。你累不累啊。
丁晓可说她是坐着说话不腰疼,你这不是要我下课嘛。
有那么严重吗?实事求是汇报就下课呀,那我不早就下课了。
丁晓可无法同她把这事说明白,得罪杨有才书记还不下课呀?你真是的。
刘玲想想也是,现在不要说得罪一个市委书记,得罪一个老板,就得下岗。下岗的日子也不好过。一个组织部副部长下课了,那还不遭人白眼?她说这事我也拿不准,你不是说你同静空法师有交情,怎么不去求教一下呢?
静空法师侧身卧在一块大石旁,酒壶搁在一边,超然物外,悠然自得,似醉非醉。他说酒喝微醉,花看半开,什么事都要讲个度字。丁晓可坐在跟前,毕恭毕敬听着静空法师的指点。
静空法师说,官场中人,最能被上级赞赏、让同级刮目相待、让下级心悦诚服的本领莫过于善于观人、察人、鉴人。他指着丁晓可,要有一双鉴人的慧眼,既能选贤任用,又能杜绝奸弊,从而使自己政誉卓著,平步青云。
丁晓可双手合十,回敬大师。他说难啊,当代社会每一个人都戴了一副面具,人们在相处中,完全不是一种拿定了主意的,也不是无所谓的相互并列,而是一种紧张的,双方的相互窥测,一种互相对对方的偷听。窥测别人如何举止,窥测他人将应答些什么。在相互赞成的伪装下唱的是相互反对的戏。
静空法师用手捋着胡须,仰天哈哈大笑。他摇晃着脑袋,从袈裟里面掏出一本薄薄的线装书递给丁晓可。静空法师说,这是一步险棋,你要适可而止啊。静空法师说罢,大步朝森林深处走去。
丁晓可借助康熙字典才把静空法师的那本《潜梦》读完。
梦是心灵的写照,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虽说梦里的事情很零乱,甚至没有逻辑,有前言不搭后语的感觉,有的事情与事情相隔十万八千里,八竿子都打不到一块儿去,但是它真实存在。
《潜梦》一书不像是佛教的东西,倒有些道教的味道,而说理方面又是儒家的理论,规劝人们讲道德,不提倡潜入别人的梦境,去窥探人家心灵深处的隐私和秘密。
这些大道理,丁晓可不感兴趣。他对潜梦的方法十分热心,反复阅读,细心领会。潜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它要求潜梦者用意念不停地默念对方的姓名,直至自己入睡。入睡后还要梦见对方,这样才能实现梦的对接,开通梦幻的时间隧道。
丁晓可第一个实验对象是老婆刘玲。好几次都不能成功,弄得丁晓可全身大汗淋淋。他查找了不能潜梦的原因,而是因为自己害怕。丁晓可不是害怕潜入刘玲的梦境,是怕潜入老婆刘玲的春梦中去。书上说了,潜入女人的春梦是最危险的。女人平时想谁爱谁,以及那方面的事,女人不会说。就是自己的亲爹亲娘,哪怕是自己的老公,打死都不会吐露半个字,深深地埋藏在心灵的最阴暗处,那方面的事在女人心里即使腐朽生蛆,甚至带进坟墓,也不可能浮出水面。然而女人天生爱诉说,这事不像其他什么事,找不到倾诉的对象,怎么办,只好在心灵的深渊自我倾诉,在梦中给予自我观照。一旦有点风吹草动,女人十分敏感,春梦像龟头一下子就能缩回去,闹不好潜梦者会丧命的。
那天丁晓可不经意间成功了一回。他从刘玲的梦里出来时,老婆刘玲还没有醒来。兴高采烈的丁晓可把刘玲叫醒,他告诉她,进入了她的梦境。刘玲搓揉着眼睛,她说别胡扯了,你做梦吧。
丁晓可说那是当然的,不做梦怎么会潜入你的梦中呢。刘玲不信,她让她说说自己的梦,既然你潜入我的梦境,那你说说我做的啥梦?刘玲想考考丁晓可,看他半夜三更是不是在说胡话。他这段时间老是神经兮兮的。
丁晓可笑了,他说她在做春梦,像猫叫春那样哇哇哇地嚎叫着,身子扭曲着跟水蛇一般,呼喊着晓可呀,你真往死里搞啊。刘玲被言中了,不好意思地一捶砸在丁晓可的胸脯上。她说猜得真准。还不去给我拿条裤衩来,愣在那里干啥呢?
