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冷之父
2014-07-14惟诚
惟 诚
沧冷之父
惟 诚
17个春秋冬夏,加上女子监狱六年刑期,我耗干血泪,用三位亡母的骨灰,填充一个寒气逼人的皮囊——父亲老莫。
1
是坤儿,我第二个继母,她被悬在不着边际的暗夜,像乱网上挣扎的吊死鬼儿。
一声啼哭,从她下身甩出个婴儿,挂在脐带上蹿跳,孩子膀胱长在头部,软塌塌兜一汪尿,形似球胆。黑血顺坤儿的双腿汩汩流淌,浸湿我鞋袜。坤儿斜睨我,微颤着嘴巴自语:来不及准备,这就去死吗?话音刚落,她果然咽气,染血的枕头膨胀开来,掩上夜幕。
噩梦过去,血腥画面还在我眼前闪回,坤儿,曾使我又爱又恨的小晚娘,几个月前被我杀害了呀!
等候法庭宣判前,我不想看到家人,假使明儿被枪毙,今儿都懒得接见那位给我卑微生命,不让我活出人样儿的亲爹老莫。
老莫,我的父亲在妇产医院工作,许是拜托医生做流产近水楼台,他三个老婆做掉的胚胎少说六个,我能幸免人流是老莫终生憾事,类似不该让我出生的话听到N次,都是他跟继母在床上做爱之前讲的。老莫,是为上网聊天儿起的昵称,他真名叫莫文韬,卫校毕业,供职于效益不错的妇产三甲医院检验科,截至目前,他死去的三个妻子都是卫生系统员工,我生母是妇科医生,第一个继母秦婉是药剂师,第二个继母坤儿是护士。
别看我是杀坤儿的元凶,说句到家话,给老莫判点罪也合情理!我一直认为三个妻子的死跟他间接伤害都有沾边儿。给继母秦婉送葬,亲眼见他忘我悲号,悔恨没给妻子最好的治疗,错过换肾时机。给坤儿送葬那天我没在场,因为罪孽深重锒铛入狱。但老莫每回死掉老婆,准在亡妻尸骨未寒找到下一任,坤儿死不出半年,老莫极可能在那间散着霉气的凶宅娶进第四房女人。
老莫对我无异于“老陌”,冷暴力到零容忍的父亲,究其缘由还说不清个所以然。女孩们嗲嗲地唤爸,会像锐器摩擦玻璃刺激我的耳膜,家里出了命案,应该是沉默羔羊的狼性爆发。无巧不成书的怪事总能自然发生在莫家,我和我爸、我生母全是缺爹少娘的人,再用迷信说法解释,我和父亲、奶奶都被人说成“妨人一族”,克父母、克妻子、克丈夫,所以,我把搜罗轶闻家丑当了癖好,攒多了就想抖落出来。恕女不孝,从记事儿,没喊过我爸,你无法想象,张嘴喊喊亲爹有多难。每逢有求于他,叫声爸爸,比吃不吃一摊儿臭屎还纠结。
仿佛在婴幼儿期,父亲对我偶有堆笑,记得我把小脚丫别在自行车轮里,被他抱住哄劝,见过吃炸酱面帮我把面条和肉酱搅拌均匀的表情。他买汽车后,开上夏利又换标致,坐他轿车屈指可数。似乎从我找他要钱开始,父亲就变得对我面似铁板,口吐钢锭,他动手打过两个老婆,没打过我也从不会歇斯底里发火。为免受挨揍的羞辱,我能做任何妥协,但伸手要钱是我躲闪不及的鬼门关。庆幸的是,第一个继母秦婉掌管家务那几年,要钱就给,她重病在身直到死去,我才开始遭遇钱荒。
老莫不贪权,不吹牛,喜欢把野心用在征服女人上,不过,我亲耳听他跟奶奶说,他对女人可以交心不可交钱。他跟我生母和继母秦婉还包括我退休的奶奶都在妇产医院工作,挣钱多少一目了然。老莫月薪几千块,换车可以,却不肯投资买房,典型不顾家,出门不怕窝里着火,从手表到服装鞋袜,值钱东西都在身上。他钟爱各种补品、名酒、书籍、影碟和音响设施,这些杂物散落于老旧的房子,铺天盖地。
平日里,甭管天气多热,老莫都不在我这女儿面前赤膊,没见他穿内裤行走,没听过他一声随意放屁的动静,如厕后还把异味设法消除,生活小节随处对我保持拘谨。我和父亲尴尬的饮食起居中,他对我比客人还在意又那么不在意,跟我说话也无法从表情上判断喜怒哀乐。当然,他白天是人,晚上是鬼,跟他女人在床上从窸窸窣窣到狂呼乱叫没法避讳我,让我见识到翻过一张人皮的另类老莫。或许他们认为我已深度睡眠,还隔着屏风。其实,不光听见声音,还能闻见微风送来的奇怪味道,甚至透过屏风接缝处,看到他们彼此重叠时的颤抖。
红木屏风成了伴我长大的护心盾牌,雕有兰、荷、菊、梅,花中四君子,表现四季更迭,里面藏匿着我儿时所有的浮想联翩,屏风也是我生母结婚时倾其所有购置的陪嫁。我的单人床被这道红木雕花屏风隔开,每天蜷缩在占房间五分之一的角落盘居。靠近左窗的墙边放个床头柜当小桌子,小学五年级开学,我斗胆把生母穿白大衣的工作照摆了出来。
老莫和我仅有一点相似,他也从来没曾享受过父爱。奶奶守寡多年,跟个老裁缝结伴同居,后来,老裁缝去世,他家子女抢占房子,赶走奶奶。老莫把受了刺激,轻度精神失常的亲娘早早送进精神病院。上中学后,我意识到奶奶可怜,去郊外精神病院看过她,发现她根本不像精神分裂患者。
奶奶在我爸医院当一辈子护理员,洁净清爽,没有老年人消化不良的口臭,总闻见她身上廉价香皂留下的香气。她见到我并非哭哭啼啼,或嘻嘻哈哈,说话思维敏捷。临走,她会塞我点零花钱。有一回,奶奶说我生母的几句话叫我琢磨了一道儿。她说我亲妈瞪着大眼走的,任谁都捏不拢上下眼皮,那才叫个惨!要是我亲妈活着,也不至于让她长期住在精神病院,还说我亲妈是女秀才,我爸属于慢毒儿,继母秦婉典型的蔫坏损,小后妈坤儿只配当扫把星。
“慢毒儿”可是老莫亲娘给他的评价,他供职于妇科医院,腌泡在女人酱缸,自然如鱼得水,先后娶到两位同事做老婆。一个夜班下来,老莫能让迷他的痴女们大打出手,让男同行望尘莫及,自己却溜回家补觉。风流不妨碍他的群众关系,老莫心态乐观,说话冷幽默,仔细观察还面带慈祥微笑,极少评判是非,从不跟人争名夺利,谁找他化验都无需交费。他喜欢收藏光碟,医院发烧友借走多久也不催要,竟落下个厚道名声。的确,大街上比老莫长相标致的男人绝少,难怪他还客串过两次影视角色。坤儿说,花花情种西门庆跟他有一拼,可老莫充其量算草根儿美男。
明天宣判后,我会转到女子监狱,搜索大脑有限的熟脸,还有来看我的人吗?特想见同班小闺蜜乔乔,我俩都有后妈,自她继母登堂入室,总跟我说恨不得给她碗里下毒,我每次都劝乔乔不许胡闹!可率先害死后妈的却是我。乔乔一女学生,难能摸着监狱大门,如果真有人来,必是小学同学欧阳龙的妈妈薛菁,她是报社记者,很多年前的街坊。那些年,她家住高知大院儿,我家住回收解放前小业主的老旧楼,仅一条马路之隔。时至今日,腐朽的平民楼还住着莫家,小同学的母亲薛菁早搬进了环境优雅的气派公寓。
薛菁跟我正式交往仅三四次,却两次救我于危难。半年看守所岁月,她是唯一来看过我的人,还为我张罗最好的辩护律师。那个雾气沉沉的深秋,薛菁穿件米色巴布瑞风衣,黑铅笔裤,平底黑皮鞋,气韵超群,而她的出现,竟然像根粗大火柴,在我惨暗监狱生活中燃出短暂的明亮和温暖。她还带给我一个意外惊喜的东西,别着小锁头的日记本,写满我两年多的身心磨难,犯案前我把书包丢在教室,不知怎么落在她的手里。临走她给我留下500块钱,可在监狱超市买东西,但必须交给管教代存,我强忍感动没哭,默默记下薛菁的恩德,长这么大,谁给过我500块钱啊!我杀人的缘由仅仅是,忍受了小后妈坤儿的种种羞辱,还拿不到50块钱报名费!说句不怕脸红的话,凭长相,出卖尊严,找男人换点零用绝不是少女莫非的财路。当着薛菁的面,我收起日记,怕再次看到芒刺般的文字。打开本子第一页就写着:天上掉money!王八蛋莫非!想法子弄钱!后面日记还有更多我自己才看得懂的黑蚂蚁,是故意把字写得形似密码或者符号,连我本人都无法辨认,那是咒骂坤儿和老莫的脏话,一个姑娘为爱所困的懵懂,我的初吻、处女夜……
最初认识薛菁是我在搜狐聊天,遇到昵称叫作“叩问心门”的人,我猜不到她是记者,她没想到我这种女孩能说出一大堆家庭伦理。她专门喜欢谈及父爱、母爱缺失,她说世界上不是没有父恨甚至母恨,她没见过父亲,跟自己妈妈纯属冤家母女,30岁以前,她和母亲几乎无法相处,妇科专家的母亲到了弥留之际才跟女儿亲近起来。在这样的语境中,她自然视我为最佳聊客,我跟她共鸣之处是我跟父亲之间有着与她们母女相似的情感问题。后来她请我吃西餐,见面觉着似曾相识,很快想起我们曾是老街坊,我和她儿子小学同学。我杀了坤儿以后,多亏薛菁强制我去自首,给我找辩护律师。我跟薛菁长得极像,奇怪到比亲母女还像母女,即使别人不说,我也心里有数。这让我不禁常常幻想,希望薛菁替我死去的妈来做我的庇护女神。
开晚饭的时候,来督察的女警花跟号房女管教小声嘀咕说,明儿早,报社薛菁采访莫非。女警察提到我名字,立刻瞟我一眼,然后,惊讶地压低嗓子喊,嗯,莫非跟薛菁长得真像娘儿俩!
