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别离(节选)
2014-07-12何夕
/ 何夕
作 者:何夕,著名科幻作家,著有《爱别离》《六道众生》《十亿年后的来客》等。
(一)
叶青衫正在写一封信。但是差不多有两个小时的光景他却只是呆呆地坐着,手里的铱金笔悬在离纸一两公分的地方。叶青衫的目光一直愣愣地看着前方的桌面。在桌子上摆着一束许久没有换过水已经蔫掉的花,还有一只薄薄的电子钟。不过叶青衫的目光是落在另一件东西上,那是一幅相片。在相片里叶青衫和一位长头发的姑娘快乐地并肩站立,身后是明媚的秋阳。
别跑,小心点。一个声音从遥远的地方传来。我才不管呢,除非你追上我。一个同样遥远的声音在说,伴着银铃样的笑声。秋天的太阳从已经变得有些稀疏的树梢上透下来,在干爽的地面上变成无数榆钱大小的光斑。空气带着微微的冷,但是吸进肺里很舒服,有股好闻的味道。也许这就是秋天的气味。小菲我捉住你了小菲。一个声音说。这不算,是我自己停下来让你捉的。另一个声音说。
叶青衫叹口气,将笔下的纸揉成一团。纸篓已经满了,都是像这样的纸团。我真的应该写这样一封信吗?叶青衫想,这能代表什么呢?能让我平静吗?能改变那些已经发生过的事情吗?能——留住小菲吗?一丝亮点从叶青衫的眼角闪过,他感到有股咸津津的东西滑下喉头。我已经失去哭泣的力量了,叶青衫接着想,但是想不到我还能流泪。叶青衫从座位上站起,慢慢朝门外挪动脚步。门外是客厅,有些发挤地摆着些算是不坏的家具。客厅里有七八个男人,但是没有一个人坐着。他们紧张万分地注视着叶青衫。刚才当叶青衫将自己独自关在小屋里的时候,每个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上。如果他有什么意外的话,这里每一个人都难脱干系。现在好了,叶青衫自己出来了,每个人都暗暗地吁出口气。我们走吧,一个人上前说,他小心地看着叶青衫的脸。叶青衫机械地点着头,他知道此时在这幢普通公寓房的周围起码有上百人在担任着警戒。是该走了,要不邻居们会被吓坏的。他们不会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叶青衫戴上墨镜,被几个人簇拥着出门。身边的人不断地用对讲机通着话,一副如临大敌的样子。道路已经被清理过了,除了他们再没有别的车辆。当小车开出很远之后叶青衫仍然不住地回头望着七楼上那个拉着深红色窗帘的窗口。家,那就是家。但以后不再是了。一切都改变了,就从一年半以前的那个慌张的清晨。人生真像是一个梦,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突然醒来……
(二)
“有件事说出来吓你一跳。”林小菲一边收拾一边说,她赶着上班,急得不能再急的样子。叶青衫在一旁饶有兴致地看着她,他已经见惯了林小菲每天早上的慌张。林小菲要赶八点钟,但她睡觉时是完全记不得这一点的。叶青衫以前还催她,但后来知道没用也就干脆不管了。
“什么事?”叶青衫懒懒地看报,相比之下当记者的他作息时间要宽松一些。“又是你们破医院里的那些破事?”
“什么破医院?”林小菲反诘,但口气有些软。她是区医院的护士,那里的确是个有点破烂的地方。“我是说正经的。我以前的一个同学调到市里的一家研究所当副所长,上月底邀请我们几个老同学去玩了一下。”
“等等。”叶青衫来了警惕性,“哪个同学啊,是不是那个——老麦?”
林小菲忍不住笑。“你还猜得挺准。”她收住笑说,“都五六年了你还把人家记得死死的,别人现在可是青年专家了。”
叶青衫放下报纸说:“我倒想忘了他呢,不过就怕人家还惦记着咱们。”他说着便盯着风姿绰约的林小菲死看。
“想哪儿去了!”林小菲没好气地说,“我是说正事呢。当时他们正好和市防疫站在搞一个小范围的检疫,我没事也查了。再过几天就能拿结果。”
叶青衫心里咯噔了一下:“查的什么?”
林小菲得意地偏着头朝门外走,“你准想不到。AIDS,听过吗?就是艾滋病。”
叶青衫脱口而出:“没事查那玩意儿干吗?听着就脏。快去撤了。”
林小菲退回来严肃地盯着叶青衫看,然后仿佛有大发现地说:“我的叶青衫同志,你是不是做过什么坏事情啊?是不是做贼心虚啊?”