丁晓可剩下的时间不多了,市委研究干部的专题会议定在下星期五的下午,苏部长过问了好几次,他让丁晓可准备详细些。杨有才书记说了,常委会的意见能不能一致,通不通得过,关键是组织部的汇报。少出纰漏为好。
丁晓可抹着脖子上的汗说,放心吧,苏部长。材料我都看过好几遍了,这几天我再加把劲,该补充的补充上去。苏部长临走时关心地说,要注意身体,别把身子骨累垮了。
杨有才的秘书过来请苏部长,他说书记有事找你,请你把会议议程顺便带过去。苏部长匆匆忙忙过去了。书记秘书没事就找丁晓可说话。丁晓可很热情,又是递香烟又是泡茶水。他对秘书说,你辛苦啊,成天忙个不停。
秘书摆着架子,他说,这差事哪是人干的。你看看这头发,全都脱落了。他说着就拿手理头发,确实脱落几根,掉在丁晓可桌子上的文件夹上。杨有才的秘书没坐多大会儿就走了。丁晓可把秘书的头发小心翼翼地收集起来,《潜梦》书里说了,有被潜者的毛发,可以很好地帮助潜梦者顺利进入梦境。杨书记的秘书多少该知道一些内情。丁晓可想。
丁晓可错了。他进入书记秘书的梦境中,才知道这个不可一世的家伙,其实内心很苦难。那天晚上,他在梦中哭个不停。他梦见他在农村的老娘,背着一大背猪菜,跌倒在烂泥田里。她骂儿子不孝,进城做官了,不认爹娘。秘书虚荣心强,他怕别人瞧不起他,从不准爹娘来市里看望他。他对娘说,你们来了,儿子不仅做不成官,连个媳妇恐怕都讨不上了。
丁晓可倒不关心这档子事,他现在急于寻找新的线索。
代丽这几天的心神不定,来去匆匆,好像有什么事似的。丁晓可把电话打过去,她也不接。那天她从杨有才办公室出来,满脸不高兴的样子。丁晓可从窗户里望出去,把这一幕看在眼里。他很好奇,他真想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但是,代丽死活不愿告诉他。
丁晓可是在下半夜潜入代丽的梦境里的。代丽的梦很奇怪。《潜梦》中说美女的梦色彩斑斓,像万花筒一样变幻莫测,美不胜收,最容易使潜梦人陶醉其中。丁晓可还算是意志坚强的,他挺了过去,继续朝下钻进深渊。
他终于找到了代丽最为真实的梦。那时的代丽穿着丁晓可送给她的那套时装,羊皮西式裤衩里的那条弹力裤有几处破损,长长的线头挂在大腿上。噢,是这么回事。丁晓可明白了,代丽正在登山,她弓着腰奋力向山顶爬去。
悬崖勒马。代丽在山顶悬崖处站立着,强劲的风吹开她上身的那件月白色的短款对襟小毛衣,飘柔的头发在后背忽东忽西来回跳跃。她的脸蛋上布满了大义凛然的庄重表情。
杨有才不知什么时候从什么地方冒了出来。他身着一件黑色风衣,是七匹狼的那种款式。他跟她正好相反,表情神态惊慌失措。他想对她说什么,然而颤抖着嘴唇发不出连贯的话语,嘟嘟噜噜像打机关枪,唾沫星子飞溅得到处都是。
代丽义愤填膺,她转过身子说,你贪得无厌,疯狂敛财,现在却想敛迹潜踪,为时已晚。告诉你吧,举报材料有人送上去了。更可恨的是把我也牵连进去,不单是经济问题,还外加一条情妇罪名。要不了几日网上的帖子将铺天盖地。
杨有才说,他正在想法补救,把前次没有提拔起来的提拔上来,堵住他们的嘴。你放心好啦。
代丽泪流满面,她说她无地自容,只有一死才是最超脱的。代丽把话说完,转身飞了出去。丁晓可啊了一声,他在她的梦里奋力挣扎,企图通过隧道脱离代丽的梦境。
丁晓可看见代丽像断线的风筝,在山谷之间左飘右摆。静空法师双手合十,做着法事,口里念着阿弥陀佛。最是险恶。他右手朝天空一挥,那本《潜梦》之书被他收了回去。
阿弥陀佛。阿弥陀佛。大红袈裟的背影向深山走去,渐渐变成一粒小红点,像血一样殷红。
许多年以后,花江市时过境迁。市委领导像农田里栽种的稻谷,一茬又一茬被收割、消费,化为粪土。当年的市委副书记黄洋还健在,他弓着背,肩上扛着打门球用的木杆,从宽阔的大街穿过。
繁华的大街对面是保利来大酒店,一排宝马轿车停靠在酒店门口。黄洋看见一群人簇拥着一个很有派头的男子朝酒店里走。男人回头朝外喊着什么。黄洋听不见,街道太宽而且很嘈杂,确实听不清楚。但他看得见,那身影很像一个人,比过去胖多了。从车上下来几个女人,头发烫得像鸟巢。黄洋从一个女人的背影里,证实了那个男人的身份。丁晓可。黄洋的眼睛瞪大了。
他对当年的事回忆不上来了。丁晓可、代丽,还有刘玲,他们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人不知鬼不觉地蒸发掉了。这么多年怎么又冒了出来。黄洋呆若木鸡地立在街道一旁,他对自己的记忆发生了怀疑。
黄洋从没有怀疑过自己的记忆,就拿代丽来说,他和她仅有过一次,时间也不过半小时左右。半小时在人生的长河里,只不过是白驹过隙,眨眼间的事,但是黄洋记得起来。那天,代丽离开时,一根长发散落在枕巾上,弯曲着成了之字型。头发丝细小的事,黄洋都记得非常清晰。所以,他一直坚信着人的记忆。记忆是真实可靠的。
现在比代丽头发丝大的事,他却记不起来了。比如丁晓可无影无踪消失以后,发生了什么事。再比如花江市如何演变成一个现代化的都市,在这个城市的下面或背后,曾经是否发生过故事,他甚至全然不知,好像从没有发生过任何事情,一切原本就是这个样子。黄洋看着满大街来来往往的人群,他们步履匆匆地从他身边走过,对他的存在不屑一顾。人们的表情让他相信,这个城市什么事情都不曾发生过。
只是代丽那根之字型的头发丝,粘贴在枕巾上,让他挥之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