2
我发誓,从没敢想过杀坤儿。老天非这么安排,借我手拿坤儿的命。
有坤儿枕边病历本夹着化验单为证,她虚弱到仅剩4克血红蛋白还想豁出命打死我,幸好,被抓时,我额头还留有一道被水果刀砍破的伤痕。坤儿灭绝于我鬼使神差的一念之误,那场面很像草蛇吞蟒蛇,这么说是因为我俩都属蛇。
坤儿对她相貌的自我迷恋往往混淆别人判断,如谎言千遍成真理,她给人一种假仙女错觉。她微厚嘴唇包裹着整齐的米粒牙,鹰钩鼻子,眼白多,瞳仁发暗,可她是化妆高手,酥胸、细腰、丰臀,大腿肥硕,小腿瘦长,加上平日里慵懒睡态,有种野蛇吃过春药的动感。坤儿打扮起来光彩照人,邋里邋遢时就不穿胸罩,嚼个口香糖代替刷牙。她有两个与生俱来的特质:一根筋痴情和探索八卦。追男人敢上刀山下火海,搞定别人隐私神出鬼没。我奶奶见她头一次,就在电话里跟我说,你这后妈来者不善,腿短长腰,杀人不用刀!我听不懂,找坤儿答疑,坤儿翻翻大白眼说,夸我性欲旺盛,老疯寡妇,缺男人憋出的毛病!
坤儿就是这么没嘴德!我奶奶坎坷一生,前半生遭遇过女人难以承受的磨难,她的丈夫,我爷爷在广西医疗队当外科医生,做手术后下河游泳,衣服在岸上,人却再没回来,尸体都没找到,那时我爸才四岁。在许多关键问题的处理上,奶奶做到了与人为善。记得我爸跟坤儿领结婚证后,奶奶把几十张小额钞票摆床上,数来数去,用皮筋儿绑好,站在窗口巴望儿子新买轿车的踪影。她等着儿子带第三个新媳妇坤儿来看她,开一辆连她这母亲都从没资格上过的新轿车。
父亲后续的两个老婆都不如我生母对婆婆好,生母是唐山地震遗孤,继母秦婉家在内蒙,只有坤儿土生土长在本市,她出生那年代刚开始计划生育,坤儿算中国第一代独生子女。那回,坤儿去医院看新婆婆,不到半小时就想走,奶奶哆哆嗦嗦把一捆皱巴巴钱票交给她,老太太哪儿想到,出了精神病院,坤儿就让老莫拉她直奔古玩街,用2000块钱票换了个翡翠项坠。
我奶奶进疯人院是因为她有阵子总跑大铁桥边连哭带唱,想跳河没勇气,被民警送回家两次,老莫就趁机做了绝事,把亲娘送进精神病医院,还打算叫她有去无回。坤儿的精明全长在明处,眼球一转儿,便看清婆婆的多余角色,对婆婆态度自然急剧降温。
坤儿和我变成亲密敌人的经过挺复杂,一言难尽,最好从我俩最初的交往讲起。
继母秦婉住进了坤儿上班的康复医院,三天后,坤儿便从心脏调到肾脏病房上班,她是特意奔着坤儿这情敌病人而来,早在两年前她就认识了我爸老莫。坤儿见我常去医院送饭,服侍后妈,明知我和秦婉的继母女关系却从不点破。老莫下夜班熬得面如菜色,两眼充血,过来看看秦婉就闪,秦婉见他哈欠连天,善解人意地叫他回家补觉,老莫答应着笑笑抬屁股就走,连坐下来跟妻子说话的时间都舍不得花费。老莫在病房跟坤儿打交道也像例行公事,不多搭讪。
早些时候,坤儿把真实的自己藏得太深,狠狠利用了我对她的精神依赖。秦婉住院不久,坤儿在病房给我量过身高体重后惊呼,耶,莫非跟我身高相等,一米六二。实际上,她生于七十年代后,我八十年代后出生,我们同等身长,同样属相,是年龄差十二岁的两条母蛇。在那年数九寒天,两条母蛇黏一起相互取暖,理由是都需疗养情伤,我伤的皮毛,坤儿是重创。她刚跟一老男人分手,之前爱上我爸几近疯狂,两年前是我爸隐情人。继母秦婉身体不好,尿蛋白有加号,我爸并不想娶这个只发工资没奖金的护士坤儿做老婆,顶多充个备胎用用,可坤儿一脚踩进感情深井不能自拔,这回,见老莫之妻秦婉四十岁出头俨然像六十老妪,白发苍苍,肾病加重,坤儿立刻想要见缝插针,取而代之。我的情伤是赶上初恋告吹,新的自知之明让我清醒,多门考试不及格,眼看要留级,我有什么资格在早恋上纠结?秦婉治病成了家里巨大开销,不得不掐断我零花钱,从未有过的空虚蚕食着我每天的分分秒秒。
寒假第二天一早,坤儿买好我和她的早餐,打上出租,带着她存放在医院的衣服给我送来。秦婉病房的窗户正对门口,看见坤儿从车后拿出两个硬壳箱和一个大书包,我立刻跑下楼帮她。天哪,不敢相信,衣服都是给我的,能超过我和继母秦婉两人拥有之和,多数是我平时只看不买的大众名牌和外贸甩单货!书包里鼓囊囊装着各式各样的袜子、胸罩,坤儿说袜子也许配不上对儿,叫我看着颜色差不多凑合穿,可见,这是个超级爱美的女人。坤儿收入有限,她说自己不贪奢侈品,但喜欢一千块钱花一千次的感觉,爱买超值便宜货。我担心秦婉问起这些衣服,坤儿转转眼白过多的瞳仁说,她肾都衰了,有人给你衣服巴不得呢,两个行李箱都送你,直接告她,坤儿送的!
我和坤儿继续打车,没顾上留意窗外路过的街区,我吃着坤儿买的早餐,一直沉浸在收获那么多衣服的感动里。上楼前,我再次担心秦婉没人照顾,毕竟她娘家在内蒙,本市只有个堂兄。坤儿把双手插在小蛮腰上说,我交班走见到秦婉的嫂子刚去,甭自作多情,后妈就是隔层肚皮隔层山。我惊讶地问,你能看出来秦婉是我后妈?坤儿口气轻蔑地说,猪头白毛女,哪儿配有莫非这俊闺女?你们莫家所有老底儿我都能按序排列,现眼现世。
我说,秦婉是过敏不能染发才成白毛女,吃激素变成的满月脸、水牛背,本来清瘦苗条的身材,老做流产变得虚胖。坤儿打断我,咬牙切齿说,有你恨后妈的时候,连秦婉这类蔫有准儿都频频打胎,就说你爹老莫繁殖力多强,被流产的小阴魂儿早晚会讨债。
坤儿给我那么多衣服,不好再为秦婉争辩,但我猜,坤儿准是怀过老莫的孩子。
去坤儿家的错误是害得秦婉一天没人照顾,她嫂子人影儿都没见,坤儿撒谎算计了秦婉。去坤儿家最大的收获是,她给我看手相,蒙对我所有烦心事,她自诩熟稔《易经》,先知先觉上下五百年,会掐算每个人的来龙去脉。我最想了解莫家老底儿,我妈为什么死不瞑目?爷爷为什么溺水而亡?奶奶怎么装疯卖傻?亲妈和老莫、秦婉的三角恩怨,这些悬念和隐情对我是致命诱惑。那时的坤儿对我是畅所欲言,说起医院桃色绯闻,女同性恋,从不顾及我是未成年人,我承认,自己的堕落一定跟坤儿那种教唆犯似的惹火话题有关,在我内心煽风点火,听完她对性爱、对受孕和避孕无所顾忌的描述,我才敢在最孤寂的日子跟网上男孩偷尝禁果。可讲起跟我爸好过的其他女人,坤儿就醋声醋语找平衡,把她俩偷情的细节娓娓道来,我听得入迷,傻眼,闹半天,老莫除了死去的生母、活着的继母、小情妇坤儿,还有网上女人!
坤儿像知心小姨,跟我嬉皮笑脸地逗,点点滴滴细腻关爱正是我先天不足的巨大磁场,吸引我对母性的渴求。坤儿在康复医院做护士多年,了解人体经络,几年前还跟朋友合伙开一阵子美容院,学过绣眉毛,纹眼线。她听我讲起念书烦恼,煞有介事地说,莫非,你的脸就是金招牌,将来跟我开美容养生堂,送你去韩国学整容,终生受益,挣钱养自己。
厌学的我在坤儿身上霎时看到了光明大道,坤儿也像打了鸡血般兴奋,当场收我为徒,传授美容和按摩技能,她像是突发奇想,又像用心良苦,但,让我没想到,学会美容、按摩、搓澡竟然成了日后坤儿整治我最阴险的家法。她夸我细软纤手最适合做按摩,教我做皮肤护理、精油开背、做火疗、拔罐。一个多星期后,坤儿说我速成毕业,让她先体验我的手法儿,做做按摩、皮肤护理,给她演练扬州搓澡的功夫。我自然乐此不疲,两条“母蛇”脱个精光一起沐浴,嘻嘻哈哈,比谁腿长,谁的臀圆胸大,果然,坤儿比我这十几岁少女还有腰身。我见她胸前像是带着被人咬伤的齿痕,怕她难为情,迅速移开目光。
那是一段貌似美好,实则悲催的日子,只要一息尚存,我就情愿找坤儿。28岁的坤儿没混上属在自己名下的房子,只好租住一套五层楼,一室一厅的七成新公寓。坤儿的房间多处细节会显露女主人的小资情调,异域风格的工艺品相得益彰摆放在各个角落,泰国大象、英国女王的壁挂还有椰子雕刻的娃娃。她随手摘下一串象牙手链递给我说,送你吧,泰国买的。我并没想要那手链,下意识地放回原处,问坤儿,你去过泰国?她说,上个月去的台湾和新马泰。难怪,客厅里挂着一幅柳体字写道:室雅何须大,花香不在多。落款儿是一位台湾书法家赠予刘敬坤。呵,我知道坤儿叫刘敬坤,老气横秋的名字!我自言自语。已经走出屋子的坤儿又返回来说,你跟老莫都说我这名字老气横秋,惊人相似,父传女基因让人汗颜!我说,巧合呗!老莫赐我的名字倒是不俗,有生之年一定跟他做个亲子鉴定,种种迹象表明他不是我爹,怀疑产院包错了新生儿。坤儿说,这丫头,不会怀疑你妈吧?她是产院大夫,谁敢包错大夫孩子!你生父非老莫莫属,“莫非”这名字解释成不是的不是,就叫——是!