叶青衫哑然失笑。“我哪有做过什么坏事!算了,不跟你说,一点正经没有。”他低头看报,但立刻补充道:“出门注意安全。”
林小菲应了一声,人都走出门了却又回头调皮地晃晃头,“别想老麦了,人家可没得罪你。还有,记得吃早饭。”
门碰上了,屋子里立刻安静下来。叶青衫翻看着报纸,心里却想着上午要赶写的稿件。世界在窗外喧闹着,风掀动着窗帘。过了一会儿他伸着懒腰起床,准备去上班。临到要出门时却始终觉得似乎有什么事情没有做,在屋子里晃来晃去才想起是林小菲叫自己吃早饭的事。叶青衫不禁一笑,他当单身贵族时曾经长达十年没有吃过早饭,但这种根深蒂固的习惯居然被林小菲硬生生给改正过来了。在三年前刚刚成家的几个月里他几乎每天都要半强制性地完成早餐定量,现在他就算想不吃早餐也不行了——已经惯坏了的肠胃根本就不答应。
叶青衫走进饭厅,餐桌上有一只干净的空碗,旁边是剪开了口子的一袋营养麦片和两个煮鸡蛋。叶青衫打开桌下的开水瓶,温暖的热气冒了出来。
电话铃响了。
(三)
“我是叶青衫。请问你们通知我来有什么事?”叶青衫环视着眼前这间大屋子,由于赶路他有些喘。这时他看见老麦走了过来。
“是我叫人通知你来的。”老麦还跟几年前一样没什么变化,只是眼镜的度数似乎加深了些。“到我办公室谈吧。有点小事。”
叶青衫刚进门便看到了满天的星星——那是老麦的书生之拳的力量。“你这个狗杂种王八蛋。”老麦粗俗地骂道,白净的脸庞变得扭曲。“是你害了林小菲。”
“小菲出了什么事?”叶青衫顾不得还手,他直感到出事了。
“你还装糊涂!”老麦双眼瞪得很大,“林小菲上次在我这儿作了一个检查,她感染了HIV,就是艾滋病!”
叶青衫看不出老麦有开玩笑的意思,一时间他简直懵了。HIV,小菲感染了HIV,这怎么可能?他求助地看着老麦,期待对方突然露出捉弄的笑脸来。但是他失望了。
“按规定病人应该首先知道自己的病情。”老麦说,但是我没勇气告诉她。如果你有这个勇气的话倒可以试试。”老麦仇恨地瞪着叶青衫。“你有什么可说的?”
“说……什么……”叶青衫语无伦次地重复着几个无意义的音节,过了一会儿他稍稍镇定了些。“我现在应该怎么办?”他问。
老麦伸出戴有手套的双手说:“知道我为什么必须戴上手套才敢揍你吗?你是病人的丈夫,极有可能也感染上了HIV。你现在必须作检查。”老麦露出痛苦的神色。“我查过林小菲以前的病历,她从未有过输血史。我认定就是你把HIV传给林小菲的。我认定。”老麦仿佛失去了控制地大吼道。
叶青衫的检验报告出来了。老麦拿着报告单一语不发,脸上是古怪的神情。叶青衫坐在老麦对面的凳子上,不知道什么样的命运在等他。他突然觉得自己作这个检验根本是没有意义的行为。老麦说得对,小菲感染了HIV,除了是自己传染给她的难道还会有别的原因吗?叶青衫有些无奈地望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空,轻轻叹出口气。只能是那次了,就那一次……“先生我们别唱了。你看他们几个都上楼去了。”圆脸小姐猩红的嘴几乎碰着叶青衫的脸,一股热气在他的耳边扫来扫去。面前的桌子上摆着空的啤酒瓶和乱七八糟的小吃食,电视里有一大群人热烈地晃来晃去,有一个穿白衣服的人正拼命嘶吼着。
叶青衫的头晕乎乎的,记忆中他从没喝过像今天这么多酒,也许是今天太高兴了。没想到第一次出来拉广告就遇上老同学正好在对方单位里管事,结果轻轻松松就谈成了。当然,在接下来的酒宴上叶青衫也就多喝了几杯。在叶青衫的记忆里自己是不胜酒量的,记得十岁的时候他偷了大人的酒来喝,结果一杯下肚便晕乎乎的不敢再饮。此后一直到十来年后在大学里他才喝了生平第二杯酒,结果又是晕乎乎的,从此叶青衫便滴酒不沾了。今天他一上桌便大义凛然地说自己一定舍量陪君子,然后便仰脖子倒下一杯酒说,好了,我已经说到做到了。桌上的人全起哄说不算不算,但叶青衫坚决不再端杯。这时老同学说了句我敬你一杯,一杯就行。叶青衫推了半天终于拗不过喝了,头还是一阵阵的晕。这下算是开了头,叶青衫便见到一只只酒杯都仿佛风车般在自己眼前轮番上场。