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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秦儒家圣人观新论
——尧、舜、禹的圣人身份与英雄命运

2014-07-13刘书惠黑龙江科技大学哈尔滨150022

名作欣赏 2014年2期
关键词:圣人神话儒家

⊙刘书惠[黑龙江科技大学, 哈尔滨 150022]

⊙杨 栋[黑龙江大学, 哈尔滨 150080]

先秦儒家圣人观新论
——尧、舜、禹的圣人身份与英雄命运

⊙刘书惠[黑龙江科技大学, 哈尔滨 150022]

⊙杨 栋[黑龙江大学, 哈尔滨 150080]

先秦儒家推崇的圣人以尧、舜、禹为代表,三者以“英雄”与“圣人”兼具的双重身份展现了儒家的圣人观。从传说的角度看,他们是神之子,是神话英雄,从儒家安世溯史的角度讲,他们是圣人,是远古帝王。通天达世,人神同体;建功立业,兴邦除患;道德楷模,人伦典范,这三方面的同质性将“儒家圣人”与“神话英雄”紧密地联系在一起,从英雄的神话中可以找到圣人的文化原型,从圣人的传说中亦可见神话英雄的精神与命运。

先秦儒家 圣人 神话英雄 尧 舜 禹

圣人崇拜是先秦诸子的通识共知,依托往圣以立己说是惯用手法,也是时代与信仰的呼唤。先秦儒家于崇圣、化圣、造圣诸方面用力最勤,“圣人”是儒者最为推崇的论说武器和人世典范。通天达世,人神同体;建功立业,兴邦除患;道德楷模,人伦典范这三方面的同质性将“儒家圣人”与“神话英雄”紧密地联系在一起,很多个体形象因而兼具英雄与圣人的双重身份,其中以尧、舜、禹最具代表性。圣人可以变为神话英雄,以主人公的姿态叙述着英雄的传说,从后者身上可以找到前者的文化原型,英雄业绩为圣人故事提供了最初始的素材;神话英雄又常以圣人的身份面对世人,圣人为神话英雄的身份延续和升格提供了凭借,从圣人的传说中总可以看到神话英雄的精神与命运,英雄的高大伟岸亦是穿过圣人的完美光环显现出来。

一、通天达世的神异能力与人神同体的特殊身份

从能力上来看,英雄与圣人均可冥契天道,通天达世。考察名称,圣人之“圣”甲骨文的字形为“”,从“”从“”“ ”,“以耳形着于人首部位强调耳之功用;从口者,口有言咏,耳得感知者为声;以耳知声则为听;耳具敏锐之听闻之功效是为圣。三字同源,其始本为一字,后世分化其形音义乃有别,然典籍中此三字亦互通。……金文作,耳下从人与甲骨文同;或作,渐衍为耳下从壬,是为《说文》圣字篆文所本。”①《郭店楚墓竹简·语丛一》:“其体有容有色,有声有嗅有味。”②“声”字在简文中即用“圣”字表示。《尚书·洪范》:“睿作圣”,《传》曰:“圣者,声也。言闻声知情。”《礼记·乐记》:“君子以好喜,小人以听过。”《经典释文》解释说:“以听过,本或作以圣过。”无论从字形分析还是从词义解读,“圣”的原初意义都与声音有关,可解释为听觉敏锐,那么“圣人”就是听觉敏锐的人。能达到“圣”之境界的“听”并非指简单地听闻人间的言语声音,而是指谛听超自然的命令和告谕,即听取天神上帝之声、闻得自然万物之音,并且能探得个中奥秘。一方面,圣人听到凡人无法闻悉的声音,并在理解其中内涵的基础上,将神圣语言传入人间,与此同时,又将人世间的吉凶祸福通过祭祀和占卜的形式上呈天帝诸神,以期获得神的庇佑和启示。圣人将天上与人间、神圣与世俗连接在一起,冥契天道、知来测往,实现了神秘互通的目的。《郭店楚墓竹简·五行》:“闻君子道,聪也。闻而知之,圣也。圣人知天道也。”《荀子·哀公》:“大圣者,知通乎大道,应变而不穷,辨乎万物之性情者也”。另一方面,圣人也有人的属性或隶属于人世的部分。《左传·成公六年》:“圣人与众同欲。”《孟子·告子下》:“圣人亦人也”,“圣人与我同类者”。钱穆先生说:“所谓圣人者,乃人文历史中之杰出人物,而并非自然界之神。”③“圣人”来自于现实,但又高于现实,他是人与神的融合。同样,神话英雄身上有超乎常人的技能和天赋,他们力拔山河、劈天追日,他们直通天地、役使神鬼,但他们始终不是全能无敌、不死不伤的至高之神,他们没有生活在天界仙境,而是以神之子的身份,随时等待天命的示谕和天神的调遣。神话英雄与圣人一样高于现实又无法完全脱离现实,他们是半人半神、半神圣半世俗的存在。