坤儿又提到我亲妈,让我深潜的好奇心蠢蠢欲动。
3
我穿上校服,大清早就对后妈秦婉谎称学校搞活动,这样可支配一整天时间。坤儿替我定好了一天的病号饭给秦婉,那时的坤儿像铁打的少妇,下夜班都不睡觉,问我去KTV唱歌还是去家里,我当然喜欢唱歌,没等回答,她已经跟司机讲好了自己家地址。
屋子暖气暴热,凌乱不失清洁,有所变化的是,客厅的书法被摘下来,换上一张照片。我摘下沙发上的相框问坤儿,是你?像性感明星!
坤儿得意地歪着头问我,像哪个?我一时找不出合适的参照,随口说,像梦露。坤儿撇撇嘴说自己像王祖贤。那是一张比她本人漂亮十倍的浓妆艺术照,罕见的妩媚很难在坤儿真实的外表中捕捉。谁知她想起什么换上了这张照片,关键是,当我欣赏完毕,想重新挂到墙上,反过来一看是个瘦高鹤顶男人,戴金丝边眼镜,穿着对襟唐装。坤儿抢过镜框,啪地扔到阳台垃圾桶说,嗨,心血来潮才挂上的,你爸说这是潘金莲转世,那男的是我第二个丈夫,老中医。
不老啊!老中医都是白胡子老头儿,我说。坤儿苦笑道,相对我年龄叫他老中医,六十岁,是老莫的熟人,跟我在办离婚,不堪回首的五个月婚史,当时我被你爸甩掉,想刺激他,以为他在乎就故意嫁那老头儿!
我去阳台捡回坤儿的照片问她,老中医多好,会养生,你结婚怎么没住他家?坤儿看看我,不往下说,我尊重她私事没多问,但我猜测,坤儿想跟老男人离婚可能因为在医院重新遇到老莫?她跟老莫也真叫半斤八两,各自都有了两段婚史。
隐约知道,生母是1976年唐山大地震孤儿,我姥姥、姥爷和小舅全死于那场震灾,母亲被送到这城市的叔叔家寄人篱下,聪明过人才考上医学院。我奶奶最欣赏我妈,说她将来准能当全国有名的妇产科专家。只可惜,在我记忆里从没留下亲妈的任何痕迹,仅有她三张单人照、两张合影,两张合影是继母秦婉从她相册里扒下来给我的。老莫在我生母去世后,特意挑选三张我母亲童年、少女和成年后的照片留给我,然后烧毁了她所有照片,这件事我永远不想原谅他。我母亲生下我四个月后查出淋巴癌,在我一岁时离开人间。生身母亲的相貌、声音和品性,将是我一辈子都会拼拼凑凑的神圣图腾。注定,等我走到终老都不可能拼凑出完整、鲜活的亲娘。
在坤儿家,我把这些对母亲的感慨说给她听,坤儿有点动容,愣愣看着我,好半天,才若有所思地说,甭拼凑,老莫眼里,你莫非可能就是他前妻的化身,是你妈的蛹壳儿,老莫从没忽略过你的存在,他喝完酒,半醉半醒地跟我说过,看着莫非的神态就是他老婆翻版,声音,眼神,动作,甚至口头语,老莫怕你眼神,这可能就是你父亲老莫不跟你亲近的直接原因了。
恐怖!老莫难道没爱过我的母亲?我问坤儿。她像卖关子,上个厕所又回来,摇头晃脑地说,也许爱过,据我所知,你妈正宗科班儿医大毕业,才貌双全,下嫁中专毕业化验员,是好色,被你爸这帅哥迷的,图男人长相早晚上当!老莫到底对哪个女人动真情,鬼才知道,他说过,恨你,恨你莫非,总觉得你看他的时候带着死鬼的眼神!
他爷爷的!死鬼眼神?阴冷的老莫一定是心虚。听坤儿讲,我妈走得太凄惨,咽气那夜晚身边始终没人,缺德老莫一个月没去看我生母,怕她闹,怕看见她恨之入骨的眼神。但凡饮恨而死的人咽气后必须有人帮助捋上眼睑才能闭合,整过了一宿,母亲的尸体冰凉,早晨起来再怎么用力都无法合上她的眼睛,推进焚烧炉火化前,母亲睁着惊恐的大眼睛撒手人寰。
听着坤儿煽动性的言论,我忍不住给她讲了一场与老莫的冷交恶,那是足以毁灭父女情分的对峙。
五年级寒假结束,开学不久,与我同有后妈的小姐妹儿乔乔打算逃课给她死去的亲妈扫墓,说等清明那天人多,太挤。乔乔比我幸运,有个比我爸好上千倍的爹,答应用她爸的车拉我一起去火葬场,顺便给我生母的骨灰盒送一把鲜花。我求之不得,继母秦婉会同意给我补个假条交给老师,人家乔乔的爸爸不也是默许女儿请假逃学嘛!
在我上小学之前,继母秦婉很正式地首次带我给生母扫墓,她说夜里梦见我母亲站在雪地,光着脚丫跟她借钱。秦婉醒后害怕,她说无论如何得去火葬场烧些纸,送点零花钱给我亲娘。父亲横眉指责继母,说她没必要做贼心虚。他们夫妻吵嘴我从不入耳,听到老莫的话我纳起闷儿来,为什么他说继母做贼心虚?秦婉抹抹大把眼泪,吸着鼻涕,让老莫找出骨灰存放证,气得她把手里的纸巾砸向老莫说,不用你开车,我带莫非坐公交车照样能去。那天晚上,老莫把骨灰证摔给秦婉,匆忙去上夜班。第二天一早,秦婉买了康乃馨,背着一大包纸钱,拉着我的手,打出租车去祭奠生母的骨灰。她把骨灰盒放在石台上,心里默念的话我当然猜不着,最后,她让我给母亲鞠四个躬,把带去的鲜花和纸钱烧光了才走。那是我第一次看生母的小照片贴在骨灰盒上,她比我长得更加精致斯文,眼睛没我大。返回市里,我们坐专程扫墓的班车,秦婉跟我说了一道儿,她本来语速就慢,说到吃力就喘一口大气,停停再说,那时的秦婉已经得了肾炎。她说,我生母和她都是外地人,住在一间宿舍三年,感情很好,我妈妈结婚的时候,她是唯一参加他们俩婚礼的人,当时没有婚宴和仪式,三个同事兼好友只在一处家常餐厅吃了四菜一汤。
自从生母离世,我爸老莫就再没去火葬场纪念过她,不像乔乔的父亲会主动驾车拉着女儿给发妻扫墓。这回,我能单独在清明去看生身母亲的骨灰,觉得自己像是做了一件成年人的大事。我知道必须拿到骨灰存放证才能领出骨灰盒,可家里证件都锁在父亲抽屉里啊!我找来钳子,掰开老莫的锁鼻儿,还是没看到印象中的蓝塑料皮证件。等父亲下班回来,我只好承认自己撬开锁找骨灰证的事。没想到,老莫像逮住只小鸡一样抓过我,把大手举过头顶,就要狠狠给我一巴掌。
我疯狂尖叫,瞪圆眼睛死死盯住他,这个无情无义的父亲看到我的眼睛,立刻放下手,垂下眼帘,虚弱地避开仿佛刺破他魂魄的目光。他在一个没有上锁的铁盒里翻出我生母的骨灰证,接着,掏出三百块钱,缓和了语调说,拿走,你自己保存,别再给我,两年没交保管费,续交一下。我拿着三百块钱,死盯住了老莫,就在此刻忽然长大好几岁。
老莫被我盯得心有余悸,走出大门似乎想起什么,又要返回屋子,好在我家那间旧房子不用上楼,黑乎乎的楼栋堆满破筐烂木头。老莫脚底下有个啤酒瓶被他狠狠踢到院子里,进屋的时候跟我差点撞个满怀,也许他是特意回来告诉我这句话,他揪住我的紫色防寒服袖子说,莫非,你记着,不好好上课逃学!将来甭指望靠我帮你,我老了,穷死饿死不会叫你管,不用,你懂吗!我知道他能说到做到,但我打心眼儿里盼望,将来我会用以德报怨的方式羞辱他,让他在我面前感激涕零……
我穿着紫棉衣坐上乔乔家的桑塔纳轿车。没机会去买像样的鲜花,只好空手而去,眼巴巴看着副驾驶位置的乔乔素衣素帽抱着一簇百合花冥想。她见我没有带任何东西,顺手拿起身旁另一簇白百合说,莫非,用这花吧,我特意多买的。我接过来,捧在手上,对乔乔点头笑笑,抱百合继续想自己的心事。可能因为去扫墓的缘故,车里没放任何音乐,乔乔爸爸双手握住方向盘,偶尔腾出手臂搂抱一下女儿,她爸是机关领导,有钱有权还有起码的人情味。乔乔安静地坐着,并不领情地回应父亲个鬼脸,像是她爸爸欠了她八百吊钱。慨叹乔乔生在福中,该叫她领教一下没心肝的老莫。我俩都是后妈,乔乔这倔丫头和我身世相似,我们的继母又同在卫生行业,两个小同学因此无话不谈。
车到火葬场,看见乔乔母亲暗紫色雕花骨灰盒尽显豪华,前有块儿黑色碑牌,写着死者生卒年月,让我想到,应该给自己母亲做个小碑。我交了不到二百骨灰盒保管费,还有富余钱,于是,我想定做一个便宜的碑牌,写上生卒年月和姓名,放在母亲存放间里最寒酸的浅黄色木质骨灰盒前面。
至今感谢乔乔的爸爸,乔伯父一直脸色阴郁地帮我问来问去,要登记母亲的生卒年月时,他问我何年何月,我说不上来,他立刻拿出当时少数人才使用的手机,叫我打电话问家长。拨通父亲化验室电话,问起母亲的生卒年月,接电话的老莫竟然一无所知,我一点不怀疑,他是真没记住前妻的生卒日期,我还相信,他连自己亲爹亲娘的生卒年月都不记得。那天,乔伯父可能也觉得我爸过于没心没肺,对老莫想做的评论欲言又止,也许是对两个小女孩说这些男人话题不妥吧!小石碑没能定做,在回来路上,我恨自己的眼泪止不住地流淌,乔乔没有坐副驾驶,陪我坐在后排,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样子不停帮我擦脸,跟她父亲搂抱她一样给我安慰。
讲完扫墓的经历,到了要吃午饭的钟点儿,坤儿动情地拥我入怀,让我有点害羞,坤儿拍拍我后背说,小可怜儿,你爸不光对你亲娘不近人情,走着瞧,秦婉下场也一样,你才几个月大,你妈深更半夜去医院找值夜班的老莫,到化验室一看,捉奸在床,药房的秦婉跑到化验室去过夜,被你妈光着屁股从被窝里掏出来,就为你妈跟你爸还有秦婉的三角仗开打,检验科主任撤掉值夜班大床,换成了折叠椅,这规定在妇产医院化验室沿用至今呢!