几圈下来他也不知道自己喝了多少杯。头晕,他每喝下一杯酒都指着太阳穴的位置说一声,我不能再喝了。但是风车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头晕,晕得厉害,我说过我不会喝酒的。”叶青衫又说了一句,然后又是一杯酒。桌子上已经有些乱了,一些人开始频频地起身上洗手间。老同学眼睛已经红了,他有些惊奇地看着稳如泰山的叶青衫。“你光是头晕吗?”他问。叶青衫想了想,然后点头。“原来你光头晕。”老同学玩着手里的杯子,但是没有敬酒的意思。“我们找地方玩玩吧。”老同学说。
圆脸小姐见叶青衫没作声,起身到门边摁下反锁。不知怎么搞的电视里换了画面,白花花的肉团充斥了屏幕,伴音撩人不已。叶青衫觉得自己呼吸不畅起来,他还没想好该怎么办的时候圆脸小姐的嘴已经凑了上来。“我想。”圆脸小姐在叶青衫的耳根子喘着粗气说:“先生你好帅。”同时她的手牵着叶青衫在自己身上四处游走,口里呻吟着。叶青衫感觉半边身子都麻了,他心里知道这一切只是圆脸小姐的生意经,但是,似乎从来没有人说过他帅。小菲到外地出差已经走了一个月,而且还要十多天才回得来。叶青衫的头真是晕极了……
老麦放下报告。他的眼神变得更古怪了。他一语不发地盯着叶青衫看。
“告诉我实情吧。”叶青衫说。
“你的检测结果是阴性,也就是说你没有被感染。”老麦语气平静地说,“明天带林小菲来一趟,我们打算给她复查一下。”
(四)
“明天,明天可不行。”林小菲拨浪鼓般地摇头,短发轻快地飘动,她正忙着涮碗。上礼拜我们就说好明天上街买那套衣服的。
叶青衫知道林小菲说的是那套淡紫色貂毛领短大衣,她已经去看过好几回了。每次试完总说有地方不满意,要么是腰大要么是领子样式不好看。但叶青衫知道衣服其实很好,简直就像是为林小菲定做的。林小菲每次脱下它只是由于价格,他们心里都明白这点但谁都没说出来。到后来店主也看出这一点了,价格更是铁口钢牙分文不让。但是林小菲配上那套衣服的美妙身姿具有强大的说服力,叶青衫最终还是下了决心,已经说好明天去买下来。
灯光下叶青衫的脸色有些灰白,像是没有休息好。电视里放着林小菲爱看的都市言情片,几个人在里面热闹地哭哭笑笑。“他们说你的白细胞有些高,我已经给你办了住院手续。”叶青衫说。
“住院?”林小菲有些意外地转过头来盯着叶青衫看,过了好一会儿她接着说,“你是不是有事情瞒着我?别忘了我还算半个医生,白细胞稍稍高一些很常见,只是点小炎症,用不着住院。”
叶青衫的目光有些躲闪。“小心点总是没错。”他的声音变得有些低。
林小菲像是明白了什么,她倒吸口气说:“难道是在老麦那里作的那次检查的问题?”她的脸色开始发白。“你告诉我实情。”林小菲大声说。
叶青衫很努力地想露出轻松的笑脸,但他实在做不到。他深埋下头,但这个举动等于承认了林小菲的猜测。
一个碗掉落在地,发出清脆的声音。叶青衫觉得这个声音就是打在他的心上。这套青花瓷碗是结婚时别人送的,这么久以来这是第一次事故。当然,碗总有打碎的一天,但是,叶青衫想,为什么偏偏是在今天,巧得让人害怕,就像是象征着什么。
“我也查过了,我没有事。”叶青衫突然补上一句,话一出口他就觉得后悔。这么说是什么意思,是表示问题与己无关吗?是表示对林小菲的诘难吗?或者,是暗示一种追究?
林小菲愣愣地站立,无暇顾及脚下的碎碗,沾满油腻的双手悬垂在胸前微微颤抖。过了好半天她才转头看着叶青衫说:“我没有做过什么,我不知道怎么会出这种事。你相信我。”
叶青衫上前扶着林小菲的肩膀说:“你不要乱想,我怎么会不相信你。我们明天就找老麦复查,准是有什么地方弄错了。你不会有事的。”
直到这时才有一滴眼泪从林小菲眼睛里滑落下来,她突然号啕大哭起来。“你相信我。”她用很大的声音说,“我没有做过对不起这个家的事。”
“我知道。”叶青衫扶住她抖动的肩膀。“不要急,明天会查清楚的。”
明天,这个世界上有谁能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事情呢?