从外貌上来看,儒家推崇的圣人和神话英雄都是半人半神,拥有比天帝大神更为清晰但又异于常人的形体。就尧、舜、禹来说,《尸子》:“禹,长颈鸟喙,面貌亦恶,天下从而贤之,好学也。”《列子》:“夏禹蛇身人面,牛首虎鼻,而有大圣之德。”《淮南子·修务训》:“禹耳参漏,是谓大通。”《孔丛子·居卫》:“尧身修十尺,眉乃八彩,实圣也。”《帝王世纪》:“舜,姚姓也,目重瞳,故名重华。”从外形上看,尧、舜、禹无论是至圣的“人”还是英雄的“神”,他们都不完全归属于人间或天上,而是展现了形体上由神到人的过渡形态,是以人形为主体、附加以动物特征或器官变形进而变成区别于神灵和普通人类的新样子。

从出身来看,生而神异、带有神性或神的血统,是英雄神话与圣人传说的共同特征。《山海经·海内经》:“鲧复生禹,帝乃命禹卒布土以定九州。”《今本竹书纪年》:“帝禹夏后氏,母曰修己,出行,见流星贯昴,梦接意感,既而吞神珠。修己背剖,而生禹于石纽。”《春秋合成图》曰:“尧母庆都……有赤龙负图出,庆都读之,赤受天运,下有图,人衣赤光,面八彩,须鬓长七尺二寸,兑上丰下,足履翼翼。署曰赤帝起,诚天下宝。奄然阴风雨,赤龙与庆都合婚,有娠,龙消不见。”《河图著命》曰:“女登见大虹,意感,生舜於姚墟。”④庆都与赤龙合而生尧;舜是其母感大虹而生;禹的诞生有两个版本,或是鲧腹化禹,或是修己有感,这些记载无不凸显三者诞生的神奇色彩。对高贵血统、神异诞生的严格要求,展现了先秦儒家圣人与神话英雄的惊人一致性。

英雄神话中的英雄与圣王体系中的圣人介于神灵与人世之间:神话英雄是高于人类的存在,但他们又不是纯粹的神,英雄们有自己的情感和血泪,会在命运的安排下遭遇挫折和困苦;同样,圣人上通下达,代天立言规制,却又无法不老不死,支天平地。

二、文化创制的能力与兴邦除患的责任

在建立功业方面,尧、舜、禹又展现了英雄与圣人身份的一致性。从文化创制到抗争自然,从灭患救世到征战兴邦,是英雄的业绩,也是圣人的标志特征。

文化英雄是神话英雄的一大类别,文化创制亦是圣人的功绩之一。《尚书·尧典》记载了尧和舜治理天下的许多功绩,如帝(尧):“乃命羲和,钦若昊天,历象日月星辰,敬授人时。”又,曰:“咨,汝羲暨和,期三百有六旬有六日,以闰月定四时成岁。”《世本·作篇》:“尧使禹作宫。”《易乾凿度》:“尧以甲子天元为推术。”《礼记·乐记》:“昔者,舜作五弦之琴,以歌《南风》。”《史记·乐书》:“故舜作五弦之琴,歌南风之诗,而天下治。”从节气历法的制定到宫室的建筑再到器物的制作,此类光辉业绩给人类创造了安定的生存环境和便利的生活条件,使得人们将最初投注于自然之神与至上天神身上的崇敬之情转投于英雄与圣人的身上。