4
坤儿说,能管制老莫,收住他心的女人莫过于我死去的亲妈。
一个中专毕业化验员,追上本科毕业的美女医生,算老莫吃上了天鹅肉,但,我生母太过强势,对老莫跟秦婉偷情不依不饶,和他打架都拿起了菜刀,爱之深,恨之切!病危时候,母亲睁大布满血丝的双眼,面目狰狞对老莫说的最后一句话就是,莫文韬,我死了会让你像活在地狱里一样!从此,狠心的老莫再没敢来看过她,老莫把对我母亲的仰慕和爱转换成了恐惧,导致他俩身心疏远,而插足他们夫妻的人正是我母亲最好的宿舍姐妹秦婉。实际上,老莫有种非同一般男人的特点,他并不主动迎合女人,有意无意,漫不经心地把玩一套欲擒故纵的花样儿。我的生母去世三个月之后,秦婉便速成我的继母,老莫续弦之妻。
有了坤儿潜移默化的渗透,那段时间,我故意少去医院,对秦婉流露出极力掩饰又难以克制的厌烦,秦婉与我还是一如既往,因为脸肿,微笑起来反而更加慈祥和蔼。这位内蒙长大的姑娘分到妇产医院时皮肤粗糙,脸上长满紫黑痘痘,直到现在面颊还留有粗大毛孔和色素。她跟我生母住一间女宿舍,情同姐妹,后来竟变成背叛朋友的情敌。乍听这些我是满心愤怒,走在回家路上,冷静想想,忽而有点将信将疑,那些往事并非我亲历,现在的坤儿跟秦婉才是不折不扣的情敌啊!
秦婉这次出院几乎面目全非,很难再回到药房盯窗口上班。激素治疗使她双眼肿得像大猪头切开两条缝儿,本来汗毛孔过大的皮肤变本加厉地粗硬发干,雄性化特征愈演愈烈,大腿和两扇屁股像肉板凳,加上顶着一头灰白发,惨不忍睹。秦婉的病况和老莫的置若罔闻,让我良心发现,自己不该整天瞎跑,要留在家里照顾秦婉,最近,她总偷偷拭泪,步履蹒跚地眯起臃肿的眼睛走近我,用我从未见到过的那种祈望的目光看我,傻傻地笑……
幼儿期最初浮现记忆中的女人不正是秦婉吗?我有种心欲揉碎的感觉,想到那只牵我长大的手掌,幼儿园门口等我出来的焦灼,想起她和我准备小升初考试的不眠夜,许多次,她为我跟父亲吵架的委屈。常言说,有后妈就有后爹,我不能忘记,后妈秦婉为替我争得应有的父爱,不惜哭着痛骂自己曾经心爱的男人。
也是这次寒假,坤儿交我一把房门钥匙,还特意从旧车摊买辆自行车,修理后变得七成新,安上小铁筐装我带的东西或书包,叫我多去她家玩儿。第一次很顺利就找到了坤儿家,能洗个热水澡、吃顿饱饭对我来说很奢侈了,但是,我慢慢发现,坤儿的家成了我的贼船,上去容易下来难。只要三四天没联系,她就频繁呼我BB机,电话里埋怨我。那还是BB机没有完全被淘汰的时代,继母秦婉答应买个小灵通给我,苦于她不再掌管工资,老莫坚决不会给我买手机用,我一直使用秦婉的汉显BB机,服务费便宜,可以留言。
枕头下BB机响着蛐蛐叫声,不敢立刻回电话,要等秦婉去厕所或睡觉,用家里座机小声打给坤儿。如让她等久,准保在电话里数落我,后来,坤儿就干脆跟我发火。她变得像小女孩过家家一样例数为我做的每件事,说我没良心,认秦婉作母,为亲娘蒙羞。坤儿的刻薄让人心里不踏实,我天天琢磨,是不是该把钥匙还给她了呢?
补考过关,使我自信地重新拾起丢下的功课,秦婉真心实意地夸我,说女儿遗传了生母的智商和基因。我开始挤时间多干家务,第一次体会到秦婉多年承担着繁重的家庭负担。洗衣服、做饭、买菜的时候,我总在想着同样的问题,世界亏欠我的人是父亲老莫,我亏欠的人可能是秦婉。不到四岁的时候,无意中听奶奶跟别人说起秦婉是后妈,心里就没真正承认过这继母,总把她好心当作驴肝肺,像喊不出爸爸一样,没正式叫过秦婉一声妈,只有向同学或邻居介绍她,才说这是我的母亲。
用在坤儿那里学的按摩手法给秦婉疏通经络,连续三天依旧不能减轻她的浮肿,小腿按下去就是坑,却能让她心情舒畅。坐在沙发上的秦婉很久没开电视,她一边享受我给她揉背,一边用遥控器打开老莫新买的TCL彩电。这会儿,她生疏地调了半天才找到电影频道,正播放香港电影《青蛇》,妖娆美蛇让秦婉兴奋不已,她按住遥控器锁定节目,让我再次联想到坤儿,这条跟我一样属相、正在蠢蠢欲动爬向我家的摩羯座母蛇。我停下按摩的手,倒杯热水递给秦婉,陪她看着张曼玉和王祖贤饰演的蛇妖在屏幕上穿梭飞跑,那是我们母女度过的难忘下午。
过完初一就快到了正月十五,一直没去坤儿家,忽然犯贱,想知她近况如何,和谁共度除夕,老中医会否找她麻烦,那些坤儿对我的好就再次涌现出来,这是我莫非可怜人必有可恨之处的软肋。我以为,遇到坤儿的机会没了,慢慢地,我和她将失去联系,隐约感到坤儿是我家的不祥之客,当机立断有益无害,何况,小同学乔乔已跟我变成形影不离的朋友。
春节的劳累和饮食不当导致秦婉严重尿毒症,化验单每个指数箭严重超标。秦婉是药理学大专毕业,对自己病情做过探究,唯一出路是找到肾源,换肾才能转危为安,但她不敢继续想下去,老莫会给她出巨资换肾?
静夜,昏暗灯影穿过四季屏风透给我一些微光。台灯旁的秦婉在有气无力地恳求老莫说,换肾不成,换个技术力量好的综合医院,不能拖延了呀!秦婉和老莫同在妇产科医院,无法应对肾病治疗,去三甲综合医院相当合理,老在康复医院对付,她已经严重肾衰。
老莫打个哈欠,伸伸懒腰慢腾腾答道,你说你吧,过敏体质换肾排异,就算找到合适你的肾源,咱家没靠山,底子薄,卖房也不够买个肾来,去康复医院熟人多,同学多,做透析能便宜,还可以关照住院治疗费用,如果到三甲医院遇上六亲不认的大夫,叫天不应啊!
老莫胡说八道的伎俩连我都能识破,这种敷衍定使秦婉沮丧。他仍然想叫秦婉去坤儿工作的那家康复医院,目的是离家近,有秦婉两个大专同学,都是药剂科骨干,用药可以照顾,再有,坤儿是他老相好,切断了一年多的旧情能够死灰复燃。实际上,正是秦婉再次住院,促成了我见到坤儿的第二个时机。
凌晨,秦婉毫无顾忌的哭喊吵醒了我,她说自己过敏体质不能换肾是借口,老莫不给掏钱,她也不想等死啊!去住那个有坤儿的康复医院吧,能死在家里吗?
