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独报松楸守岁寒,一曲悲歌寄遗恨——万寿祺词作论析

2014-07-13张学净江苏师范大学文学院江苏徐州221116

名作欣赏 2014年2期
关键词:碧云词作意象

⊙张学净[江苏师范大学文学院, 江苏 徐州 221116]

作 者:张学净,江苏师范大学文学院在读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国古代文学。

万寿祺(1603—1652),徐州铜山人,明崇祯三年(1630)举人。曾与陈子龙、顾炎武、归庄、阎而梅等人组织过多次反清活动。清顺治三年(1646)万寿祺易僧服,遁迹于徐州隰西草堂,晚年贫困交加却不改其志。著有《隰西草堂集》诗五卷,文三卷,词一卷。

目前,学界对万寿祺的研究主要集中在生平及诗文方面,笔者所见的论文主要有任广永的《清初遗民万寿祺诗歌研究》、李澄琪的《万寿祺及其诗文研究》等,其中对万寿祺的词很少涉及。中华书局出版的《全清词·顺康卷》收录有万寿祺词作十六首。而对其词作的研究仅有李人俞先生的论文《万寿祺〈遁渚唱和集〉词册墨迹考》和李鹏先生的论文《万寿祺〈遁渚唱和集〉》等,而这些均侧重于考证《遁渚唱和集》的创作时代背景、地点、唱和者其人及书法墨迹赏析等方面,并未对万寿祺词作从文学方面进行深入分析。“遗民之作,只字皆关史事”,本文在吸收前人研究成果的基础上,进一步探究万寿祺词的内蕴与风格,以便更加深入地了解遗民志士的心声,以期能够更好地窥测到清初词风的演变之迹。

一、黍离悲音与坚贞气节交织的主旋律

要探究万词内蕴,需得从其传奇生平谈起。据罗振玉先生在《万年少先生年谱》中的论述:万寿祺在抗清之路上两次被执,命悬一线,一次是“崇祯三年,京师馅,明年被执,有阴救着得北还”,另一次是崇祯十七年(1644),甲申之变,万寿祺与友人慷慨起义,“八月兵溃,沈黄诸公死之”“先生遁迹斜江五里之遁村①,与同志做遁渚唱和词”。也就是在八月兵溃起义失败期间,万寿祺与友人严调御和门生作《遁渚唱和词》,直抒心中怅惘愤懑。

通读《遁渚唱和词》,其词中充溢着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浩然正气,交织着感伤凄怆的黍离之悲与别愁离恨的亲友伤亡之痛,表现出一位忠贞士人的拳拳报国之心。而这种情怀正是贯穿在万词中的主基调,如《双调望江南·秋怅》:

烟雨路,水国渐迷离。芳草遥天人去后,碧云满地雁来时。秋信竟差池。何处问,脉脉到于今。精卫徒生沧海恨,鳖灵不断蜀山心。天宇自荆榛。

“烟雨路,水国渐迷离”,隐含着作者重还故土、复国兴邦的渺茫以及对故国的似水情深。“芳草遥天人去后,碧云满地雁来时”两句,在春秋代序的时间对比中,呈现了作者与故友的依依难舍之情以及在落寞的冷秋中盼望着大雁带来亲朋音讯的焦灼心声。下片“精卫徒生沧海恨,鳖灵不断蜀山心”二句,用精卫填海、古蜀国鳖灵帝治水②的典故展现了作者的一颗赤诚报国之心。结句“天宇自荆榛”,用荆榛满地来借指抗清道路上艰辛,流露出此时作者无限悲凉的心境。再如《苏幕遮·病中风雨》:

雁翎风,鲨鳞鱼。雨织风潮,院院沉寒翠。茅檐渔窗平贴水,破枕多情,横卧斜江里。梦千重,家万里。流落天涯,日日秋光起。今是何年浑不记,墙角多情,犹挂崇祯历。

上片“破枕多情,横卧斜江里”与下片“梦千里,家万里”二句一气贯穿而下,直抒胸臆,表达了作者对故国的无限眷恋。“今是何年浑不记,墙角多情,犹挂崇祯历。”更是真切地让人感受到作者对大明王朝的忠贞不渝,纵使是无力回天,也要“以父母所生之身,为父母报国家”(万寿祺《自志》)。另外还有《南乡子》(梦断碧云赊)等其他的十几首词中,也充溢着这般坚贞不渝、感时伤国之情。

清代孝廉孙云锦为万寿祺撰传中说:“时明社已屋,国朝定鼎,先朝达观多官多膺佐命,动山林遗轶之士,亦争自湔濯,观光上宾。先生乃削发从浮屠氏学,易名慧寿。自称慧寿道人。”③可见,在当时江山易代之际,趋附新朝、变节屈膝者大有人在,即使是钱谦益、吴伟业、龚鼎慈等当时文坛名家,亦没能够全身而退。也许不能以此武断地评价其行为的好坏,但与万寿祺始终坚贞如一、宁死不屈、守贫保志的节操相比,他们则要显得逊色很多。万寿祺在其《自赞》中亦说“守咫尺之志,不慕荣利,甲申乙酉,天下大乱,避地,寿为兵所掠,不屈”。凡此种种,皆可见先生胸中之磊落坚贞气节。