在兴邦除患方面,尧、舜、禹承担的责任和取得的功绩主要表现在治水平土和征战伐叛。《孟子·滕文公上》载:“当尧之时,天下犹未平,洪水横流,泛滥于天下,草木畅茂,禽兽繁殖,五谷不登,禽兽逼人,兽蹄鸟迹之道交于中国。尧独忧之,举舜而敷治焉。舜使益掌火,益烈山泽而焚之,禽兽逃匿。禹疏九河,瀹济漯而注诸海,决汝汉,排淮泗而注之江,然后中国可得而食也。”《荀子·成相》载:“禹有功,抑下鸿,辟除民害逐共工。北决九河,通十二渚,疏三江。禹傅土,平天下,躬亲为民行劳苦。”尧、舜、禹的总体指挥与躬亲疏导,平治了危及生命的大洪水,救黎民百姓于危难,解苍生万民于倒悬。另一方面,神话英雄们为了保护人民安居乐业、清除反叛势力,还要征战沙场,毕竟,战功彪炳才是神话英雄被人歌颂的根本,而被儒家敬奉的圣人,为了稳定社会秩序、驱除入侵者也进行着除危平叛的武力斗争。《尚书·尧典》“:舜却苗民”,“窜三苗于三危。”《荀子·议兵》“:是以尧伐兜,舜伐有苗,禹伐共工,汤伐有夏……皆以仁义之兵行于天下也。”《战国策·秦策》“:舜伐三苗,禹伐共工。”在神话视阈下,尧、舜、禹以卓越战绩取得了英雄的荣耀;在精神偶像的崇拜中,尧、舜、禹又以强盛威力宣示着至圣者为民肃叛的赫赫战绩。

三、道德楷模的身份与人伦典范的意义

西方神话英雄,并不追求道德上的完美,而重在宣扬个体精神和强大威力,英雄们为善为恶全凭自身喜好,满足情欲需要与获得物质利益才是他们的追求。与之相对,中国神话英雄更愿意为群体的生存和环境的改造竭尽所能。虽然中国早期神话也包含着对力量的赞美,但随着文明演进与阶级社会的形成,协调人与人关系的“德”的作用逐渐凸显,由此,神话英雄不但继续担当着力的象征者和功业的创造者,更成为道德楷模与人伦典范。先秦儒者所推崇的圣人更是几乎与道德完美画上了等号,圣人是人类所有美好品德的集中体现与最高升华。因此,这种典范人伦的特性使得中国的神话英雄与圣人更接近一步,在英雄的故事里,他们摒弃了战士的粗野与血腥,磨光了棱角之后便显出了圣人般的光环;在圣人的世界中,他们还存留着神话英雄的记忆——斗争与征服,但却以“德化”的形式去诉说。《论语·泰伯》:“大哉,尧之为君也。巍巍乎,惟天为大,惟尧则之。”《孟子·离娄上》说:“规矩,方圆之至也;圣人,人伦之至也。”《郭店楚墓竹简·成之闻之》说:“圣人天德。”《荀子·劝学》言:“积善成德,而神明自得,圣心备焉。”《礼论》又言:“圣也者,尽伦者也。”尧、舜、禹在人们眼中就是德行的化身,他们的德有时表现为个人素质的超然和品德的完善,有时表现为对子民的爱护。如《论语·泰伯》说禹:“菲饮食而致孝乎鬼神,恶衣服而致美乎黻冕,卑宫室而尽力乎沟恤。”《韩非子·五蠹》说其:“身执耒以为民先,股无,胫不生毛。”《淮南子·修务训》又云:“禹沐淫雨,栉扶风,决江疏河,凿龙门,辟伊阙,修彭蠡之防,乘四载,随山刊木,平治水土,定千八百国。”《说苑·君道》:“尧存心于天下,有一民饥则曰此我饥之也,有一人寒则曰此我寒之也,一民有罪则曰此我陷之也。”以尧、舜、禹为例,以“德”为纽带,英雄与圣人连接在了一起,英雄因标榜德行而化为圣人,圣人因德的彰显而受到了英雄般的敬仰。