老莫就等这句话,拉上我和秦婉重回康复医院。
早晨病房交班结束,坤儿见到我特别激动,随后用一副得意忘形的样子跟我亲热,惹得护士长一顿奚落,秦婉的脸色也难看,她没有想到,也没见过哪个女人对我这么亲密。坤儿紧紧搂住我不撒手,把我拽到洗手间,红着眼圈求我去她家,说我爸很久不跟她单独在一起,见到我这张脸就像见到我爸。坤儿求我的理由勉强又可笑,反正是大礼拜,别犹豫了,下班跟她一起骑车,晚上省得跟秦婉住在医院里,要么也得一人独守暖气不热的旧房子。
傍晚,我给秦婉领了病号饭,跟坤儿说,问问我妈身边能离人儿吗,她这次病重!坤儿立马掏出一小盒泰国巧克力、一块儿漂亮香皂走到值班护士跟前,硬塞给那姑娘说,泰国免税店买的,拜托了小尹,帮姐妹儿关照一下六床病人。护士小尹接过巧克力,喜出望外地说,放心吧,包在我身上。
我没勇气跟秦婉说在坤儿家过夜,怕她伤心。显然,秦婉刚刚感觉到,坤儿和老莫有什么不对劲儿的地方,但,秦婉认可,住这家医院也是因为能有两个大专同学关照。
我和坤儿一慢一快,骑自行车朝着红透的夕阳猛进,到坤儿家已是暮色苍茫,我帮她把昨天闷在洗衣机里的湿衣服晾上,收好阳台的干衣服,这会儿,坤儿在厨房已把晚餐准备完毕,大声嚷着,莫非,开饭!
酱紫窗帘遮住夜的帷幕。我大吃一顿抱肚儿而坐,坤做出撒气状,把碟子碗一推,四根筷子滑落在地。她嘟噜着,扭扭细腰丰臀,冲我抱怨道,你刚吃进肚儿那些饺子在冷冻室放两个月,剥皮皮虾肉把嘴扎得口腔溃疡,一个星期才好,叫你那狗爹还怎么请都不来。
我觉得好笑,坤儿真叫傻货!这么痴情老莫,跟我说着想念老莫的肉麻话,心酸处还落下泪水。我递她一小片纸巾,示意她擦眼,一边收拾碗筷,一边笑嘻嘻地说,坤儿姨,您拿我当老莫人质啊!他不值得您如此深情!坤儿点点头,把脸颊贴在我脸上说,不许跟我说您,也不用叫坤儿姨,直接叫坤儿!
我疑惑地看着她,称呼她坤儿哪儿合适,至少先喊个坤儿姐、坤儿姨吧。
盘子里趴着三只水饺,两红一绿,形状颇似民国时期女人的三寸金莲,红绿两种颜色都是用菠菜汁、胡萝卜汁和的面,馅儿是皮皮虾和香芹,别看冷冻两个月,是我感觉平生吃到最鲜美的饺子。能想出坤儿下了夜班,拖着疲惫的身体去自由市场买原料,加工生产出匠心独运的饺子。用嘴嗑开张牙舞爪的皮皮虾硬皮,扎破口腔黏膜,忍住一次次味蕾的诱惑,才能包出一小碗儿肉来,这顿饺子犒劳了我,坤儿心里不会平衡的。
5
鸭绒棉被散出白天晒过的太阳味道,给我从未感受的香暖,听坤儿躺床上神聊六个小时,想到她明天还上班,我假装睡着,她只好闭嘴。
坤儿床边的台灯没熄灭,侧卧鹅黄棉毯上的坤儿,与她均匀的呼吸同步,在我越看越失真的时候,感觉她此刻就是蛇妖痴女白娘子的化身,黄绿睡裙上的斑点像蛇的鳞片,轻稳蜷曲的睡姿果然有几分蛇精幻影。刚才开玩笑时,她梦呓般双手合十说,我,《白蛇传》里的白素贞,希望莫非变作小青,帮我成全千年之恋。我说,老莫从不把我当女儿看,我像他身上挖不动、割不下来的毒瘤,恐怕爱莫能助呢!坤儿转转规格不够大的黑黄眼珠说,女儿是父亲前世的情人,这辈子如果我不能修成正果,下辈子转世,我当老莫闺女,绝不像你这么恨他!我一听,马上问坤儿,嗯,修成正果?坤儿说,就是成为老莫的合法妻子。
老莫施过什么妖术,让这插足女人五迷三道,醉心于上位做他老婆?我连叫秦婉一声妈都张不开口,何况改嘴叫坤儿?
坤儿嘴里不时说着梦话,我关灯躺下,透过窗帘望见黑漆漆的夜空,再没困意,好在明天我能在坤儿上班的时候继续赖床。
第二天坤儿去上班,我留家里给她打扫房间时发现,许多书里夹着我爸照片还有她和老中医的合影,不苟言笑那老莫到坤儿收藏的照片里简直叫改天换地,从没见过他笑起来那么顽皮,没有女人遇到如此慑人的坏笑无动于衷,有的照片背后还有坤儿给老莫的缠绵情诗,我眼里那个不负责任、阴阳怪气的父亲在这女人眼里成了浪漫王子,也许父亲的另一面我只有在上辈子见识过吧。
怪事,怎么说曹操曹操就到!急促的敲门过后,有人一声接一声地叫起了坤儿,我听出是老莫来了,错不了,一口标准京腔。
无奈地开门,正是坤儿朝思暮想不得一见的心上人老莫。不是跟坤儿分手了吗?看来坤儿的爱情有了新节目!想到躺在医院的继母,我心里滋生一股难以名状的厌恶,替坤儿和老莫感到没羞没臊。
老莫穿了件丝绸般质地的棕色皮夹克,冷冽天只有开车敢穿这么少的衣服。他见我一点没做奇怪状,还是面无表情,对我为什么在这儿并不感兴趣。我告他坤儿姨去上班了。老莫也不客气地命令我说,莫非,楼下车里有个醉鬼,昨晚喝大了,我把他弄这儿醒酒,你走吧,去医院看看你妈,昨晚我找个护工,你开学可以不到医院值班了。
老莫车里醉鬼是谁,为什么要到坤儿家醒酒我才管不着那么多,谁知老莫跟坤儿有什么约定。我忘记自己骑车来的坤儿家,下意识朝通往自家的公交车站走,想回到那间住了十几年的阴冷旧房,盖上家里所有棉被睡一觉,忘记24小时里梦一般的人来人往!
美美睡足睁眼一看,下午三点半钟,窗外凶悍的吵骂惊醒了我,对门儿老太花样翻新地骂着楼上收破烂那家租住房子的外地人,老太太脏话连篇的绝活儿让我精神振作,立刻起床看看到底为啥。
BB机的提示音被骂声淹没已久,坤儿和秦婉都在呼我,秦婉是汉字留言,坤儿叫我马上给她手机回电话,她正在大街闲逛,听到我电话玩命发起邪火,她质问我,为什么让醉醺醺、臭烘烘那老中医睡她床上。我说是老莫开车拉来的醉鬼,没想到这人是坤儿要离婚的丈夫。坤儿缓和了语调说,莫非,我今晚去你家住,老莫在,我就跟你挤小床,昨晚我和你说的都是真话,不要脸那变态老头儿是虐待狂,我没你家钥匙,等我到,别出门。我说,秦婉在BB机留言,让送保暖衣,前天不知谁开了她窗户,伤风着凉。坤儿在手机里大声跟我嚷起来,不行,衣服叫你爸送,你得在家死等,臭丫头,真心疼后妈呀!谁叫你放老醉鬼进屋?不能饶你。
坤儿胡搅蛮缠,近乎跟我撒娇。昨夜开始我又有点同情坤儿,那就先不走,给她留门儿,等坤儿来了再去医院。
昨晚,坤儿跟我躺被窝里说话,拿我当了好几个钟头的倾诉对象,可谓上吐下泻,清肠解毒,排除体内不为人知的隐情垃圾,而这些也正是我想知道的谜底。坤儿说,前些日子和老中医离婚闹得沸沸扬扬,老头儿找到坤儿医院告状,说她诈骗犯,为骗一次出境游才跟老头结婚。医院同事果然鄙视她,说她为一趟新马泰就能跟老头办证结婚,回来还就跟人家离,把自己卖得太贱。
坤儿的生活闯进老莫,连人带魂全被老莫勾走了。可惜,两人热恋时间不长,老莫对坤儿的新鲜劲儿就过去了,与此同时,老莫遇到个富二代家大龄剩女看上了他,死追不舍,非要买断老莫后半生,替老莫摆平一切后顾之忧,包括老莫妻子的换肾费用和送孩子出国留学,这下子,坤儿也就惨遭背弃厄运。后来,老莫无法适应有钱女人的优越和专横,何况那是个长得像个男人婆的老姑娘,老莫觉得自尊受损,于是找机会逃之夭夭。坤儿当时为刺激老莫,才跟他的朋友,比自己大出二十多岁的中医老头儿结了婚。
老中医过度吝啬让坤儿实在受不了,用坤儿的粗话说,抠屁股眼儿吮手指头。坤儿洗澡,他偷看水表;上互联网,老先生就盯着表掐算时间,以费眼为由,苦口婆心劝坤儿下线;坤儿说想要块手表,他跑商场看四五趟,才肯买下一千多块钱的飞亚达;坤儿想吃北京烤鸭,他就提前买好十几块钱一张的慢火车票,带她去北京全聚德,只吃鸭子不点菜。这些小把戏被坤儿看在眼里,便心生反感蓄势待发。最严重的问题是,老中医性功能接近报废,折腾坤儿两钟头都完不成功课。坤儿以前只听说嫁给自己不喜欢老头儿的代价,何况,她身体每个细胞都填满了美男子老莫。坤儿跟老先生同居一周就断定,早晚离开这浑身散发腐朽臭气的老怪物。登记结婚不到半年,虚荣心驱使坤儿忍了老中医最后一夜强暴,逼他出资去趟新马泰旅游,回国的第二天夜里,老先生又要实施丈夫床上特权,坤儿已经在枕头旁边放了把水果刀,不留余地告诉老中医,明儿去办协议离婚,再碰我,一刀捅死你!