二、悲慨凄怆之音与清俊沉郁之风

《遁渚唱和词》风格大抵可以概括为悲慨凄怆与清俊沉郁,《明诗纪事》评万寿祺诗曰“壮丽,有芒砀猛士之风”,钱塘胡介为《隰西草堂集》作序曰“诗歌尤清新俊逸、兼庾鲍之长”,《遁渚唱和词》以及与友人联句之词亦与其诗作一脉相承,其间悲恨之情似更胜之,前已述及《遁渚唱和词》写作背景与时间,词中悲慨凄怆之音便不难理解,而万寿祺本性恬淡,不慕荣利,潇洒自适,故悲慨凄怆之音中时亦不掩其清俊沉郁之风,读来流利婉转。如《浣溪沙·有忆》曰:

遁渚西边桥户开。夜迎凉月唱歌回。一川烟草自徘徊。头白老乌新啄屋长妖鸟独登台。五陵佳气梦中来。

起句“遁渚西边桥户开。夜迎凉月唱歌回”,以清淡之笔出之,一个“开”字,一个“回”字读来轻快流利,“夜迎凉月”表达了作者霎那时的悠闲适意,而心中的沉痛终使词人无法完全释怀,“一川烟草自徘徊”虽出自贺铸《青玉案》,但此处的“一川烟草”已不是闲愁,更多的是忧愁与遗恨。下片从清俊过渡到沉郁,“独登台”倍显凄凉,“五陵佳气梦中来”中用“佳气”代指帝都,五陵代指抗清取义的豪侠壮士,作者无时无刻不魂牵梦绕着故国旧都。

而与之相唱和的于范、严调御词作,字里行间虽亦体现着悲慨凄怆之情,然而却缺少万寿祺词作中的那份“空灵、清俊、流转”。试分别比较于范与严调御相与之唱和的《浣溪沙·有忆》:

月掩风蒲江岸虚。棹歌何处小凉余。故园人在翠纱橱。好酒哪消三楚梦,离心谁寄九秋书。夜深清露竹梢初。 (于范)

雁外啼鸦何处村,隔川低月白纷纷。天涯无梦到柴门。两岸野蛰怜独步,一声樵鼓唤愁人,明朝此地又黄昏。 (严调御)

于范、严调御此词似不及万寿祺词流畅自然,严调御词中更多一份沉重之感。正如清代胡介所说“,先生之诗,冲和雅淡,逼近渊明,而行谊入之”,观其《隰西草堂集》,确有相当一部分类似于这种风格的作品。在明清易代的腥风血雨中,对于饱读儒家诗书、性情高洁的万寿祺来说,他作品中流露的更多是悲慨激愤之语(如诗歌《苦雨行》《战城南》《鬼》等篇),《满江红·渔秋感怀》则表达的是风格迥异的悲慨与凄厉:

遁渚鱼师,家住在④芙蓉汀畔,商飚起、怪鸟衡沙。鳄鱼攻断,蓑笠不惊人自远,风波如许秋江澹。棹归来,逆浪打船头,推蓬看。日月变,江湖暗。网罟换,鱼虾乱,叹鬓毛如许,西风吹断。辛苦一生尘土外,飘零千里山河半。望海南如髻勇潮云,无人见。

此词通篇都押仄声韵,音节高亢,读来短促急切,凄厉豪宕,词中选用了“怪鸟“”鳄鱼”“逆浪”“鱼虾”等一连串奇特意象,营造了一种山雨欲来风满楼、天风血雨中夹杂着一股气势汹涌的感时愤世之情的氛围。愤慨长叹,寄托遥深,令人回味叹惋。

诸如此类的例子在《遁渚唱和词》中比比皆是,如“不信铜驼石马,有风尘。到处人间天上怕伤心”(《思帝乡·独感》);“有分年光秋一树,伤心处,残阳厌水无人语”(《渔家傲·遁渚即事》);“暮雨自能催客泪,春风不住送人船,今夜记今年”(《望江南·湖上同胡彦远联句》),均都感情郁勃饱满,读来悲慨凄怆。

三、寄托遥深的意象与自然精巧的语言

细品万词,可看出其词格调高拔,艺术手法浑圆,实不下于当时名家词手。正如上里高人在《遁渚唱和词集跋》⑤中所说“故其为词孤拔凄紧,留连往复,厕诸古作者之林,足寺一席。苟其袭王、吴之迹,逐龚、钱之尘,则造诣不能若是,断可知也”。从此番话语中亦可见万寿祺词确有独到之处。兹就意象与语言特色两个方面加以剖析。