尧、舜、禹的传说与身份特征显示出先秦神话英雄与儒家推崇的圣人有许多共同特性,他们既是神话中气派非凡的英雄,展现着气吞山河的姿态,也是历史回忆中淡定超然的圣人,高洁而睿智,“英雄”与“圣人”在神话与精神偶像的领域中各领风骚而又同声共气。但二者的身份毕竟没有完全的重叠,在身份错位的空隙中可以看到这样一类英雄——他们战功卓越却道德缺失,他们拥有神能却悲惨死去,最终失去了升格成为圣人的权利,仅以英雄的背影孑立于过往的尘烟中。这类英雄以后羿和鲧为典型代表。后羿射日除患,是勇敢、睿智、善射的化身。《荀子·儒效》:“羿者,天下之善射者也。”《淮南子·本经训》:“尧之时十日并出,焦禾稼,杀草木,而民无所食。、凿齿、九婴、大风、封、修蛇,皆为民害。尧乃使羿诛凿齿于畴华之野,杀九婴于凶水之上,缴大风于青邱之泽,上射十日而下杀,断修蛇于洞庭,禽封于桑林。”鲧则与自然积极抗争、辛劳治水,《尚书·洪范》《山海经·海内经》《淮南子·地形训》等均记载了洪水滔天之时,“鲧窃帝之息壤以堙洪水”的壮举。但后羿和鲧都没有成为人人敬仰的圣人,前者纵情田猎,最终被人谋害,后者事业未竟,被殛羽山。《楚辞·离骚》:“羿淫游以佚畋兮,又好射夫封狐,固乱流其鲜终兮,浞又贪夫厥家。”《论语·宪问》:“羿善射,荡舟,俱不得其死然。”《山海经·海内经》:“帝令祝融杀鲧于羽郊。”二者以毁誉参半的英雄身份结束了属于自己的故事,没能化圣成圣,万世流芳,究其原因,都是因为“失德”而招致厄运。后羿虽有令人赞叹的勇力,但却耽于美色和田猎之中不能自制;鲧虽辛劳治水,九载不息,但却不告天帝而盗取神土息壤,这两位英雄都有了德行上的缺失。随着“德”被纳入“英雄”的评价体系,成为极为重要的标准之一,英雄被分为有德的“真英雄”与无德的“假英雄”,“真英雄”由于“德”的保举最后成为了人人敬仰的圣人,更倾向于至善至能的完美形象,而“假英雄”则变为勇力有余而德行不足的莽夫,道德瑕疵使他们失去身份转换的机会,人们对英雄功勋的赞美抵不过对败德的厌恶,于是他们就再无法化圣成王。后羿与鲧由于失德而成为了“假英雄”,注定以悲惨的结局告终。⑤

概而述之,神话英雄与先秦儒家所推崇的圣人具有极大的相似性,尧、舜、禹等都肩负着神话英雄与圣人的双重身份。从神话角度看他们是英雄,而从社会历史或精神信仰角度看他们则是圣人。圣人和英雄的发展路径又有不同,圣人在神话历史化的浪潮下向政治与现实的方面转变,最后成为人们追忆往古历史的一个美丽的符号。神话英雄则或是沿着神话的轨迹持续发展,成为神话体系中的华美篇章,或是转而以圣人面貌孑立人世,路径的选择关键在于“德”的有无。当“德”这一因素缺失时,即便神话英雄在能力和特征上与圣人保持着很大程度的一致性,这类英雄也无法脱胎为完美的圣人。他们身上的缺陷与失败被铭记和扩大化,他们的付出和苦痛被自动忽略,属于他们的传奇没有机会得到太多的整合改造,最后,这些英雄只能留下勇武而弱德的形象缺憾。

① 徐中舒:《甲骨文字典》,四川辞书出版社1989年版,第1287页。

② 荆门市博物馆:《郭店楚墓竹简》,文物出版社1998年版,第195页。

③ 钱穆:《中国学术思想史论丛》(一),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9年版,第93页。

④ 《楚辞·天问》《世本·帝系篇》《汉书》《白虎通》《后汉书》《蜀王本纪》《吴越春秋》《帝王世纪》《诗含神雾》《归藏·启筮》《尚书帝命验》《孝经钩命诀》《周礼含文嘉》《史记·夏本纪正义》,其上所载与本文所引尧、舜、禹三人感生神话内容近似,去繁就简不一列举。

⑤ 王钟陵:《中国前期文化——心理研究》,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年版,第119—133页。

作 者:刘书惠,文学博士,黑龙江科技大学人文社会科学学院中文系讲师,黑龙江大学文学院博士后,研究方向:先秦文学与文献;杨栋,文学博士,黑龙江大学文学院讲师。

编 辑:赵红玉 E-mail:zhaohongyu69@126.com

黑龙江省教育厅人文社会科学项目“文化视域下的先秦儒家神道观研究”,项目编号:125323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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