那天以后,坤儿彻底离开了老先生。昨晚上,她掀开胸罩叫我看,坤儿乳头被咬出一道深深裂痕还没修复,第一次跟她洗澡我还心里纳闷儿呢!她告诉我,老家伙“干打雷不下雨”时留下的创伤。我忽然想起什么说,秦婉胸前有两块对称的小疤痕,她一直避着我,那回我问她才说,是做纤维瘤切过,我看像故意弄的。坤儿诡诈地笑笑说,想知道秦婉胸前的秘密吗?傻丫头,亏你当这多年秦婉闺女,她那叫刻骨铭心!
我问,刻骨铭心?坤儿又卖关子,叫我给热两袋牛奶助眠,她去了洗手间,钻回被窝,拿起热腾腾的牛奶跟我接着神聊。她说,你亲妈死后,老莫不想娶秦婉,爱他的女人也不止一个。为表示非老莫不嫁,秦婉在她的左右乳房上刺了两个字母,你有印象吧,那是你爸的名字字头,W和T,文、韬。你知道W是女人的意思,秦婉很保守,把贞操给了老莫,非老莫不嫁。你爸看过她胸前血肉模糊的刺字,当机立断,结婚!
哦,秦婉在古代,必是三贞九烈之妇,她不怕疼吗?我说。坤儿冷笑,答道,我个人以为,刺痛自己胸部表面为了爱,潜意识里是为了难以言表的性快感!你小孩不懂,不跟你说这些!说说我和你吧莫非,如果真嫁老莫,一定当你最亲的小妈,最好的朋友。坤儿紧紧搂着我,当时我都感动死了,想扑进她怀里,但内心并不觉得她会真成我小后妈,我不愿秦婉那么短寿。
夜深的时候,坤儿还在口若悬河,她接着讲起了莫家爷爷和奶奶早年的老故事,这些秦婉从不问津的旧事,不知坤儿是从哪里扫听来的,真佩服她对莫家事情无一不晓。
坤儿说我的神经奶奶早年也算中流儿美人儿,五十年代在病房做护理员擦地工,不知怎么就被我爷爷勾上,搞大肚子。我爷爷名门军阀出身,是北医毕业的外科大夫,一表人才有家室。他的妻子是大学同学,学内科,女儿出生半年,她知道丈夫跟擦地的护理员鬼混,不肯原谅,断然跟他离婚。我爷爷不得已娶了奶奶,赶上“六·二六”指示,爷爷因为作风错误干脆就响应“六·二六”去了广西医疗队。在我爸爸五六岁上,爷爷做完一个手术,到河里去游泳还是洗澡,衣服一直丢在岸上,人却再也没上来,活不见尸死不见鬼。我寡妇奶奶拉扯父亲在广西生活了十几年,1979年带我爸回到天津,那时刚恢复高考,我爸差几分没能读医大本科,考上卫生学校检验班。
坤儿讲的这些家事仿佛似曾耳闻,模糊中带着种种熟悉的画面感,只能叹息生命无常!可我在那夜一直惦记着继母秦婉,心里有个不祥之念悄然萌生。
乌云散去的天空由深蓝变成蓝黑,回想着坤儿说的一桩桩莫家丑闻,在焦虑中等着坤儿来我家,然后,我才可以去医院给秦婉送保暖衣,秦婉的免疫力极差,医生说她最怕感染,千万不能感冒,秦婉习惯开窗通风,她有这种免疫力缺陷的病会注意关窗啊!
坤儿来了,门也不敲,满面红光带着打包的广东小吃气喘吁吁,一改打电话时的那种恶劣情绪。打开提袋,里面装着虾饺和凤爪,还有我爱吃的猪大肠。她还告诉我一个好消息,老中医明天跟她办理协议离婚,半个小时前在电话里老头亲口答应。准是老头醒酒后想明白强扭的瓜不甜,实在没辙才离开了坤儿的住所。我知道秦婉最爱吃肥肠,不如一会儿给她带上,坤儿见我急着要走,老大不高兴,听说我要送肥肠给秦婉吃,异乎寻常地坏笑,催促我快去快回。那时我不懂,秦婉肾病有很多忌口,吃大肠多了会加重她病情,现在想想,坤儿有点居心不良。
6
秦婉的手和脸肿得邪乎,像刚出蒸锅的馒头、鸡蛋,看着松软摸着烫人,她睁眼都需要攒足力气,呼吸困难,说话要把耳朵贴近才行。她现在是心衰、呼衰、肾衰,除了肺感染还有脓毒症,原来每周透析,现在必须隔日透。我把保暖衣放在床边,她意识到我来了,咳嗽几声,微张着嘴叫着非非……
老莫见我来接班,看看手表,穿上皮衣要走,说良心话,他确实太具男人魅力,别看中专毕业,既有学者派头,又像电影明星。他跟我说,下夜班没得休息,要么你跟我车走,要么你就过会儿回家,别走太晚。
老莫很久不说这种人话了,也极少让我坐他汽车。他昨夜跟老中医在化验室值了夜班,上午又把老家伙拉到坤儿的住处,的确不得休息。我想多陪陪重病的秦婉,让老莫先走一步。照顾秦婉的护工见我有留下来的意思,想回家一趟安顿老妈,我立刻表示让她放心走吧,不着急回来。其实,这会儿的秦婉什么都明白就是没力气说话,她觉出屋子里只有我们两人的时候,脸上浮现出满足的微笑,晦暗大圆脸笑得像枯败的向日葵。她轻声轻语对我说,莫非,我梦见又跟你妈住在一个宿舍,她见我那么多白发,就笑我是老白猫。我赶紧凑近秦婉,眼泪打转儿,心如刀割,迄今为止,我还从来没有叫过她一声妈妈呀,现在就叫吧,莫非!我这样提示自己。
我凑近秦婉耳朵,还是惯用那种没有人称主语的口气蒙混过关,依然没有喊出那个人之初最容易学会的发音:妈妈!我有点支支吾吾地说,嗯,嗯,明儿我早过来,我给您染染头发。我看见秦婉的眼睛里流出了两行泪水,皱着的眉头轻轻动了一下,以示点头。从儿时就记得秦婉经常染发,后来她叫老莫帮忙染后脑勺的白头发,老莫很不情愿地胡乱给她涂抹,再后来我也给她染过,可是秦婉尽量自己动手,极少叫我帮她。
过了晚九点下小夜班的时间,药房秦婉的老同学来看她,见我在身边也没避讳,愤愤地对秦婉说,叫坤儿那护士可不是好鸟,八成她故意开窗把你冻成感冒,死不要脸,跟你家老莫眉来眼去,还讨好莫非,是不是?为去趟新马泰跟老头子结婚染一水,回来就闹离,对这号人,有必要找找我们医院护理部,找院长,找司法部门。
秦婉听到她同学说的怪话,轻抬垂着的一只手,摆了摆说:不!不要!然后露出慈爱的微笑,那笑容不一定发自内心,但是看上去坦荡释然。她费劲地侧过身体,伸出另一只手在枕头下面摸呀摸,摸到四张粉色钞票,塞到我手上,喘了好半天才说,莫非,一直想买小灵通,四百块钱拿起来吧,不告诉你爸无所谓!
太久没有自己支配的钱了,毫不犹豫,我收起秦婉给我的四张钞票,装进裤兜儿。过了10点,去安顿孩子的护工回到医院,我跟秦婉告别,把两个女人关在病房单间。
路上,西北风嗖嗖,我突然想放声大哭。对!想哭就哭吧!我的哭声再大也会被风声盖过,行人中有个中年阿姨看我傻哭,拉住我想劝劝,跟她说什么呢?心里发毛,我像偷了东西的贼,躲过那阿姨,朝着那栋旧楼,那间阴暗潮湿的旧房子奔逃。
走到门口听见坤儿叽叽嘎嘎怪笑,进屋一看,坤儿和老莫似乎是身心交融地进入了幸福的尾声阶段。
寒冷的未眠夜,恍恍惚惚难以入梦,眼巴巴看着生母留下的四季屏风似乎没有了春夏秋,整个一片冬天惨景,比雪花纤细的灰白柔丝飘洒在眼前,那是秦婉很久没有染的头发,我呆呆地看着什么都不愿意想起,在幽幽暗暗中下个决心,明天一定帮秦婉染成一头黑发,不能叫她四十多岁就被人称作白毛女。
坤儿好像很久没跟老莫鬼混,也是她第一次当着我的面住在莫家,他们安静地相拥着,睡在一起直到天亮。
天还擦黑,老莫扒拉开坤儿的胳膊,接听手机,他声音低沉起来,听完电话,告诉坤儿,秦婉昏迷了,感染扩散到大脑,我去看看吧。老莫紧急起床洗漱,匆忙出门坐车。
秦婉从昏迷、抽搐到心肺功能衰竭,大约持续了五个小时,停止了呼吸心跳。一圈子学医的家人在死亡面前无计可施。可爱的秦婉妈妈,昨晚跟我竟然是临终诀别。
我跑到病房的时候,秦婉已经大脑死亡,守在她身边,我一直琢磨怎么帮她染染灰白的头发。心电监护仪变成一条直线,我听见老莫哽咽着喊秦婉的名字才真切意识到,秦婉死了。
我的继母,我从没叫过她一声的后妈,她生前多么渴望听我叫她一声妈妈,她从来没有这么要求,甚至总把我的生母挂在嘴边。我恨,昨晚为什么没能叫她一声妈妈!近期总跟坤儿混在一起没好好陪过秦婉,真想找个没人的地方抽自己几个耳光,如果昨天秦婉听见我叫她,一定带着欣慰走啊!我握住秦婉的手,失声痛苦,忽然觉得,万一她能听见呢?我扒在她耳边大声叫着:妈妈!妈妈!答应我一声吧!