(一)寄托遥深的意象。朱光潜说“:意象是诗人意志的外射或对象化”,万词中较多出现的大都是一些寄予着作者离愁别绪、感念故国的意象,是其个人彼时心境的真实写照,亦是明清易代时期无数遗民志士的心声。万词通过选取独特的意象将这种悲怆幽怨的遗民心态刻画得更加具体深刻。如万词中反复出现的“水“”风雨“”斜阳“”落日“”鸟”等意象,都有着很强的象征性寓意。其写“水”是“滦水“”水阔云深“”残阳厌水”等悲凉无情的水;写“风雨”则是“西风“”秋风”,烘托出一种萧瑟落寞的情境“;斜阳落日”在他笔下则呈现为“路远日沉沉“”落日孤城闭暮鸦”,而其写“鸟”又多写“妖鸟“”怪鸟”,如“头白老乌新啄屋长妖鸟独登台”(《思帝乡·独感》)“,商飚起、怪鸟横沙,鳄鱼攻断”(《满江红·渔秋感怀》),给人一种怪奇险恶的震撼,寄予着作者不平的感叹。

如果说上述意象在于范、严调御的唱和词中也多有出现的话,那么将“雁”意象与“碧云“”惊风”等意象搭配重组则是万词中独有的。如“何处秋风雁带来”(《减字木兰花·望远》)、“碧云满地雁来时”(《双调望江南·秋怅》)“、惊飚驱雁谁为侣”(《前调·京口》)“、雁翎风、鲨鳞鱼”(《苏幕遮·病中风雨》)等。雁在古代文学中有丰富的文化韵味,不仅有凌云豪迈之托,而且大多寄予着“思乡、感怀故人“”佳音归期”等情感,孤雁往往给人以漂泊凄凉之感,所有这些喻意都被万寿祺融化在词作中,在词作中形成了一种寄托遥深、悲凉伤感的意境。

另外万词中还多有如“都城“”京华”等一些在词作中常见的物象,但在经历了家国沦丧、江山易主的万寿祺词中,有其特有的含义,表达了他对故国山河的眷恋之情与无奈孤凄之感。

(二)自然精巧的语言之美。南宋张炎在《词源》中说“:词之难于小令,如诗之难于绝句,不过数十句,一句一字闲不得。末句最当留意,有有余不尽之意为佳。”以之比照万词,其词中似也颇多可圈可点之处,如“辛苦一生尘土外,飘零千里山河半”“精卫徒生沧海恨,灵不断蜀山心”,劲拔挺翘,对仗工整,声律协调;“有分年光秋一树。伤心处,残阳厌水无人语”,意蕴悠远,含不尽之意尽在言外。再如《南乡子》一词:

带甲满京华,落日孤城闭暮鸦。隔得南徐三百里,天涯,乱后零星三两家。梦断碧云赊,故国 榆天外遮。连夕月明听不得,悲笳,几处关山雁影斜。

此词起处便见高妙,“带甲满京华”化用杜甫诗句“带甲满天地,胡为君远行”(《送远》),道出了二者相同的坎坷遭遇与悲苦心境,给全词定下了一种肃杀悲凉的基调。词中用字亦是于平实中见警拔,如“隔得南徐三百里”的“隔”字,“梦断碧云赊”中的“断”与“赊”字,“连夕月明听不得”的“连”字,读来别有意蕴,仿佛见其彼时的泣泪深情。而上下片的结尾句“乱后零星三两家”,把战乱后的萧瑟狼藉与孤清冷寂,用简笔勾勒了出来。同时,又暗含着今昔对比,昔日饮酒赋诗的佳丽繁华地,如今却是人去城空。“几处关山雁影斜”,遥望关山、雁影,既有期望,又复而失望,在这样两种反差对比中,更显作者的凄凉无奈。上下片中各换一韵,读来亦使人不觉凝滞。全词看起来自然浑成,实乃匠心独运之作。

① 据李人俞《万寿祺〈遁渚唱和集〉词册墨迹考》一文考证,斜江乃苏州附近地傍太湖的地方。

② 据《蜀王本纪》载:“望帝积百余岁,荆有一人,名鳖灵,其尸亡去,荆人求之不得。鳖灵尸随江水上至郫,遂活,与望帝相见。望帝以鳖灵为相。时玉山出水,若尧之洪水。望帝不能治,使鳖灵决玉山,民得安处。”

③ 参看罗振玉撰《万年少先生年谱》中附孙运锦为万寿祺所作撰。

④ 本词底本据李人俞期刊论文《万寿祺〈遁渚唱和集〉词册墨迹考》,《全清词》与《徐州二遗民集》收录为“家口住”。

⑤ 孙克强、杨传庆、裴吉:《清人词话》,南开大学出版社2012年版。

[1](清)冯煦编.徐州二遗民集[M].清光绪十九年(1893)刻本.

[2]罗振玉.万年少先生年谱[M].罗雪堂先生全集·永丰乡人稿[C].民国七十五年(1986)刻本.台北:台湾大通书局.

[3]罗振玉.明季三孝廉集[M].罗雪堂先生全集五编(十)[C].民国六十二年(1973)刻本.台北:台湾大通书局.

[4]程千帆主编.全清词·顺康(卷一)[M].北京:中华书局,2002.

[5]尤振中,尤以丁.清词记事会评[M].合肥:黄山书社,1995.

[6]严迪昌.清诗史[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1.

[7]唐圭璋撰.词话丛编[M].北京:中华书局,20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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