坤儿过来搀扶我,她好像也在哭,但我从此不再喜欢这女人,总觉得是她前天晚上故意没关严窗户,让免疫力低下的秦婉遭受了感染,死者已去,家属老莫不提,没有人会追究窗户这点儿责任。甭管坤儿跟我说秦婉如何对待过我的生母,可我从懂事起就和秦婉朝夕相处啊!现在,此时此刻,我把秦婉就当作了自己亲娘。
秦婉去世的头天晚上,坤儿趁着我去医院没回家的当口儿就怀上了老莫的孩子,她做起奉子成婚的美梦,以安抚我和老莫父女为由,入住了我们那间旧房,这里离她上班的医院不远。
老莫的情感归属暂时没了悬念,不熟悉他或者讲迷信的女人得知他已经死了俩老婆,太瘆人!谁不掂量一下,做他第三个老婆凶吉难卜,只有坤儿不怕,她是局中人,正如她曾跟我所说,她要修成正果,合法上位,从备胎变成主轮儿。
早春将至,刚停掉暖气的深夜,屋里冷得不敢伸手,盖两床被都不觉多,我又被老莫的怒骂惊醒,坤儿呜呜大哭,老莫揪起她头发,啪啪给了她两个嘴巴,告诉她,做掉孩子就去登记,不然明天滚蛋,老死不相往来。
以老莫的繁殖能力,曾让死去的秦婉做过三个孩子,秦婉从肾炎转成严重肾病很可能跟三次流产感染有关。在坤儿妇科检查的前史中,这也是第三次怀孕,有一次做流产也是为老莫。现在,年仅28的坤儿正值生育旺盛年龄,老莫却像中了魔,死活不许她孩子出生,坤儿想嫁给老莫的愿望胜过一切,她说过,跟老莫这种俊男一定会生个漂亮孩子。她最终选择了忍痛割爱,割下一个女人最想要的宝贝,隔断一个女人最想当母亲的权利。坤儿那个没有生育过的“铁打子宫”,经历频繁的刮宫手术为隐患重重埋下伏笔。
没脸在老莫医院做人流,坤儿选择了别的医院,做完流产便嫁给老莫。这时候,老莫为躲避晦气,调离妇产医院,去医学信息研究部门做网络员,据说将来可以晋升副高职称,也为再次新婚省去总值夜班的烦恼。
我不再像从前那般跟坤儿无话不谈,面临中考,除了上学就回家念书,用秦婉临终给我的四百块钱买了小灵通作为对母亲的纪念,这也是我最想拥有的东西了。夏天来临,为不影响老莫和坤儿,我经常坐在厕所马桶上复习功课,几个小时过去天就亮了。我家厕所带着浴盆,两家共用,面积不小,过去是有钱人占据着整栋小楼。果然,我中考成绩不错,上了区重点文科高中。那段日子,老莫也许嫌我碍事,总到坤儿租的小房子度夜销魂,我也就有了很多上网聊天的机会,遇到过虚拟的感情寄托,也是那阵子遇到了女记者薛菁,后来成了我的人生的女贵人。
坤儿这蛇精如愿缠紧了老莫,她退掉租住的房子,出资帮老莫把夏利换成标致,自己开上老莫那辆夏利轿车。他俩被窝里那些恶心事我懒得再提,可是,让我永远费解的是,老莫并不对坤儿呵护备至,比她大十几岁也不像小鸟一样宠她,高兴时候,抱起她在屋里打转儿,亲个没完,要是坤儿把老莫惹火,毫不客气给她一通臭打。可怜坤儿那么鲜亮的小少妇被老莫把玩于股掌,住在破旧不堪的房子,隔着一扇屏风,角落里还总有我这么个小灯泡。前两天,在坤儿的缠磨下,老莫答应着手买新房,前提是,坤儿负责攒钱,一家三口过紧日子。
我和坤儿的霉运就从三口人过紧日子,买房子开始了。要打手机,买卫生巾,买内衣,中午吃饭,买参考资料,所有钱都得一次次伸手找坤儿去要,翻脸不认人的坤儿发现我的软肋,也就抓住了整治我的死穴,她要改天换地,让我必须找她叫妈,不叫妈不给钱。
我要尊严,除了怕死,我最要的是脸面,可我天生又是个叫不出“爹”和“妈”这两个字儿的怪胎。想起死都没听见我叫她一声妈的秦婉,更坚定了不改口叫坤儿的决心,叫她坤儿姨可以,叫妈得水到渠成啊!正常家庭的孩子不会有我这么可笑的毛病,恰恰因为我出生就没有生母,没有父爱,这样的活法儿,不曾经历的人无法体验,那是一种说不清楚的扎疼。
坤儿倒是不敢动手打我,但她出个恶招儿替代不叫她妈的惩罚,每当我找她要钱,必须跪着挪到她眼前,双手接她赐予我的恩典,哪怕只有十块钱也要这个仪式。那天晚上,她坐在椅子上,跷起二郎腿,拿出慈禧太后的架势说,莫非,我这辈子要是个不孕症女人也就罢了,被你狗爹害得怀上孩子生不了,甭管你我年龄差多少,你就是我女儿,就得管我叫妈,你毛病不改,将来没法做人,我是为你好,替你揭下为人处世的小酸脸儿!
想起坤儿曾说我俩是白娘子和小青,就想骂她狼心狗肺,我恨自己只会哭,恨自己不会赚钱,我低声啜泣说,坤儿姨,我也有自尊啊!你太欺负人!
呵,你叫我坤儿姨,死不改嘴!小小年纪有什么资格讲自尊?做不出这动作,也叫不出妈,就给我当使唤丫头,从前教给你的那些手艺,慢慢奉还给我,按摩、搓背、做美容,不然,别打算要钱,拿你的尊严见鬼吧!
那一刻,我仿佛看到了地狱开门,没生活来源,为活着服输吧!我答应坤儿,可以当使唤丫头,可以跪着找她要钱,但永远不叫她这声——妈!
有天下午,我半开玩笑地实施了坤儿设计的动作,慢慢习惯了也就假戏真做,坤儿借着恶搞把我的自尊伤得体无完肤,她是用看不见的软刀子对我剜心取乐。有一次,老莫站在门外,隔着圆玻璃门孔正好看到我爬向坤儿接钱的情景,天啊,我幡然醒悟,女儿在父亲眼里不过是一条随意被人侮辱的狗!老莫站在门口不动声色,透过玻璃窥视着我和坤儿,他像讨好大孩子去欺负小孩,怪诞地笑笑,扬长而去。
7
我每月的生理期经血特多,秦婉在世曾说,漂亮女孩才会这样。我常常偷坤儿的卫生巾用,即使同学偶尔来借,我都违心地撒谎说没带,买卫生巾成了很大开销,不精打细算总得要找坤儿要钱啊!谁能想到连这种事都成了我的难题。
坤儿嫁老莫后转年夏天竟然第二次怀孕,她那子宫真是播种男人的神奇沃土。老莫有言在先,有孩子就别要老莫,离婚没商量!坤儿向他求饶,亲吻老莫的脸,祈望让她做一次妈妈,最后拗不过老莫还是答应了做掉孩子。老莫当时说着不堪入耳的脏话,表现出平日里少有的凶狠,霸道绝情,我突然发现,老莫可能正是用野蛮兽性征服了他的女人,三个妈都贱!
讲完莫家往事也许得花上一千零一夜,杀死坤儿那天的经过却是在几分钟完结。
谁也没想到坤儿这么容易死掉,临死甚至来不及,也没有时间去后悔跟我施展恶猫耍弄耗子的游戏,还抛向我一把接近凶器的水果刀,成为我减刑的物证。她当时肯定在心里说:完了!晚了!就这么死在臭丫头手里!
为坤儿丧命,我愿承受公正惩罚,哪怕将来比坤儿的死法更难看,假如坤儿对我再好一丁点儿,叫她上西天的冲动魔鬼全都会钻进我十根手指缝儿,转化成受宠若惊的感恩回报,我还会为她不惜力气洗洗刷刷,打扫卫生,端茶倒水,她攒下的脏裤衩、脏袜子我都给她洗完,给她做皮肤护理、指甲修护……
永远记得那个让人心烦意乱的早晨,老莫去了武汉开会,坤儿独自到妇科医院做人流。医生是老莫的朋友,见她下手术台过于虚弱,验个血常规又是严重贫血,警告她务必住院,要么给家属打电话接她,不能自己走。
我刚好考完最后一门课,临近放暑假,坤儿来电话叫我去接她,我俩打着出租回到那间潮气很重的房子,她脸色惨白,气若游丝,一头栽倒在床不想动弹。
下午放学回家,坤儿正躺在床上。屋里弥散着比厕所难闻的气息,那是闷热天气和久居潮湿房子混杂的尿臊、血腥和食品的酸甜味儿。坤儿委屈地流泪,往嘴里填塞萨其马点心,见我进屋准是怕看笑话,有气无力抓起枕边的手纸擤擤鼻涕。她丰满的鸭蛋脸变成了小尖脸儿,面色蜡黄,眼睑浮肿,原先红润的两片嘴唇跟旧枕巾一个颜色,映衬出万念俱灰的沮丧。手里那块干硬的萨其马可能就是中午饭?倘若家里预备一点挂面、鸡蛋什么的我会给她做口吃的,去厨房瞧瞧,不仅这些没有,连一滴油、一根菜毛都不见,只有两个长芽子土豆和塑料口袋里剩下的几百粒大米。我心说,活该吧你,抠抠索索怕我吃,最起码的副食都不买。坤儿得过胰腺炎不能吃油,我们常吃水煮菜,比庙僧伙食还素净。想到这些就来气,怎么没叫大夫把你子宫刮漏?就该让你有孩子不能生养,还严重贫血,这几天你就甭想跟我支招了。
第二天中午,我照坤儿吩咐买了乌鸡、红枣、枸杞放一起煮汤,我告诉坤儿,一百块钱剩下五十,如数放在她床头柜上的多功能水果刀旁边。她把钱塞进黑钱包里,掖到枕头底下,继续吩咐家务活儿,我遗憾刚才不该把钱给她,因为上午交了五十块钱是找乔乔借的。我给她擦完脸,洗手,用小茶壶灌上温水冲完她下身那块惹祸的地方,然后又轻轻地做一遍全身按摩,把鸡汤盛好放在床边。午饭后,我告诉她需要拿上50块钱报名费,参加英语学习班。说来奇怪,找坤儿要钱再丢脸,我也不愿喊声爸爸朝老莫去要。
坤儿听说我要钱,翻翻白眼珠儿,忽然就来了破口大骂的力气,说老莫是要饭花子,让她怀的孩子不准出生,说老莫是光拉屎不擦屁股的野狗,自打刮完她肚子里的小王八种儿,家里就没剩下钱!
已经第三次找乔乔借钱了,下午必须还她!我站在坤儿床边的高脚痰盂旁边哀求着,坤儿姨,就50,刚才找回的钱就够,您行行好吧!
她从枕头下面的钱包里抻出10块钱扔给我,钱飘到装着杀猪水一样的痰盂里。坤儿说,就这,先找同学借吧,别烦我,等你爸回来再还。
下午两点要上课还钱,该死的坤儿就是不给,我急得连哭带嚷跟她闹起来,一只眼皮拼命在跳。
啊——别闹啦!坤儿把鸡汤划拉到地上,摔碎了汤碗,接着跟我说:嗓子疼!给我倒水,热的!
我去厨房找只饭碗,把热开水送到坤儿的嘴边。坤儿见我还站在她身旁,顺手抓起带着暗红鲜血的彩条泡泡纱床单说,拿去洗,血印儿得用凉水搓。
我把床单拿到厨房水盆里,忍着恶心,抹上洗衣粉用凉水搓洗染在上面的大片血渍,把床单晾到院里,又回到她的床边。坤儿把电视的音量开到了最大,中央台正在播放《同一首歌》,那英唱着:就这样被你征服,切断了所有退路,喝下你藏好的毒,我的剧情已落幕,我的爱恨已入土……
我俩都没说话,静静听完,我开口说,坤儿姨,你今天就得给我钱。电视的声音大,使我不得不提高了嗓门。
坤儿没搭理我,目不转睛盯着电视,她顺手抓起身边的棉褥子说:去去去,把透到褥子的血刷一下,哦还有,尿盆儿。
我先去倒她的尿盆,倒出来的几乎是血尿和烂肉丝一样的东西。接着,我抱起被染了大片血迹的褥子,又到水池刷洗。洗干净那片血,心里骂道,死娘们儿,再不给我钱跟你拼了。骂人是让坤儿和我爸逼的,原先我是多文静的孩子呀!
等我再回到坤儿床边,她有点昏昏欲睡。旧电视里又一位男歌手出场,他使出吃奶力气高唱那首母爱的经典歌曲:把爱全给了我,把世界给了我……
唱得我心酸,也让我看着眼前的坤儿干着急。
给我50块钱,别装死,听见了没有!我愤怒地嚷着。坤儿闭着眼睛,果真跟死人一样对我不睬。再不给我钱就迟到,整个中午光顾着洗坤儿的脏血,肚子里滴水未进,看坤儿闭着的眼睛还在不停地眨巴,我知道她故意装睡,我也知道她的钱放在枕头底下,她轻蔑的嘴脸立刻点燃了我堆积一年多的怒火。
我噌地跳上床,掀开坤儿的枕头,伸手抢走她的黑皮钱包。
坤儿一把揪住我的脑袋,她用力过猛竟然拽下了我几根头发,从我手里夺过黑钱包。
嘿,蛇妖,做了流产还这么大劲头儿!我被她激怒了,为抢钱包厮打,狠狠从她脑袋上揪下一小撮头发,她满头烫卷被我抓乱,披散成炸开的羊尾鬼里鬼气。
这时,坤儿跟疯魔似的突然掀开被单,光着血淋淋屁股跟我开战,她用身体把我压在床上,狠狠地抽打我的脸,抓破了我的脖子。
我感觉自己鼻子在出血,裤子被她下面流出的血浸染了,她的衣服和脸上都有血,分不清是从哪流出,我们的喊叫和床铺嘎吱嘎吱的震颤被电视里面的歌声吞噬。
坤儿的血把床单染成一张日本国旗,但还是恨不能要打死我,她忽然举起床头柜上的水果刀朝我砸来,多功能水果刀只有那片尖角儿没有合拢,正好刺破我额头,还忍什么?我抓起枕头用力捂住了坤儿的脑袋,仿佛摁住的是头凶猛野兽。我用身子压过来,紧紧地抱住她的头,让她没有还手机会。
听不见了她的叫声,脑子里一片空落落的,黑一阵,白一阵,好像进入了无意识状态。跟她打得好疲惫,恨不能摁着枕头不放手,睡上一觉,什么也不去想。这个为非作歹的臭女人终于被我征服,我让她一动不动,我要让她乖乖求饶。
坤儿不再动弹,已经记不清我捂住她脑袋有多长时间,电视里《同一首歌》早已换成了古装戏,当我松开手,拿开枕头的时候,坤儿像没了骨头,软软地躺倒不动了。
装死吧你!我心里这么想着,过去扒拉她一下,坤儿毫无反应,面目狰狞地歪扭着头。
我顿然醒悟,刚才是错觉啊!坤儿被我用枕头捂死了吧?哪有这么长时间不喘气的?坤儿的身体开始冰凉,下身的血也不再流了。她的眼睛有点鼓出来,跟死狗死羊的眼差不多,凶巴巴瞪着,好怕!我被吓哭了。坤儿的手机在桌上震动,我更不敢接听她的手机。过了片刻,我抓过来看看手机,来电显示老莫的号码。手机上闪跳的数字已经超过了我上课时间,2点28分。
原来,死就这么简单!脑子里掠过了一个警察要抓我的念头。我赶快到柜子里翻出个大床罩,把坤儿严严实实裹了起来,再用被子盖上,这样一来晚上回家就不害怕了,不行就找同学乔乔帮我,唉,要么去网吧过夜,不回来了。
我拿起被扔在地上的黑钱包,打开看看,里面至少三千多块,好,我有了走遍天涯海角的钱!把钱装进自己书包最严实的口袋,还记住拔掉了电风扇插头,打开所有窗户,拉上了窗帘。刚锁上门,直觉提示我有什么不对劲儿,哦,换下带血迹的裤子,还得把坤儿的手机带走,我把她的诺基亚手机套在了脖子上。
先打通跟我最亲近的男朋友的电话,网上认识的男孩,一直没提这人,是不想把我早恋的隐私公之于众。这家伙听说我杀了人,立刻装傻,说别跟他说这些犯法的事,接着就关掉手机。我第二次拨通了乔乔手机,她正在学校上课,听到我哭着说出杀人的消息,马上从学校偷跑出来见我。在乔乔身上我才透彻看到患难真心。晚上,两个女孩无计可施地在网吧里坐着,就在乔乔要打电话告诉她爸的时候,我在聊天室里看到了那个亲切的网名“叩问心门”在闪动,是我的女贵人薛菁。
我跟薛菁用简短文字叙述了下午发生的一切,她叫我别动,立刻打车到网吧找我。
再后来,我像个夜游症的孩子,被薛菁牵着走来走去,旁边还跟着我的小闺蜜乔乔。薛菁带我去过家里,叫我掏钥匙开门,我们没解开裹着坤儿尸体的大床罩,然后锁上房门。薛菁带着我去公安局自首,我哭着说,不去,会把我枪毙啊!薛菁紧紧搂着我,也拉着哭腔儿对我说,孩子,去自首一定不会枪毙的,你头上也有伤,这是自救的唯一出路,不能糊涂!薛菁几乎是拖着我坚定地走向派出所报案,乔乔一直陪在我身旁。我把从坤儿枕头下面抢来的钱包交给薛菁,告诉她我爸单位,叫她把钱转给家里。薛菁让我带上钱包,做司法物证,坤儿砍我那把水果刀是后来被警察拿走的。薛菁还说,过些天肯定去认识一下老莫。
8
这故事像老虎出山的架势开幕,剧终结局却弄成个蛇尾巴,甩搭几下,不了了之。真实的存在不一定全部合理。
此刻,女监大铁门咣当关闭,让我迈进灿烂的自由天空,我抖抖肩上背包,从口袋里掏出管教还给我的小灵通看看,好多年没缴费,肯定打不出去了。阳光下听见汽车喇叭在响,有个温柔的声音唤我,抬头一看,是她,我的女贵人薛菁从一辆标致轿车上走出来,那车怎么像老莫的?六年了,车牌号跟老莫的一样啊!难不成我那风流爹跟薛菁还会有什么艳情?别捉弄我,这样的打击我可绝对承受不起呀!
薛菁还是那身黑色打扮,优雅地朝我款款而来。
这个时候,老莫果然神奇地出现在她的身后,我顾不上辨认老莫跟六年前是否别来无恙,只觉浑身血液都涌到了头部,我,我快要晕倒!
老莫,我的亲爹,一步步朝我逼近,十几年前在他脸上呈现的笑容又堆了出来。在这令我窒息的梦醒时分,薛菁跟我说,莫非,我和你爸来接你回家,不会想到吧,我是你的亲姑姑,你爸同父异母的姐姐,当年,你爷爷抛弃家庭,去了广西,再没和我们母女见面。这些陈年往事回去慢慢给你说。好,现在我有了侄女,亲侄女!
我哑口无言,同样张不开嘴巴改口叫她姑姑。老莫的声音响起,似梦而不是梦。他说,莫非,我和你姑姑接你回家,咱买了新房,两个月以前我才跟你姑姑相认,高兴吧!
哦,想起过去坤儿讲过我爷爷奶奶的故事,想起监狱女管教说我酷似薛菁,想到薛菁长着跟我爸老莫确有相似的脸和眼,还有我跟她比亲母女还像母女的感觉,我绝对相信眼前的一切!
三个月过去,我打算写本小说,名叫《少女莫非》。薛菁姑姑听后,摸摸我额头浅浅的小疤痕摇摇头,笑着回答,别急,再过20年,漫漫人生长路,老莫在你笔下也许面目全非,那时,你才能重新解读父亲和母亲们,写出自然完整的父亲老莫。
薛菁的话对吗?莫非啊莫非,就让时间去狡辩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